村上春树和三岛由纪夫都在文学作品或是评论性的散文中提到了加西亚·洛尔卡。但是,两人对洛尔卡的认识却大相径庭。根据笔者的调查,村上只在《海边的卡夫卡》中论及西班牙内战时两次提到了洛尔卡。让我们重温一下主人公卡夫卡和佐伯的对话:
“你在想什么?”佐伯问我。
“去西班牙的事儿。”我答道。
“去西班牙干什么?”
“吃好吃的海鲜饭。”
“就干这个?”
“参加西班牙内战。”
“西班牙内战六十年前就结束了。”
“我知道。”我说,“洛尔卡死了,海明威活了下来。”
在书中,村上春树安排图书管理员大岛和主人公卡夫卡分别说出了“洛尔卡死了,海明威活了下来”这句话。村上春树就像作为国际纵队义勇兵一员的海明威一样,表明了支持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政府的观点。
与对洛尔卡被暗杀一事表示出明确政治立场的村上春树不同,在1970年和尾崎宏次的对谈中,三岛从西班牙文化的角度力赞了洛尔卡的戏剧,但不赞成从政治的角度对洛尔卡进行评判:
有非常平民的一面,也有西班牙文化中难以名状的由盛转衰的一面。正因为有这样的堕落和颓废,洛尔卡的戏剧才能那样出色吧!但人们一般评价洛尔卡,总是只提到他政治性的一面。
在文学日记《**和衣裳》中,三岛讲述了自己购买《洛尔卡选集》的事情,还赞扬了他的戏剧《叶尔玛》,并且从客观的立场上描写了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的独裁统治。
杂志上刊登了加西亚·洛尔卡的选集,我就赶紧订了那一期,看了人偶戏《唐·克里斯托弗》(Don Cristobal)和著名的《血的婚礼》。以前还看过《叶尔玛》和《唐·派李林普里和贝里沙的庭院之恋》(三岛原文如此——笔者注),这样一来,我就看过四部洛尔卡的作品了。至于读后的感想,觉得还是最喜欢之前看的《叶尔玛》。
自从看了《叶尔玛》,加西亚·洛尔卡这个名字就从我的心头挥之不去。阴历正月,我一到马德里就问:“哪里在上演洛尔卡的戏剧?我想看。”当然,我这无知的期待很快就因“只要佛朗哥还活着,马德里就看不到洛尔卡的戏剧”的答复落了空。
三岛醉心于洛尔卡的戏剧和诗歌。他曾为《叶尔玛》写了一篇散文,名为“叶尔玛赞”。在文章中,三岛讲述了去马德里时的逸事,还称在现代剧作家中最喜爱的就是洛尔卡和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并且热情洋溢地讲述了洛尔卡戏剧的魅力:
加西亚·洛尔卡的《叶尔玛》非常精彩。之后我也看了翻译成日语的《血的婚礼》等其他作品,但还是觉得《叶尔玛》是最棒的,这正是一位非常独特的诗人的作品。《叶尔玛》改变了我对近代戏剧的固有观念。在国外被问到最喜欢的现代剧作家是谁时,我肯定会回答加西亚·洛尔卡和田纳西·威廉斯。
那个正月是我第一次去马德里,到了之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哪里在上演洛尔卡的戏剧。现在想想,这真是个蠢到不能再蠢的问题,会被人嘲笑说只要佛朗哥还活着,就不会上演洛尔卡的戏剧。(中略)在《叶尔玛》最后一幕极具冲击力的悲剧面前,连契诃夫那样精巧的作品都会黯然失色。
此外,在和尾崎的对谈中,三岛还比较了日本剧作家木下顺二和洛尔卡,强调洛尔卡戏剧的魅力是由“平民”和“堕落”两大要素共同构成的:
比方说木下顺二,他虽然写民间故事的戏剧,但是身体里没有堕落这个要素,而洛尔卡就有。他既有平民的一面也有堕落颓废的一面,正因为如此,他的戏剧才会如此丰富吧!
三岛不仅被洛尔卡的戏剧所吸引,也为他的诗歌作品着迷。三岛高度评价《致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西亚斯的挽歌》,并在《**和衣裳》里写道:
说几句题外话,加西亚·洛尔卡献给斗牛士的挽歌,那首《致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西亚斯的挽歌》中飘**着芬芳的血腥味,斗牛士所有的“庸俗”都被抬升到英雄的高度了。
在《**和衣裳》中,三岛还分析了《血的婚礼》的主题和戏剧效果,并盛赞剧作家洛尔卡道:
《血的婚礼》由三幕组成,讲的是婚礼以流血收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正是不忠的新娘和她的前未婚夫莱奥纳多,这个莱奥纳多现已为人夫,却在新娘婚礼当天抢婚。
第一幕第二场尤为出色。莱奥纳多听闻前未婚妻就要结婚的消息后,重新爱上了她,骑马去前未婚妻家幽会被妻子发现的时候,响起的悲伤满溢的摇篮曲很好地渲染了当时的气氛,对没有出现在舞台上的马的处理很好,还有第二幕第二场婚礼的场景也表现得很好。(中略)我觉得洛尔卡戏剧中,舞台背后独具西班牙特色的、不安而又神经质的、如同遮住月亮又迅速移开的片片薄云般的吉他伴奏非常出彩。他所有的戏剧都有吉他伴奏,带有叙事歌谣的情趣。(中略)
不管怎么说,加西亚·洛尔卡都是一流的诗人,也是一流的剧作家。这是毋庸置疑的。
对比以上村上春树和三岛对于洛尔卡的认识,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村上春树从政治的角度,着眼于西班牙内战中的洛尔卡;与之相对,三岛则是反对从政治的角度谈论洛尔卡,仅站在文学的角度关注作为一流的诗人和剧作家的洛尔卡。
从西班牙文化的角度来看,村上春树是回避了与危险为邻的斗牛士式生活方式、如常青树般淡然而投入地进行文学创作的“毕加索型”作家。敬爱毕加索的村上春树运用超现实主义、电影语言等前卫的手法,笔耕不辍。前面也提到过,村上春树在《舞!舞!舞!》中,对比了英年早逝的诗人、作家和长寿的艺术家毕加索。
很多诗人、作曲家的人生就像一阵疾风。他们上升得太快太高,不到三十岁就英年早逝。而巴勃罗·毕加索年过八十还坚持绘画,就这样平静地离世。
此外,着迷于“毕加索式忧郁”、为其“蓝色时期”作品群而倾倒的村上春树创作了《挪威的森林》《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等以“青年时期的爱情与死亡”为主题的小说。
从政治的角度来看,村上春树也可被称为“毕加索型”的作家。支持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的毕加索,在佛朗哥政权建立的1939年到佛朗哥去世的1975年11月20日期间,从未正式踏入过西班牙的土地。村上春树则是为悼念被佛朗哥一方暗杀的加西亚·洛尔卡,借图书管理员大岛和主人公卡夫卡之口,表达了自己想作为支持西班牙第二共和制的国际纵队义勇军的一员参加西班牙内战的愿望。从这里可以看出,村上春树和毕加索一样,是支持西班牙第二共和制的。
此外,村上春树也是“非斗牛士型”的作家。他虽然观赏斗牛,对斗牛士的勇敢表达了敬意,但是他并不像海明威一样,对自己亲自上阵斗牛没有兴趣。这是因为村上春树不是那种需要外界刺激才能写作的作家,而是“从自己内部编织出故事的作家”,所以也就没必要亲自上阵斗牛了。
另一方面,三岛则是“斗牛士型”“加西亚·洛尔卡型”的作家。三岛对斗牛士的工作很感兴趣,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多次提到斗牛。1970年11月25日,像对抗公牛的斗牛士般充满**的三岛决然地剖腹自尽。洛尔卡也像三岛一样醉心于斗牛,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多次提到过斗牛。此外,三岛作品和洛尔卡作品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实际上,三岛的《萨德侯爵夫人》和洛尔卡晚年的戏剧作品《贝尔纳达·阿尔瓦之家》非常相似,两部作品都是完全没有男性角色登场的“女人戏”。
和村上春树不同,三岛厌恶衰老,在四十五岁时就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休止符。洛尔卡也是在三十八岁时就英年早逝。奥野健男在《三岛由纪夫传说》中写道:“作为背负着英年早逝命运的天才,三岛总是一刻不停地幻想着死亡。”于是,三岛如同和凶猛的黑色公牛战斗的“斗牛士”一样,在1970年11月25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和洛尔卡一样成为了“二十世纪诗一般的传说”。
《叶尔玛》西语封面
《血的婚礼》日语版(19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