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无反顾地跟着心灵走——与北大新生钟芳蓉对谈(1 / 1)

▍ 2020年,与钟芳蓉(右)在彼岸书店

她是来自湖南的留守女孩钟芳蓉。2020年夏天,钟芳蓉以文科676分的成绩报考北京大学考古专业,争议随之而来。她家境贫寒,有人质疑学习考古恐无出路;可在考古圈里,教授们却送书祝福,将她视作“团宠”。各种采访邀约也蜂拥而至。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由记者们到来和离去。直到今天,钟芳蓉仍是不解的,自己只是选择了喜欢的专业,希望找到心灵的归处,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关注。

如今开学已有两个多月,钟芳蓉的热度慢慢减弱,她开始沉浸在学习世界里,观察考古专业究竟是什么样的。《新京报》记者邀约考古人许宏与钟芳蓉来一场对谈。钟芳蓉想得到许宏老师的指点,告知自己未来该往什么方向发展……

许宏:进北大之后有什么感受?

钟芳蓉:我感觉大学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事情特别多。不像高中的时候,老师跟我们说,上大学会比较轻松。

许宏:你们大概是在高中付出了太多的辛苦,所以现在会有点自由的感觉。那你觉得,就学习内容和老师的教学方法而言,高中和大学有什么差别?

钟芳蓉:差别挺大的。高中老师会很详细地讲知识,把题目怎么做都教给我们。大学的老师只会讲大概的内容,需要我们自己在课后寻找答案,他们做的是一种引导。

许宏:对,中学教育可能是一种接近于标准答案式的教育,把知识点记住,按照这个来就可以了。但是大学,尤其是好大学,是在培养人,需要学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真正要学习的,是获得知识的方法。

许宏:进了考古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失望?

钟芳蓉:到了大学之后,我们学院组织了一次考古活动,去了周原考古遗址,学长、学姐们在工地里挖掘古墓。我觉得考古专业和我当时想的差不多,甚至比我想象的要好,感觉他们的条件还可以,不是那么艰苦。

许宏:最近一次真正的田野实习要什么时候开始?

钟芳蓉:我们大三开始田野实习,要持续一个学期。我们也一直在讨论说,很多人之后可能会想转专业。

许宏:我觉得你到时候跟着感觉走就可以。你现在是因为喜欢进了这个专业,如果哪一天你有更理想的选择,完全可以义无反顾地按自己的感觉走,跟着心灵走,这是我最想对你说的。

◎ 考古是田野与城市的结合

钟芳蓉:您是怎么从小县城考出来的?

许宏:这还是个挺有意思的事。我考高中的时候,大学才恢复招生不久。如果高考不恢复的话,每家都必须有一个人上山下乡,我作为家中长子,可能就是我去吧。

高中的时候,我喜欢读文学作品,总是仰望星空,想着怎么能离开县城。我接受不了周围那种缺少文化氛围的感觉。由于考得还不错,所以坚持报北大中文系。但是北大中文系没录取我,山东大学打电话来问:愿不愿意到我们这儿来?你要来的话,来考古学专业。当时我想要复读,但是老师和家长都说不行。我就是这么进的考古专业,一步一步走出来,到最后通过田野实习,成为铁杆考古人。

你呢?咱们两代人可以比较一下。

钟芳蓉: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小学的时候,我们村里一个班有10到20个人,我们那里的学校没有六年级,我得去另外一个学校读六年级。高一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来北京,所以我开始了解北京,像故宫、长城、天坛、清华、北大也都来过。

许宏:这算是开阔眼界。

钟芳蓉:是。其实当时我来北京的欲望不是特别强烈,北京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高大,所以当时对北大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向往。

许宏:你有一个标签是留守儿童,这好像没给你留下什么心灵创伤。能看出来,你内心比较强大,但是你从小由爷爷、奶奶照顾,一般来说,隔代人可能比较溺爱。

钟芳蓉:不会,我奶奶管得严,我从五六岁就开始洗碗。村里的小学下午4点就下课,如果我回来晚了,奶奶会打我,让我跪在地上受罚。

许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想起顾城的诗,“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不过你当时那么小,还是会想自己父母的。

钟芳蓉:他们过年的时候回来。

许宏:真不容易,一般打个电话都满足不了。

钟芳蓉:还好,小时候小伙伴特别多,住得近,一下课就一起疯狂地玩。我是在农村长大,经历过满山遍野地跑的日子,在山坡上打滚、爬树,各种撒野。

我们院长经常讲,考古是田野与城市的结合,是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结合。我觉得这个概括非常好,我觉得考古会是一种田野生活,也会是一种农村生活,应该特别有意思。

◎ 像候鸟一样穿越古今

钟芳蓉:考古是冷门专业吗?

许宏:冷门与否都是比较来的。本人上大学的时候,还是冷门专业,象牙塔似的专业,好多学生没听说过这个专业,以为就是“挖墓的”。但现在前景其实挺光明的,许宏居然一不留神成网红了,成小众网红学术畅销书作家了。

总体上讲,考古一开始是冷门,但是现在好像逐渐成热门了。在那些考古发现的热闹背后,是要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的。别看许老师在聚光灯下,但更多的时候是灰头土脸的,在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一干就是20年。

钟芳蓉:您觉得考古的乐趣是什么?

许宏:我们自我评价,考古专业是文科中的理工科,像候鸟一样,穿越于古代与现代、城市与乡村,不是那种书斋式的学问。“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我觉得这是考古学的一个乐趣所在。

作为一个老考古人,我觉得考古有两大美。第一是发现之美,你不知道下一分钟会有什么样的发现,这是可以唤起我们的文化记忆的,唤起族群乃至人类文明的记忆;第二是思辨之美,我们跟侦探一样,一直在考虑怎么解读,职责是代死人说话,这就是属于高层次的智力游戏。

钟芳蓉:那考古这么一项专业性很强的专业,如何实现公众化?

许宏:实际上我们正在这么走,现在已经有人以你为案例研究这个问题了,这个学科受到全社会如此重视,我们觉得这就是好事。再比如说,以前我们的考古工地都是封闭的,现在适当开放,可以让公众参观甚至参与。

钟芳蓉:您在田野考古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趣事?

许宏:一个考古队队长,必须是能摸爬滚打,我们开玩笑,说还必须得有点匪气。你觉得自己是博士毕业,跟别人端着架子可不行。从包地、赔产,到跟村干部谈水电、煤气、住房租用,方方面面都得会。我的一个意外收获是,除了考古本职工作之外,还交了一大帮朋友,从官员到村民,现在一回去,就没人把你当外人。

▍ 在考古发掘现场,总是灰头土脸的模样

◎ 人生还长,允许自己思路变化

许宏:我感觉现在钟芳蓉同学好像比我还有名,考古圈以外的人,还是很少知道许宏的,但是现在不知道钟芳蓉的恐怕没有多少。刚才我们俩见面的时候,你还说我们见过,在网上见过,你也关注了我的微博,那我们俩就已经是网友了。

钟芳蓉:我到现在还是很不理解的。我就是选择了喜欢的专业,希望找到心灵的归处,不明白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关注。

许宏:那么对于未来,你是怎么考虑的?

钟芳蓉:我没怎么考虑过。我是想如果能读研、读博,读到哪里算哪里,我会更偏向于田野考古,以后做田野考古或者当老师,应该挺好。

许宏:现在很多人想当老师,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愿意做田野考古,这一块就跟着感觉走,等真正参加实习后再看看。要允许自己的思路有变化,因为人生还长,希望你一直保持平常心。就算我们是师生,我也不向你灌输那种从一而终的思想。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留在我们考古专业,跟我成为同行,共同享受发现之美和思辨之美。

我们之前也在考古群里讨论过,觉得社会把孩子捧这么高,今后要改行是非常尴尬的事。我当时就有个想法,什么时候我要见着小钟(钟芳蓉)同学,我一定跟她说,不要管别人怎么说,要走自己的路。

2020年11月6日,于北京彼岸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