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件事情都是从某个地方开始的,虽然很多物理学家对此持有异议。
但是人嘛,其实都隐隐约约对万事的开端抱有疑问。他们不知道扫雪车司机是怎么开始扫雪的,也不知道编纂字典的人该从哪里查单词。但是大家总觉得能够在扭曲、纠结又松散的时空之网中找到一个点,某个比喻意义上的手指会表示:这里,就是这里,这个点就是万事万物的开端……
刺客行会招收了茗时先生,于是某个事情开始了。茗时先生对于事物的看法很与众不同,其中非常不同的一点在于,他把别人都当作物品。(后来道尼爵爷说:“他早年失去双亲,我们很同情他。但是现在再想想,我们当初该仔细追究这个情况才是。”)
很早以前,最古老的故事讲来讲去都是和血有关的,但大家把这一点都忘记了。后来人们把关于血的部分剔除,好让孩子们能够接受,其实是让那些不得不给小孩讲故事的大人接受(孩子们总的来说还挺喜欢血的,只要是该流血的人流血就行[1]),然后他们就想,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呢?
在更早的时候,某个在最幽深森林深处的最深黑洞穴里的东西想:那些东西是什么?我得看着点……
而在更早、更早的时候,碟形世界才刚刚成形,被巨龟阿图因和四头大象驮着在宇宙各处游**。
它四处游**的时候,就好像盲人在遍布蜘蛛网的房子里乱窜一样,搅得满身都是高度专一化的时空线,这些时空线一碰到历史就想在其中衍生下去,结果把历史扩展破坏折腾一番,形成了新的形状。
当然也可能不是这样的。哲学家两趾泰罗将一切交替假设情况总结为:“该死,事情总会发生。”
幽冥大学的众高级巫师集体起立看着房门。
关门的那个人肯定是希望门一直关闭,因为有好多块木板被几十个钉子交错钉在门框上。直到今天早上,这扇门都藏在一个大书柜后面。
“这里有个标记,瑞克雷,”院长说,“我觉得你肯定看过了,是吧?这个标记是说‘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打开这扇门’?”
“我当然看过了,”瑞克雷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想打开它?”
“呃……为什么?”讲师操着一口近代如尼文问道。
“当然是为了搞清楚为什么要关上啊。”[2]
大学的园丁兼勤杂工矮人莫多拿着撬棍站在旁边,瑞克雷示意他动手。
“去吧,小子。”
园丁行了个礼:“好嘞,先生。”
在一片分崩离析的木头碎片中,瑞克雷说:“按图纸来看这里该是个浴室。浴室没什么可怕的。众神在上,我可想要个浴室了。我受够了跟你们一起挤淋浴,一点都不卫生,会得病。我爸跟我说过,跟别人一起洗澡,疣子怪就会拎着他的小包缠上你。”
“疣子怪跟牙仙是一类的吗?”院长不无讽刺地问。
“我是负责人,所以我要独立浴室,”瑞克雷坚持道,“就这么决定了。我一定要有一间独立浴室,这是我的圣猪节礼物,明白吗?”
这就是事情开端的问题所在,真的。你不能像对待时间一样对待神秘学领域,因为有时候原因还没有出现,你就已经看到后果了。
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银铃似的丁零丁零声。
校长发号施令的同时,苏珊·斯托-赫里特正坐在**点着蜡烛读书。
窗户上结着霜花。
她喜欢晚上读书。孩子们都睡了之后,她就没什么事情了。盖特夫人虽然是给苏珊开工资的人,但可悲的是她完全不敢使唤苏珊干任何事情。
倒不是说工资有多重要,重点在于,要独立,要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当家庭教师当然是像样的工作。唯一的问题在于,雇主发现了苏珊是女公爵。当时情况真的很尴尬,都要怪盖特夫人那本书,那是一本很薄的书,里面写着很大的手写体字,书的硬壳封面晃**着快掉了。盖特夫妇差点要对苏珊行屈膝礼,苏珊赶紧拦住了。
烛光闪了一下,苏珊转过头。
蜡烛的火焰几乎变成水平状,仿佛被风吹动了一样。
她抬起头,窗帘翻滚不已,窗户——
——咣当一声自己开了。
但是没有风。
至少在这个世界里没有风。
她脑海中出现一幅图景:一个红色的球……雪的气味……然后这些东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
“牙?”苏珊大声说,“又是牙?”
她眨眨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户如她所料的一样,紧紧地关上了。窗帘安静地垂着。蜡烛的火焰若无其事地竖着。唉,真是的,又来了。没完没了啊。明明一切顺利来着……
“嘟珊?”
她抬起头。门开了,一个小孩子穿着睡衣光脚站在那儿。
她叹了口气:“怎么了,泰拉?”
“我怕地下室的内个怪物,嘟珊。它要吃了我。”
苏珊合上书,警告地竖起一根手指。
“泰拉,关于装可爱,我怎么说来着?”她说。
小女孩回答:“你说,不准装可爱。你说过故意咬字不清该被绞死,还说我这样说话只是为了引人注意。”
“很好。那么这一次是什么怪物?”
“很大,有很多毛,还有内个——”
苏珊竖起一根手指警告道:“嗯?”
“——还有八只胳膊。”泰拉赶紧纠正。
“什么,又是它?很好。”
她下床穿上睡袍。泰拉在看着她,小姑娘表现得非常冷静。它们又回来了——不是说地下室的怪物。怪物真是见惯不怪了。但是她现在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回忆未来的情景。
她摇摇头。不管你跑多远,最终还是会被自己抓住。
但是怪物就简单多了,她知道怎么对付怪物。她捡起儿童房里的拨火棍下了楼,泰拉跟在她身后。
盖特夫妇正在开晚宴,模模糊糊的声音从餐厅传来。
她爬过去的时候,门忽然开了,黄色的光线透出来,有人说:“哈,老天,这儿有个穿睡衣的小妞,还拿了个棍儿!”
她在一片光亮中看到几个人影,然后看清了盖特夫人那张焦虑的脸。
“苏珊?呃……你在干什么?”
苏珊看了看拨火棍,又看了看女主人:“泰拉说她害怕地下室的怪物,盖特夫人。”
“你要拿棍子去打怪物?”某个客人说道。周围有股很浓的白兰地和雪茄味。
“是的。”苏珊回答。
“苏珊是我们的家庭教师,”盖特夫人说,“嗯……我跟各位说过。”
餐厅里众人的脸色一变,大家露出愉快而尊敬的样子。
“她可以用拨火棍打败怪物?”有人问。
“真是个好主意啊,”另一个人说,“小孩总担心地下室有怪物,你拿个棍子进去乒乒乓乓一顿折腾,孩子听了就觉得怪物跑了。好主意啊。这姑娘真聪明,真现代。”
“是这样的吗,苏珊?”盖特夫人十分不安地问。
“是的,盖特夫人。”苏珊很听话地回答。
“空眼爱奥在上,我可得认真看看!小妞揍怪物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夫人身后的一个人说。接着传来一阵丝绸摩擦的声音,雪茄烟雾腾起,与此同时前来赴宴的人纷纷从餐厅里跑出来。
苏珊叹了口气,沿着楼梯走下地窖,泰拉一本正经地坐在楼梯顶端,双手抱着膝盖。
门打开又关上。
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又是一阵骇人的尖叫。一个女人吓晕了,还有个男的吓得烟卷都掉了。
“别担心,没事的,”泰拉冷静地说,“苏珊能打赢。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地窖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然后是呼呼呼的声响,最后好像是冒泡的声音。
苏珊打开门,拨火棍弯成了直角。众人紧张地欢呼起来。
“干得好,”其中一人说,“逻辑想象非常丰富。还把拨火棍弄弯,真是太聪明了。小姑娘,现在你不怕了吧?”
“不怕了。”泰拉回答。
“逻辑想象非常、非常丰富。”
“苏珊说不要怕,要愤怒。”泰拉说。
“呃,谢谢你,苏珊。”盖特夫人已经吓得抖成一团了,“还有,呃,杰弗里爵士,现在我们回客厅——我是说,回画室吧——”
于是他们回大厅继续开宴会。关门之前,苏珊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特别有说服力,她居然把拨火棍弯成那样——”
她等了一会儿。
“他们都走了吗,泰拉?”
“都走了,苏珊。”
“很好。”苏珊回到地窖里,把一个长着八条腿的长毛大家伙拖出来。她拖着这玩意儿爬上楼梯,又顺着走廊来到后院,然后一脚把它踢出去。天亮前这东西就会蒸发殆尽。
“我们就是这样对付怪物的。”她说。
泰拉认真看着。
“现在你该睡觉了,小姑娘。”苏珊说着拉起泰拉。
“今晚我能把那个拨火棍拿到我屋里吗?”
“可以。”
苏珊把她抱上楼的时候,小姑娘睡意蒙眬地说:“它只杀死怪物,对不对?”
“对,”苏珊回答,“杀死各种怪物。”
泰拉的床在她哥哥的床旁边,苏珊把她放回**,然后把拨火棍靠在玩具柜旁边。
拨火棍是某种常见金属做成的,有个黄铜把手。苏珊觉得自己很想用这棍子痛揍前任家庭教师一顿。
“晚安。”
“晚安。”
她也回到自己的小卧室睡了,临睡前还不忘怀疑地盯着窗帘。
当然,她可以说刚才是眼花了,但是那样安慰自己真的很愚蠢。不过她已经差不多当了两年普通人了,在现实世界里认真生活着,不再回忆未来什么的……
也许她只是做梦吧(但梦也有可能是真的)。
蜡烛上有一条长长的烛泪,说明刚才确实吹风了,苏珊硬是假装没看见。
就在苏珊努力睡着的时候,道尼爵爷正在书房里处理文件。
道尼爵爷是一位刺客。或者,准确来说,道尼爵爷乃是刺客——加粗体很重要。他绝不是那种谋财害命的小杂鱼,他是一位绅士,偶尔为其他绅士提供咨询服务,并收取费用,剔除深埋在生活这块棉花糖中的瘆人小刀片。
刺客行会的成员皆认为自己是文明人,喜好音乐、美食和文学。他们深谙人命的价值。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可以将人命的价值精确到一毫一厘。
道尼爵爷的书房镶着橡木护壁板,还铺着厚厚的地毯。书房里的家具很旧也挺破了,但那种破和旧的韵味只有上等好家具小心翼翼地用上好几百年才能体现出来。这些是酿制成熟的家具。
炉火在壁炉里烧着。壁炉前面有几条狗横七竖八地趴着睡觉,看起来和普通长毛大狗没什么两样。
除了偶尔狗打个喷嚏或者木头爆个火星以外,屋里一片安静,只有道尼爵爷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声音,还有门口那个高座钟的嘀哒声……这些是非常细微也很私人的声响,旨在强调安静。
至少,在某人清嗓子之前是挺安静的。
这声音很明显不是为了清除一点点烦人的饼干渣,而是尽可能礼貌地强调嗓子本身的存在。
道尼停下笔,却没有抬头。
然后,仿佛是经过了一番考量之后,他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门锁着。窗户安了栅栏。狗看起来没醒。地板没有咯吱响。其他我没提到的东西你都绕过了。那么可能性就减少了很多。我认为你不是鬼魂,神灵来访没这么礼貌。你有可能是死神,不过我觉得他不会如此和蔼,再说我感觉很健康。嗯!”
有个东西浮现在他书桌上空。
“我的牙很好,所以你也不会是牙仙。我睡前总喜欢喝点高度白兰地,所以也不需要睡魔。我唱歌也不跑调,所以不太可能招惹到麻烦老头[3]。嗯。”
那东西飘近了些。
“地精可以走老鼠洞,而我布置了捕鼠夹。”道尼继续说,“吓人怪可以穿墙,不过很不愿意现形。说真的,我猜不出来了。嗯?”
他抬起头。
一件灰袍子飘在空中。袍子呈现出人形,可见是有人穿着,但是穿袍子的那个人是隐形的。
道尼顿时觉得一阵急躁,那东西居然是隐形的,物理意义上根本不存在。
“晚上好。”他说。
袍子也说:晚上好,道尼爵爷。
这些词直接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耳朵其实是没有听见的。
但是大惊小怪可当不上刺客行会的会长。再说了,这东西一点都不可怕。它只是无聊至极而已,道尼心想。如果单调乏味能够实体化的话,多半就是这么个形状了。
“你看起来像是个精灵鬼怪。”他说。
此时不必讨论我们的本质,这声音进入了道尼的脑海,我们要交给你一个任务。
“你们想殁了某人?”道尼问。
终止某人。
道尼想了想,这倒是一点都不出乎意料,而且也有先例。任何人都可以来找行会办事。以前有几个僵尸光顾,希望行会能摆平当初杀死他们的人。事实上道尼爵爷认为行会最大限度地实践了平等原则。要找行会办事,你无需智力超群、权势显赫,也不需要美貌过人或魅力无边,你只要给钱就行了。钱和别的东西不同,任何人都可以用钱。当然,穷人除外,毕竟有些人是真心没救。
“终止……”这个说法挺奇怪的。
我们可以——它开始谈价。
价格会反映出任务的难度。
“我们的费用是——”
报酬是三百万元。
道尼一惊,这个价格可比行会有史以来的最高报酬还要高四倍。那次最高收费是家庭套餐价,还包括几个过夜的客人。
“我估计你们的要求是不准多问?”道尼想要拖延一点时间。
我们不会回答。
“这个报酬是否说明任务很困难?客户有重兵把守?”
没有任何守卫。但一切常规武器都无法将其删除。
道尼点头。这倒不是大问题,他暗想。多年来,行会收集了很多非常规武器。删除?又是一个很奇怪的说法……
“我们想知道雇主是何人。”他说。
你们确实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是说,我们需要知道你的名字,或者你们的名字。当然,我们会严守客户保密准则。但是有些内容必须记录在案。”
你就把我们当作……审计员吧。
“是吗?你们审计什么?”
一切。
“我们还需要进一步了解你们。”
我们是有三百万元的人。
道尼不喜欢这个说法,但是他明白了,三百万元可以买很多个闭嘴。
于是他说:“是吗?但考虑到,你们是新客户,我们希望提前付款。”
没问题。金子已经在你们的金库里了。
“你是说,金子将很快存入我们的金库吧。”道尼说。
不。金子一直就在你们的金库里。我们知道,因为那金子是我们放进去的。
道尼盯着那个空空的袍子,过了片刻,他拿起通话筒,与此同时眼睛依然盯着那袍子。
他吹了声口哨说:“胜维欧先生吗?很好。告诉我,我们此时金库里存了多少钱?说个大概就行,精确到百万就行。”他拿着通话筒贴在耳旁等了一会儿,然后又说:“配合一下,去点个数,好吗?”
他挂断了通话筒,手平放在桌上。
“还要等一会儿,我可以为你们倒杯饮料吗?”他说。
是的,我们认为可以。
道尼松了口气,起身走到他的大饮料柜旁。昂贵的酒架上摆着行会的好酒,上面还有几个贴着标签的醒酒器,分别是姆朗、子松杜、特尔波、忌士威[4]。他抬着手想了一会儿。
“你们想喝什么?”他很好奇审计员的嘴在哪里。他手在醒酒器上徘徊了一会儿,最终停留在标着“药毒”、字样最小的那个瓶子上。
我们不喝。
“但是你们刚才说,认为可以……”
没错,我们认为你能够完成倒饮料的动作。
“啊……”道尼的手在威士忌瓶子上停留了片刻,接着想到了更好的点子。这时候通话筒里忽然传出口哨声。
“喂,胜维欧先生?是吗?真的?我经常在沙发垫子底下找到零钱,真奇怪它居然……不,不,我不是……对,我是有充分理由……不,不是要责怪你任何……不,我看不出有任何……对,去休息吧,说得好。谢谢。”
他再次挂断通话筒。那袍子没动。
“我们需要知道时间、地点,当然还有人物。”他说完后等了片刻。
袍子点点头:地点不在任何地图上。我们需要一周之内完成此次任务,这点极其重要。至于人物……
一幅画飘到道尼的桌子上,他脑海中出现这样的句子:我们就把他称为胖子吧。
“你在开玩笑吧?”道尼说。
我们不开玩笑。
对,不开玩笑,是吧。道尼一边想着一边用手指头敲着桌子。
“很多人都说此人……不存在。”他说。
他肯定存在。不然你怎么认得出他的画像?很多事情都和他息息相关。
“嗯,对,某种意义上确实存在……”
某种意义上来说万事万物都存在。终止存在才让我们置身于此。
“要找到他可能有点困难。”
街上随便哪个人类都能告诉你他的住址。
“对,是啊。”道尼说。为什么要叫“人类”呢?这说法好奇怪。“但是,如你所说,这个地址不在地图上。而且,他……胖子怎么可能被殁了呢?难道请他喝杯下了毒的雪利酒?”
袍子没脸,所以没能笑出来。
你误会了雇佣关系的本质。它在道尼的脑海中说。
道尼对此很是不屑,刺客不是被雇用的,他们会被卷入、被拘禁、被委托,但绝不会被雇用。仆人才是被雇用的。
“具体来说,我误会了什么?”他问道。
我们付钱。你们干活。
那件斗篷逐渐消失了。
“我怎么联系你们?”道尼问。
我们会联系你。我们知道你。我们知道每一个人的位置。
那身影消失了。与此同时,门突然开了,行会财务胜维欧先生心烦意乱地冲进来。
“请原谅,大人,不过我必须上来一趟!”他往桌上丢了些东西,“看这个!”
道尼小心地捡起一个圆形金币,它看起来就像个小硬币,但是——
“没有面额!”胜维欧说,“没有头像,没有背面图案,没有轧边!就是个圆片!就只是圆片!”
道尼说:“没有价值?”此时他意识到自己内心希望这些圆片不值钱。如果对方,不管对方是谁,他们用不值钱的金属付费,那么合约也就无效了。但是他觉得事实很可能并非如此。刺客首先要学会认钱。
“纯金的,空白圆片。”他说。
胜维欧默默点头。
“真的很不错。”道尼说。
“一定是魔法的!”胜维欧说,“我们从来没有接受过魔法钱币。”
道尼把硬币往桌上扔了几次。硬币发出动人的叮当声。那不是魔法钱币。魔法钱币看起来像真的,因为它唯一的目的就是骗人。但是这些钱不是那种以次充好的假货币。这些是金子,金子在他指尖窃窃私语:收不收下就看你了。
道尼坐在那里默默思考,胜维欧焦虑地站在一旁。
“收着吧。”他说。
“但是——”
“谢谢你,胜维欧先生。我决定了。”道尼看着半空中,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着说:“茗时先生还在吗?”
胜维欧后退几步僵硬地说:“我还以为委员会已经决定将他除名了,上次的委托之后——”
“茗时先生对待世界的方式太与众不同。”道尼拿起书桌上那幅画认真看着。
“确实,据我所知他就是这样的。”
“请叫他上来。”
刺客行会吸引了各种各样的人,道尼心想。他不禁开始思考胜维欧当初是为什么来的。很难想象胜维欧去捅人家心窝子,哪怕是因为捅别的地方会让钱包沾上血,他也绝不会去捅人。但是茗时先生呢……
这个问题在于,行会一般会接收小男孩,在给予他们良好教育的同时,顺便教他们杀人——要干净利落,不带个人感情,要为了钱,或者为了社会利益,至少也是为了社会上部分有钱人的利益,再说了,社会上有别的部分吗?
但是有时候你会遇到茗时先生这样的人,对他来说钱只是身外之物。茗时先生非常聪慧,但那种聪慧有如破裂的镜子,充满切面和彩虹,但终究是破的。
茗时先生喜欢独自行动,也喜欢和别人一起玩。
道尼爵爷暗地里决定应尽快找个时间让茗时先生遭遇事故。然而就像很多毫无道德的人一样,道尼爵爷有他自己的规则,而且茗时打败了他。刺客这一行是谨慎的游戏,通常是懂规则的人一起玩,至少是和那些请得起内行的人一起玩,干净利落地杀人会带来巨大的满足感。手法拖泥带水是不可容忍的,那样会有人说闲话。
另一方面,茗时的思想相当扭曲,特别适合做这种工作。如果他没有……嗯,那件事也不是道尼的错,对吧?
他继续做了一会儿文件工作。工作实在多得令人惊讶,但是终究得做。虽然文件不是刺客,但是……
有人敲门。道尼把文件放到一旁,自己坐好。
“进来吧,茗时先生。”他说。让别人对你怀有少许敬畏之情总没错。
开门的是行会的一个仆人,小心地端着茶盘。
“啊,卡特,”道尼爵爷一本正经地说,“放在那边就好。”
“好的,先生。”卡特说完转身点头,“抱歉,先生,我这就去再拿一个杯子,先生。”
“什么?”
“你有个客人,先生。”
“客人?哦,茗时先生——”
他忽然闭嘴,转过身。
壁炉前面的地毯上有个年轻人正在逗狗玩。
“茗时先生!”
“是‘米——英——斯——希’,先生。”茗时有些不高兴,“所有人都乱读。”
“你怎么进来的?”
“就那么进来的,先生。只是最后一段路稍微有一点点烧伤。”
地毯上有一些炭灰。道尼想起自己确实听到炭灰落下来,不过炭灰掉落不算反常。没有人可以从烟囱下来,烟道顶部安装了很坚固沉重的栅栏。
“但是旧图书馆后面有个嵌入式壁炉,”茗时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和烟道连通,就在酒吧下面。很容易走过来,先生。”
“很容易……”
“是啊,先生。”
道尼点头。旧房子到处都是封闭的烟道,比蜂巢还复杂,这一点你必须从小记住,但是后来就忘了,道尼对自己说。另外,让人敬畏自己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一条他也忘了。
“狗很喜欢你。”他说。
“我一向跟动物合得来,先生。”
茗时看起来很年轻,神情开朗友好。至少是整天都笑着,只是效果有些偏差。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在一场实情不明的事故中瞎掉了,它的位置由玻璃球取代。结果整个看起来很错乱。更让道尼爵爷心烦的是另外那只眼睛,那只眼睛勉强可称为正常,但他从未见过这么小这么锐利的瞳孔。茗时仿佛是通过一个针孔看世界。
他发现自己又绕回到书桌背后。茗时就是这样,如果有个东西能把他隔开你会安心不少。
“你喜欢动物,是吗?”他说,“我听说你把乔治爵士的狗钉在天花板上了。”
“我工作的时候不能让它乱叫,先生。”
“一般人会给它下药。”
“哦,”茗时似乎是想了一下,然后他仿佛豁然开朗,“不过我还是完成委托了,先生。这点是不容置疑的,先生。我严守教程,用一面镜子检查了乔治爵士的呼吸。都写在报告里了。”
“对,没错。”很显然茗时的脑子和身体间隔了好几尺远,而麻烦之处在于这人自己还浑然不觉。
“嗯……那些仆人……?”道尼说。
“不能让他们捣乱,先生。”
道尼点头,他似乎是被那只玻璃眼睛和针孔眼睛催眠了。对啊,你不能让他们来捣乱。刺客可能会遇到十分专业的对手,有时候对方甚至是自己的同窗。但是不小心在那个时候进入房间的老人和女仆……
道尼必须承认,没有这方面的明文规定,但是长久以来行会自有一套原则,每个成员都必须干净利落地完成工作,走之前要打扫干净,而且要关好门。伤及无辜严重违背了公序良俗,彻底违反了礼仪。实际影响更是严重百倍。这是坏品位,然而并没有明文规定……
“没问题吧,先生?”茗时似乎有些焦急。
“这个……不怎么高雅。”道尼说。
“啊。谢谢,先生。只要做对了我就高兴。我时刻谨记规则。”
道尼深吸一口气。
“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他拿起桌上那幅画。那个东西把他叫作什么来着?……胖子?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能否殁了这个……这位绅士?”
他知道,除了茗时,任何人都会爆笑。那些人会说“先生,你开玩笑吧”,而茗时只是低下头好奇地看了一会儿。
“很难,先生。”
“是啊。”道尼表示同意。
“我需要一些时间做准备,先生。”茗时又说。
“当然,还有——”
忽然有人敲门,接着卡特拿着另一只杯子和碟子进来。他朝着道尼爵爷点头致敬,然后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好的,先生。”茗时说。
“什么?”道尼一时有些分神。
“我想到计划了,先生。”茗时耐心地说。
“想到了?”
“是的,先生。”
“这么快?”
“是的,先生。”
“我的神哪。”
“先生,你也知道,行会鼓励我们思考各种假设问题。”
“是啊。那是宝贵的经验——”道尼不说了,他十分惊讶。
“你是说,你真的花时间认真思考过怎么殁了圣猪老爹?”他轻声说,“你真的认认真真想过怎么殁了他?你业余时间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是的,先生。还有灵魂蛋糕鸭[5]、睡魔、死神。”
道尼眨眨眼睛:“你真的花时间思考——”
“是的,先生。我整理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文件。当然,都是业余时间做的。”
“我必须仔细确认,茗时先生。你……专心研究了……如何杀死死神?”
“只是一点小爱好,先生。”
“对,爱好,对。我是说,我以前也收集蝴蝶标本,”道尼想起自己当年刚开始疯狂喜欢上毒药和针的时候,“但是——”
“先生,事实上,基本操作方法和对待人类并无不同。机会、地势、技术……你首先搞清楚自己掌握了对方的哪些情况。当然,这一位我们都很了解。”
“总之你都想好了,对吧?”道尼很是热情。
“很早就想过了,先生。”
“我问一句,什么时候?”
“应该是某个圣猪节,我躺在**的时候想到的,先生。”
我的天啊,道尼心想,我当时可能才刚刚习惯了等待雪橇铃声。
“哎呀。”道尼说。
“我需要检查一些细节,先生。如果能进入黑暗图书馆查些资料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大体上我已经有计划了。”
“不过这个人……有些人认为,严格来说,他是长生不老的。”
“每个人都有弱点,先生。”
“包括死神?”
“呃,是啊。肯定的。每个人都是。”
“真的?”
道尼在桌子上敲着手指。这小子不可能真的制定好了计划,他暗想。当然,茗时思想扭曲——何止扭曲,简直就是个麻花——然而胖子又不是某个住在高楼大厦里的目标。一定要说的话,是有人要陷害道尼倒更合理。
道尼忽然有点开心。茗时会失败,如果计划太烂,他大概会失败而死。行会可能会损失一些金子,但也可能毫无损失。
“非常好,”他说,“我就不问你计划的具体内容了。”
“那就好,先生。”
“什么意思?”
“因为我不打算告诉你,先生。因为你肯定不会同意。”
“茗时,你这么有信心,我真的很惊讶。”
“我只是逻辑周密地思考问题,先生。”这小子居然还有些责怪的语气。
“逻辑周密?”道尼说。
“我想我只是看问题的方式与众不同。”茗时说。
对苏珊来说,这一天很平静,只不过在去往公园的路上,高文踩到了人行道上的一个裂缝。是故意踩的。
前任家庭教师以轻松愉快的方式给孩子们讲过不少恐怖的事情,其中一件是这样的:如果你踩到裂缝,藏在街上的熊就会跳出来把你吃掉。
苏珊在那件一本正经的外套下面藏了根拨火棍,只需用力一挥熊就会被吓退。它们都很奇怪居然有人能看见自己。
“高文?”苏珊看到了一只紧张兮兮的熊,那熊也看到了苏珊,正想若无其事地退回去。
“怎么了?”
“你故意踩在那个裂缝上,这样我就不得不去痛殴那个可怜的怪物,但其实它根本没犯什么大错,只不过是想把你的胳膊和腿一条一条扯下来而已。”
“我就跳了一下——”
“够了。乖小孩不会那样跳来跳去,除非是吃错了药。”
高文朝她笑了笑。
“再让我发现你捣乱,我就把你的胳膊扭到脑袋后面去。”苏珊冷淡地说。
高文点点头,去帮泰拉推秋千了。
苏珊松了口气。根据她个人经验,这种滑稽的恐吓不会让孩子们害怕,但是能让他们听话。对那些想象力出奇的孩子尤其奏效。
前任家庭教师很会利用怪兽和吓人怪管教孩子。世界上充满了怪物,每次哪个小男孩小女孩故意结巴或者非要用左手写字的时候,就会被它们吃掉。哪个小女孩吃手,剪刀怪就会来剪掉她的指头。吓人怪则一直住在地窖里。总之童年的天真烂漫就是由这些元素构成的。
尽管苏珊再三教导他们不要相信这些东西,结果却总是适得其反。
泰拉开始尿床。可能这也算是一种简单的防御措施吧,因为她坚信自己床底下住着一只有利爪的怪物。
第一天晚上,苏珊发现了那怪物。当时泰拉哭着醒来,说柜子里有吓人怪。
她只好叹着气去看个究竟。那晚她真的火冒三丈,直接把那个怪物拖出来,用儿童室的拨火棍狠狠抽它的脑袋,打得它肩膀脱臼以示警告,最后从后门一脚踢出去。
孩子们都不信有怪物,因为说实话,他们心里都清楚怪物真实存在。不过苏珊发现,孩子们十分信赖拨火棍。
眼下她正坐在公园长凳上看书。她主张每天都把孩子带出去,到某个能找到同龄小孩的地方去。苏珊认为,如果小孩在运动场上充分消耗了精力,成年人的生活也就没那么艰难了。再说,小孩子玩闹的声音也是很动听的,只要你距离够远别听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就行。
稍后有课要上。现在孩子们学得好多了,她已经不必再念“弹跳球和小狗斑斑”那本书了。她还把高文送去了塔克提库斯将军的军事训练营,那个训练营残忍程度适中,但对于儿童来说难度太大,这点很重要。其结果就是高文的词汇量每周倍增,他甚至学会了在日常对话中使用“取出内脏”这种词。总而言之一句话,教小孩当小孩有什么意义?小孩天生就会当小孩啊。
苏珊虽然有点吓人,但是和孩子们相处得很好。她怀疑自己吓人这部分特征是家族遗传的。同时也在想自己是否注定要一生从事家庭教师职业,毕竟她的头发自己就会乖乖地挽成小圆髻。
这都要怪她父母。他们倒也不是故意的。至少,苏珊满怀善意地认为他们不是故意的。
他们想要保护她,想让她远离另外一边的世界,远离世人所谓的神秘世界……呃,简单来说就是远离她外祖父。苏珊觉得,这么做的结果就是让她的生活变得有些纠结。
当然,父母的工作就是让子女纠结。这世界本就充满了急转弯,要是他们不让你纠结一下,你就适应不了世界。再说苏珊的父母其实谨慎又善良,给了她一个良好的家庭,还让她受教育。
苏珊受的教育很好。不过后来苏珊才意识到,那个其实是教育中的……呃,教育中的教育。也就是说,如果有人需要计算圆锥体的体积,就该去联系苏珊·斯托-赫里特。有人忘了塔克提库斯将军训练营的教诲,或忘了27.4的平方根,苏珊也绝不会忘。如果你需要一个能用五种语言罗列家居物品和日用商品的人,苏珊比任何人都厉害。教育是挺简单的。
学习才困难。
教育有点像可传染的性病。它会害得你不能胜任很多工作,你真的很想摆脱它。
于是苏珊成了家庭教师。这是知书达理的女性能够胜任的少数工作之一。她干得很好。不过她发誓,要是自己在房顶上跟扫烟囱的人跳舞,她一定要用自己的雨伞把自己打死。[6]
喝完茶之后,她会给孩子们读一个故事,他们喜欢故事。书里的那个故事很吓人,苏珊讲出来的版本却很受欢迎。她边读边改编。
“……然后杰克砍倒了豆茎。这样一来,除了此前提到的盗窃、教唆、非法入侵等罪名外,他还犯下了谋杀罪,而且还破坏了生态,但是杰克逃脱了惩罚,快乐地生活了下去,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悔恨。这说明,只要你是英雄,做什么都是对的,因为没有人会问麻烦的问题。好了,”她啪的一声合上书,“该睡觉了。”
前任家庭教师曾教孩子们睡前祈祷。祈祷词中包括万一他们在睡梦中死去的话希望某位神带走他们的灵魂,如果苏珊理解得没错的话,他们似乎觉得这是件好事。
苏珊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收拾那个女人。
泰拉盖着毯子说:“苏珊。”
“什么?”
“你还记得上周我们给圣猪老爹写信的事吗?”
“怎么了?”
“就是……在公园的时候,瑞秋说圣猪老爹不存在,是爸爸装的。而且所有人都说她是对的。”
另一张**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泰拉的弟弟翻个身偷偷听着。
唉,天啊,苏珊心想,她真希望能避过这个话题。这事又跟灵糕节鸭子那次一样了。
“只要得到礼物,是谁都没差别吧?”她挺贪心地说。
“是哦。”
唉,天啊,天啊。苏珊在床边坐下,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说完这个话题。她拍了拍泰拉露在外面的那只手。
“这么说吧,”她精神意义上地深吸一口气,“总而言之,人都是愚钝荒诞的……就算放宽标准,人的注意力也极其有限,和飓风里的小鸡仔相当,而调查能力则和一条腿的蟑螂差不多……总而言之,人都愚蠢而且轻信他人,非常可悲地依赖着确定性的庇护。总的来说,人和真实物理宇宙之间的距离有如牡蛎与登山运动……是的,泰拉,圣猪老爹是存在的。”
毯子下面一阵安静,但苏珊感觉到自己这番话的语气起到了作用。词语本身没有意义,诚如她外祖父所言,起作用的全然是人性。
“安。”
“晚安。”苏珊说。
那地方根本不算个酒吧,只是个房间而已。有些人在里头边喝酒边等生意伙伴。生意的内容通常包括:物品所有权易主。不过哪门生意没有这个内容呢?
五个生意人坐在桌边,桌上摆了个碟子,里头点着根蜡烛,还有一个打开了的瓶子放在五个人之间。他们很小心地让瓶子远离烛火。
“六点过了。”一个大块头说道。此人满头脏辫,山羊都能住在他的胡子里了。“钟都敲过老半天了。他不会来了。我们走。”
“坐下,好吗?刺客总是迟到。这是风格,好吗?”
“那人是个疯子。”
“他天赋异禀。”
“有什么区别。”
“一大口袋钱的区别。”
这三个人都没说话,只是互相看着。
“什么?你从没说过他是个刺客。”铁丝网说,“他一直都没说那人是个刺客,对吧,班卓?”
一阵遥远雷鸣般的声音滚过,那是班卓·莉莉白在清嗓子。
“志哈,”声音仿佛是从山头上传来的,“你志没说。”
另外几个人等着轰轰的尾音散去。班卓这人连声音都是如此庞大。
“他是——”第一个说话的人意义不明地挥挥手,他想表达这么个意思:有一种人,就好比食物篮,加折叠椅子,加桌布,加整套炊具,加一大群蚂蚁,但就是没有野餐——“是疯子。而且眼睛很古怪。”
“就是玻璃而已吧?”叫猫眼的那个人一边说,一边叫服务员再上四杯啤酒和一杯牛奶,“他给我们每人拿了一万元,我才不管他长了个什么眼睛呢。”
“我听说他的眼睛是特殊材料做的,就是用来做算命水晶球的那种。可不是随便什么玻璃。他是透过水晶球看你的。”最先说话的那人说道。他的名字叫桃子,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儿[7]。
猫眼叹了口气。这位茗时先生显然有点古怪,绝对古怪。但是所有的刺客都挺奇怪的。挣钱多的人都奇怪。很多刺客有自己的线人和锁匠,严格来说这种做法违反了规定,但是如今各处标准都在下滑,你说是吧?通常来说刺客们都是事后给钱,而且给得很吝啬,这还是他们心情好的时候。而茗时却挺大方。诚然,你跟他说上几分钟话之后,眼睛就开始流泪,而且忍不住想把皮肤内侧都清洗一遍,但是人无完人嘛。
桃子俯身向前说道:“话说,我怀疑他其实已经在这里了。乔装改扮了一番,正在嘲笑我们。哼,如果他真的敢嘲笑我们——”他说着把手指关节掰得咔咔响。
五人中的最后一个,中戴夫·莉莉白看了看周围。在这间低矮昏暗的屋子里确实还有其他几个人,大部分都穿着袍子戴着大兜帽。他们都分散地坐在角落里,兜帽遮住了脸。所有人看起来都不怎么友善。
“别瞎想了,桃子。”猫眼低声说。
“他们不就特别擅长这个吗,”桃子还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们都是伪装大师。”
“那只眼睛也能伪装?”
“坐在那边火炉旁的人戴了个眼罩。”戴夫[8]说。他话很少,但是观察得仔细。
另外几个人都转头去看。
“他会等到我们都放松警惕了,然后哈哈大笑。”桃子说。
“笑一下也不会死人,又不是为了谋财害命。”猫眼说。但是他的声音里也有些许的怀疑。他们都看着那个戴兜帽的人。那人也盯着他们。
如果要说这五个人是干什么营生的,他们大概会回答“干点这个干点那个”或者“尽我所能吧”,班卓多半会说:“啥?”以一个冷漠社会的标准来说,这群人都是罪犯,不过他们自己不这么认为,当然他们也不懂“穷凶极恶”之类的词。他们的工作就是把各种东西搬来搬去。有时候东西和铁门的相对位置不太对,或者东西放在错误的房子里。有时候所谓的东西其实是人,就是说某人实在太无足轻重不值得叨扰刺客行会,可是此人所在的位置又很不理想,所以最好还是挪个窝,比如挪到海**的某个地方[9]。这五个人不属于任何正式行会,他们的客户大都不愿麻烦各家行会,个中原因有时候不便言说,有时候是因为客户本来就是行会成员。他们工作繁忙,总有东西需要从甲地搬运到乙地,有时候还需要搬运到丙地的深处。
服务员把啤酒端上来,桃子说:“随时警惕啊。”
班卓清了清嗓子。这说明他的某个想法忽然驾到。
“我有点不懂哈,”他说,“就是说……”
“咋的?”他兄弟问[10]。
“我有点不懂啊,这地儿啥时候有服务员了?”
“晚上好。”茗时说着放下托盘。
大家沉默地看着他。
他露出友善的微笑。
桃子的大手往桌上狠狠一拍。
“你偷偷监视我们,你个——”他发火了。
干他们这行的人都很有先见之明。分别坐在桃子两边的中戴夫和猫眼平静地躲开了。
“嗨。”茗时说。接着一个阴影闪过,一把刀颤巍巍地插在桃子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桌面上。
他惊恐地看着。
“我叫茗时,”茗时说,“你是哪位?”
“我是……桃子。”桃子还在看那把微微发颤的刀。
“这个名字真有趣,”茗时说,“桃子,你为什么叫桃子呢?”
中戴夫咳嗽了一声。
桃子抬头看着茗时的脸。那只玻璃眼睛只是一个淡灰色的珠子,另一只眼睛则是惨白色海洋中的一个小黑点。桃子这人为数不多的理念是随时揍人、随时打劫,但是此时,自保的本能突如其来地把他牢牢粘在椅子上。
“因为我不刮胡子。”他说。
“桃子不喜欢刀具,先生。”猫眼说。
“你有很多朋友吗,桃子?”茗时问。
“有一些。”
茗时突然一转身,速度之快让人吓一大跳。他拎起一把椅子扔到桌上,自己坐上去。周围有三个人都已经握住剑柄了。
“我朋友很少,”他十分遗憾地说,“总是掌握不了交朋友的方法。再说……我好像也没有任何敌人。一个都没有。挺不错的吧?”
茗时陷入沉思,他脑子里一片噼啪作响的烟火表演。他思考的内容和永垂不朽有关。
他可能非常非常疯,但是绝对不傻。在刺客行会,有好些著名行会成员的肖像和半身像,那些人曾经都……不,不是成员,不是的。是一些著名客户的肖像和半身像,旁边有用螺丝钉固定上去的黄铜铭牌,上面刻着一些低调的文字,比如“在尊贵的K. W. 多布森(毒蛇学院)的帮助下,于歪水蛭年冈月三日告别这泪水山谷”。很多优秀古老的教育机构都有光荣纪念堂,里面罗列着为国家或君主捐躯的校友。行会也有类似的地方,只不过捐躯的主体有所不同。
每个行会成员都想被记在铭牌上,因为被记上了就等于永垂不朽了。你的客户越大,那块黄铜小牌子上的措辞就越小心谨慎,这样一来别人啥都看不明白,就只记得你的名字了。
事实上,如果你非常非常有名,他们根本不需要把你的名字写出来……
桌边的人都看着他。一般没人知道班卓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想事情,但是另外四个人的想法基本一致:天下刺客一般黑,个个都是牛皮烘烘的娘娘腔,自以为无所不知。我一只手就能弄死他。但是……你也听过那些事情吧。那双眼睛真吓人……
“工作内容是什么?”铁丝网问。
“我们不工作,”茗时说,“我们提供服务。这项服务可以让你们每人挣一万元。”
“比盗贼行会价钱高多了。”中戴夫说。
茗时头也不回地说:“我一直都不喜欢盗贼行会。”
“为什么?”
“他们东问西问。”
“我们什么都不问。”铁丝网赶紧说。
“那我们一定能合作愉快。”茗时说,“我们还要等一个人,再喝点酒吧,别客气。”
铁丝网看到中戴夫张嘴想说“谁——”,他料想此时绝不能发问,于是在桌子底下踢了中戴夫一脚。
门稍微打开了一点点,一个身影溜进来。他挤进门缝,沿墙边无声地行进,决不肯引起丝毫注意,一看就是精心编排过。但是,这种精心编排却是不擅长此道的人编排出来的。
人影透过竖起来的领子看着他们。
“那是个巫师。”桃子说。
那人赶紧走过来拖了把椅子坐下。
“不,我不是!”那人压着嗓子说,“我是无名氏!”
“好吧,无先生。”中戴夫说,“你只是个戴尖帽的人。这位是我兄弟班卓,这位是桃子,这是铁丝——”
巫师绝望地看着茗时。
“我不想来!”
“西德尼先生确实是个巫师,”茗时说,“不过还是学生。他眼下运势低落,所以自愿加入我们的行动。”
“他的运势具体低到什么位置?”中戴夫问。
巫师尽量不和任何人发生眼神交流。
“我打赌的时候判断失误。”他说。
“赌输了啊?”铁丝网说。
“我已经按时还清赌债了。”西德尼说。
“话虽如此,不过那个叫绿玉髓的巨怪,他的钱有点神奇,过一天就会变成铅。”茗时愉快地说,“所以我们的朋友必须趁他手脚俱全的时候尽快搞到现金。”
“没有人说过这事会涉及魔法。”桃子说。
“我们目的地……和巫师塔非常类似,各位,你们可以想象一下。”茗时说。
“但不是真正的巫师塔吧?”中戴夫说,“巫师的陷阱有种特别诡异的幽默感。”
“不是真的巫师塔。”
“有卫兵吗?”
“根据传说,应该是有的。不过不多。”
中戴夫眯起眼睛:“这个……塔,里面有值钱的东西吗?”
“有。”
“那为什么卫兵不多?”
“那座不动产的……主人没意识到塔里的东西有多值钱。”
“有锁吗?”中戴夫问。
“我们去的路上要带上一个锁匠。”
“谁?”
“布朗先生。”
众人点头。每个人——至少是每一个“做这门生意的人”——都认识布朗先生,每一个“做这门生意”且知道“这门生意”是什么的人都认识他。如果你不知道“这门生意”是什么生意,那你肯定不是“做这门生意的人”。布朗先生在这份工作中方方面面的表现为他赢得了尊敬。他是个爱干净的老人,工作时大皮包里的工具基本上都是他自己发明的。如果你想进入某个地方,不管你此前想了多么狡猾机智的办法,不管你是不是打败了一支小分队,不管你有没有找到秘密的藏宝室,最终你肯定会去找布朗先生。他会带着他的大皮包、小弹簧工具、小化学试剂瓶,穿着干干净净的小靴子出现。首先他什么都不做,就把那锁头看上十分钟左右,接着他从几百个长得都差不多的工具里挑出一片弯来拐去的金属,然后再过一小时左右,他就带着你战利品的十分之一走了。当然你不一定非要去找布朗先生,你也可以选择下半辈子一直盯着某扇上了锁的门。
“好吧。那目的地具体是哪里?”桃子说。
茗时转头朝他笑了一下:“我给你付钱,为什么不让我来提问?”
桃子根本不敢多看那只玻璃眼睛一眼。
“我就是想做好准备而已。”他小声说。
“充分侦查是行动成功的基础。”茗时说。他转而看着大块头的班卓问道:“这个是什么?”
中戴夫一边给自己卷烟卷一边回答:“这是班卓。”
“这玩意儿会变戏法吗?”
周围一阵寂静。另外几个人都看着中戴夫。他在安卡-摩波的专业底层社会人员中算是有文化的,大家觉得他善于思考而且有耐心,因为他的文身里头好些字都写对了。危急时刻中戴夫很可靠,而且他诚实,好罪犯都必须诚实。不过他有一个缺点,对于任何说他兄弟坏话的人,他都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教训对方一顿。
当然他也有优点,他会选择时机。中戴夫用手指把烟草塞进纸卷里,然后叼在嘴上。
“不会。”他说。
铁丝网赶紧打圆场:“他不是你们说的那种聪明人,但是他很厉害。他可以单手拎起两个人,提着脖子就拎起来了。”
“嘿。”班卓说。
“他看起来像个火山。”茗时说。
“是吗?”中戴夫·莉莉白回答。铁丝网赶紧抓住他把他摁回座位上。
茗时转身朝他笑了笑。
“我真的希望能和你做朋友,中戴夫先生,”他说,“一想到我周围没朋友我就难过。”然后他又很灿烂地笑了笑,接着就转头跟桌边其他人说话了。
“各位,你们都决定了吧?”
大家点头。他们是有点犹豫的,因为大家一致认为茗时该被关在墙上装软垫的房间里。可是一万元就是一万元,没准儿还更多呢。
“很好,”茗时上下打量了班卓一番,“那我们就开始吧。”
他说着,狠狠地打了班卓的嘴。
不一定每个生命终结时死神都会亲自出现。没必要。政府负责施政,但首相和总统不会跑到别人家里去教人家如何过日子,因为这样会有生命危险。所以由法律来代行此事。
不过死神会不定时地检查一下各项工作是否在顺利进行,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死神会不定时地检查一下在他管辖权范围内非重点区域的各项工作是否顺利地停止运行了。
现在他穿过黑暗的海。
他从海沟底部走过,脚边腾起一阵阵灰尘。他的袍子在身旁飞舞。
周围一片寂静,此外还有无穷无尽彻头彻尾的黑暗。但在这深黑的波涛之下也有生命。那里有巨乌贼,有眼皮上长牙齿的龙虾。还有蜘蛛形状的生物,胃都长在脚上,也有自己会发光的鱼。这是一个安静、黑暗、满是梦魇的世界,但生命会在一切可以活下去的地方繁衍。那些不宜生存的地方花点时间也能繁衍。
死神的目的地是海沟底部一块稍微凸起的地方。他周围的水渐渐变暖,生物也多了起来,这些生物好像是用各种乱七八糟的边角料拼凑起来的。
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到裂隙中涌出一股滚烫的水流。地面之下就是被碟形世界的魔法场加热到接近沸腾的岩石。
这处热泉口周围有柱状的矿石。在这片小小的绿洲里,生长着一种生命。它不需要空气和光,所吃的食物也和绝大部分其他生物截然不同。
它只生长在热泉边缘,看起来像是蠕虫和花朵的混合物。它太小了,所以死神跪下来仔细观察。不知为何,在这个没有眼睛也没有光线的世界里,它居然呈鲜亮的红色。生物的铺张浪费毫无底线,死神一直觉得很惊讶。
他从自己的袍子里掏出一卷黑色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珠宝匠的工具包。他非常小心地从这个工具包里拿出一个约一寸长的小镰刀,满怀期待地用拇指和食指拿住。
上方一块碎石被海流推动,翻滚下来,一路上接连掀起一团团灰尘。
石头落在这种花状生物旁边,接着滚了一下,把它从岩石上砸了下去。花落下去的瞬间,死神挥舞了他的小镰刀……
人们常说超自然的存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见。据说他们能看到每一只麻雀掉落。
这话有可能是真的。但是当麻雀落地时,往往只有一个神在场。
管虫的灵魂很小很简单,完全不存在罪过。它从不觊觎邻人之水螅体,从不赌博酗酒。从来不用“我为何在此?”之类的问题来为难自己,因为它根本不懂“此”的概念,甚至也不懂什么是“我”。
总而言之吧,某种东西被镰刀精准地割下,消失在滚烫的水中。
死神小心翼翼地把工具收好站起身。一切正常,各项事务都进展顺利——
——但并非如此。
非常出色的工程师可以听出轴承损坏发出的细微声响,这种损坏往往是仪器检查不出来的。死神也是这样,他能在世界的和弦中听出细微的杂音,这是亿万个杂音之一,但是特别引人注意,就像一双很大的鞋子里有颗小石子一样。
死神在水中一挥手指,一个蓝色的门形的线框忽然出现,他从中穿过,就此消失。
管虫没发现他走了。
管虫也没发现他来了。它们从来都不去注意任何事情。
一辆马车缓缓穿过雾蒙蒙的寒冷街道,车夫蜷在座位上。他看起来整个就是一大坨棕色的大外套。
一个人旋风般地冲出来,突然就跑到车上跟他坐在一起。
“嗨,”那人说,“我叫茗时,你叫什么?”
“喂,你下去,我不能把——”
车夫不说话了。茗时技艺惊人,他能把刀刺穿四层厚厚的衣服,刀尖恰好停在皮肤表层。
“你说什么?”茗时愉快地微笑。
“呃——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就是几袋——”
“哎呀,”茗时突然认真起来,“我们得看一下,对吧……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厄尼。呃……厄尼,”厄尼说,“就是厄尼。呃……”
茗时转过头。
“上来吧,先生们。这位是我的朋友厄尼,他今晚帮我们驾车。”
厄尼看到五六个人从雾气中跑出来爬上车。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些人。从后腰上的刺痛感可知,此时回头不利于职业发展。不过那些人中有一个特别高大的家伙,那人似乎扛了一捆长条形的东西。那捆长条形还在动,还在闷声呜呜叫。
车子沿着石子路开走了,茗时说:“别发抖了,厄尼。我们就是搭个车。”
“去哪里啊,先生?”
“随便。不过首先去一趟萨托广场吧,在二号喷泉旁边。”
刀已经收回去了。厄尼也就不再尝试用耳朵喘气了。
“呃……”
“怎么了?你好像很紧张啊,厄尼。我觉得按摩脖子可以缓解紧张。”
“我没有载人的许可啊,查理肯定会骂我……”
“别担心查理啦,”茗时拍拍他后背,“我们都是朋友。”
“我们带这个女孩干什么?”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打女孩不对,”又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我妈说不能打女孩。只有坏孩子才打女孩,我们妈说了!”
“安静点,班卓!”
“我们妈说——”
“嘘!厄尼不想听你们吵架。”茗时说话的同时眼睛依然盯着车夫。
“我?我啥都没听见,我,”厄尼磕磕巴巴地说,他迅速掌握了关键,“而且啥都看不清,要说的话,我连他们的脸都没看见。我健忘啊。驾!说起健忘。嚯,有时候我和车上的人聊天,哈,聊完天之后就全忘了。完全不知道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带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任何关于他们的事情,有时候他们也会主动说点话,但你以为我会记得什么女孩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吗?”这时候他几乎已经是在尖叫了,“哈哈!我连我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
“你叫厄尼呀,没错吧?”茗时愉快地微笑着对他说,“好了,我们到了。哎呀,这里好像发生什么事情了。”
前头好像有人在打架,几个戴面具的巨怪跑过,接着三个夜巡队员追过去。谁都没去管马车。
“我听说肢解帮的人今晚要去闯一闯帕克利的保险库。”厄尼身后的某个人说。
“看样子布朗先生不能来了。”另一个人说。还有人偷偷笑。
“我看不一定啊,莉莉白先生,真的不一定啊。”第三个人的声音从喷泉的方向传来,“帮我提一下包,顺便拉我上车好吗?小心,包很重。”
那说话声干净整洁。声音的主人肯定总把钱装在小钱包里,零钱数得清清楚楚。厄尼思考了一下当前状况,随即决定竭力忘记一切。
“继续走吧,厄尼。”茗时说,“去大学后面。”
马车继续走,那个干净整洁的声音说:“把钱收好,就能麻利地出门了。我说得对吗?”
众人纷纷赞同。
“我还在老妈怀里的时候就知道了。”
“在妈妈怀里的时候能学会不少东西,莉莉白先生。”
“你不准这样说我们妈!”一个地震般的声音说道。
“这位是布朗先生,班卓。你规矩点。”
“他不准说我们妈坏话!”
“好了!好了!你好,班卓……我记得我带了糖……找到了,拿着。你说得对,你们妈什么都知道。你只要安静一点,耐心一点,就能拿到想要的东西,还能相安无事地离开。你不会在现场逗留,也绝不会跟别人炫耀你很勇敢,我说得对吗?”
“你可真厉害啊,布朗先生。”马车轱辘轱辘地跑向广场另一边。
“略有经验而已,猫眼先生。算是圣猪节得到的小礼物吧。不要贪多乱跑。拿一点慢慢走。我的座右铭是:务求整洁。穿戴体面,慢慢走。永远不跑。绝对不跑。看守们只追跑的人。他们像小猎犬一样喜欢追东西。你一定要慢慢走,走到拐弯处,等着后面一堆吵吵闹闹的声音从旁边过去,然后你再转身往回走。他们料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明白了吧。他们肯定会站在一旁让你走过去。你就说:‘晚上好,长官们。’接着就可以回家喝茶了。”
“哇!看来真的很省事啊。不过必须很胆大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