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苏轼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1)，将归于临皋(2)。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3)。霜露既降，木叶(4)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5)，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6)之鲈。顾(7)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8)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9)，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10)，披(11)蒙茸(12)，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13)之危巢，俯冯夷(14)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返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15)，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16)，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17)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赏析

作者简介见《前赤壁赋》。

《后赤壁赋》沿用了赋体主客问答的传统格局，通过描写畅快的长江月夜之游，抒发了自己处身江山之中，在登山、临水、长啸之际对生命和身世的感慨。全文骈散并用，情景兼备，堪称优美的散文诗。

本文的构思虚实相间，充满浪漫气息，能让我们领略到东坡先生超然物外、逍遥自适的洒落情怀。文中的孤鹤，既是实写也是虚构，梦境与现实交相辉映，更加衬托出作者时常发出的人生如梦的感怀。孤独、寂寞、高贵、幽雅的孤鹤历来便是道家的神物，乘鹤是道化升仙、超然脱俗的象征，苏轼不仅借孤鹤表达自己那种高贵幽雅、超凡脱俗、自由自在的心境，更表现了超越现实的遗世独立的精神。

(1) 雪堂：苏轼在黄州所建的自住房屋。

(2) 临皋（gāo）：指临皋馆，苏轼的住所。

(3) 坂：斜坡，山坡。

(4) 木叶：树叶。

(5) 薄暮：傍晚。薄，迫，逼近。

(6) 松江：今属上海。

(7) 顾：可是。

(8) 诸：相当于“之于”。

(9) 断岸千尺：江岸上山壁峭立，高达千尺。

(10) 巉（chán）岩：险峻的山石。

(11) 披：分开。

(12) 蒙茸：杂草茂盛。

(13) 鹘（hú）：隼，鹰的一种。

(14) 冯（píng）夷：水神名。

(15) 玄裳缟衣：下裙是黑的，上衣是白的。玄，黑。裳，下裙。缟，白色丝织品。衣，上衣。

(16) 翩跹：轻快地走着。

(17) 畴昔：往昔。畴，语助词，没有实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