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哈德良:比起坚持,更难的是战略性放弃(1 / 1)

临终前,图拉真在偏僻的塞利努斯收养了他的表侄哈德良。这是官方的说法,但图拉真过去的行为让一部分人心生疑虑。多年来,虽然图拉真不断提拔哈德良,还允许其通过婚姻关系进入皇室家族,但是他确实表现出了某种犹豫,可能是因为两人政见不同。他既没有收养哈德良,也没有使其获得先前那些皇位继承者所享受的荣耀。

有人声称,图拉真在弥留之际根本没说过收养的事情,这一切只是精心策划的骗局,幕后主使即哈德良的拥护者、图拉真的妻子普罗蒂娜,以及哈德良的前任监护人、图拉真的禁卫军长官普布利乌斯·阿基利乌斯·阿提亚努斯。在图拉真去世时,他们俩都在场。有一份文献质疑,图拉真通过书信告诉元老院,他要选择哈德良做自己的儿子和继承人,但是信上却签着普罗蒂娜的名字,而她以前从未给皇帝的信件署名[349]。另一份文献则断言,普罗蒂娜偷偷找来一个演员模仿图拉真,让他用虚弱的声音宣布收养哈德良的决定,同时隐瞒了图拉真已经死亡的事实[350]。

此外,还有一个奇怪的细节:一座偶然发现的墓碑表明,在图拉真去世两天后,他的品酒师也死了,这位自由奴年仅二十八岁[351]。当然,我们无法排除正常死亡的可能性——例如,他和图拉真也许感染了相同的病毒。不过,我们难免会怀疑,这个年轻人是否因为知道得太多而遇害或自尽了。况且,他的骨灰过了十二年才被送回罗马,似乎有人想让大家淡忘他。

这件事背后真的另有隐情吗?抑或一切只是巧合,而那些猜测再次反映了罗马人对强大女性的偏见?我们无从得知。可以确定的是,罗马迎来了一位充满活力、才华出众的新统治者。

哈德良高大健壮,身材匀称。他的肖像雕塑显得睿智而威严,脸庞呈椭圆形,面颊丰满,长着鹰钩鼻和大耳朵,当时曾有人描述他的眼睛“充满了明亮的光芒”[352]。他有着浓密的鬈发,络腮胡修剪得整整齐齐。

哈德良的胡须不只是一种独特的时尚,还是文化和政治的象征。罗马精英阶层的男性一般都会把脸刮干净,而希腊男性则保留胡须。通过不剃须,哈德良表达了自己对希腊文化的热爱,并强调了重视帝国东部希腊语地区的政策。

令人惊讶的是,他可以长时间地站着不动,让艺术家们反复刻画他的形象,结果他留下的雕塑比其他皇帝都多[353]。然而,哈德良又似乎一直在骑马或坐船,忙着从帝国的一头赶往另一头,基本走遍了不列颠和叙利亚之间的所有行省,因此他去过的地方也比其他皇帝都要多[354]。他尽量接触普通人,就像现代的民主党政治家专门同群众握手一样。每到一处,他都会跟军人混在一起,与他们在户外分享简单的食物。为了以身作则,他总是不戴帽子,“无论在日耳曼尼亚的大雪中,还是埃及的烈日下,皆是如此”[355],而且他曾经穿着沉重的铠甲步行约30千米,去鼓励士兵。闲暇之时,他会锻炼自己的作战能力,开展他最喜爱的娱乐项目——狩猎。他很擅长捕杀动物,甚至能将野猪一击毙命[356]。

哈德良可谓罗马史上最重要、最迷人的皇帝之一。他努力创造和平,强烈反对帝国主义性质的扩张,格外关注地方行省。他热衷于研究古典著作,不仅是优秀的诗人和建筑设计师,还是雕塑家和画家。在这些方面,没有任何罗马皇帝能够超越他,当然他们也不像哈德良那样充满矛盾。正如一位古代作家所言,“在他一个人身上,集中了许多截然相反的特点:严厉和亲切,庄重和活泼,从容和迅速,吝啬和慷慨,狡诈和直率,残酷和仁慈。而且,他总是变化无常”[357]。

他是一个热爱希腊的罗马人,却给意大利和不列颠的民众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犹太人也牢牢地记住了他,因为他试图摧毁他们的文化,于是他们便在自己的文献中诅咒他。虽然他具备传统的男子气概,但是他把自己的成就归功于爱他的女人,而将真心交给了一位少年。

普布利乌斯·埃利乌斯·哈德里亚努斯[1]不可阻挡的崛起

故事开始于希望和野心。公元76年1月24日,哈德良出生于罗马,他沿用了父亲的名字,也叫普布利乌斯·埃利乌斯·哈德里亚努斯。他父亲的事业引领着这家人来到了首都,他们的故乡是希斯帕尼亚的一座城市,靠出口橄榄油而变得发达。哈德良的家族颇为显赫,先辈中包括一位元老院成员,他们把自己的始祖追溯到一个早期殖民者,那是一名罗马军人,来自意大利东北部的哈德里亚城[358],因此他们的姓氏为哈德良[2]。

当哈德良出生时,韦斯巴芗统治的罗马对地方行省的杰出精英越来越友好,而哈德良的父亲——埃利乌斯·哈德里亚努斯·阿非尔[3]正是其中之一。他是元老院成员,曾任裁判官,可能还做过军团指挥官以及行省总督的顾问,或者甚至他自己就是行省总督。哈德良的母亲多米提娅·波利娜也是希斯帕尼亚人,她来自大西洋沿岸的一座港口城市,其家族大概起源于腓尼基殖民者。哈德良还有一个姐姐,同样叫波利娜。

老哈德良去世时,哈德良才十岁,他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父亲,就像奥古斯都一样。由于罗马女性比男性结婚更早,所以我们猜测多米提娅也许还活着。若果真如此,那么她应该会尽力照顾哈德良,就像阿提娅曾经照顾小奥古斯都一样。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位皇帝还有一点相似之处:跟奥古斯都一样,年幼的哈德良也接触到了罗马最有权势的男人。他有两位监护人,都是他的同乡。一位是阿基利乌斯·阿提亚努斯,他出身于罗马骑士阶层,后来成了禁卫军长官。而另一位则是哈德良父亲的表兄弟[4],一名积极进取的军人兼政客,他就是未来的皇帝图拉真。当时图拉真担任军团指挥官,公务繁忙,于是阿提亚努斯便负责培养哈德良。除了十几岁时去希斯帕尼亚视察过两次家族地产之外,哈德良完全在罗马长大。

哈德良天资聪颖,记忆力超群,学习非常优秀。罗马精英阶层的青少年接受希腊语和拉丁语教育,课程内容以经典著作为主。哈德良热情地钻研希腊的语言和文学,平日里他肯定也经常接触希腊文化,毕竟罗马有许多希腊人。实际上,罗马已经比肩亚历山大,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希腊化城市。就连哈德良的体育爱好都颇具希腊特色:他喜欢狩猎,这是希腊精英阶层的活动,罗马人一般不感兴趣。

哈德良因此得到了“格雷库鲁斯”(Graeculus,拉丁语,意为“小希腊人”)的绰号[359],然而这并非赞美。罗马的精英阶层对希腊的先进文化既钦佩又厌恶,有时候他们会通过强调罗马对希腊的控制权来掩饰自己文化的落后。哈德良的监护人图拉真曾不以为然地评论道:“小希腊人就喜欢体育馆。”[360]类似的偏见在罗马很普遍。他不赞同哈德良狩猎的做法。

值得庆幸的是,图拉真的妻子普罗蒂娜并未这样想。跟哈德良一样,她也是希腊文化的狂热爱好者。实际上,两人有许多共同之处。他们非常聪明,修养极高,都对哲学感兴趣,都属于图拉真的势力圈子,而且嘲讽者可能会说,图拉真夫妇还都喜欢哈德良。撇开哈德良的强烈自恋不谈,普罗蒂娜确乎很欣赏受她丈夫监护的这个机灵的年轻人。

图拉真比哈德良大二十二岁,虽然相较于图拉真,普罗蒂娜的年龄跟哈德良更为接近,但是她扮演了某种类似代理母亲的角色。毫无疑问,她在他人生的关键阶段保障了他的利益,首先从他的教育开始。普罗蒂娜为哈德良安排了罗马最优秀的一位老师。

普罗蒂娜是伊壁鸠鲁派哲学的信徒,这个思想体系在数百年前发源于雅典,至哈德良所处的时代,那里依然有一所伊壁鸠鲁派的学校。今天,伊壁鸠鲁主义者指贪图享乐,尤其是追求感官愉悦和奢侈放纵的人,然而古代的伊壁鸠鲁主义者却推崇有限的欲望。他们属于唯物主义者,认为宗教是迷信,理性才是最佳向导。比起美味的食物,他们更喜欢优秀的伙伴;比起公开亮相,他们更看重幕后工作。“悄无声息地活着”[361]是他们的宗旨,而友谊则是他们的目标。罗马精英阶层的许多人都是伊壁鸠鲁主义者,就连一些政客都觉得这种哲学能够抚慰心灵,尽管他们并未接受其遁世的生活方式。

对于普罗蒂娜和哈德良来说,“希腊化”并非只是一种独特的时尚。尽管罗马人把帝国的建立归功于武力,但是哈德良明白,笔杆子比刀剑更强大,而希腊人的笔杆子尤为厉害。他意识到,正如诗人贺拉斯所言,“被俘虏的希腊俘虏了野蛮的征服者,把自己的艺术带给了粗俗的拉丁姆[5]。”[362]他相信希腊还有深层的智慧可以挖掘。实际上,他似乎受到了好几个希腊哲学学派的影响,其中就包括伊壁鸠鲁学派,而且他还见过伟大的斯多葛派哲学家爱比克泰德。

哈德良对精神生活的重视程度超越了此前的所有皇帝。在粗鄙俗气的韦斯巴芗和傲慢反智的图拉真之后,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知识主义支撑着哈德良与众不同的执政理念,也使他成为希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罗马朋友。

哈德良十八岁便迈入政坛,而且晋升的速度很快。他先是在罗马城获得了一些较低的职位,随后分别在欧洲中部以及巴尔干半岛担任初级军官(军事保民官)。公元97年末,当涅尔瓦皇帝指定图拉真为养子和继承人时,哈德良正远在巴尔干半岛的攸克辛海[6]沿岸,而图拉真则坐镇日耳曼尼亚。哈德良受命代表其军队去恭喜自己的监护人——此时已经是皇位继承人了。作为回报,他被调离偏僻的攸克辛海,前往更靠近中央的莱茵河流域继续做初级军官。元老院成员通常会担任两届初级军官,而哈德良却连任了三届,因此他对军事非常了解。

不久之后,在公元98年初,涅尔瓦去世了,图拉真被宣布为皇帝。当消息传来时,哈德良抓住机会,立即动身北上,跨越了大约180千米的距离,亲自向图拉真报信。途中,他的马车出了故障,但是他继续徒步前进,成功地把喜讯带给了图拉真。据说有一个名叫塞尔维亚努斯的人蓄意破坏了哈德良的马车,不过,这可能是传闻,我们有理由怀疑其真实性,因为一切都源于哈德良自己的叙述,而且后来哈德良和塞尔维亚努斯势不两立,尽管他们二人本为姻亲。

卢基乌斯·尤利乌斯·乌尔苏斯·塞尔维亚努斯娶了哈德良的姐姐波利娜,这是一桩野心勃勃的婚事。跟哈德良一样,波利娜也是图拉真的表侄辈,而塞尔维亚努斯作为一名总督和前任执政官,渴望进入图拉真的内部圈子。塞尔维亚努斯和哈德良都是坚定果断的男人,他们俩发生冲突并不稀奇。

在活着的所有人之中,哈德良是跟图拉真关系最近的男性亲戚,一旦没有孩子的图拉真当上皇帝,哈德良就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任统治者。然而,这并非完全确定的事情。奥古斯都曾越过自己的外孙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把王位传给了继子提比略。从那以后,人们便明白,就算是皇帝的近亲都得努力拼搏,争取脱颖而出。哈德良确实很努力,他展现了优秀的政治、军事和管理才能,但这还不是全部。

哈德良的崛起是亲信左右帝王的一场胜利。他吸引了图拉真身边的皇室女性,拉拢了自己曾经的监护人阿提亚努斯,即现任的禁卫军长官,还结交了图拉真的得力助手苏拉以及其他朝臣。

哈德良最亲密的盟友始终是普罗蒂娜,此时她已贵为皇后。她说服图拉真把维比娅·萨宾娜许配给哈德良。这桩婚事进一步拉近了哈德良和图拉真的关系,因为萨宾娜是图拉真之姊玛西娅娜的外孙女,也就是图拉真的甥外孙女。萨宾娜来自一个富有而显赫的家族,她本人在希斯帕尼亚、罗马以及意大利的其他地区拥有许多奴隶。她的母亲萨洛尼娅·玛提蒂雅和外祖母玛西娅娜都住在宫中,属于图拉真的重要亲信。

公元100年,前途无量的哈德良和地位尊贵的萨宾娜结婚了。哈德良很敬爱他的岳母玛提蒂雅。此时,哈德良二十四岁,而萨宾娜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在罗马,夫妻二人相差十岁是普遍现象,法律规定女性的最低婚龄是十二岁,男性的最低婚龄是十四岁。虽然一般情况下,女性会在将近二十岁时出嫁,男性会在将近三十岁时娶妻,但是元老院的精英群体,尤其是皇室家族,经常早早就结婚了。萨宾娜的条件非常合适,像哈德良这样充满野心的男人肯定想尽快与她完婚。

随着新娘逐渐成熟起来,哈德良也许在她身上发现了许多讨人喜欢的特点。诚然,皇室的肖像雕塑都是美化以后的产物,主要为政治宣传服务。但是,这些雕塑不可能彻底脱离现实,毕竟皇室家族的成员还是希望人们可以认出自己。萨宾娜的众多半身像和全身像[363]显示,她五官端正,面容姣好,脖颈纤细优美,鼻型典雅复古,神态显得十分温柔。她的头发浓密而鬈曲,从中间梳向脑后,呈现出一种希腊风格的造型,这肯定会让哈德良感到高兴,而她自己大概也很满意。

萨宾娜是极少数留下文字作品的罗马女性之一。诚然,她的作品只是一篇简短的跋文,附在其旅伴所写的四首小诗之后,然而,那名旅伴是一位希腊女性兼知识分子,这表明萨宾娜跟哈德良兴趣相投,或者至少她在努力向他靠拢。这篇跋文还显示,萨宾娜和她的丈夫一样,都对他们自己的地位和成就感到骄傲。

不过,他们的婚姻是权力联盟,而非爱情结合,两人之间还存在着不小的分歧。他们没有孩子,而且哈德良更喜欢年轻男人。传闻称这对夫妻互相厌恶,他们会发生性关系,但萨宾娜总是采取措施防止怀孕;据说哈德良认为她敏感暴躁,他希望自己是一个普通公民,以便跟她离婚[364]。当然,这些毕竟只是流言蜚语,更何况政治夫妻在家里同床异梦、在外面携手并肩的例子并不少见。尽管有人怀疑萨宾娜与哈德良不和,但是也有他们相处融洽乃至通力合作的证据,而且哈德良还给了妻子许多荣誉。不过,萨宾娜扮演的角色依然不太容易。

在公元101—102年和105—106年,图拉真两度攻打达契亚,哈德良因此获得了使事业更上一层楼的机会。在第一次战争中,哈德良成为图拉真的一名高级随行人员,在前线待了一年。关于这段经历,只有一个细节流传下来:受图拉真影响,哈德良也染上了酗酒的习惯,而图拉真还为此奖励了他[365]。

公元105—106年,哈德良又参加了图拉真主导的第二次达契亚战争,这一回他担任军团指挥官。两次战争都给他带来了勋章。尽管其他人为罗马的胜利作出了更大的贡献,但是哈德良从图拉真手中接过了一份充满象征意义的礼物,那就是前任皇帝涅尔瓦赠予图拉真的钻戒[366]。这似乎是一个成功的征兆,而哈德良非常重视各种征兆。他虽然喜欢研究哲学,却也一直对巫术和占星术颇感兴趣。

在图拉真的统治下,哈德良继续快速晋升,然而这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并不满足。公元106—108年,他在下潘诺尼亚行省担任总督。公元108年5月,三十二岁的哈德良当上了补任执政官,同龄的非贵族成员很少能走到这一步。据说此时,图拉真最亲密的顾问苏拉告诉哈德良,皇帝打算收养他[367]。不久以后,苏拉便去世了,因此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无论如何,那时图拉真并未收养哈德良,只是让他做了自己的演讲稿撰写人。

这个职位很重要,但是不足以把哈德良留在罗马。最晚至公元112年,他还住在雅典,那应该是得到了图拉真的批准。或许皇帝觉得,让这位能干的年轻人在希腊化的东部充当他的耳目会有好处,而且送走这个野心家也可以令他松一口气。跟罗马相比,雅典显得很小,但是它的文化遗产却影响巨大。在帕特农神庙、哲学家和诗歌之间,哈德良感到心醉神迷。这座城市的精英阶层邀请他加入雅典公民的行列,很快他又当选为雅典的最高行政长官。

大概就是在这段岁月里,哈德良对罗马时尚作出了著名的贡献——他开创了蓄须的先例,在此后的一个半世纪中,继任的皇帝们纷纷效仿他的做法。

当图拉真在东征的路上经过雅典时,这位满脸胡须的表侄也许会令他大吃一惊。宫中的许多人都与他同行,包括普罗蒂娜和玛提蒂雅。

像恺撒和马克·安东尼一样,图拉真也把侵略的目光投向了帕提亚。上一章已经讲述了这场战争的经过,现在我们只需要补充一点,那就是根据文献记载,普罗蒂娜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在图拉真手下为哈德良谋得了一个职位[368]。不过显然,哈德良并未掌握多少实权,直到公元117年,他才被任命为叙利亚总督,据说这也是普罗蒂娜的功劳。而且在公元118年,她还帮助他再度当上了执政官。

知情者都推测哈德良将继承图拉真的皇位,尤其是在他第二次担任执政官的时候。传闻称哈德良贿赂了图拉真的自由奴,并讨好图拉真身边的重要男性情人[369]。然而,皇帝既没有收养哈德良,也没有给予其恺撒的头衔,更没有使他获得提比略、提图斯和图拉真自己做继承人时所享受的权力。多年以来,图拉真从未让哈德良成为高级将领。或许是由于哈德良缺乏军事征服的热情。跟图拉真不同,哈德良不想扩张帝国。可能正因如此,图拉真才犹豫不决,没有指定他为继承人。而且,看到自己曾经监护的年轻人那么热爱希腊,这位严厉的罗马老人恐怕也心存疑虑。

有人说,图拉真准备指定另一个人为继承人,或者直接将决定权交给元老院[370]。甚至还有人说,作为亚历山大的忠实崇拜者,图拉真打算参考那位马其顿领袖在公元前323年留下的遗言,把皇位传给“最强者”[7]。不过,亚历山大的决定导致了长达五十年的内战,图拉真应该不愿效仿他。接下来,危机降临了。

继任危机

正如我们看到的,有人怀疑图拉真并未在临终前收养哈德良,不过哈德良拥有一个强大的后盾,即东部军团。他明智地给予士兵双倍赏金,立即赢得了他们的支持。后来,他为自己没有征求元老院的同意就称帝而向其道歉,然而他又指出,国不可一日无君。与此同时,就像另一位靠武力夺取政权的皇帝韦斯巴芗一样,他也把军队拥立他的日子算作统治期的开端,那是公元117年8月11日。

新政权始于一系列有组织的暗杀行动,主谋均为图拉真麾下的前任将领。有些人觊觎皇位,而其他人则对哈德良准备实施的防御性军事政策感到不满。在罗马,哈德良曾经的监护人阿提亚努斯声称自己发现了一场阴谋,有四个人要推翻新皇帝。他们地位显赫,都做过罗马的执政官,其中包括图拉真的一名亲信,还有一个人深受普鲁塔克的爱戴。他们未经审判便遭到了处决,元老院迫不得已表示同意。此事被称作“四大前任执政官事件”,许多元老永远都没有原谅这位新皇帝,然而几乎人人都惧怕他。至于阿提亚努斯,哈德良把他提升为元老院成员,那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做禁卫军长官了,因为这个职位是留给罗马骑士的。

尽管哈德良热爱哲学、艺术和占星术,但是他残忍、暴虐,而且不惧杀戮。不过,他也是一名政治家,知道该如何改善人际关系。在罗马,哈德良向平民发放现金,烧毁拖欠税款的记录,举办隆重的角斗比赛,并启动了大型的建筑工程。

可是,哈德良并不相信宪政。爱德华·吉本曾对他做过一番准确的总结:“他有时是出色的元首,有时是可笑的诡辩家,有时又是猜忌的暴君。”[371]

和平与建设

很少有皇帝在登基时像哈德良那样充满自信和远见。他渴望做一位变革型领袖,甚至把自己视为第二个奥古斯都——就算一开始不是,最终也会成真。实际上,后来他更喜欢自称哈德良·奥古斯都,而非使用全名常胜将军恺撒·图拉真努斯·哈德里亚努斯·奥古斯都。他认为自己是帝国的第二位奠基者。

实际上,他是第二个提比略。通过取消图拉真的扩张政策,他基本恢复了提比略的防御性战略。我们无法说哈德良更加人道,因为他跟提比略一样,没有避免跟元老院的争执,也从未掩饰自己的暴政。

在执政初期,哈德良面临着东部和西部的叛乱,达契亚、多瑙河流域、毛里塔尼亚(今摩洛哥)以及不列颠纷纷陷入暴动之中。作为回应,他让士兵们坚守一些地方,离开另外一些地方。图拉真对帕提亚帝国的征服只剩下少数领土,因此哈德良便下令立即从当地撤军,并跟帕提亚国王签订和平协议。而且,他还放弃了达契亚的东部地区。为了防止外敌入侵,他甚至命人前往多瑙河,拆除了图拉真那座大桥的上层结构。

割舍领土的做法显然不符合罗马人的作风,许多元老都表示强烈反对。因此,“四大前任执政官事件”背后的真正原因可能并非阴谋,而是新政策引发的分歧。不过,哈德良坚持如此。根据他的判断,在图拉真的数次扩张战争以后,帝国已经耗尽了元气。而且,他似乎意识到了休养生息有利于提高军事、经济和社会道德水平。

虽然有人抗议,但是罗马精英阶层的大部分成员应该都赞同哈德良。为征服新领土而打仗的动机已经不复存在了。事实上,人们的战争热情正在逐渐消退,因为统治者总是提防乃至处决获胜的将领,而军事经验也不再是担任高官或成为元老的必要条件。有一位同时期的作家曾写道:“在我所处的年代里,哈德良皇帝……对待神明的态度非常虔敬,而且为臣民的幸福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从未主动挑起过战争。”[372]这番话可能代表了许多人的观点。

在图拉真看来,罗马是一个超级大国,因此它必须表现出超级大国的样子。而在哈德良眼中,罗马是一个联合体(相较于今天的美国、俄罗斯或中国,它更像是欧盟)。哈德良希望建设一个新帝国,让行省的精英阶层平等参与政府事务。为了赢得他们的忠诚,哈德良放宽了获取罗马公民身份的条件,将其授予市政会成员,以前这是只有地方行政长官才能享受的福利。

哈德良认为,帝国各地的精英阶层应该在西部说拉丁语,在东部说希腊语。但是,来自其他民族的精英阶层呢?阿拉伯人、凯尔特人、达契亚人、埃及人、日耳曼人、犹太人、毛里塔尼亚人、努米底亚人、腓尼基人、叙利亚人等,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必须融入拉丁语或希腊语群体,否则就会遭到淘汰。实际上,哈德良曾对他们说:“你们没有自由的权利,只能做罗马人或希腊人。”希腊语是帝国东部的主要语言,它的发音在“小希腊人”哈德良听来就像乐曲一样优美,因此他决定尽力推广这种语言。

在统治期的大部分时间里,哈德良都把精力集中于帝国东部。这不仅反映了他的个人喜好,而且也跟现实情况密切相关。罗马拥有军事力量和政治组织,但是东部拥有人力、财富、城市、文化以及深刻的思想和宗教。意大利之外的西部比较落后,几乎没有多少值得夸耀的大城市。最显著的例外就是迦太基,位于地中海对面的非洲北岸。迦太基在公元前146年的第三次布匿战争中被摧毁,后来奥古斯都按照尤利乌斯·恺撒的计划将其重建为罗马殖民地。到了哈德良所处的时代,迦太基已经成为地中海以西的第二大城市。不过,帝国的城市中心还是在东部,而且在某些人眼中,这片地区代表着罗马的未来。哈德良对此深信不疑。

尤利乌斯·恺撒和马克·安东尼都曾试图将帝国的首都东迁,搬到亚历山大或特洛伊,而哈德良则把目光投向了雅典。他喜欢所有的希腊城市,但是他最爱雅典,他在此处停留的时间超过希腊的其他任何地方。他受邀参加了所谓的“秘仪”[8],那是这座城市最庄严、最排外的秘密宗教仪式,为人们提供了死后重生的希望。

哈德良大力建设雅典,自从五百多年前的伯里克利黄金时代以来,雅典便再也没有呈现出如此繁荣的景象。他掀起了一股建筑热潮,使雅典成为一个新泛希腊同盟的中心。今天,前往雅典的游客依然能看到哈德良留下的建筑遗迹,比如一座图书馆的断壁残垣;一片蓄水池——现在是公共广场,但当初属于一套崭新的供水系统;宙斯神庙的巨型立柱,那曾经是希腊最大的神庙;还有宏伟的大理石拱门,通往被称作“哈德良之城”的新城区。不过,雅典仅仅是哈德良建筑工程的一小部分而已。

一座神殿与一片庄园

今天,哈德良作为地名也许比作为一个人名更加令人瞩目。英格兰有哈德良长墙,意大利有哈德良庄园,而这些只是人们最熟悉的例子。罗马城有哈德良陵墓,也被称作圣天使堡。在哈德良主持的建筑工程中,还有一些并未冠以他的名字,比如曾经矗立在罗马的维纳斯-罗马神庙,那是业余建筑师哈德良亲自设计的作品。图拉真的高级建筑师阿波罗多洛斯对此嗤之以鼻,还在书中批评过这座神庙。哈德良非常生气,以至于在阿波罗多洛斯死后不久,有传言说是皇帝下令处决了他[373]。不过,前面提到的陵墓和神庙都不是哈德良最重要的建筑。

奥古斯都曾经在战神广场烙上了自己的印记[9],此地位于老城区和台伯河的转弯处之间,哈德良通过改变这里的面貌,强调了他是新时代的奥古斯都。他重建了一座颇为重要却遭到摧毁的建筑——万神殿,它最初是由奥古斯都的得力助手阿格里帕建造的。结果,哈德良不仅留下了保存最为完好的古典时代的大型建筑,而且成就了世界上最优美的建筑之一。当游客站在万神殿里向上看时,他们会意识到穹顶是罗马赠予人类文明的宝贵礼物。

万神殿展示了巧妙的设计理念和完美的建筑工艺,还展示了皇帝的巨额财富,因为如此壮丽而持久的结构肯定造价不菲。万神殿的整体构思应该归功于哈德良,不过他的设计水平太业余,无法制订详细的方案。我们不知道建筑师的名字,但无论是谁,他都成功地利用砖块、大理石和混凝土表现了帝国的统一。圆形大厅代表着“圆形大地”,那是罗马人对世界的称呼。大理石地板的方格和镶板装饰的天花板令人想起罗马军营或城镇布局的常见模式。穹顶象征着朱庇特统治的天国,就像罗马皇帝统治帝国一样。这个穹顶堪称建筑技术的奇迹,底部厚度可达7米,顶部厚度仅为0.6米。凭借约43米的直径,万神殿的穹顶在一千三百年间都是世界上最宽的拱顶,直到1436年佛罗伦萨大教堂建成为止,而后者的穹顶宽度至19世纪末才被超越。

哈德良没有在万神殿留下自己的名字,只是刻上了“卢基乌斯之子阿格里帕在其第三届执政官任期内所建”。他将此杰作的诞生归于这位令人敬仰的开国元勋,以展现自己的谦逊。

不过,哈德良确实把自己的名字赋予了哈德良波利斯,即哈德良城,它建在一座早期村庄的旧址上(今土耳其埃迪尔内)。帝国有八处叫哈德良城的地方[374],此乃其中之一,也是现在唯一还能看出皇帝名字的地方(“埃迪尔内”源于“哈德良波利斯”)。它位于土耳其的欧洲部分,靠近保加利亚和希腊边境,在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从君士坦丁时代到20世纪,这里发生过不少于十六场重大战役,其中包括公元378年罗马帝国遭遇的毁灭性惨败。后来的军事历史学家约翰·基根曾称之为“地球上争端最多的地方”[375]。有这样一座城市叫哈德良波利斯,身为军人兼政客的哈德良可能会觉得无上光荣。

法律也是哈德良的“建设项目”之一。他亲自授权,让一位杰出的年轻法学家来编纂执政官法令,那是一年颁布一次的罗马法基本原则。尽管理论上,新任执政官每年都可以重新修订法令,但实际上,大多数执政官都选择了继承传统,很少作出改变。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互相矛盾的条款逐渐增加。在哈德良的主导下,所有法令经过删减整合,汇集成一部清晰合理的法典,后来被称作“永久敕令”,标志着罗马乃至法律史上的一次重大改革。

不过,法律无法像建筑那样激发哈德良的兴趣。提比略和尼禄都有自己享乐的宫殿,而哈德良则超越了他们。今天我们所熟知的哈德良庄园其实是一片皇室聚居地,类似于凡尔赛宫。这片“庄园”包括三十栋大型建筑,占地120多公顷,面积为庞贝古城的两倍,位于提布尔(今蒂沃利)的一个草木繁茂的山谷中,距离罗马约30千米,骑马需要三个小时。

提布尔的建筑工程很可能开始于哈德良登基之初,并贯穿了他的整个执政时期。从各地运来的材料强调了帝国的多样性和罗马的力量,庭院内充斥着艺术作品、雕塑、花园、水池、灌溉渠和喷泉。哈德良亲自设计了一部分结构,这里不仅有他心爱的“南瓜”[376],即穹顶,还有首次在建筑上得到应用的反向曲线,也就是凹面墙和凸面墙的交替出现。此地的总体规划精巧细致,就像哈德良本人一样复杂而独特。其他罗马皇帝从未创造过如此奇妙的地方,艺术与自然完美融合,为后世提供了无穷的灵感。这片庄园还象征着哈德良重视的帝国精英阶层,建筑采用了鲜明的罗马风格,但是到处都有希腊艺术,而且埃及主题也非常突出,因为埃及在哈德良的人生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众多奴隶维持着庄园的运转,罗马的官员和军人出入于此,络绎不绝。

这片庄园可谓一应俱全,除了宫殿之外,还有用餐的亭子、图书馆、浴场、神庙、剧院乃至竞技场,冬天有加热供暖的特殊建筑,夏天有面朝北边的凉爽房间。这里是哈德良的休养之处,是他打动并招待客人的地方,也是他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

提布尔相当于哈德良的梦幻岛[10]。它就像另一个罗马,没有元老院和人民,将哈德良喜爱的军事基地和一座希腊城市结合起来。在这里,他可以统治罗马,却无须进入首都;他可以随意漫步,却不必离开家园。在这里,哈德良始终是一名“逃离者”。

哈德良的巡游

自奥古斯都去世以来,没有任何罗马皇帝像哈德良这样频繁地游历行省,而且最终,他走过的领土面积也超越了奥古斯都。哈德良统治帝国长达二十二年,成为自提比略以来在位最久的皇帝。他把执政的一半时间都花在了路上。在四十四岁到五十五岁的盛年时期,即公元120—131年,他很少待在罗马。公元121—125年,他进行了一次大规模巡游,走遍了罗马西北部的众多行省,接着转向东边的希腊和小亚细亚。几年后,从公元128年开始,他陆续视察了西西里岛、北非、埃及和地中海以东的其他地区,尤其是希腊。随后,他又前往犹太处理紧急事务。

哈德良的巡游并非出于野心,而是源自对彻底改造帝国的渴望。况且,这也是一种逃离罗马的方式,否则他只能面对无法满足的元老院和人民。

哈德良的随行人员包括皇室秘书、官员、逢迎者、仆人、他的妻子及其侍从,他们代表了第二个罗马,就像是移动的政府,堪称古代世界的“空军一号”[11]。当他率领队伍浩浩****地行进时,场面肯定极为壮观,但是并非每个人都会被吓退。有一位老妇人曾经在路上阻拦哈德良,试图递给他一份诉状[377]。皇帝表示自己没有时间,而她则说,既然如此,他就不该做皇帝。于是,他便给这位老妇人举行了一场庭审。

无论走到哪儿,哈德良都会拜访当地一处罗马的军事基地。他的不扩张政策要求军队保持高度戒备状态,有一位古代作家评论道:“尽管他更渴望和平,而非战争,但是他让士兵们不断操练,仿佛战争迫在眉睫。”[378]况且,哈德良热爱军队。

哈德良是一名向往军营的男子汉。例如,他曾前往北非的一个军团驻地,观看了一系列军事演习,随后向集合的部队宣布:“我的副将凯图利努斯(指昆图斯·法比乌斯·凯图利努斯,该军团的指挥官)是一位高贵的军人,作为他麾下的士兵,你们充分展现了他的英勇气概。”[379]还有一次,哈德良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骑兵卫队全副武装地游过多瑙河[380]。

公元121年,在罗马稍作停留之后,哈德良便直奔北边的日耳曼尼亚,面对冰冷刺骨的寒冬,他表现得若无其事。皇后萨宾娜以及一些重要人员与他同行,其中包括禁卫军长官和首席秘书官。今天,这位秘书更知名的身份是作家,他就是苏维托尼乌斯,即《罗马十二帝王传》的作者。苏维托尼乌斯能够接触到皇室档案,从而获取极为丰富的资料。他的著作内容始于公元前100年的尤利乌斯·恺撒,终于公元98年的图密善之死。年代较近的事件太过敏感,为了避免风险,他没有写入书中。

哈德良前往日耳曼尼亚的目的是给帝国修筑一道新的边界,他用连续的木栅栏代替了前任皇帝建造的零星堡垒和瞭望塔。它高约3米,长约560千米,穿过的地区位于今天德国的西南部、法国的阿尔萨斯以及瑞士。

这就是著名的罗马界墙(limes,拉丁语)的雏形。在公元2世纪,界墙达到巅峰状态,跨越近5000千米,从不列颠北部一直延伸到红海。它包括城墙、塔楼、堡垒、壕沟和道路,但是并没有形成体系。如果说界墙代表着固定的边防,那么它也见证了罗马权力的极限。

在日耳曼尼亚和其他地方,界墙充当的是边防关卡,而非抵御外敌入侵的障碍物。它的主要作用在于象征意义。界墙展示了帝国开始和结束的地方,也表明了罗马已经停止扩张。

我们可以举一个恰当的例子。在告别日耳曼尼亚之后,哈德良前往下一站,建造了他执政期间最著名的一部分界墙:位于不列颠的哈德良长城。

哈德良长城

哈德良长城在英格兰北部连绵起伏。它跨越了约120千米的距离,从北海附近的泰恩河延伸到爱尔兰海的索尔威湾,属于罗马帝国的世界级标志之一,在后世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游客。但是,古代的现实跟今天的印象相去甚远。

哈德良和他的随行人员来到不列颠,很可能是为了见证长城的动工。这是一项重要的工程,有利于增加皇帝的荣耀,堪比那座跨越多瑙河的图拉真大桥。长城的东端是一座桥梁,以哈德良命名,塔楼和堡垒构成的网络穿过岛屿向西延伸,许多新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象征着罗马的力量,不过就像在日耳曼尼亚一样,这里的长城也只能发挥有限的军事作用。也许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把曾经联合对抗罗马的不列颠各民族分隔开来。当哈德良在公元117年继位时,不列颠北部曾经发生过一场叛乱。具体细节现在已经不清楚了,但是我们知道那场叛乱非常严重,而且很可能毁灭了一个军团。

长城代表着三套防御体系,包括北边的双重壕沟,南边的一条道路,以及城墙本身。它可以阻挡大量敌人通过,但是城墙太狭窄,无法在战斗中充当壁垒。

尽管从远处看,长城显得雄伟壮观,可是一旦靠近就会发现,其细节处理得颇为粗糙,有些地方非常劣质,参与建造的工人缺乏专业训练。总体而言,它的表面效果大于实用功能,需要后来的皇帝进行大规模重修。哈德良的继任者在北边建造的草皮墙毫不起眼,却也比原本的长城要实用许多。我们难免会怀疑,用于修筑哈德良长城的部分资金恐怕流入了私人的口袋,被罗马官员或当地承包商贪污了。

然而,即使在今天,负责修建和管理长城的那些人也堪称奇迹的创造者。他们住在一系列具备防御工事的营地里,沿着长城一字排开。不久前,考古学家们发现了一批保存完好的木牍,表面裹着泥巴,它们为我们敞开了一扇窥探军营生活的窗户:从军事演习到跟承包商打交道,再到邀请别人来参加生日聚会——后者也许是现存最早的由女性所写的拉丁语文本。那封信表示:“我衷心邀请你加入我们,你的出现会让这一天变得更加令人愉快……盼望你的到来,姐妹。”[381]

士兵们来自帝国各地,包括巴塔维亚(位于今荷兰)、潘诺尼亚、叙利亚和阿拉比亚等。他们通常会跟当地人结婚生子,崇拜各种各样的神明,而且使用不正宗的拉丁语。他们组成了不列颠最大的多民族社区,这项纪录直到20世纪末才被打破。

在离开不列颠之前,哈德良处理了一桩丑闻。他罢黜了苏维托尼乌斯、禁卫军长官以及其他官员,因为他们跟萨宾娜的亲密程度超出了宫廷礼仪允许的范围。一如既往,恺撒之妻必须毫无嫌疑[12]。倘若文献记载属实,那么哈德良甚至想过要跟萨宾娜离婚[382]。可惜我们无法听到萨宾娜的辩解了。

哈德良就是这样对待皇后的,然而当涉及他自己的生活时,他却能够容忍一些无礼的行为。例如,诗人兼历史学家普布利乌斯·安尼乌斯·弗洛鲁斯曾送给哈德良一首小诗,嘲笑皇帝的巡游,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流传了下来[383]:

我不想做恺撒,

在不列颠闲逛,

鬼鬼祟祟地躲进……

还要忍受斯基泰的冬天。

哈德良幽默地作出了回复:

我不想做弗洛鲁斯,

在酒铺里闲逛,

鬼鬼祟祟地躲进小饭馆,

还要忍受肥胖的大虫子。

死亡政治学

公元119年,哈德良的岳母玛提蒂雅去世了,此时他才刚登基两年。他亲自在她的葬礼上发表演说,以示尊敬。他举行角斗比赛来纪念她,又下令将她神化,犹如她的母亲、图拉真的姐姐玛西娅娜一样,并在罗马为她们二人建造了一座神庙——这是得到神化的女性首次在罗马城内享此殊荣。哈德良也许是历史上第一个神化岳母的男人。不过,他的动机并非只是出于对家族的忠诚。通过把自己变成女神的女婿,哈德良强调了他作为皇帝的合法性,每一个经过玛提蒂雅神庙的罗马人都会想起这个事实。萨宾娜也对母亲获得的荣誉很满意,但是她知道哈德良还想着另一个女人。

他的代理母亲普罗蒂娜依然跟这个被她扶上皇位的男人关系密切。她从未向他提出过分的要求,因为无须如此。她是一个富有的女人,过着舒适的生活。哈德良非常尊重她,在他发行的硬币上,她的肖像旁边写着“普罗蒂娜——神圣图拉真的奥古斯塔”[384]。而且,普罗蒂娜极为精明。她偶尔开口,也是瞄准哈德良关心的事情。例如,为了给雅典的伊壁鸠鲁派学校任命一位新的负责人,她向皇帝寻求帮助并得到了回应。哈德良很欣赏她的谨慎,在她死后特地称赞了这一点。

当普罗蒂娜于公元123年去世时,哈德良穿了九日的黑衣。他也下令将她神化,就像对待玛提蒂雅一样,并把他为图拉真建造的神庙重新献给神圣的图拉真和神圣的普罗蒂娜(不知道在图拉真原本的建筑计划中,是否包含普罗蒂娜的名字)。哈德良命人把普罗蒂娜的骨灰放在图拉真纪功柱的底部,紧挨着图拉真的骨灰。他还在她的家乡尼毛苏斯建造了一座大型公共建筑来纪念她。人们开始把已故的普罗蒂娜称作哈德良的“神圣母亲”[385]。

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哈德良对玛提蒂雅和普罗蒂娜的依恋,不过他经营的是一个王朝,而非一本粉丝杂志。“我们是一家人”也许是他的宗旨,但此处提到的“家”原本属于图拉真,这便使哈德良的皇位继承权变得毋庸置疑。而且,通过反复提及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哈德良也暗示了自己是第一皇帝的合法继承人。

在公元122年,即普罗蒂娜去世的前一年,哈德良的死亡政治学发生过一个特殊的转变。当时,他失去了自己心爱的猎马,那大概是一位蛮族国王送给他的礼物。早在公元117年,哈德良便与这位国王达成了和平协议,也许就是在此时,他得到了那匹骏马,并根据它在草原上的出生地唤它作“波利斯提尼斯”(第聂伯河的另一个名字)。后来,波利斯提尼斯在高卢南部死亡,哈德良为它修建了一座体面的坟墓,碑上的诗文很可能由哈德良亲自撰写[386]。这种做法未免太夸张了,但是波利斯提尼斯的坟墓发挥着重要的政治作用——它可以提醒哈德良的臣民,遥远的蛮族部落曾经把富有男子气概的壮丽礼物送给了他们的皇帝。

在涉及死后荣誉方面,哈德良并非一直都这样慷慨。例如,当他的姐姐波利娜于公元130年去世时,他表现得极为小气。然而,同样在那一年,另一个人的死亡却给哈德良带来了深刻的影响。

年轻的希腊人

公元130年10月下旬,在距离开罗约340千米的尼罗河上游,有一位年轻人溺水身亡。我们无法确定那是意外还是自杀,如果是自杀的话,究竟是为了爱情还是出于绝望?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很清楚:这位年轻人突然不可思议地被奉为神明。他成了一个新宗教的中心,人们为他在沙漠里建造了一座城市,相关的仪式、神庙、节日、竞技和古希腊罗马的艺术作品从地中海东部蔓延至意大利,持续了数个世纪,直到基督教取而代之。这是国家支持的古希腊罗马异教和古典艺术的最后一次绽放,在不经意间,它以某种怪异的方式指明了未来的道路。

上面提到的年轻人名叫安提诺乌斯,他来自克劳狄奥波利斯(今土耳其西北部的博卢,在伊斯坦布尔以东约240千米),那是一座行省城市,位于比提尼亚,也就是普林尼写信跟图拉真讨论基督徒的地方。安提诺乌斯相貌俊美,而且他和哈德良都喜欢狩猎。除此之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两人是如何相遇的,尽管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哈德良在公元123年途经克劳狄奥波利斯时见到了十三岁的安提诺乌斯。我们也不知道哈德良和安提诺乌斯之间是否存在肉体关系。但毋庸置疑的是,皇帝非常喜爱这位年轻人。

跟马克·安东尼一样,哈德良也爱上了一个希腊人。安东尼有克娄巴特拉,而哈德良有安提诺乌斯。无独有偶,这份迷恋都把他们带到了埃及。公元130年8月前后,哈德良抵达埃及。他仅仅是第三位拜访那片土地的罗马皇帝,前两位是奥古斯都和韦斯巴芗。哈德良打算视察罗马最富庶的行省,并在尼罗河谷中部建立一座崭新的希腊城市,从而加强希腊文化的存在感。他的健康问题可能是此行的另一个原因。后来有一份公认充满敌意的文献指出,哈德良之所以去埃及,是因为他病了[387]。也许哈德良患上了呼吸系统疾病,也许最终导致他死亡的慢性疾病显露了早期症状。传闻埃及是一个有利于治疗呼吸病的地方。不过,这只是推测而已,即使皇帝确实有健康问题,也应该不会太严重,否则他就无法远行埃及了。

来到埃及之后,哈德良参观了庞培和亚历山大大帝的陵墓。在亚历山大里亚,他前往这座城市的伟大研究机构博学园参加辩论。哈德良喜欢跟智者派辩论(确切地说,他喜欢击败他们),后者是当时的一类知识分子,他们周游四方,擅长论辩。其中有一个人名叫法沃里努斯,他曾简洁地解释过自己为何让哈德良在辩论中获胜:“谁能反驳掌管三十个军团的君主呢?”[388]

哈德良和安提诺乌斯似乎在亚历山大郊外的一处度假胜地享受了短暂的休闲生活。起码有一点非常明确,那就是他们俩都在埃及西部沙漠参与了一场猎捕狮子的行动。官方的艺术作品和诗歌声称,当时安提诺乌斯在狩猎中遇险,而哈德良从狮爪下救了他,并杀死了那头野兽[389]。

哈德良带着众多随从,包括各级官员、学者、诗人、逢迎者,可能多达五千人,幸存下来的资料记录了埃及城镇为他们提供食物的压力[390]。他的身边不仅有安提诺乌斯,还有萨宾娜陪伴。至少在两年前,哈德良便把奥古斯塔的荣誉头衔授予了她。这进一步加强了他作为皇帝的合法性,也显示了他对伴侣的尊重乃至爱意。皇家团队乘船沿着尼罗河顺流而下,一路上,哈德良游览了金字塔和其他风景名胜,还向祭司和巫师咨询了关于生死的问题。

10月22日,埃及庆祝一年一度的尼罗河节日。10月24日是奥西里斯神在尼罗河里死去的日子,埃及人相信,奥西里斯战胜了死亡,把丰饶和不朽带给了这片土地。在那一天前后,甚至很可能就是那一天,安提诺乌斯溺水身亡,地点恰好位于哈德良打算建立新城市的尼罗河谷中部。一周之内,在10月30日前,哈德良宣布这座新城市将矗立在安提诺乌斯的尸体被冲上岸边的地方。毫无疑问,他最初打算称之为“哈德良波利斯”,但是现在它得到了一个不同的名字:安提诺波利斯,即安提诺乌斯城。

大概是在失传的自传里[391],哈德良写道,安提诺乌斯掉进了尼罗河里[392],一切只是意外。然而,皇帝必须否认自杀的可能性,因为按照埃及的传统,自杀者无法获得永生,而哈德良和他手下的政治顾问却希望这位死去的年轻人能成为不朽的神明。对于真相,古代作家的观点各不相同[393]。有人说安提诺乌斯高尚而无私地牺牲了自己,以便保证哈德良能长命百岁,还有人说安提诺乌斯在绝望中自杀了,因为哈德良不顾年龄问题,坚持要维系他们的恋爱关系。即便这些说法不是恶意的流言,那也仅仅是猜测而已。希腊人和罗马人都没有自我献祭来延长另一个人寿命的巫术,不过或许安提诺乌斯只是一个内心迷茫的青少年罢了。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他为何会淹死。

哈德良继续前进,率领皇家团队在尼罗河上航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参观了一位埃及法老的著名巨像,希腊人认为那是传说中的埃塞俄比亚国王门农。这尊巨像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会发出一种非比寻常的高亢声音,尤其是在黄昏时分,大概是由于石头里的露水蒸发所致。萨宾娜的旅伴尤利娅·巴尔比拉是一名贵族女诗人,兼具希腊和罗马的血统,她在此地朗诵了四首诗。这些诗纪念了哈德良和萨宾娜参观巨像的经历,后来被刻在巨像的左脚和踝关节上,那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萨宾娜自己也在同样的位置留下了四行希腊语散文,她写道:

萨宾娜·奥古斯塔——

皇帝哈德良·恺撒的妻子,

在一小时内有两次

听到了门农的声音……[394]

这段文字简短而正式,但是弥足珍贵,并且极为罕见。皇帝的妻子终于开口了,她宣告了自己的地位和成就。无论安提诺乌斯之死令她产生了怎样的情绪,她都没有表现出来。

毫无疑问,哈德良确实为失去安提诺乌斯而感到伤心,但是任何皇帝都不会让悲剧白白上演。正如奥古斯都创造了一套纪念恺撒的宗教体系,哈德良也创造了一套纪念安提诺乌斯的宗教体系。奥古斯都声称一颗彗星的出现证明了恺撒的不朽,而哈德良则表示一颗新星的出现代表着安提诺乌斯的永生。

新神安提诺乌斯得到了专属的庙宇和祭司,希腊、小亚细亚、埃及和意大利各地纷纷举办竞技比赛,向他表示敬意。他的坟墓位于安提诺波利斯,被修筑成一个神龛,而且他在提布尔也有一座神庙。安提诺乌斯有一百多尊雕塑幸存至今,还有硬币和浮雕,当初肯定不止这些。据说在古典时代留下的肖像纪念物中,除了奥古斯都和哈德良本人之外,被鉴定为安提诺乌斯的肖像纪念物最多[395]。尽管人们刚开始是为了讨好哈德良才供奉安提诺乌斯的,但是后来这位新神确实变得很受欢迎。

哈德良的姐姐波利娜去世的时间跟安提诺乌斯差不多,但是她几乎没有获得什么荣誉。哈德良仅仅用一个部落的名字来纪念她,仅是安提诺波利斯的十个部落(大致相当于十个地区)之一。

某些罗马人嘲笑这套崭新的宗教体系[396]。在他们看来,哈德良跟一个活着的希腊年轻人暧昧不清已经很荒谬了,而他把一个死去的希腊年轻人奉为神明则更加可恶。甚至有人抱怨哈德良“哭得像女人一样”[397]。

然而,新宗教的创立并非只是哈德良感情用事的结果。他明白世界在不断变幻,而帝国东部的希腊化地区给未来树立了一种文化典范。

如果自信的哈德良得知罗马帝国最终会像他一样,信奉一位承诺复活亡者、拯救人类的新神,他应该不会感到惊讶。但是,如果告诉他,那位新神源于受到犹太教启发的默默无闻的基督教,而非重新复苏的希腊荣耀,他肯定会目瞪口呆。耶稣死于安提诺乌斯之前约一个世纪,可是当哈德良或他手下的神学家们强调安提诺乌斯能够拯救人类时,他们恐怕没有想过耶稣——即使真的想过,他们也决不会承认。哈德良对待基督徒的方式没有比图拉真更严厉,但是他依然会处决那些公开拒绝崇拜皇帝的基督徒。

事情往往不会按计划进行。哈德良虽提名了雅典,但是帝国最终选择了耶路撒冷。然而,在当时的哈德良看来,耶路撒冷已经不存在了。实际上,他决定要让它体面地下葬。

犹太战争

哈德良引起了一场大规模的犹太人起义,从公元132年持续到135年,最直接的原因大概是他决定把耶路撒冷重建为一座罗马城市。哈德良还禁止实施割礼,那是犹太教的一项基本仪式,不过这也许只是对犹太人造反的惩罚,事件的先后顺序并不明确。我们可能会认为,在公元70年提图斯摧毁耶路撒冷以后,这座城市就变成了荒凉之地,但实际上,那里依然有居民。在古代,总有一小部分人继续住在破败的城市里。所以,耶路撒冷不仅有一个军团驻守,而且有犹太人留下来生活。尽管圣殿已经化为废墟,但是这片土地上还挺立着七座犹太会堂。

图拉真和哈德良一开始都暗示要对犹太人实行更加友好的政策,甚至有可能批准他们重建圣殿。然而,公元130年,埃利亚·卡比托利纳城的建设计划正式公布,导致一切都化为泡影。这座新城市将完全采用罗马风格,按照棋盘式布局来规划,其名字取自哈德良(埃利乌斯)和朱庇特(卡比托利努斯,源于卡比托利欧山的朱庇特)。

这场起义来势汹汹,显得非常激烈。叛军锻造武器,把洞穴充作堡垒和避难所,做好了周密的准备。他们宣布独立并坚持不懈,从罗马人手中夺走了犹太的大部分地区,而且统治了三年之久。他们制定法律,发行货币,最重要的是掀起了一场战争。

跟公元66—70年的起义不同,这一次犹太人非常团结。他们的领袖坚决而务实,富有超凡的感召力,此人化名为西蒙·巴尔·科赫巴,意即“星辰之子西蒙”。这可能源于《圣经》的预言,也可能是因为哈德良的占星师在安提诺乌斯死后看到了一颗新星,抑或二者皆有。巴尔·科赫巴获得了“以色列元首”的头衔,他的硬币宣传自由与救赎。犹太人希望他就是弥赛亚。罗马人认为帝国的安全面临着挑战,需要严阵以待,尤其是当叛军攻击造成大量伤亡,导致一个乃至有可能两个罗马军团被迫解散的时候。

哈德良也许会觉得叛军不懂得感恩,他想把他们从落后的信仰中解放出来,他们却拒绝了。在决定建设埃利亚·卡比托利纳城之前,他可能跟希腊化的犹太人交谈过,而对方向他保证,大多数犹太人都将张开双臂拥抱希腊文化。可惜,摆在面前的现实却截然不同。有许多西方政客都低估了中东地区对外来改革者的抵制程度,哈德良并非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遭到蔑视的皇帝怒火中烧,就连地狱的烈焰也无法与之相比。哈德良采取了紧急措施,他命令其他行省的部队奔赴犹太,又从意大利征调士兵,这是一项不受欢迎的政策,罗马皇帝通常会尽量避免。他派出了手下最优秀的将领塞克斯图斯·尤利乌斯·塞维鲁斯,此人原本在遥远的不列颠担任总督。哈德良甚至有可能亲自视察了前线,这也显示了情况有多么严重。罗马的战略是对洞穴里的叛军进行强硬的长期镇压,一旦时机成熟,罗马人便围攻了巴尔·科赫巴在贝塔尔镇的大本营,那里位于耶路撒冷的西南边。公元135年秋末,叛军结束了有组织的抵抗,此时距离起义爆发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巴尔·科赫巴死了,据说他的首级被送到了哈德良面前。在犹太地区,罗马军队继续肃清残敌。

跟阿道夫·希特勒不同,哈德良并未打算彻底消灭犹太人。然而,罗马最文明的皇帝却造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犹太史上最严重的大屠杀,相关资料称有五十八万犹太人丧命[398]。正如某些古代记载一样,这个数字也值得怀疑,但实际伤亡肯定非常惨重,而且还有更多人沦为奴隶。

起义过后,犹太行省被改名为“叙利亚·巴勒斯提纳”,那里的犹太人变成了少数民族。他们被禁止进入耶路撒冷及其周边地区,每年只有一天例外,那就是圣殿被烧毁的日子。在这一天,犹太人可以回去进行悼念。

然而,哈德良并未摧毁犹太人的生活。加上来自犹太的难民,加利利和其他北方地区的犹太人数量依然很多,就连犹太地区都有一小部分犹太人继续居住。哈德良迫害了德高望重的拉比,但是也成就了殉道者。《塔木德》认为这种殉道行为能够“圣化神之名”[399],从而让以色列人民变得更加强大。

与此同时,犹太教会堂及其教师保证了犹太教的繁荣。罗马人允许犹太人自由集会,而且哈德良的继任者最终放宽了割礼的禁令。不过,面对新城埃利亚,犹太人很难相信圣殿会在短期内得到重建。难怪拉比文献会诅咒哈德良:“愿他尸骨无存!”[400]

死神降临

最晚在公元134年,哈德良回到了罗马——或者确切地说,是回到了位于提布尔的庄园。此时,他已经疾病缠身。除了咨询医生、占星师和巫师之外,这位皇帝依然坚持处理政务,尽管他经常靠在躺椅上[401]。至公元136年,选择继承人成了他日程表上最急迫的事情。哈德良不愿像图拉真那样把问题留到临终前解决,或者在死后由别人做主。

公元136年,在经历了一次近乎致命的内出血之后,哈德良指定卢基乌斯·凯奥尼乌斯·康茂德[13]为继承人,并将其收作养子。精英阶层普遍表示反对,因为三十五岁的凯奥尼乌斯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资历,只不过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贵族,经常被哈德良带在身边而已[402]。

▲ 《恺撒之死》是卡尔·西奥多·冯·皮蒂于1865年所作,现藏于德国下萨克森州立博物馆。

公元前44年,罗马元老与布鲁图斯在元老院议事厅的台阶上刺杀了恺撒。恺撒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还有你吗,布鲁图斯?”

▲ “奥古斯都雕像”(公元1世纪),现藏于梵蒂冈博物馆。雕像右手指向目光的前方,左手持权杖,盔甲雕刻大地之母图案,象征权力的来源,脚下雕刻有骑海豚的小爱神,象征着仁爱之心。

▲ 罗马帝国第二任皇帝提比略的坐像,现藏于梵蒂冈博物馆。相关文献将提比略描绘成一位英俊健壮的男子,但是他非常严厉刻板,所以会给人留下粗暴或傲慢的印象。有记载称,奥古斯都曾在临终前犀利地预言,提比略将用他那坚硬的牙齿嚼碎罗马。

▲ 尼禄半身像,现藏于德国慕尼黑古代雕塑展览馆。尼禄长着灰蓝色的眼睛和浅金色的头发,据说相貌讨人喜欢,虽然不算特别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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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斯巴芗于公元71年发行的金币。金币正面是韦斯巴芗皇帝,金币背面的右侧,一位犹太妇女悲伤地坐在棕榈树下,左侧是一位被俘虏的犹太人,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站在那里,象征着韦斯巴芗皇帝征服犹太地区的功绩。

▲ 图拉真纪功柱。位于意大利罗马奎利那尔山边的图拉真广场,为罗马帝国皇帝图拉真所立,以纪念图拉真胜利攻占达契亚。

▲ 图拉真纪功柱细节图。一群蛮族正夹道欢迎图拉真。

▲ 马可·奥勒留策马像,现藏于意大利卡比托利欧博物馆。雕像中的马可·奥勒留骑着高头大马,右手指向前方,威武静穆,没有带任何武器,平添了一种宽容的风度。他眼神微微低垂,仿佛透露出这位具有哲学家和文学家气质的皇帝内心的思考和忧郁。

▲ 哈德良的大理石半身像,现藏于意大利卡比托利欧博物馆。罗马精英阶层的男性一般都会把脸刮干净,而希腊男性则保留胡须。通过不剃须,哈德良表达了自己对希腊文化的热爱,并强调了重视帝国东部希腊语地区的政策。

▲ 这是位于英格兰和苏格兰交界处的豪斯泰德碉堡以西约1.6千米处的哈德良长城延伸段,豪斯泰德碉堡是哈德良长城沿线保存最完好、规模最大、形制最完整的古罗马要塞群。

▲ 塞维鲁皇帝半身像,现藏于意大利卡比托利欧博物馆。

塞维鲁也许是混血儿,拥有意大利、中东,甚至利比亚柏柏尔人的血统。

▲ 公元294年前后,戴克里先增加了金币的重量,发行了一种高纯度的新银币,并改良了铜币。

▲ 君士坦丁半身像,现藏于意大利卡比托利欧博物馆。

君士坦丁的脸庞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中间有凹陷的痕迹,模样年轻英俊,而又粗犷健壮。他头发浓密,脖颈布满肌肉,眼睛仰视着天上,似正在寻求神灵的启示。

▲ 君士坦丁大帝向耶稣献上新罗马城(君士坦丁堡)——圣索非亚大教堂镶嵌画。

最强烈的抗议来自哈德良的甥外孙佩达尼乌斯·福斯库斯,即他姐姐波利娜的外孙,此人原本以为自己会获得继承权。哈德良发现佩达尼乌斯的不满颇具威胁性,以至于他下令处决了佩达尼乌斯,又一次表明了其专制的倾向。而且,哈德良还责怪佩达尼乌斯的外祖父支持这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这个外祖父不是别人,正是哈德良的老对手塞尔维亚努斯。他很有影响力,曾在公元134年出任执政官,不过他的权势还没有大到能够公然违抗皇帝而免受惩罚。他已经九十岁了,却还是被迫自杀。临死前,他诅咒哈德良会备受病痛折磨,乃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紧接着,公元137年末,萨宾娜去世了,终年约五十二岁。外界传言是哈德良给她下毒或逼她自尽[403],只是皇帝的反应却暗示他并不希望妻子离开。哈德良将萨宾娜神化,有一块令人伤感的大理石浮雕描绘了她升入天国的情景,他目送她被一位长着翅膀的女性带走,那是一幅优美而动人的画面。此外,还有硬币和另一件浮雕作品记录了萨宾娜的神化和升天[404]。

然而,哈德良的继承人凯奥尼乌斯并非一切顺利。实际上,他患有肺结核,并且在公元138年的第一天去世了。哈德良选择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来接替他,即五十一岁的奥勒留·安东尼[14]——后来的安东尼·庇护[15]皇帝,于公元138—161年在位。但是,哈德良并不想把帝国留给一个几乎跟自己同样年迈的老人,所以他要求安东尼收养了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卢基乌斯·维鲁斯,他是已故的凯奥尼乌斯·康茂德的儿子;另一个是马可[16]·安尼乌斯·维鲁斯,他是安东尼之妻的侄子,也是哈德良的远亲。十六岁的马可天资聪颖,前途无量,而且跟哈德良一样喜欢钻研知识。这是一个周密的计划,不过许多人认为皇帝从一开始就看中了马可,凯奥尼乌斯和安东尼只是用来充数而已,而卢基乌斯·维鲁斯则相当于替补。

如果说哈德良谦逊地放弃了在万神殿上留名的机会,那么他借助自己的坟墓弥补了这一点,那就是哈德良陵墓。奥古斯都陵墓已经关闭了,所以跟弗拉维家族和图拉真一样,哈德良重新找了一个安息处,并将其塑造得十分壮观。他在台伯河对面的梵蒂冈高地上修建了一座华丽的陵墓,距离今天圣彼得大教堂[17]矗立的位置不远。一道崭新的桥梁通往陵墓,路过的行人都惊叹不已。陵墓本身是一个复杂的巨型结构,包括两圈带有台阶和柱廊的圆弧通道,长方形的底部铺着精美的大理石,整体轮廓酷似阶梯状的皇室火葬柴堆,可能会令罗马人想到皇帝的灵魂通过葬礼升天,加入诸神的行列。从宏伟程度来讲,哈德良陵墓足以与奥古斯都陵墓相媲美,站在哈德良陵墓的高处,能够直接望见台伯河对面800多米之外的奥古斯都陵墓。今天,哈德良陵墓还屹立在原地,被称作圣天使堡博物馆,在过去的数个世纪中曾为教皇和罗马贵族服务,古代留下的核心部分依然清晰可见。

公元138年,这座陵墓已经准备好迎接病入膏肓的哈德良了。即使在华丽而舒适的乡间庄园,他也感到呼吸困难。皇帝经常鼻子流血,腿脚积液,这是动脉硬化和心脏病的结果。随着病情恶化,他尝试了巫术和符咒。当一切统统失效时,哈德良便认定死亡即是解脱。他曾描述自己的灵魂是身体的“客人和伙伴”[405],现在他打算让灵魂离开了。他恳求仆人杀了他,然而尽管他承诺给予金钱并免除责罚,他们却还是拒绝了。毕竟,他是罗马皇帝,谁愿意杀死皇帝呢?

终于,他的狩猎助手同意了,此人是一个蛮族战俘和奴隶,以力量和勇气而闻名。哈德良在**底下的皮肤上画了一条彩线,那是医生建议他用利器刺入的位置。然而最后,就连这个蛮族人都退缩了。哈德良的继承人安东尼知道他还没有放弃自杀的念头,于是便没收了他的匕首。哈德良向医生索要毒药,但是也遭到了拒绝[406]。六十二岁的哈德良虽然年迈,却并不衰老;有一位古代作家曾评论:“他的晚年依然精神矍铄,颇显强壮。”[407]不过,皇帝的生命正在逐渐流逝。

哈德良渴望长眠,但是他说服别人杀死自己的各种努力都失败了。所以,塞尔维亚努斯的诅咒成真了[408]。最后,哈德良看到终点将至,此时他已经变得豁达而镇定了。

据说虚弱的皇帝创作了一首短诗,内容如下:

噢,小小的快乐灵魂正要起飞,

你曾是我肉体的客人和伙伴,

现在将去往什么地方?

你**而苍白,没有一丝优雅,

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嬉笑玩耍。[409]

“Animula vagula blandula”,第一行的拉丁语原文朗朗上口,具备儿歌般的特质,仿佛这位伟人回到了童年——不过是以一种精心雕琢的方式。他展示了充满幽默的现实主义,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表现得非常潇洒。或者,他只是在给自己壮胆?

公元138年7月10日,哈德良与世长辞。

据说当他咽气时,民众纷纷发泄仇恨,许多人都出言指责他,因为他们想起了四大前任执政官以及佩达尼乌斯和塞尔维亚努斯的死亡[410]。他并未安息在位于罗马的陵墓中,而是被埋在了那不勒斯湾的岸边,靠近他病逝的地方。为了让哈德良得到神化,新皇帝安东尼不得不跟元老院激烈抗争。元老院已经没有多少权力了,不过批准神化是其中之一。在哈德良去世一年后,他的骨灰终于被带回罗马,放置在他自己选择的长眠之所。公元139年,他的送葬队伍庄严地举着火把,慢慢爬上螺旋状坡道,穿过陵墓的主要部分,将他的骨灰放入中心的容器里。就这样,他得以跟萨宾娜合葬。

遗产

在某些方面,哈德良可谓合格皇帝的反面教材。他在频繁的巡游中耗尽了精力,其实他应该委托别人承担部分任务。他的疾病也许是咎由自取,跟远行或酗酒有关,尽管遗传因素和偶然因素可能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他过度地干涉了行省事务,并在犹太地区挑起了一场灾难性的战争。

哈德良获得皇位的方式原本就不算光明正大,在执政初期,他又杀害了四位德高望重的名人,导致元老院憎恨并畏惧他。相比于精英阶层,他对普通民众更加亲切,他无法容忍身边有愚蠢之人。他性情忧郁,反复无常,而且争强好胜。

他的批评者都称他为“万事通”和“炫耀狂”,从哲学到绘画,他实践过所有能够想到的活动,而且他无法容忍别人超越自己。历史学家卡西乌斯·狄奥来自一个已经跻身于元老院的行省家族,他强烈反对元老院的敌人,包括哈德良。他曾如是评价这位皇帝:“因为他希望自己在各个方面都出类拔萃,所以他讨厌那些在任何领域表现卓越的人才。”[411]有些人眼中的注意细节,是其他人认为的多管闲事;有些人推崇的遵守纪律,是其他人排斥的严厉刻板;有些人称赞的慷慨大方,是其他人责备的过于殷勤。然而综合来看,哈德良确实取得了许多成就。

他自称是新时代的奥古斯都和帝国的第二位奠基者,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他说得并没错。跟奥古斯都一样,哈德良也建设了罗马城,而且两人都整理、修订并编纂了罗马的法律和法规。

他们都巡游过行省,推动了根本性的变革。他们都为地方精英阶层提供了机会,但是哈德良比奥古斯都更进一步敞开了大门。哈德良崇尚希腊文化,而奥古斯都本质上则是罗马人。他们都建立了新城市,并且让自己的形象遍布帝国,达到了其他皇帝无法与之比拟的程度。

然而,在某些方面,哈德良跟奥古斯都却截然相反,这可能是值得肯定的一点。尽管两人都促进了和平,但奥古斯都提倡“没有尽头的帝国”(imperium sine fine,拉丁语),还通过不断的征服战争来表明决心。跟提比略一样,哈德良认为罗马的领土已经够多了,他从图拉真占领的中东地区和达契亚东部撤军,并修筑长城和壕沟作为固定的边界,以显示自己的和平政策。有趣的是,奥古斯都并非优秀的军人,而哈德良反倒热爱军旅生活。

在政治方面,他们表现出了许多差异。哈德良跟奥古斯都一样,堪称务实的天才,不过他没有耐心安抚元老院。在他身上,好像有一个卡利古拉或尼禄即将暴露出来。可能图拉真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所以在选择哈德良为继承人时才犹豫不决。

哈德良没有至交好友或得力助手,他从未坚定地相信任何人,不像奥古斯都之于阿格里帕,或者韦斯巴芗之于提图斯,抑或图拉真之于苏拉。不过,哈德良善于提拔人才。他选择了一位哲学家来做埃及总督,一位学者充当他的首席秘书官,一位法学家负责法律改革,以及一位历史学家兼军事理论家担任小亚细亚(今土耳其)的卡帕多西亚总督。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然而在指定禁卫军长官时,哈德良却选择了一位从百夫长晋升上来的彪形大汉。哈德良思想开放,但是难以相处,后来他又罢黜了首席秘书官和禁卫军长官。

哈德良傲慢自大,喜欢夸耀自己在文化和工程方面的才华(包括建筑、诗歌、演奏里尔琴、唱歌、数学、军事科学、哲学和论辩),而奥古斯都则更加谨慎。在少数的例外中,哈德良把阿格里帕的名字刻在了他重建的万神殿上,并且省略了自己的名字,但是结果却增加了哈德良的威望,因为这让他和奥古斯都时代产生了联系。

奥古斯都的个人生活围绕着他的婚姻和子孙,而哈德良是同性恋,他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希腊人,如果奥古斯都得知,肯定会大为震惊,就像哈德良时代的某些罗马人一样。他们两人都创造了一种新的宗教信仰,但是奥古斯都强调的重心是他的养父、家族以及他自己,而不是一个死去的希腊青年。

许多人认为,在哈德良时代,罗马帝国达到了巅峰。哈德良基本实现了让帝国和平、繁荣且更加开放的目标。在他的统治下,罗马和东部希腊化地区产生了众多的文化成果和艺术作品,有一些古代世界最著名的纪念物都可以追溯到他执政期间,而哈德良的形象在其中反复出现。他不仅是古代艺术作品中最常见的皇帝,而且也是最迷人的皇帝:英俊,睿智,有时和蔼可亲,有时威严庄重,留着哲学家的胡须,长着军人般的面容,表情神秘莫测。

哈德良给他的继任者留下了丰富的遗产。如果说安东尼·庇护的统治跟哈德良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帝国变得更加和平与繁荣了。马可·奥勒留一开始延续了哈德良的边界政策,但事态的发展阻碍了他的计划。

或许这并不意外,因为哈德良虽然取得了许多成就,但是也带来了某种不祥的征兆。他提供了希腊罗马式的精英主义,修筑了华而不实的边界防御工事;他镇压了叛乱,却留下了在精神上非常强大的幸存者;他创造了新的宗教信仰,但其号召力有待接受考验。结果证明,异教的重生不过是昙花一现,边界的防线无法抵御外敌入侵,而罗马人也不会长久压抑继续扩张的欲望。

[1] 哈德里亚努斯(Hadrianus):即哈德良(Hadrian)的拉丁语原名。

[2] 哈德良(Hadrian):本意即“哈德里亚人”。

[3] 阿非尔(Afer):拉丁语称号,意为“阿非利加”(即今非洲),乃为表彰哈德良的父亲在毛里塔尼亚行省(位于今非洲西北部)的优秀表现。

[4] 表兄弟:哈德良父亲的出生年份不详,无法确定图拉真究竟是其表兄还是表弟。

[5] 拉丁姆(Latium):意大利中西部的一个地区,罗马城在这里建立,后来发展为罗马帝国的首都。

[6] 攸克辛海(Euxine Sea):即今黑海。

[7] 最强者:据古希腊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西库鲁斯记载,当亚历山大还剩最后一口气时,身边的人询问他打算把这个帝国留给谁,他回答:“留给最强者。”

[8] 秘仪(Misteries):全称为“厄琉息斯秘仪”(Eleusinian Mysteries),一个古希腊秘密教派的入会仪式,发源于雅典西北约30千米的城市厄琉息斯(今埃勒夫希那)。

[9] 他的印记:指位于战神广场的奥古斯都陵墓。

[10] 梦幻岛(Neverland):又译“永无乡”“虚无岛”,是苏格兰小说家詹姆斯·马修·巴里在其作品《彼得·潘》中虚构的地点,在这个遥远的海岛上,许多人永远也长不大,象征着童年、永恒和对现实的逃避。

[11] 空军一号(Air Force One):美国总统专机,常被称作“空中白宫”。

[12] “恺撒之妻”句:据说尤利乌斯·恺撒曾用这句话来解释自己为何要与妻子庞培娅离婚。

[13] 康茂德(Commodus):音译应为“柯莫杜斯”,此遵从已有译名。

[14] 奥勒留·安东尼(Aurelius Antoninus):音译应为“奥列里乌斯·安东尼努斯”,此遵从已有译名。

[15] 安东尼·庇护(Antoninus Pius):音译应为“安东尼努斯·皮乌斯”,此遵从已有译名。

[16] 马可(Marcus):音译应为“马尔库斯”,此遵从已有译名。

[17] 圣彼得大教堂(St. Peter's Basilica):又译作“圣伯多禄大殿”“梵蒂冈大殿”,由米开朗琪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