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巴塞罗那近郊达拉哥那省的音乐家帕布罗·卡萨尔斯(Pablo Casals)是一位杰出的大提琴演奏家,他演奏过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还演奏过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民谣《鸟之歌》(El cant dels ocells)。此外,卡萨尔斯也是一名优秀的指挥家,曾指挥过《勃兰登堡协奏曲》。《勃兰登堡协奏曲》是巴赫1721年献给勃兰登堡的克里斯蒂安·路德维希侯爵的作品集,由六首协奏曲构成。
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主人公“我”和博士的孙女——一个总是穿粉色衣服的女孩——聊天儿时,说起了卡萨尔斯指挥的《勃兰登堡协奏曲》。
“是《勃兰登堡》吧?”她问道。
“你喜欢听吗?”
“嗯!非常喜欢,经常听。我觉得卡尔·李希特(Karl Richter)的版本最好。你这个录音还蛮新的,嗯……是谁的来着?”
“特雷沃·平诺克(Trevor Pinnock)的。”我说。
“你喜欢平诺克吗?”
“还好,刚好看见就买了。不过还挺不错的。”
“你听过帕布罗·卡萨尔斯的版本吗?”
“没有。”
“那你应该听上一次。虽说不上正统,但非常惊心动魄。”
此外,西班牙流行音乐,尤其是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Julio Iglesias)演唱的歌曲《重新开始》(Volver a empezar),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发挥了巫术性质的作用。
在《村上朝日堂》的《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哪里好(一)》和《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哪里好(二)》两篇文章中,村上春树将年过三十的已婚女子爱慕除自己丈夫外的英俊男子的现象命名为“胡里奥症候群”。村上还对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的人气加以了肯定:
为何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拥有如此高的人气?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此外,从村上作品中英俊的西班牙男性角色身上,我们也能看到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的影子。
比如,前面提到的《斯普特尼克恋人》中的菲尔迪纳德。他五十岁左右,是个英俊的西班牙男子。在菲尔迪纳德与堇的雇主敏相遇后,村上这样描述这位巴塞罗那出身的男子:个子高,鼻形好看且很有特点,头发又黑又直。这样的人物设定和外形描写,让人不禁联想到全盛时期的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
此外,村上还在作品中多次提到胡里奥的歌声。在短篇《家务事》中,有“妹妹放了胡里奥的唱片”的描写,在超短篇集《夜半蜘蛛猴》里的《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和《扑克牌》中,提到了胡里奥演唱的歌曲《重新开始》。
《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和《扑克牌》两篇被称为“海龟系列”。住在海边的主人公为了摆脱海龟的袭击,开始放《重新开始》的唱片。
凌晨时分,门口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我赶紧把唱针提上唱片。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以糖水般的嗓音唱起《重新开始》,脚步声立即停止,紧接着传来海龟痛苦的呻吟。没错,我们战胜了海龟!
在《扑克牌》的开篇,村上春树这样写道:
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的唱片听到坏掉后,我们再也没有办法抵御海龟的攻击了。因为每晚都在放《重新开始》,我们才能勉强把海龟从住处赶走。
村上春树在《村上朝日堂:斯迈尔加克夫对战织田信长家臣团》中,提到了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的歌声:
看过“海龟系列”的读者们想必知道,海龟对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的歌声过敏。在遭受邪恶的海龟袭击的夜晚,只要不断放胡里奥《重新开始》的唱片,就能平安无事。海龟是绝对不会靠近的。
从巫术的观点重新审视作品可知,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的歌声作为“除魔护身符”,发挥了退治海龟的作用。
在《舞!舞!舞!》中,“我”面对停滞不前的局面,为了消除虚脱感让事情好转,便用西班牙语从一数到了十。
闭上眼睛用西班牙语从一数到十,再喊一声“结束了”!并拍了下手,虚脱感就像被风吹走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我的“咒语”。
此外,笔者还从音乐节奏的角度,考察了作品中西班牙语所具备的巫术作用的特点。耐人寻味的是,村上春树在《寻求不同的声音》中,强调了写作和音乐的关系:
不管是音乐还是小说,节奏都是最基础的东西。如果文章不自然流畅,没有明确的节奏,读者便会读不下去。我从音乐(尤其是爵士)那里学到了节奏的重要性。然后,再配合节奏谱写旋律,也就是进行合适的表达。
村上春树还在《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中,指出将音乐节奏引进文艺评论的必要性:
一位新作者出现,他究竟会坚持下来还是只是昙花一现,看看他的文章有没有节奏感就基本知道了。但是很多评论家并不关注我所说的这一点。
村上春树阅读了来自世界各地读者们的邮件,并认真地给出了答复,集合了这些回信的书就是《村上先生的地盘》。在该书中,他讲述了自己的文章和音乐节奏间的密切关系。
我的文章受音乐影响非常大。我会回过头来看自己的文章,同时在脑海中检查节奏、回响和情节发展,有时候还会读出声来。
此外,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中,村上春树再次强调了写作和音乐节奏间的联系:
于我而言,写文章的技巧与演奏音乐的技巧是相通的,特别是爵士乐。众所周知,节奏是爵士的灵魂。一首爵士乐必须从始至终保持着明确的节奏,否则就不会有听众。
(中略)
我不会演奏乐器,至少没有到可以演奏给别人听的程度。但是,想演奏乐器的愿望却非常强烈。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想:只要像演奏音乐那样写文章不就好了!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今天。
就这样,我一边敲着键盘,一边探求着正确的节奏、合适的回响和音色,对我的文章来说,它们都是一成不变的、非常重要的要素。
在本章的最后,笔者觉得有必要进行一个简单的总结。
在《西班牙语发音教程》一书中,纳瓦罗·托马斯站在西班牙语发音理论的角度,指出西班牙语中存在“重音节奏”(acento ritmico),并对“重音节奏”做了如下说明:
在一系列连续的音节中,各组音节从重音开始,通过弱音来连接和柔化。听觉由此来分辨轻重音之间的转化。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西班牙语中轻重音之间的相互作用,赋予了这一语言独特的节奏。此外,埃塞尔·瓦里斯也指出,现代西班牙语具有“音乐一般的声调”。奥克塔维奥·帕斯也在《弓与琴》中指出节奏本身就具有“除魔”的巫术作用:
节奏可以为某种力量施加魔法,也可以俘获某种力量,还能除魔。同时,在恶魔出现、神灵降临,或是旧时代终结,新时代开启的重生时刻,节奏还具有纪念作用。
宇宙的节奏能够激发创造力,也会与人内心的渴望——降雨、充足的猎物、敌人的衰亡——产生共鸣。
村上春树并不了解西班牙语发音理论的相关知识,但他写出的小说却可称为“语言的音乐”。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以节奏为媒介进行书写,把节奏独特的西班牙语作为一种“巫术符号”引入作品。当以英语或日语为语言背景的故事情节出现停滞时,西班牙语则发挥了促使故事继续前进的作用。
此外,在短篇小说集《神的孩子全跳舞》的最后一篇《蜂蜜饼》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发生地震时,淳平正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为航空公司机上杂志取材。傍晚回到酒店打开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楼房倒塌、黑烟升起的画面,整个城市就像被轰炸过。播音员说的是西班牙语,淳平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是哪个城市,但不管怎么看都是神户。几处熟悉的风景映入眼帘,芦屋附近的高速公路支离破碎。
在这里,村上春树选择了西班牙第二大城市巴塞罗那,作为连接阪神·淡路大地震和主人公的“交点”。离开巴塞罗那后,淳平和大学时代起一直暗恋的小夜子结合。村上春树这样描写时空的摇晃和两人结合前的征兆:
就像窗边的窗帘被微风吹拂一般,淳平内心的时间轴也开始摇晃。他把手伸向小夜子的肩膀,她握住了他的手。随后,两人在沙发上抱在一起。
由此可知,“巴塞罗那”这个词对主人公淳平起到了“接触巫术”的作用。主人公在感受到时空的摇晃之后,和爱慕数十年的女性小夜子结合。从巫术的观点也可以这样解释:“巴塞罗那”这个词如同卢恩字母一般发挥了巫术作用,使作品中的时空发生摇晃,使主人公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
《勃兰登堡协奏曲》所属专辑
《重新开始》所属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