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还无法确认二里头文化姓“夏”还是姓“商”——第一财经访谈(1 / 1)

再没有什么考古学争论,比夏文化更有吸引力了。随着一部50多万字的夏代研究专著《鼏宅禹迹:夏代信史的考古学重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问世,再次在学界引起了强烈反响,引发了又一轮关于夏的争论。作者孙庆伟,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院长,为“信古派”中坚学人。当了20年河南二里头考古队队长的许宏,自认是眼下中国学界“极少数”抱“疑古”态度的人。他认定,二里头文化是最早的中国,但也始终强调,在没有如甲骨文这样过硬的材料出土前,不可轻易言“夏”,也难以断言出土文物到底姓“夏”还是姓“商”。

◎ 夏不应该是一种“信仰”

第一财经:你如何评价孙庆伟对“夏代信史”的重建?

许宏:我觉得孙老师的这本书,是延续了从徐中舒、范文澜等先生开始的假说思路,补充完善并总结概括了徐旭生、邹衡再到李伯谦等先生的研究框架。与其说是超越,不如说是集大成者。

孙庆伟老师在书中写到,徐旭生夏文化研究的基石是他对夏代“信史”地位的笃信。很明显,孙老师自己也是这样定义的,也就是先信。但是,这个“信史”的“信”应该是确凿无疑的,是一种可以凭信的“信”,而不应该是信仰的“信”。这样的一种共同信念,我不知道在学术上应该往哪儿放。因为信仰和科学不是一个范畴的。

关于这个副标题,我没有和孙庆伟老师聊过。我的《何以中国》第一版封底就有这样一句话:“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获知当时的真相,但仍怀着最大限度迫近真相的执着。”

第一财经:《鼏宅禹迹》出来以后,你和作者已经在三联新知大会上有过交锋。你们争论的焦点,已经不是“有没有夏”,而是考古学究竟能否辨认夏、考古学家是否应该相信有夏。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们的分歧其实已经转移到方法论层面?

许宏:对。网上很多人说,我不承认夏的存在,其实不是这个概念。夏肯定是一个客观存在。什么叫“客观存在”?就是它见于从东周尤其是战国,到汉代两晋人的口中、笔下,是他们对曾经可能存在过的一个族属或者王朝的追述。夏,到目前为止还是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

第一财经:所以你的观点是,夏作为一个“文化观念”或者“共同记忆”,是存在的。但在考古学上,目前还无法得到肯定?

许宏:我不否认夏的存在。但在考古学上,目前夏处于既不能证真也不能证伪的状态。在没有出土如甲骨文那样的自证性文书材料之前,这个问题不可能彻底解决。所以,现在无法说有没有夏,无法下定论。

第一财经:但一部分学者的研究,是先承认有夏,然后在这个前提之下去构建夏的历史。

许宏:这一下子就指到了焦点问题上。如果在考古材料被揭示之前就已经认为它是信史,那这样的结论就和考古学没啥关系了。

所谓“信史”应该是确证的、唯一的、排他的。而推论和假说,则只代表可能性,是不排他的。在没有出土文献的情况下,徐中舒先生曾经推论仰韶是夏,范文澜先生等推论龙山文化是夏;到现在,大家基本认同,二里头或者从龙山文化到二里头文化是夏。这些都是推论和假说,至今没有定论。

然而,这些学者总体的方法论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相信古史的记载,认为其中总有一条是真的,属于“信史”;认为文献中的“夏”的遗存,可以在当时的文书材料出土前被指认出来。只是他们内部还存在纷争,被指认为信史的文献各不相同,被指认为夏的遗址也各不相同。我把这些学者称为“可知论者”。

还有极少数的“有条件的不可知论者”,就像我这样偏“轴”的,轻易不肯言“夏”,认为当时的具有内证性的文书材料的出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门槛。

◎ 除了文字,锅碗瓢盆肯定推导不出夏

第一财经:你担任二里头遗址考古队队长近20年,一直被置于争论的风口浪尖,也向公众发表过很多关于夏的看法。对工作了那么多年的二里头遗址,你是怎么看的?

许宏:二里头遗址极有可能是夏,或最有可能是夏,但我不能说它肯定就是夏。但不论是姓“夏”还是姓“商”,它肯定是最早的中国,是存在于3700多年前的中国最早的广域王权国家。那里有中国最早的城市主干道网,最早的宫城,最早的中轴线布局的宫室建筑群,最早的四合院和多进院落宫室建筑,最早的官营手工业作坊,最早的青铜礼器群等,开了后世许多制度的先河。二里头再往前,就是“满天星斗”的状态,是一种无中心的多元。所以说,暂时不知道二里头是属于“夏”还是“商”,并不影响我们对它在中国文明史上地位的认知。

第一财经:你是一位以考古学为本位的考古学家。但另一方面,许多学者也强调文献资料和考古实物的结合。因为考古材料也是孤立的,撇开文献,就会出现各种方向上的解读,很可能走向谬误。海昏侯墓文物大量出土后,很多人提出了颠覆史书之类的言论。去年,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出了一本《海昏侯刘贺》,强调了古史文献的可信度和权威性,其中一部分内容就是对一部分考古学家轻言“颠覆史书”所作的回应。他曾说:“总的来说,考古新发现,大都只能起到补充细节的作用,通常很难对历史文献的记载做出根本性改变。”

许宏:辛德勇老师说的是非常有道理的,但是要补充的一点是,海昏侯是信史时代的人物,而夏是处于史前时代和信史时代之间的原史时代,是非常扑朔迷离的。现在,我们所有关于夏的记载,都是夏终结近1000年甚至1000多年之后人们的追溯。战国时期,各国为了争夺华夏正宗,都会有自己的历史主张。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只能是春秋之后,尤其是战国到汉晋时期人们笔下的夏。

在信史时代,文献对历史的构建作用当然比考古学重要得多。但即便是这样,依然没有绝对正确的记录,我们依然讲究互证,也就是王国维所说的“二重证据法”,地下出土文书和传世文献的互证。注意:二者都是文字材料,只有这二者互证,才能卡死一个族属或王朝,比如说,晚商就是因为殷墟甲骨文的出土,我们才能认可殷商进入信史时代。

曹操墓为什么在社会上引起如此大的争议,从一个文化事件上升到社会事件?刨去社会方方面面非学术的因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缺少铁证。在洛阳邙山上发掘的曹休墓就没有什么争议,因为在主墓室中发现了一枚刻着“曹休”两个字的印章,这不就是铁证吗?

二里头也是同样的道理。我说它极有可能是夏,最有可能是夏,但你说要下定论,我接受不了。

▍ 篆书白文“曹休”二字私印

第一财经:孙庆伟也对被视为金科玉律的“二重证据法”提出了反思。他认为,既然“二重证据法”是王国维基于殷墟考古提出来的,只适用于出土文字资料,不适用于“哑巴”材料,那么在对夏文化的研究上,应该用其他方法。你怎么看这个观点?

许宏:有人认为孙庆伟老师在书中采用的考古材料和文献互证的方法,叫作“二重证据法”,并不是很妥当。“二重证据法”是需要古史材料和出土文字相互印证。孙老师采用了很多考古学材料,但没有考古出土的文字材料。我把这称为“二重证据法”的泛用。

在考古学上,锅碗瓢盆肯定推导不出“夏”。或者,你推导出的“夏”和我推导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孙老师在做新的推导,他的很多观点也与他的老师李伯谦先生不同。这些推论都没办法被视为一种定论。

◎ 站在国际视角看问题,而不是自说自话

第一财经:在主流学者中,和你持相似观点的学者是少数派,大多数学者依然主张夏是存在的。这个时候,是否会感到一定的压力?

许宏:正如孙庆伟老师总结的那样,很多学者都是一个“证经补史”的思路,他们是在历史学的语境下做考古学研究的。但是从根本上说,这种纷争不可能终结。在上古史和考古领域中,我们很难用正确和错误来评说一种学说,因为我们的研究对象往往是具有不可验证性的。学者们的观点,都是其中的一种说法而已。

我们的研究应该放到跨国界的视角去看,应该是和国际学界平等交流,而不是在汉语世界里自说自话。如果我们把关于“夏”的研究放在全球文明史的角度去看,我们就要考虑现在的学科关注点是不是对头,学科使命究竟何在?我们对考古学自身的擅长和短处是否有明晰的把握?

我不在乎当代人怎么看我,我所写的和说的这些话都留到一二百年以后的人回头来看吧,都留给历史吧。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确是少数派,但这也是分年龄段和群体的。和我同龄的学者或者我的前辈们,观点思路或许和我不同,但是在年轻人那里,我不是少数派了,我得到了更多年轻学者的支持,但他们还没有话语权。我们这个学科有着浓厚的敬老传统。

所以,我一直说自己是互联网时代的产物,如果没有互联网,仅仅是在专著和期刊上发表见解,我们这些学者之间的争论是很难让大家知道的。现在则大不同了,所以我很感恩这个时代。

第一财经:那么你认为,考古学在重建古史上面临哪些局限?是否有些事情无法寄希望于考古学家来完成?

许宏:考古学擅长什么?考古学擅长的是对历史文化发展的长时段观察,是一种宜粗不宜细的观察。考古学不擅长什么?就是对具体历史事件和具体人物的把握,以及对绝对年代的把握。由于意识到这样的局限,整个学科都在面临转型。我们的关注重点已经从物质文化史的研究,逐渐转移到人地关系、生产生计、聚落形态、社会结构、人群交流这些可以大有作为的地方,也就是社会考古的研究。西方学界早就在这样做了。但我们有丰富的文献资源和浓重的“证史”传统,所以还存在很大的学科发展的惯性。

值得欣喜的是,我们已身处这一巨大的学科转型浪潮之中,面向世界的、全方位的社会考古蔚然成风,绝大部分学者正致力于此。这代表着中国考古学的未来。

2018年7月20日,采访人孙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