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J.钱伯斯/文
在流行文化中,埃德加·爱伦·坡总是被描绘成一个饱受苦痛折磨的阴郁形象,然而他那一连串以文字耍弄的恶作剧却展现出了一种顽皮的幽默感。虽然爱伦·坡以他那种“切实可信”的风格写了好几个故事,其中质量最高、名气最大的却还是《气球骗局》(The Balloon Hoax)。这部作品以报道的形式刊载于1844年4月13日的《纽约太阳报》,文中描述的是一场在当时不可能完成的热气球航行:在75小时内横跨大西洋。
埃德加·爱伦·坡像,1848年
爱伦·坡的把戏恰好发表在公众对气球航行的热情达到顶点的时代,这股热潮开始于1783年6月,当时蒙特哥菲尔兄弟初次将一只热气球带到了巴黎。一年后,让-皮埃尔·布朗夏尔凭借氢气球升上了3800米的高空,又在1785年1月以同样的方式跨越了英吉利海峡。这几位绅士的飞艇成功地俘虏了全世界的想象力,到了19世纪早期,布朗夏尔和亨利·拉尚布这样的飞艇驾驶员被人们视作英雄,更成了世界各地人们想象的焦点。气球飞艇成了彼时的流行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不仅被囊括进杂耍表演的题材,更被吹捧为可以用于探索极地的新方法。
然而,跨越大西洋的航行在当时依然无法实现。于是,听说了《纽约太阳报》上的那篇报道后,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弄一份来看看,当天的《纽约太阳报》下午版和五千份特刊全部销售一空。与《纽约太阳报》的上一场骗局——由罗伯特·A.洛克在1835年缔造的“月亮骗局”——相比,这次的报道多骗到了三万名读者。
为了伪造一种貌似真实的效果,爱伦·坡特意选取了现实中气球驾驶员群体的成员来给自己笔下的人物命名。在这篇报道中,主角默克·梅森的原型是托马斯·默克·梅森,后者留下了一些自己在英国各地驾驶气球短途航行的文字记录。爱伦·坡将故事的绝大部分内容表现为从梅森的日志中截取的片段,并且把写下日记的时间设置在这期《纽约太阳报》发行的一周前。这些片段充斥着异常精准的推测,就像爱伦·坡研究者哈罗德·比佛在《埃德加·爱伦·坡的科幻小说》(The Science Fiction of Edgar Allan Poe)中写到的那样:“真正的首次跨大西洋气球航行发生在恰好一个世纪以后,它的用时以及航行中遭遇的诸多事件几乎都与默克·梅森先生日志中的记录完全一致。”
“气球、浮空器等产品的制造商M.拉尚布的车间” 素描,阿尔伯特·提桑德作,1883年
内嵌图 “押沙龙的后裔斯特纳小姐” 荷兰彩色平版印刷画,约1880年,创作者不详
一艘飞艇的概念设计图,19世纪,此飞艇从未投入生产
梅森的日志同时记录了气象的变化和对地理环境的描述,他还保证道,一旦自己从莫尔特里堡的那次着陆中恢复过来,就与《纽约太阳报》分享更多的见闻。然而,最终爱伦·坡和编辑们都无力让这个骗局延续下去,1844年4月15日,《纽约太阳报》撤回了这篇报道。
此后,爱伦·坡又运用相同的手法,在《未来之事》(Mellonta Tauta)里设想出了一幅处处可见齐柏林飞艇悠然航行的未来图景;而在他的散文诗《我发现了》(Eureka)中,诗艺与培根派哲学方法的结合甚至成了对爱因斯坦相对论的预言。
身为《南方文学信使》(The Southern Literary Messenger)和《格拉汉姆杂志》(Graham’s Magazine)等当时业内顶级刊物的编辑,爱伦·坡非常清楚,这些杂志会并列刊载科技类文章与小说和诗歌等文学作品,这一点激发了他的灵感。他决定将自己的文学理念付诸实践:他认为,将艺术与事实结合可以产生新的现实。故事的情节越是荒诞离奇,爱伦·坡越是致力于将它写得尽量真实,这种手法被他称为“切实可信的风格”,其中的一丝不苟的细节几乎就像真实事件一样令人信服。爱伦·坡的几个“恶作剧”的确因此名留青史,这证明在那个科学发展突飞猛进的时代,真实和虚构对于外行人来说往往是难以区分的。当今的蒸汽朋克作家也需要通过与此相近的方式来让那些过时的发明显得真实可信,就像历史小说作家必须让过去在自己笔下鲜活起来一样。
一台蒸汽引擎的设计图,疑似出自一部小说
然而,不论基于科学的鬼把戏给爱伦·坡本人带来了多少乐趣,这些作品最具价值的遗产都在于另一个事实,那就是它们以一种繁杂而巧妙的方式为哲学故事的理念带来了变革——它不再强调梦境故事的作用,同时又强化了幻想旅行的思路,并通过出版物形成的语境来增强其可信度。这种进化由爱伦·坡的作品所推动,也为凡尔纳、威尔斯等蒸汽朋克的先祖带来了灵感。
在《地心X档案》(Hollow Earth:The Long and Curious History of Imagining Strange Lands, Fantastical Creatures, Advanced Civilizations, and Marvelous Machines Below the Earth’s Surface)一书中,大卫·斯坦迪什指出,儒勒·凡尔纳在许多报刊上读到过波德莱尔翻译的爱伦·坡作品,“让凡尔纳赞赏的主要是爱伦·坡那些古怪的故事中包含的机智、推理以及与最新的科学发现相结合的圈套”。而威尔斯也在此后不久表示:“潜藏在爱伦·坡的故事之下的那些基础构建原则……正是科学类文章的撰写者应当遵循的原则。”
“‘J.C.罗宾逊号’及美国军事铁路的其他蒸汽机车” 湿版火棉胶摄影照片,1860—1865年间摄于弗吉尼亚城市地标附近
即便爱伦·坡对于科技的兴趣对凡尔纳和威尔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小说作品似乎也并没有早期蒸汽朋克特有的那种火花。这或许是因为这位作家过世太早,没能看到工业革命带来的全部改变。对于爱伦·坡而言,这次革命毫无疑问是一件好事。詹姆斯·瓦特(1736—1819)在1776年对蒸汽机的改良彻底改变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起源于英国的变化迅速蔓延到了美国和整个欧洲。工厂的选址不再受资源分布的局限,只要拥有稳定的水和木柴供应,它们几乎可以在任何地方开展生产。蒸汽引擎的出现让蒸汽轮船与机车成为可能,这让交通方式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与此同时,蒸汽轮船的成功让哲学故事中的幻想旅行在某些特定要素上失去了幻想的成分,它降低了运输的费率,缩减了转运时间,并且持续创造着全新的工作岗位。它让当时世界的距离骤然缩小,正像社交网络对21世纪的影响一样。
“‘梅里马克号’与‘莫尼特号’之间骇人的战斗” 摘自弗吉尼亚州的《纽波特新闻》(1862年3月8日),此平版印刷画由卡尔弗特平版印刷公司印制出版,1891年
随着交通运输时间缩短,以及诸如电报等全新的交流方式涌现,包括爱伦·坡在内的维多利亚时代早期居民突然意识到,自己能够以指数级增长的速度进行交流和旅行。1849年辞世的爱伦·坡所见的世界充满了开明进步的纯真与乐观,他没能看到工业化应用于诸如美国南北战争(1861—1865)等冲突时发挥出的毁灭性力量。历史学家汤姆·查菲在《“汉利号”潜艇:南方邦联隐秘的希望》(The H.L. Hunley: The Secret Hope of the Confederacy)一书中指出,这股力量“创造了无数技术进步。从武器到医药,从交通到通讯,军事领域和远离战场的大后方都涌现出了诸多新发明”。
这一进步既带来了温良无害的发明,也带来了装甲舰这样的庞然巨怪。在装甲舰出现之前,木质战舰在重装和鱼雷攻击面前十分脆弱。然而,为了壮大战争的声势,南北战争的交战双方让装甲舰在前线发挥了它们真正的优势。比如,1862年3月9日发生于南方邦联装甲舰“弗吉尼亚号”(原来的“梅里马克号”)与北方联邦装甲舰“莫尼特号”之间的那场传奇战斗便很好地体现出了它们的坚固。这两艘战舰彼此轰炸,还频频互相冲撞,周边的木质战舰纷纷沉没,而两艘装甲舰却只承受了最低程度的损伤。
另一项突破性的发明与凡尔纳和威尔斯的作品也有相当的联系,那就是为了隐蔽攻击和沉没敌舰而诞生的潜水艇。虽然自从1803年罗伯特·富尔顿的设计问世,潜水艇有过数次迅猛的发展,但绝大多数还是在击毁目标之前就先沉没了。这一切在1864年2月17日发生了改变,那一天,自查尔斯顿港出发的“汉利号”潜艇使用长杆式鱼雷击沉了“豪萨通尼克号”战舰。
新技术被迅速应用于种种冷血无情的毁灭性目的这一事实,以及战争本身的恐怖,都势必会对那个时代的小说作者产生相当的影响。这也解释了为何随着时间的推移,“科学罗曼史”这个概念终将无力承载凡尔纳和威尔斯的作品传递的理念。在这个属于隐形轰炸机和遥控无人机的时代,我们或许很难想象那些技术进步对当时的公众印象究竟有何影响,但我们可以通过凡尔纳和威尔斯的作品感受一二。
“企图摧毁‘明尼苏达号’之邪恶潜水机械” 1861年11月2日的《哈珀周刊》上刊登的木版画
至于这两位作家分别如何看待眼前这个勇敢的新世界,起决定性作用的一方面是两人几乎毫无可比性的成长经历,另一方面则是造就他们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时代与文化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