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自然与人生时而相生,时而相克。为何人们会有此看法?人世间沧海桑田,草木却繁茂依旧。纵然是有人吟唱“国破山河在”,更有人感慨吾辈岂非笑对世间烦恼?因此,人们总是情不自禁地对自然与人生的关系产生那样的想法。但或许另有原因。长久以来,对于提高自己的悟性从而能够将人生视为自然现象的一个片段这件事,我们已经懈怠了。
怎样的生活才称得上是生活的本来面目?迄今为止,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说法。统一概括的工作极尽烦琐,因此我们一直都在试图回避。然而冷静来看的话,会发现自然本身也处在发展变化中。有时,受到内力和外力的共同影响,一些应该改变的部分终究无法保持不变。进一步讲,我们可以认为企图退回本来的状态并非自然之道。毋庸置疑,处境与经历完全相异的事物之中是不可能存在一个所谓“范本”的。
究竟什么状态才是我们的“本来”状态,恐怕只能千辛万苦探寻一番吧。
经过此次尝试,日本人的预言能力被打了个零分。如今,人们仍然会期盼可期之事,然而经过这次打击,已经很难相信那些事情并非南柯一梦。但即使这样,也无法坐视不管。因为某些问题必须当下立即解决,迈出的第一步将决定整体的方向,一旦开始就无法改变或重来。其中,如何使本国的语言得以传承、让新的爱国之心得以发扬、让前代生活的鉴赏方式得以延续等问题便是如此。但是,另有一些更为棘手的问题。这些问题容易被人们忽视,或者被认为会“不治而愈”。民俗学在二十年前就开始着手解决却至今还没有结论的、有关婚姻制度基础的问题便是其中之一。像这样大量社会因素盘根错节,乍一看仿佛能够轻易地各自得到解决,在面临世事变化的转折点时尤其会产生重要影响的问题实属罕见。虽说是“制度”,却难以仅受“法令”的左右,每个个体亟须了解的新的事实大量存在,而对这些事实的无知则会大大拖后问题的解决进度。如今,幸运的是还未有人信口开河,我们可以尽可能多地搜集参考资料。然而我认为,与其关注与我们相隔甚远的战胜国①的先例,不如从身边自然界的古老形态入手更为稳妥。这同时也是熬过眼下的艰难时节、获得平静生活的一条必经之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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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现在居住的小山丘远眺,入目的是甲州和相州的绵绵群山。最近,随处可闻黄莺高亢嘹亮的歌声,从不停歇。人们注意到,这些鸟儿在梅花盛开的时节里曾到我们的小院中做客,而此前持续了半月左右的啁啾低鸣突然转变为昂扬春歌,于是城里人都认为这里便是黄莺的生活舞台,并将后山峡谷间传出的鸟鸣声称为“流莺之声”。然而事实上,它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是飞入群山之后才开始的。凡是时常造访深山的人们无一不知,在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响起的地方一定有黄莺的巢穴。在鸟类中,自然有雌鸟和雄鸟分工合作,有的负责给鸟蛋保温,有的则负责搬运食物;或者雌鸟负责守家,雄鸟则负责觅食等。但仍有不少人认为有少数几种鸟类是雄鸟全然不顾雌鸟的劳苦,每天只沉溺于“吟诗作赋”的,其中就包括黄莺。然而我们只要认真倾听那歌声便能理解,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分工合作,而不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也就是说,它们正用自己的歌声竭尽全力对外宣称:这里是我们的家。
由于黄莺会一直死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因此我从未见过它们之间爆发“战争”。也许它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必要打仗,因为同类们大都不愿意与自己的伙伴分享同一个山谷。但偶尔它们的判断也会失误。有时偏巧有足够的空间能够容纳两个以上家庭,因此那些叫声听起来仿佛只是毫无意义的精神亢奋。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们想要保持舒适的距离、营造安静的家庭氛围这一共同愿望,正是通过嘹亮的歌声得以实现的。
据说在木曾,一处山谷必定只有一对知更鸟栖息。也就是说,知更鸟的鸣叫声在山谷中响起时,是不会有其他同类前往筑巢的。云雀、棕扇尾莺等也很少有相邻的巢穴。这些鸟类看似在广阔的天空中自由地乘风翱翔引吭高歌,但其实它们的飞行路线会始终以自己的巢穴为圆心。由于食物偏好、雏鸟数量以及发育时间等因素,鸟儿们有时不得不扩大自己的领地,甚至与其他鸟的领地重合。此外,能力较强的成鸟还能够到很远的地方觅食。但恐怕这些都属于历史的发展变化,鸟类最初都会选择食物来源丰富的地方作为自家的“婴儿房”。这一点与毛虫以及食心虫等物种相同。
诸如鸭类还有信天翁等体形较大、集体筑巢的鸟类会拥有共同的领地,而雉鸡则是各自割据一方。初春时节,雉鸡中的雄性会发出高亢而刺耳的鸣叫声,这显然是小伙子们准备为爱而战的宣言。但雉鸡往往会在实施家庭计划之前先占据领地,其争夺领地的目的也比一夫一妻的鸟类要更加复杂。若我的观察不出差错的话,此时勇敢的雄性雉鸡则会选择冒险。也就是说,它们会孤身潜入其他鸟群,并试图赶走鸟群的领袖。在这种情况下,入侵者也会先一展歌喉,立下战书。当两处雉鸡的鸣叫声逐渐合流,二者便会开始激烈的厮杀,并最终以其中一方落荒而逃而告终。胜出的一方占有那片领地,并与幸存下来的雌鸟共同经营那一个个简陋的巢穴。
这种方式并没有赋予雌性选择的权利,且看起来是以强权为基础的举动。因此,即使同是鸟类,这种行为也显得更加野蛮,继而仿佛可以想象鸟类世界中也存在着某种“文明的进步”。然而,这种“文明的进步”的步骤以及过渡期等要素却不那么容易得到证实。虽然诸如鹿、海狗等兽类也是一样,它们为了建立家庭必先经历战斗,就算是制造出再多的“寡妇”也在所不惜,但是综合考虑到孩子的数量和体质以及需要排除外部障碍等因素,这或许是为了种群能够绵延下去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又或者仅仅是它们难以克服的惰性罢了。不论这是它们生存的需要,还是以此为基础的感情表达,只要我们还未弄清事情的全部真相,就不能仅仅立足于人类的习惯,草率地将“鸠占鹊巢”视为不负责任的行为。
三
即便如此,动物与人类在家庭生活中彼此相似的地方也多得令人意外。甚至有时会让人觉得我们如今正在行走的道路起源于难以想象的遥远的过去。我们很少能够窥见虎、狼的求偶行为,而猫、狗、牛、马之辈则看起来过于放纵,但这种现象也已经在变化之中。作为在静谧的林间持续着贴近自然的生活的物种,鸟类还尚未匆忙地抛弃古老的习性。因此在春心萌动的时节里,它们会稍稍放松警惕,并不在意接受人类的观察。我曾在九州南端的长崎之鼻附近见到过在初夏的蒙蒙细雨中情意绵绵共筑爱巢的蓝矶鹑夫妇。据我观察,这种鸟进入**期之后,皮肤会变成醒目的大红色,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在退潮之后的小小的岩石顶端,一只蓝矶 正展翅昂首,高声鸣叫。最初我以为那是雏鸟在呼唤食物的到来,却见到另一只鸟盘旋而下。这时我才明白飞来的那只并不是鸟妈妈,而是雌鸟在回应岩石上那只雄鸟的“tsumadoi”①。由此我判断它们的巢穴应该就在附近。此前我也曾在此地郊外的一处庭院中目睹过类似的事情,并在《谈雀》一文中提到过。小鸟在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时会选择黎明来临之时这一天地间最为静谧的时刻,这的的确确是它们与生俱来的生活习性。某天清晨,我偶然在这一时刻从梦中苏醒,望着一夜未闭的窗子外的树梢间透出的渐渐明亮的曙光,此时,有两只鸟儿轻轻落在离我最近的那根树枝的一端。看身形是普通的伯劳鸟,但它们的叫声和动作却与平时不同。一只在那根树枝上一动不动,而另一只则数次向树下飞去,穿过灌木丛,又飞到地面上落下,最终又飞回到原来的那根树枝上,一边慢慢地贴近停在树枝上的那只鸟,一边不断地发出鸣叫声。那叫声非常低沉,我也无法理解其中含义。但就像听外国人讲话一样,虽然不解其意,根据其前后反反复复的举动,却也能多多少少把握一二。我想象着它们仿佛在低声交谈,说着“啾啾,啾啾,在此处安家可好?”“啾啾,啾啾,此处虫儿遍地跑”。如此看来,那其中一只鸟不断拍打翅膀的情形,果然与在萨摩海边见到的蓝矶鹑的举动无比相似。
四
麻雀数目庞大,且毫无“羞耻心”,因此只要稍稍用心观察,便能够得到在黄莺、日本歌够等鸟类那里无法搜集到的参考资料。根据目前为止的观察,它们常常看似并不会特意“择木而栖”,而实际上却为了得到对方的协助而心机算尽。比如,我曾在院子前面的一棵高大的落叶松的树干上放置了一个人工鸟巢,但或许是由于这个位置不够隐蔽,很长时间都没有鸟儿飞来定居。后来遭受了严重的灾害,鸟儿繁殖的季节也已过半,本该是从各家各户的屋檐下开始传出嗷嗷待哺的雏鸟们清脆的鸣叫声的时节了。但或许是终于撑不下去了,一只晚婚的麻雀将筑巢用的草叶衔在嘴里,停在我做的鸟巢的入口处,一整天都在竭尽全力地呼朋唤友。一开始,许多同类都会在它的附近来回盘旋却并未有回应召唤的意思。而不知何时,这只麻雀已经与自己的伴侣出双入对了,它们频繁地出入于那个圆形的入口。我从未想过去关注这个爱情故事的大结局,因此早已把鸟儿的事抛在脑后,却在若干天之后的某个早上发现人工鸟巢顶部的木板已经被掀开,有气无力地耷拉着,鸟巢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看来,可怜的麻雀已成了枭类猛禽的盘中餐了。
将鸟巢建在如此危机重重之地,其责任不在麻雀而在我。对于它们来说,没有“今年找不到合适的住处,大不了再等等看”的余地,因此这一点我尤其不能放任不管。虽然建造人工鸟巢在某种意义上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其最初的动机却在于人类对大自然的和平与繁荣的渴望。不幸的是,只因自以为是的人类缺乏建造鸟巢的基本知识,一族麻雀就惨遭灭门。或许其中失败的根源,就在于我把鸟巢挂在了一根极细的树干上,使其暴露在各路虎视眈眈的猎食者的视线中吧。鸟类自己建筑的巢穴一般只有一个出入口,这个巧妙的设计能够使危险系数减少到原来的四分之一。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的人却去帮倒忙,实在是鸟儿的不幸。
五
类似的事情如果放在人类身上,就更加能够凸显这一“经验”的重要性了。翻遍《源氏物语》《竹取物语》这样的经典,完全无法看出坠入爱河的男女会因为“食”“住”这两个生存问题而烦恼不已。因此,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这个问题原本就是毫无价值的。然而,身处这个灾后重生的艰难时世中,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个问题的本质。上述文献所记载的古代的求婚,其居所的安全受到法律的保障,丰富的食物也唾手可得。至少有专门的人来提前研究、讨论这些最基本的生活条件。于是,究竟是无心插柳的恋爱游戏还是终身大事的谨慎决断,其二者之间的界线却随着文明的进步而逐渐变得模糊了。换言之,那种上流阶层的奢华生活即使得以被文学作品表述,也无法成为实际生活的范本。
即将独自生活的年轻人们,必须学会如何脚踏实地地进行思考。这一必要性并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证据。他们在全心全意坠入爱河之前,其实就已经知晓这段感情的结局了。他们将生儿育女摆在第一位,而两人能够情投意合则只是锦上添花罢了。没有人会在生儿育女的避风港都毫无着落的时候就与对方海誓山盟。毫无疑问,“食”“住”对于婚姻契约(katarai)来说,是最为重要的前提条件。
也有人给婚姻契约起了个时髦的名字,叫作“dango”。“dango”就是“谈合”①,也就是双方将各自的想法告知对方。虽然鸟类在沉默中决定自己的去留,但归根结底,双方都是需要做出一个判断的。但是,仅靠自己做判断总是难免失败,于是越来越多的年轻男女开始借助父母、兄长们的力量,认为这样会更加稳妥。因为他们拥有更多的阅历,也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这又是人类之间的某种制度了。如此一来,“谈合之子”①就成了“失败婚姻的纪念品”,渐渐地,这个词语所蕴含的感情色彩开始带有极其负面的意味。虽然也有人称其为“心善之子”“无欲之子”,但生出没有父亲的私生子,对于当今的女性来说也是极大的耻辱。或许这便是“鸟巢惨案”的人类版吧。也就是说,在进行正式的婚姻契约之前,女性们从未被赋予“演习”的机会,这一点让人深感忧虑。
六
若对自然生长繁衍的物种进行比较,我们可以发现上述现象并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如果每个人类个体在即将成为社会的一员时都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思考,那么就很可能会退回到比鸟、虫还要低等的生物阶段。那些弱不禁风的物种万万不敢在没有固定居所和充足食物的地方繁衍后代。人类则更是早已明确知晓自己能够繁衍后代,且后代的子孙还会不断地繁衍下去。即便制度被每个时代的局限性所禁锢,无法寄予更高的期待,我们也至少必须认真思考,过去的人们竭尽全力利用现有资源,为自己创造生存条件的原动力究竟何在。或许,这种努力正是我们人类千古一贯的自然习性吧。
在鸿蒙初开、天地混沌之时,绝没有燕子于屋宇歇脚、麻雀于檐下安居的习性。这些鸟类均从自身的切实需求出发,通过“谈合”的形式开始筑造下一处新的居所。人类也是一样,为了能够丰衣足食、子孙绵延,人们开垦种植水稻的良田以积攒家用,条件具备以后则开始着手建立家庭,依靠国家对这一家庭状态的外部支撑,其作为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长久地存续下去。除非有更加安全稳定的其他选项,否则人们不会做出改变。
“家督”①这一概念如今变得十分复杂,因此其真正的语义已无从考证。我认为可以把这个词理解为“土地”,它能够生产出刚刚独立生活的男女所不可或缺的富余食物,以及必须分配给弱小的黄发垂髫的生存养分。当然,针对“家督”曾有过许多尝试,其规模也一直都在扩大,但在我国,它古老的形态依然残存着。例如,人们认为家家户户的祖先神都居于高山或短山的草庵之中①,远远地守望着山脚下日夜在田间劳作的人们。再比如,人们在每年水稻种植的开始与结束之时,会祭祀从山间降于田地并化为“田之神”的春神,以及从田地返回山中化为“山之神”的秋神。说到底,这是因为这些安居乐业之人的“心理准备”已经延伸到了比自己漫长的一生还要遥远的以后。不论当下的年轻人是否依照祖先的经验行事,我们都无须怀疑,日本人的婚姻契约曾多么单纯直率,并且与广阔自然无限接近。不仅如此,我们最终还要用学问的力量去证明这一点。
(昭和二十一年九月《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