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捡起镰刀。

现在我必须走了。他说。

弗莉沃斯小姐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什么?你就这么走了吗?”

是的。就是这样。我有很多工作要做。

“而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我是说——”

哦。会的。很快。他搜索着准确的用词,最终放弃了,这是一个承诺。

死神将他的袍子拉紧,伸手摸向比尔·门的工装口袋,他现在仍然把它穿在袍子里面。

早上西姆内尔先生到这里来收集零件的时候,他很可能会需要找到这个东西。他说着,将一个小小的锥形部件放在她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

一个八分之三基普雷。

死神走向他的马,然后好像又记起了什么。

还有,他还欠我一个法新。

瑞克雷睁开一只眼睛。很多人在他身边绕着圈儿乱跑。周围很亮,充斥着一种兴奋感。很多人在同时开口说话。

他好像坐在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婴儿车里,还有些古怪的昆虫在他周围嗡嗡地叫。

他能听到院长在抱怨,还有那种只有庶务长能发出的呻吟声,还有一个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看来人们都挺满足的,就是没人注意到他。好吧,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大伙儿满足,他也一定得满足满足才行。

他大声咳嗽了两下。

“你们可以试试,”他对着这个残忍的世界说道,“往我的嘴唇中间塞一瓶白兰地。”

一个幻影提着一盏油灯出现在他上方。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张五号的脸套着一份十三号的皮肤;它用关切的语气说:“对——头?”

“哦,是你。”瑞克雷说。他试着尽快坐起来,以防图书管理员想给他来个人工呼吸。

混乱的记忆在他的脑子里蠕动。他可以记起一堵发出叮当声的金属墙,然后是一片粉红,再然后是……音乐。无尽的音乐,它设计的意图就是把任何生物的脑子给打成奶油。

他转过身。他身后有一座建筑,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它。它以一种类似动物的古怪方式蹲坐着,紧紧地抓着地面,就好像这座建筑随时可能抬起它的一翼并且发出吸盘脱离时的噗噗声。光线从建筑里流淌出来,而蒸汽则不时从门缝里喷出。

“瑞克雷醒啦!”

更多的脸庞出现了。瑞克雷想道:今天不是灵魂蛋糕节,所以这些人应该没有戴着面具。哦,见鬼了。

从这些人身后传来院长的声音:“我提议我们使用赫伯蒂的地震重整器,把它从门那儿扔到里面去,啥问题都解决了。”

“不行!我们离城墙太近了!我们只需要把孔杜姆的引力点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

“要不然来个油坑跳跃者的火焰惊喜?”这是庶务长的声音,“把它烧掉,这是最好的方法——”

“是吗?是吗?你什么时候又懂得军事战术了?你连‘呦’都说不好!”

瑞克雷抓住手推车的两边。

“有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他说,“这是在讨论什么该——鬼东西?”

柳德米拉从新开始俱乐部的会员们身后挤了进来。

“你得阻止他们,校长先生!”她说,“他们正在谈论该怎么毁掉那座大商店!”

更多肮脏的回忆定居在瑞克雷的脑子里。

“好主意。”他说。

“但是胡桐先生还在里面!”

瑞克雷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座发着光的建筑上。

“什么,死了的温德尔·胡桐?”

“当我们发现他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时,阿瑟飞了回去,他说温德尔正和一些从墙里钻出来的东西战斗!我们看到很多手推车,但是它们根本不理我们!他让我们逃了出来!”

“什么,死了的温德尔·胡桐?”

“你们的一位巫师同僚还在那里面,你们不能就这么把它用魔法炸掉!”

“什么,死了的温德尔·胡桐?”

“是的!”

“但他死了,”瑞克雷说,“难道不是吗?是他自己说的。”

“哈!”一个人说,瑞克雷希望此人身上能有更多一点的皮肤,“多么典型。这就是**裸的活人主义。我敢打赌要是里面的人刚巧还活着的话,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去营救的。”

“但他想要……他并不热衷于……他……”瑞克雷赌博般地说。这其中很大部分都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但对于像瑞克雷这样的人来说,这种事不会困扰他太久。瑞克雷是个思想单纯的人,这和愚蠢不一样。这只是表明如果他不把复杂的边角和枝丫切掉,他就没法恰当地思考。

他集中注意力,思考着一个简单的主要事实。一位从技术上说仍然是个巫师的人陷入了麻烦。他可以理解这个。这拨动了他的某根心弦。至于这位巫师究竟是死是活,这个问题可以放到以后去考虑。

但还有一个小细节在啮咬着他的心。

“……阿瑟?……飞?……”

“哈喽。”

瑞克雷转过头。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你这副牙口真是不错。”他说。

“谢谢夸奖。”阿瑟·温金思说。

“都是你自己的,不是吗?”

“哦,正是如此。”

“真是令人惊奇。当然,我希望你有按时刷牙。”

“什么?”

“保持卫生。这十分重要。”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柳德米拉说。

“呃,我们打算进去把他带出来。”瑞克雷说。这姑娘是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有一种奇特的冲动,想要拍拍她的头:“我们打算准备一些魔法,然后救出他。是的。院长!”

“呦!”

“我们准备进去,把温德尔带出来。”

“呦!”

“什么?”资深数学家说,“你一定是疯了!”

瑞克雷试图在现有的情况下摆出最为威严的表情。

“记住,我是你的校长。”他怒斥道。

“那你一定是疯了,校长!”资深数学家说。他压低声音:“说到底,他是一个不死者。我不知道你要怎么营救一个不死者。这根本自相矛盾。”

“二歧法[47]。”庶务长热心地建议道。

“哦,我不认为这跟生物学有什么关系。”

“话说回来,我们不是把他埋了吗?”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现在我们得再把他挖出来,”校长说,“这很可能是一个自然存在的奇迹。”

“就像腌菜头。”庶务长欢快地说。

就连新开始俱乐部的会员们也都目瞪口呆。

“在霍万达兰的一些地方,人们就会这样做,”庶务长说,“他们制作了很大很大的罐子,把特制的腌菜头放到罐子里,再把罐子埋到地底下让腌菜头发酵,几个月之后拿出来就会有一种让人感到爽快的辛辣味——”

“告诉我,”柳德米拉在瑞克雷耳边低声说,“巫师们平常就是这么聊天的吗?”

“资深数学家是一个特别好的范例,”瑞克雷说,“紧要关头把握现实的能力就跟用硬纸板剪出来的图样差不多。很荣幸能有他作为我们的一员。”他搓了搓手,“好了,小伙子们,有人自愿前往吗?”

“呦!嘿!”院长说,他现在正沉浸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决不会丢弃拯救一位兄弟的责任。”瑞格·舒说。

“对——头。”

“你?我们不能带你去,”院长气冲冲地盯着图书管理员,“你对游击战[48]根本一窍不通。”

“对——头!”图书管理员说,并且令人惊奇地做出了一个完全可以理解的手势,表明他对于大猩猩战争所有不了解的地方都可以写在一小堆被揍扁的残骸上,举个例子,那可以是院长的残骸。

“我们四个应该足够了。”校长说。

“我从来没听到过他说‘呦’。”院长嘟嘟囔囔地说。

他摘下自己的帽子——一位巫师通常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除非他想从帽子里拿出什么东西——并把它递给庶务长。然后他从他袍子的下摆处撕下一块狭窄的布条,并且戏剧化地把它在自己的额头上绑了一圈。

“这是某种精神特质的一部分,”他说,作为对他们尚未出口的尖锐提问的回答,“衡重大陆的战士们在投入战斗之前就会这么做。而且你需要喊——”他试着回忆起一些久已遗忘的读物,“——呃,盆栽。对。盆栽![49]”

“我觉得盆栽是把树给砍得小小的然后种在盆子里的意思。”资深数学家说。

院长犹豫起来。较起真来的话他自己也并不是十分确定。但是一位好巫师绝不会让疑虑挡住他的去路。

“不,肯定是盆栽没错。”他说。他又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再度面露喜色:“这都是‘梧是道’的一部分。就像……小树。梧——是——道。[50]对啦。非常有道理,仔细想想你就能理解了。”

“但是你不能在这里喊‘盆栽’!”近代如尼文讲师说,“这里的文化背景完全不相符。这样是不会有用的。大家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会努力让他们明白。”院长说。

他注意到柳德米拉站在那里,一副合不拢嘴的模样。

“这是巫师的说话方式。”他说。

“就是这么回事,是不是,”柳德米拉说,“我真是永远都猜不到。”

校长这会儿已经从手推车里爬了出来,正在来来回回地试着推动手推车。通常来讲,一个新鲜的主意要过上非常长的时间才能完全进入瑞克雷的脑子里,但他下意识地觉得一个有着四个轮子的金属线筐具有各种各样的用处。

“咱们是现在就出发,还是花上整个晚上的时间包扎咱们的脑袋?”他说。

“呦!”院长怒气冲冲地说。

“呦?”瑞格·舒说。

“对——头!”

“那是一个‘呦’吗?”院长怀疑地问。

“对——头。”

“呃……那好吧。”

死神坐在一座山顶上。这座山并不特别高,也不特别荒芜或是险峻。没有哪个女巫在这里举行午夜**拜魔集会;整体上说,碟形世界的女巫除非出于手头工作的绝对必要,并不会额外地脱下哪怕一件衣服。没有哪个幽灵在这里萦绕。没有什么坐在山顶上分发智慧的**小人,因为一个真正具有智慧的人第一时间就会发现,坐在山顶上不仅会给你带来痔疮,还会给你带来冻伤了的痔疮。

偶尔,会有人爬到山顶,为这里的石堆纪念碑增添上一两块石头,就好像是为了证明没有什么事是愚蠢到连人类都不会去做的。

死神坐在石堆纪念碑上面,用一块石头缓慢而又一丝不苟地摩擦着镰刀的刀刃。

空气一阵流动。三个灰色的仆人跃入现实世界。

一个存在说,你觉得你赢了?

一个存在说,你觉得你胜利了?

死神将手中的石头转了一下,找到一个没有用过的表面,并用它慢慢地擦过狭长的利刃。

一个存在说,我们会通知阿兹瑞尔。

一个存在说,毕竟,你只是一个渺小的死神。

死神举起镰刀,让月光映在刀刃上,反复翻动,从而注意到光线在刀刃上一层层的波纹之间玩出的花样。

然后他飞快地站了起来。仆人们匆忙向后躲避。

他以蛇一样的速度伸出手,抓住一件袍子,将它那空无一物的兜帽拉到自己的眼睛前面。

你知道为什么塔中的囚犯会注视着飞翔的鸟儿吗?他说。

它说,快给我放手……哎哟……

蓝色的火光一闪即逝。

死神垂下手,注视着另外两个仆人。

一个存在说,这事还没完。

它们消失了。

死神拂去自己长袍上的一点灰烬,然后坚定地站在山顶上,就像要把脚扎根在这里似的。他用双手将镰刀举过头顶,开始召唤所有在他缺席期间产生的次级死神。

一小会儿之后,它们像一道淡黑色的浪潮一样从山脚下冲了上来。

它们聚集在一起,犹如黑色的水银。

这一切持续了很久方才停止。

死神放下镰刀,体会了一下自己的感觉。没错,都在这里。他再一次成了死神,掌管这个世界所有的死亡。只除了——

他犹豫了一小会儿。在某处还有一个狭小的区域是空虚的,他灵魂的一个碎片依旧行踪不明,那代表着……

他无法确定那究竟是哪一个碎片。

他耸耸肩。毫无疑问,他以后会找出来的。与此同时,还有许多的工作要去完成……

他骑上马离开了。

在遥远的那座谷仓下面的巢穴里,鼠之死神松开了它死死抓住一根横梁的双爪。

温德尔·胡桐用双脚重重地踩在一根刚从地板砖下面游动出来的触手上,然后跌跌撞撞地冲进蒸汽里。一块大理石砸了下来,碎块撒了他一身。然后他狂野地用脚踢着墙。

他意识到现在很可能已经没有可以出去的路了,而且就算有的话他也无法找到。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完全在这东西的内部。它为了抓到他甚至不惜破坏它自己的墙。至少他可以让它陷入一个极为糟糕的消化不良状态。

他走向一个曾是通往宽阔走廊的入口的小孔,然后在它彻底关闭之前钻了过去。银色的火焰在墙壁上噼啪作响。这里有那么多无处包容的生命力。

还有一些手推车仍在这里,在抖动的地板上疯狂地滑行,跟温德尔一样茫然失措。

他沿着另一条路走,这里看起来倒像是条走廊,只不过过去一百三十年里他走过的大多数走廊并不会如此剧烈地搏动并且滴下**。

另一只触手飞快地从墙里伸出来并且将他绊倒。

当然,它杀不死他。但它可以让他失去自己的躯体。就像老朋友一人桶。那很可能是一种比死更糟糕的命运。

他爬了起来。天花板弹跳着砸在他身上,又一次把他打倒在地。

他无声地默数着,竭力向前爬。蒸汽喷涌着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再次滑倒,并且向前伸出手。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需要操纵的东西太多了。就算不管脾脏,只是维持心肺的运转就要花费大量的精力……

“绿色雕塑!”[51]

“你他喵的什么意思?”

“绿色雕塑!明白了吗?呦!”

“对——头!”

温德尔抬起模糊的眼睛朝前看。

啊。显然他的脑子也已经失控了。

一辆手推车连同扒在其侧面的模糊阴影从蒸汽的一侧跑了出来。一只长满了毛发的手臂以及一只几乎称不上是手臂的手臂向下伸出,将他的身体抬了起来,塞进手推车的篮子里。随着四只小小的轮子在地板上滑行,手推车撞上一堵墙壁并且反弹,然后它调整好了方向并且吱吱嘎嘎地驶离了。

温德尔·胡桐只能模糊地听到一些说话声。

“开始吧,院长。我知道你一直在期待着呢。”这是校长在说话。

“呦!”

“你准备把它彻底杀死吗?我觉得我们最终不想让它加入新开始俱乐部。我觉得它不符合我们的入会标准。”这是瑞格·舒。

“对——头!”这是图书管理员。

“别担心,温德尔。院长很显然正打算实行一项军事行动。”瑞克雷说。

“呦!嘿!”

“哦,老天。”

温德尔看到院长的手从他面前飘过,手里面还有点闪光的东西。

“你打算使个什么法术?”当手推车高速冲过蒸汽时,瑞克雷说,“地震重整器?还是引力点?又或者是火焰惊喜?”

“呦。”院长说,声音里带着种满足的情绪。

“什么,三个一起放?”

“呦!”

“那有点过分了,不是吗?与此同时,如果你再跟我说一个‘呦’字,院长,我会亲自把你扔出大学,用血魔法能够召唤出的最强大恶魔追杀你到世界边缘,把你撕成碎片、磨成酱,做成鞑靼牛排的怀旧混合物,然后倒进一只狗食碗里。”

“咦——”院长注意到瑞克雷的眼神,“要得。要得。哦,别这样,校长。如果你不能炸掉任何东西,那么精通宇宙的平衡、了解命运的神秘又有什么好处呢?求你了,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你知道当你把库存全都准备好却不使用的时候它们会有多么失望——”

手推车呼啸着冲下一道抖动的斜坡,用两个轮子转了个弯。

“哦,好吧,”瑞克雷说,“如果这对你真的那么重要的话。”

“咦——抱歉。”

院长开始快速低声念诵咒语,然后他惨叫起来。

“我瞎啦!”

“你的盆栽绑带滑下来遮住了你的眼睛,院长。”

温德尔呻吟一声。

“你感觉怎么样,胡桐兄弟?”瑞格·舒饱受摧残的面容占据了温德尔的视野。

“哦,你懂的,”温德尔说,“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

手推车在一堵墙上反弹起来并冲向另一个方向。

“那些法术施放得怎么样了,院长?”瑞克雷紧咬着牙关说,“我现在几乎控制不了这个玩意儿了。”

院长又低声念诵了几个词,然后戏剧性地挥了下手。第八色的火光从他的指尖喷出,沉入茫茫的雾气里。

“咿哈!”他高叫道。

“院长?”

“是,校长?”

“我刚才所说的关于y开头的那个词……”

“怎么了?怎么了?”

“你绝对可以把‘咿哈’也算上。”

院长垂下了头。

“哦。遵命,校长。”

“另外,为什么所有东西都还没有爆炸呢?”

“我给它们加了个小小的延迟,校长。我想也许我们应该在事情发生之前先出去。”

“真是个好想法。”

“很快你就能出去了,温德尔,”瑞格·舒说,“我们的信条是不抛弃、不放弃。这不正是——”

然后,他们前面的地板飞上了天。

紧接着是他们后面的地板。

从破碎的地板砖下面出现的东西没有形状,或者说同时有很多形状。它恼怒地扭动着,用它的粉色管状物向他们抽打。

手推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还有别的法术吗,院长?”

“呃……没有了,校长。”

“而你刚才说的会延迟发动的法术……?”

“随时都可能发动,校长。”

“所以……无论会发生什么事……它都会同样地作用在我们身上?”

“是的,校长。”

瑞克雷拍了拍温德尔的头。

“对此我很抱歉。”他说。

温德尔笨拙地转过头,沿着走廊望向前方。

女王后面有一样东西。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扇极为普通的门,正在挪动着极小的步子向前移动,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小心地躲在它后面并且推着它朝前走似的。

“那是什么?”瑞格说。

温德尔尽全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施莱佩尔!”

“哦,得了吧。”瑞格说。

“那是施莱佩尔!”温德尔喊道,“施莱佩尔!是我们!你能帮助我们出去吗?”

那扇门停了下来。然后它猛地转动了一下,像是被人大力推开那样。

施莱佩尔的身躯舒展开来,展现出他真正的高度。

“哈喽,胡桐先生。哈喽,瑞格。”他说。

他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个几乎塞满了整条走廊、长满长毛的躯体。

“呃,施莱佩尔……呃……你能帮我们清空道路吗?”温德尔用颤抖的声音说。

“没问题,胡桐先生。为朋友干什么都行。”

一只尺寸相当于独轮手推车的大手划过空中,穿过蒸汽,带着难以描述的轻松之感轻易撕开了道路上的障碍物。

“嘿,瞧瞧我!”施莱佩尔说,“你说得没错。一个吓人怪根本不需要一扇门,就像鱼不需要自行车!我现在就要大声说出来,我是——”

“现在,你可以让一让吗?你挡住路了。”

“当然。当然。哇哦!”施莱佩尔又给女王来了一下狠的。

手推车急速朝前冲去。

“还有,你最好跟我们一起走!”温德尔喊道,而与此同时,施莱佩尔则消失在雾气之中。

“不,他不应该跟我们一起走,”手推车继续加速,校长则如此说道,“相信我。那是什么东西?”

“他是个吓人怪。”温德尔说。

“我以为你只会在柜子什么的里面找到吓人怪,不是吗?”瑞克雷喊道。

“他出柜了,”瑞格·舒骄傲地说,“他找到了他真实的自我。”

“这样我们就可以失去他了。”

“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留在——”

“我们能!我们能!”瑞克雷呵斥道。

他们身后传来一种像是沼泽里的气体在喷发的声音。绿色的光从他们身边流过。

“那些法术就快要发动了!”院长喊道,“快一点!”

手推车飞速驶出了建筑的出口,冲入凉爽的夜色里,它的轮子发出尖啸。

“呦!”当他们面前的人群四散开来时,瑞克雷吼道。

“那是否表示我也可以说‘呦’呢?”院长说。

“好吧。只能一次。所有人都只能说一次。”

“呦!”

“呦!”瑞格·舒重复道。

“对——头!”

“呦!”温德尔·胡桐说。

“呦!”施莱佩尔说。

(在黑暗中某个人群最为稀疏的地方,伊克索莱特先生——世界上仅存的最后一个报丧妖——那模糊的身影出现了。他溜向那座抖动的建筑,羞怯地将一张纸片塞在门缝下面。这张纸上面写着:哦——咦——哦——咦——哦——咦——。)

手推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它的轮子在地上犁出深深的印记。没有人转身。瑞格缓慢地开口说道:“你在我们后面,对吗?”

“没错,舒先生。”施莱佩尔欢快地说。

“如果他在我们前面的话我们才应该担心,不是吗?”瑞克雷说,“或者说是否因为我们知道他在我们后面所以就更糟糕?”

“哈!这个吓人怪再也不需要什么柜子或者地窖了。”施莱佩尔说。

“那太遗憾了,因为大学里有一些真的非常大的地窖。”温德尔·胡桐迅速说道。

施莱佩尔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他以一种探询的语气说道:“有多大?”

“巨大。”

“真的?有老鼠吗?”

“老鼠算不上什么。那里面有各种各样逃走的魔鬼什么的。它们可猖獗得很呢。”

“你在干吗?”瑞克雷嘶声道,“你说的那是我们的酒窖!”

“你觉得你更喜欢让他待在你的床底下?”温德尔低声说,“又或者在你身边到处游**?”

瑞克雷飞快地点了点头。

“哇哦,没错,地下的那些老鼠真是有点失控了,”他大声说,“其中有些差不多有——哦,两英尺长。难道不是吗,院长?”

“三英尺,”院长答,“那还是最小的。”

“而且还肥得流油。”温德尔说。

施莱佩尔仔细思索了一番。“呃,好吧,”他不情不愿地说,“也许我会溜进去瞧瞧。”

那座大商店同时向外爆炸以及向内坍缩,这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事情,除非你有极为庞大的特效预算,又或者有三个效果互相牵扯的法术。有一大团云雾向外扩散出来,但是同时它又以很快的速度飘离,因此整体效果就像是一个正在缩小的点。墙壁弯曲并被向内吸入。土壤从受尽**的田地里向上涌动,并旋转着落入旋涡。不像音乐的音乐在一阵猛烈的爆发之后彻底归于平静。

随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东西,除了一片泥泞的田野。

从清晨的天空中落下一些类似雪片的白色东西。它们静静地在空气中滑翔,轻轻地落在人群身上。

“它不会是在播种吧?”瑞格·舒说。

温德尔抓住一片雪花。它大致接近长方形,但是边缘并不平整,还坑坑洼洼的。它只是有这么一种可能性,在加入了相当程度的想象以及猜测之后,能够辨认出上面有这么一些字样:

亭业青仓大甩卖

一件不留!

“不,”温德尔说,“应该不是。”

他向后躺下,露出微笑。享受生命从来都不嫌太晚。

而当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整个碟形世界最后一辆存活的手推车一边发出吱嘎声,一边黯然走进黑暗的夜里,那样茫然以及孤单。[52]

“啵——哒——啰!”

弗莉沃斯小姐坐在她的厨房里。

她能听到外头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那是内德·西姆内尔和他的学徒在联合收割机纠结成团的残骸里捡拾能用的零件。还有几个人理论上说是在帮忙,实际上只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好好打探周围。她煮了一些茶让他们自己随意。

现在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托腮,目光茫然地盯着前方。

开着的门被敲响了。斯皮葛通红的脸从门口伸了进来。

“你得来看看,弗莉沃斯小姐——”

“嗯?”

“你得来看看,弗莉沃斯小姐,谷仓里有一匹马的骨头架子在四处走动!它在吃干草!”

“怎么吃?”

“全都漏出来了!”

“真的?那我们就把它留下来养着吧。至少喂它不用花什么钱。”

斯皮葛两只手扭着自己的帽子,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你还好吧,弗莉沃斯小姐?”

“你还好吧,胡桐先生?”

温德尔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

“温德尔?”瑞格·舒说。

“嗯?”

“校长先生刚才在问你想喝点什么。”

“他想要一杯蒸馏水。”蛋糕夫人说。

“什么,只要水?”瑞克雷说。

“他就想要那个。”蛋糕夫人说。

“我想要一杯蒸馏水,谢谢。”温德尔说。

蛋糕夫人看起来相当自鸣得意。至少她身体能被看到的那部分,也就是帽子和手包之间的部分是如此,而她的手包则能与帽子完全配套,大得离谱。当她坐着把它放在她的大腿上的时候,她得举起胳膊才能握住提手。她听说她女儿受邀来到大学做客,便也跟来了。蛋糕夫人总是认为柳德米拉收到的邀请函自然而然地也就邀请了柳德米拉的母亲。母亲们都希望自己无处不在,而这显然是没有什么法子可以阻止的。

巫师们正在悉心招待新开始俱乐部的会员们,而后者则努力试着摆出一副享受的样子。这正是那么一种不和谐的场合,长时间的沉默夹杂着偶尔的咳嗽声,人们说着一些像是“嗯,还不错吧”这类不着边际的话。

“你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啊,温德尔,刚才那会儿。”瑞克雷说。

“我只是有点累,校长。”

“我以为你们僵尸都从不睡觉的。”

“但我还是累。”温德尔说。

“你确定你不打算让我们再给你办一次葬礼什么的?我们这次肯定搞得漂漂亮亮的。”

“谢谢,但还是不了。我想我还是天生就不适合做一个不死者。”温德尔看向瑞格·舒,“对此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适应过来的。”他略带歉意地咧嘴笑着。

“你想活就活,想死就死。选择的权利在你手上。”瑞格庄重地说。

“一人桶说人们又开始正常地死去了,”蛋糕夫人说,“所以你可能很快就会收到预约。”

温德尔环视四周。

“她带着你的狗出去遛弯了。”蛋糕夫人说。

“柳德米拉在哪儿?”他说。

温德尔露出尴尬的微笑。蛋糕夫人的预知能力有时会让人非常疲倦。

“能有人照料鲁潘就再好不过了,如果我……离开了的话,”他说,“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收留他呢?”

“这个嘛……”蛋糕夫人犹豫着。

“但他是——”瑞格·舒开口说道,但随后他就注意到了温德尔的表情。

“我必须承认在我们家里养条狗能够让人更加安心,”蛋糕夫人说,“我总是在为柳德米拉担忧。附近有很多古怪的人出没。”

“但你的女——”瑞格再一次开口。

“闭嘴,瑞格。”多琳说。

“那就这么定了,”温德尔说,“还有,你有裤子吗?”

“什么?”

“我是说,你家里有裤子吗?”

“呃,我想家里还有已故的蛋糕先生留下的几条裤子,但为什么——”

“抱歉,”温德尔说,“我只是在胡思乱想。很多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啊,”瑞格轻快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在他——”

多琳猛地推了下他。

“哦,”瑞格说,“抱歉。不用理会我。要不是我的头缝在脖子上我准会忘了带走它。”

温德尔靠回椅背,闭上眼睛。他能听到不时传来的话语声。他能听到阿瑟·温金思在询问校长,这里的装修是谁做的,以及大学的蔬菜从哪边进货。他听到庶务长在悲叹灭杀所有的骂人话要花多少钱——这些家伙不知怎么的在最近的变动之中幸存下来,并在屋顶的暗处做了巢。如果他发挥他那绝佳的听力,他甚至可以听到施莱佩尔在遥远的酒窖里发出的欢呼声。

他们不再需要他了。终于。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温德尔·胡桐了。

他静静地站了起来,悄然走向门口。

“我要到外边去走走,”他说,“可能要多待一些时候。”

瑞克雷心不在焉地朝他点了下头,然后继续集中精神听取阿瑟关于大厅装修的意见,后者表示一些松木条纹效果的墙纸能让整个大厅来个大变样。

温德尔关上门,靠在门外厚重而又凉爽的墙壁上。

哦,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事。

“你在吗,一人桶?”他柔声说。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一般都在。”

呵呵,你可真是惹下了一个大麻烦!你知道到了下个满月时会发生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也知道。”

但他会变成一个狼人。

“是的。而她会变成一个女狼人。”

好吧,但每四个星期只有一个星期能够正常接触的两个人会发展出怎样的一段关系呢?

“这段关系至少有着很大的机会,能够和绝大多数人同样幸福。生命从来不是完美的,一人桶。”

这还用你说?

“现在,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温德尔说,“我只是觉得我一定得知道……”

哈。

“毕竟,你现在又独自拥有一个星界位面了。”

哦,好吧。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一——”

就这个?我还以为你能自己想出来,你可是个聪明家伙。按照我部落的传统,人们的名字是要以母亲生产之后,从帐篷里朝外看到的第一件事物来确定的。一人桶是一个简称,全称是“一个人拿着一桶水倒在两条狗身上”。

“那可真不幸。”温德尔说。

也没那么糟了,一人桶说。我的双胞胎哥哥才叫倒霉。在给我取名字之前的十秒,我母亲朝帐篷外看了一眼,就给他取好了名字。

温德尔仔细思索了一番。

“别告诉我,让我猜猜,”他说,“两狗斗?”

两狗斗?两狗斗?一人桶说,哇哦,他要是能叫两狗斗的话,叫他把他的右手砍掉都没问题。

在这之后不久,温德尔·胡桐的故事真正走到了尽头,假如“故事”这个词代表的是所有他本人做的、导致的、引发的事件的总称的话。举例来说,在能跳出真正的莫里斯舞的那个锤顶山脉小村庄,人们认为只有当一个人在世界中激起的涟漪真正归于平静时,一个人才算是真正死了——直到他上过发条的那座钟停下来,直到她酿的那批葡萄酒完成了发酵,直到他们播下的那些庄稼被收割。他们说,某人的生命本身只不过是他们在这个世界的存在的核心部分。

当温德尔走在弥漫着雾气的城市中,等候着那个他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在等候的预约时,他觉得自己能够预言那个真正的结束会是在什么时候。

那会是在几周之后,月亮再次变为满月的时候。某种或多或少的补遗或是附录将会被加进温德尔·胡桐——生于三虱世纪的大三角之年(他总是更倾向于使用给每一年都取一个名字的旧式纪年法,而非现在这种时髦的数字纪年法),死于果蝠世纪的抽象蛇之年——的生命记录之中。

那时将会有两个身影,奔跑在月光下的高沼地上。他们不完全是狼,也不完全是人。稍微走点运的话,他们将可以真正地享受到两个世界。不仅仅是感受……而是确实地知道。

同时拥有两个世界一直都是最好的事。

死神坐在他黑暗的书房里的一张椅子上,他的双手竖立在脸前,十指的指尖相触。

偶尔他会让他的椅子前后摇摆。

阿尔伯特给他送来了一杯茶,并且颇为老练地无声退出。

死神的书桌上只有一个生命计时器。他盯着它。

摆动,摆动。摆动,摆动。

在书房外的大厅里,那只巨大的钟嘀嘀嗒嗒地响着,不停地消灭着时间。

死神的白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伤痕累累的木制桌面。一些书本堆在他面前,许多即兴制作的书签夹在书页之间。这些是碟形世界所有知名追求者的生命记录[53],但他们高度雷同的经历并没有带来什么启发。

他站起来,走向一扇窗子,望向外面黑暗深邃的他的领域,背在背后的双手不断地握紧又松开。

然后他抓起生命计时器,大步走出了房间。

冰冰正在温暖而又沉闷的马厩里等候着。死神迅速骑在他背上,让他慢慢地走出马厩,随后又骑着他飞升到空中,飞向远方那遥远的闪光宝石——碟形世界。

日落时分,他静静地落在农场院子里。

他穿过一堵墙。

他来到一道楼梯下方。

他举起计时器,注视着其中流逝的时间。

随后他停了下来。还有一件他必须知道的事。比尔·门对一切都非常好奇,而他能够记起自己作为比尔·门时发生的一切。他可以像是观察那些被用大头针固定在玻璃罩下的蝴蝶那样,去观察各种各样的情绪。

比尔·门死了。或者说至少他短暂的存在已经结束了。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某个人的生命周期只不过是他们真正存在的核心,不是吗?比尔·门离去了,但他的回声仍在。比尔·门的记忆仍然有一些等待补全的东西。

死神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人们会把花放在坟墓上。在他看来这毫无意义。无论如何,死者显然是不可能闻到玫瑰香气的。但现在……也并不是说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但至少他感觉到这其中有一些在他理解范围之内的东西。

在被窗帘裹得严严实实因此全然黑暗的弗莉沃斯小姐的会客室里,一个更为黑暗的阴影移动着,走向碗柜上方的那三个箱子。

死神打开一个较小的箱子。里面装满了金币。它们看起来很久都没被人触碰过了。

他打开另一个小箱子。里面也同样满是金币。

他对弗莉沃斯小姐的期待并不止于此,尽管就连比尔·门很可能也都不清楚他期待的到底是什么。

他打开那个最大的箱子。

首先看到的是一层薄纸。纸下面是一种像丝绸一样的白色东西,类似于某种面纱,现在由于漫长的时间而变得泛黄又脆弱。他无法理解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在一边。接下来是一些白色的鞋子。他感觉这种东西对于农场生活来说不很实用。难怪它们被包好了搁置在这儿。

接下来是更多的纸,一捆被绑在一起的信件。他把它们放在薄纱之上。观察人类之间的对话从来都不会有任何益处——语言只不过是用来掩藏他们想法的另一种工具。

最后,在箱子的最底下,有一个小盒。他把它拿了出来,在他的手上转了又转。然后他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插销,抬起盒盖。

发条旋转起来。

这个调子并不是特别动听。死神听过这个世界上所有曾经被写出来过的曲子,几乎所有的曲子都比这个要好些。它就像是一个丁零当啷地敲出来的带着锡气味的小曲。

在音乐盒里,匆忙旋转的齿轮上方,两个木刻的舞者**着,滑稽地模仿着华尔兹。

死神注视着它们,直到发条的能量耗尽。

然后他阅读了盒子上的铭文。

它曾经是一个礼物。

在他身边,生命计时器里的颗粒不停地掉到下面那个半球里。他无视了它。

当发条的能量耗尽时,他又上了一次发条。两个身影,在时间里不停旋转。而当音乐停下来时,你只需要继续转动钥匙就好。

当它再度停止时,他坐在沉静的黑暗里,并且做出了一个决定。

时间只有几秒钟了。秒钟对于比尔·门来说曾经很重要,因为他的库存有限。但它们对死神来说没有意义,他从来就没拥有过它们。

他离开这座沉睡中的房子,骑上马离开了。

尽管哪怕是光要走过这段旅程也需要三亿年,但死神只花费了一个瞬间,因为他在时间没有意义的空间中旅行。光总是认为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它走得更快,但它错了。不管光走得有多么快,它总会发现黑暗先于它到达,并且已经在等着它了。

他的旅途上也有旅伴——星系、恒星,闪光物质组成的缎带,流淌着、旋转着,向着遥远的目标迈进。

死神骑着他灰白的马,随着一条像是流动的黑暗组成的河流向前,就像河水中的一个泡泡。

而每条河都流向某个地方。

接下来,下方出现了一片平原。在这里,距离与时间一样没有意义,但是这片平原给人以一种巨大之感。它可能在一英里以外,也可能在一百万英里以外;当他接近它时,他可以分辨出上面那些狭长的溪谷或是沟壑,流向两边的尽头。

他降落下去。

他跳下马,在安静中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单膝跪地。

切换一下视角。满是褶皱的大地向着无尽的距离跌落,边缘开始卷曲,变成一只手指的指尖。

阿兹瑞尔将他的手指举到一张充满了整个天空的脸前,那张脸被正在死亡的银河发出的微光所照亮。

世间的死神总有亿万之数,但他们都只是同一个死神的投影,他们的本体全都是阿兹瑞尔,伟大的吸引者,诸宇宙的死神,时间的开端与终末。

大多数宇宙都是由暗物质组成,只有阿兹瑞尔知道它是谁。

他的眼睛极为巨大,即使是超新星的爆发,也只是他巩膜上极微弱的一点闪光。这双眼睛眼下正缓慢地转动着,聚焦于他指尖广阔平原上的那个渺小身影。在阿兹瑞尔身边,巨大的时钟悬挂在诸时空所组成的复杂网络的中心之处,不停地嘀嗒作响。恒星在阿兹瑞尔的眼睛里发出闪光。

碟形世界的死神站了起来。

主人,我请求——

三名湮灭的仆人在他身边现形。

一个说,不要听,他被控犯有干涉罪。

一个说,以及谋杀死神。

一个说,以及骄傲。以及怀有想要活下去的心情而活。

一个说,以及追随混沌,破坏秩序。

阿兹瑞尔抬起一边的眉毛。

仆人们充满期待地从死神身边飘离。

主人,我们知道除了我们所创造的秩序,并没有什么秩序……

阿兹瑞尔的表情没有变化。

除了我们别无希望。除了我们别无仁慈。除了我们别无正义。一切都只有我们。

黑暗的、悲伤的脸庞充满了天空。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但我们必须关心。因为如果我们不关心,我们就不复存在。如果我们不复存在,那么除了盲目的湮灭便别无他物。

而即使是湮灭本身也终有终结的一日。主人,你能否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为了万物能够恢复恰当的平衡。为了归还那些被给出的东西。看在囚犯还有他注视着的飞鸟分儿上。

死神后退了一步。

阿兹瑞尔的表情是无法理解的。

死神瞥向两边的仆人们。

主人,除了收割人的关心,收获还能指望些什么?

他等候着。

主人?死神说。

在回答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几条银河舒展开来,像是纸彩带一样围绕着阿兹瑞尔飞速旋转、互相撞击,并且消失了。

然后阿兹瑞尔说:

好。

另一只手指伸了出来,穿过黑暗,伸向时钟。

仆人们发出微弱的愤怒尖叫,随后是觉悟的惨叫,最后是三道短暂的蓝色火焰。

所有其他的时钟,甚至包括死神的没有指针的时钟,都只是这座时钟的镜像。刚巧与这座时钟相反;其他的所有时钟告诉宇宙现在是什么时间,但这座时钟告诉时间什么是时间。这是所有在各处泼洒的时间的终极来源。

而这座时钟的设计是:那条短的指针只会走一圈。

它的秒针沿着一条环形的通路旋转,它每走一格的距离光要走上好几天才能到。它永远地被分钟、小时、日、月、年、世纪和时代追逐着。

但是代表宇宙的那条指针只会走一圈。

或者至少,在有人旋转它的发条之前是这样。

而死神则带着一点点的时间回到了他的居所。

挂在一家商店门上的铃铛响了起来。

花匠德鲁托·波尔从一株舒沃夫人月季上方望过去。有个人站在花盆之间。他看起来特别朦胧;实际上,即使是在此后,德鲁托都始终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人来过他的店里,又或者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什么样子。

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迎了上去。

“您有什么需——”

花。

德鲁托只是犹豫了一个瞬间。

“那么,呃,您想送给——”

一位女士。

“您有没有什么特别——”

百合。

“啊?您确定百合能——?”

我喜欢百合。

“呃……问题是百合有一点忧郁——”

我喜欢忧——

那人停了下来。

你有什么推荐?

德鲁托这会儿才算进入了自己的节奏。“玫瑰一直都广受青睐,”他说,“还有郁金香。近来有许多先生告诉我,女士们认为一枝品种特别的郁金香比一大束玫瑰更加合意——”

给我多来点。

“是要郁金香还是玫瑰?”

都要。

德鲁托的手指弯曲着缠绕在一起,像在油脂里钻动的鳗鱼。

“先生您是否想要了解一下这些极为美丽的绚烂百合——”

多来点。

“还有,如果先生您的预算充足的话,我能否建议您买下这极为稀有的——”

好。

“您还可能想要——”

好。全买了。用缎带绑起来。

店门铃再一次响起,代表着购物者的离去。德鲁托看着他手中的硬币。其中有许多都受到了腐蚀,所有的硬币看起来都很古怪,还有一两个甚至是金色的。

“呃,”他说,“这单还不错……”

他开始注意到一种柔和的拍打声。

在他周围,整个商店里的所有花卉,它们的花瓣都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那这些呢?

“这是我们的精品套装。”巧克力店里的女士说道。这家店是那种高端店铺,它出售的不是糖果,而是华而不实的糖果——通常每一颗都单独包裹在金箔纸里,它们在银行账户里造成的亏空比在牙齿上的还要大。

全身黑衣的高大顾客拿起一个差不多有两平方英尺大的盒子。在像绸缎坐垫一样的盒盖上面画着两只长着斗鸡眼的小猫,正从一双靴子里绝望地朝外面看。

这个盒子为什么有这么厚的衬垫?这是让人坐的吗?它不会是猫口味的吧?他补充道,语气中明显地带有威胁之意,或者更恰当地说,是比之前更带有威胁之意。[54]

“呃,不是。这是我们的豪华套装。”

顾客把它扔在一边。

不要。

店主朝两边张望了一下,然后拉开了柜台下面的一个抽屉,与此同时,她压低声音,用一种同谋者的语气说道:“当然,为了那个非常特别的场合……”

这个盒子相当小。与此同时,它是纯黑的,只除了盖子上以细小的白色字母标出内容物的名字;就算是绑着粉色缎带的猫也不允许出现在像这样的一个盒子的一英里以内。为了递送这样一盒巧克力,得有一群黑色的陌生人从高空缆椅上沿绳子滑下才行。

黑色的陌生人窥视着那些字母。

“黑色**”,他说,我喜欢。

“专为那些最私密的时刻而设计。”女店主说。

顾客似乎正在思索这其中的关联。

是的。那看起来很合适。

店主快活地笑起来。

“那我是否该把它包起来呢?”

是的。用一条缎带。

“还需要别的东西吗,先生?”

顾客看起来陷入了恐慌。

别的东西?是不是还需要别的东西?还有别的东西吗?还需要做些什么?

“抱歉,先生?”

给一位女士的礼物。

店主被这场谈话潮汐方向的突然转变给弄得有点头昏脑涨。她游向一处安全的陈词滥调。

“这个嘛,人们都说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她轻快地说。

钻石?哦,钻石。是这样的吗?

它们看起来宛如黑色天鹅绒般的天空上的点点星光。

“这颗,”商人说,“是一颗特别好的宝石,您不这么认为吗?看它的火彩,那绝美的——”

它有多友善?

商人犹豫起来。他知道克拉,他知道硬度、光泽,甚至也知道净度、打磨和火彩,但从未有人要求他用“友善度”来评价宝石。

“相当有好感?”他试探着说。

不要。

商人的手指握住了另一片冻结的碎裂光芒。

“现在来看这一颗,”他说,自信重新回流到他的声音里,“它来自知名的断腿矿井。我能否请您注意观察它精妙的——”

他感觉到穿透性的目光盯在他的后脑勺上。

“但必须承认,它并不以友善度而著称。”他磕磕绊绊地说。

黑暗的顾客不满地环视整间商店。在昏暗之中,防巨怪护栏后面,各种各样的宝石闪着光,正如深邃洞穴内部巨龙的眼睛。

这其中有哪些是友善的吗?他说。

“先生,我认为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们从未基于宝石的友善度制定过任何的购买策略。”商人说。他不自在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是错的,而在他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他知道是什么东西错了,但他的意识却阻止他做出最终的联结。这让他感到紧张。

世界上最大的钻石在哪里?

“最大的?那很简单。世界上最大的钻石是‘奥夫勒之泪’,它位于最黑暗的霍万达兰的鳄鱼神的失落宝石厄运神庙之中最内层的祭坛,重达八百五十克拉。而且,先生,为了防止你提出下一个问题,我个人乐意抱着它睡觉。”

在鳄鱼神奥夫勒的失落宝石厄运神庙做一名祭司,好处之一就是大多数的下午都可以提前回家。这是因为它已经失落了。大多数朝圣者从来都没能找到来此的路线。他们还算是幸运的。

按照传统,只有两个人曾进入过最内层的祭坛。他们分别是高级祭司以及不那么高级的祭司。他们在这里已经待了许多年,并且轮流担任阶层较高的那个职位。这个工作并不算太难干,主要原因是大多数预期中的朝圣者都被刺穿、被压扁、中毒或是被诱杀装置给切成碎片,甚至都用不着把它放在一个小盒子里,画上一个像温度计似的小图标[55]再放到神庙外头去。

他们在高高的祭坛上玩着瘸腿洋葱先生的纸牌游戏,镶嵌着钻石的奥夫勒神像在他们身上投下阴影。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远处的正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嘎声。

高级祭司连头都没抬。

“嘿呀,”他说,“又来了一个会在地滚球那儿送命的。”

一声巨响,接下来是仿佛磨牙一般的滚动声音。最后是“砰”的一声。

“现在,”高级祭司说,“赌注是什么来着?”

“两块鹅卵石。”低阶祭司说。

“没错。”高级祭司看了看他的牌,“好吧,跟你的两块鹅——”

一串模糊的脚步声。

“上周那个带鞭子的小伙子一直走到了大尖刺。”低阶祭司说。

又传来一阵声音,就像是一个很旧的旱厕被冲了水。脚步声停了。

高级祭司暗笑了一下。

“没错,”他说,“跟你的两块鹅卵石,再加两块鹅卵石。”

低阶祭司把他的牌扔下来。

“一对洋葱。”他说。

高级祭司怀疑地低头看去。

低阶祭司掏出一张纸片看了一下。

“你现在欠我三十万零九百六十四颗鹅卵石。”他说。

脚步声再度传来。

两个祭司对视了一眼。

“很长时间都没人能通过毒镖小巷了。”高级祭司说。

“五块鹅卵石押他能。”低阶祭司说。

“跟了。”

一阵金属撞击在石头上的微弱声音。

“真不好意思,又得收你的鹅卵石了。”

脚步声又一次传来。

“好吧,但还有——”一阵吱嘎声,一阵水溅起的声音“——鳄鱼池。”

脚步声。

“从来都没有人能够穿过门前的恐怖卫士——”

祭司们互相注视着对方充满惊恐的脸。

“嘿,”那个不那么高级的说,“你觉得那会不会是——”

“这里吗?哦,别乱想。我们在一座该死的丛林的正中间。”高级祭司试着微笑,“那不可能是——”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祭司们恐慌地互相抓住对方的手。

“蛋糕夫人!”

门向内爆开。一阵黑色的风冲进房间,将所有的蜡烛吹灭,并且把所有的纸牌像是雪片一样吹散成圆点花样。

祭司们听到一声脆响,就像是一颗非常巨大的钻石被从它的槽里撬出来的声音。

谢谢。

一小会儿之后,料想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那个不那么高级的祭司设法找到了火绒盒,在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终于点燃了一支蜡烛。

两位祭司抬起头,穿过跃动着的阴影望向神像,那上面有一个裂开的洞,那里本应有一颗非常巨大的钻石。

一阵沉默。然后,高级祭司叹了口气并且说道:“好吧,让我们这样看这个问题:除了我们,还有谁应当知道这件事?”

“对。从没用这个角度来思考过。嘿,我明天能当高级祭司吗?”

“要到星期四才能轮到你。”

“哦,拜托了。”

高级祭司耸了耸肩,伸手摘下了他的高级祭司帽。

“这种事情真是让人失望,”他向上瞥视着那毁坏了的神像,“有些人就是不知道在宗教场所该怎样表现礼貌。”

死神加速穿过整个世界,再次降落在农场院子之中。当他敲响厨房的门时,太阳刚巧正要沉入地平线。

弗莉沃斯小姐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打开了门。她皱着眉头,像是近视的人那样打量着这位访客,然后后退了一步。

“比尔·门?你可真让我吃惊——”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花。

她呆呆地注视着那些干枯的花茎。

还有一些巧克力,女士们喜欢的那种。

她呆呆地注视着那个黑色盒子。

还有一颗钻石可以和你交朋友。

它抓住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

弗莉沃斯小姐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了。

“比尔·门,你在想什么啊?”

我来把你从这一切之中带走。

“一定要走吗?去哪儿?”

死神还没想过这么远。

你想去哪儿?

“今晚我除了舞会哪儿都不去。”弗莉沃斯小姐坚定地说。

死神也从来没做过这方面的计划。

什么舞会?

“收获舞会。你知道吗?那是传统,收获完成之后就要跳舞。那是一种庆祝,也是一种感恩。”

感恩?感谁的恩?

“不知道。我猜不是某个特定的人。只是笼统地表示感谢。”

我计划好了要给你看各种各样的奇迹。美丽的城市。一切你想要的。

“一切?”

是的。

“那么我们就去舞会,比尔·门。我每年都去。他们都指望着我呢。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是的,弗莉沃斯小姐。

他伸出手来牵住她的手。

“什么,你是说现在?”她说,“我还没准备好——”

瞧。

她低头看着她身上这套她刚才还没有穿着的盛装。

“这不是我的衣服。它到处都在闪光。”

死神叹了口气。历史上伟大的追求者们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弗莉沃斯小姐。卡萨南德会主动交出他的四脚活梯。

那些是钻石。足以为一位国王赎身的钻石。

“哪个国王?”

任何国王。

“嗯。”

冰冰轻快地走在通往镇子的路上。在度过了无尽的距离之后,一条简单的土路更像是一种慰藉。

弗莉沃斯小姐侧身坐在死神身后的马鞍上,沙沙作响地探索着黑色**盒子里的内容物。

“瞧啊,”她说,“有人把朗姆酒松露都吃了。”又一阵哗啦啦的翻动纸张的声音,“下面这层的也都被吃光了。我讨厌这种上层还没吃完就开始吃下层的家伙。而且我可以确定原来一定有朗姆酒松露,因为这盖子上有张图画着呢。比尔·门?”

我很抱歉,弗莉沃斯小姐。

“这颗大钻石有点沉。不过还挺好看的,”她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你从哪里弄来的?”

从一个人们把它当作是神的眼泪的地方。

“那它真的是吗?”

不是。神从不流泪。这只不过是经历了高温高压的普通的碳,没别的。

“在每一块煤里面都有一颗钻石等着出来,是这样吗?”

是的,弗莉沃斯小姐。

有一段时间,除了冰冰嘚嘚的蹄声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然后弗莉沃斯小姐开口了,带着一丝调皮的语气:

“我真的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你懂的。我看到过那里面有多少沙子了。因此你就想,‘她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老坏蛋,所以我打算带她过上几个小时的快活时光,然后等她不注意的时候,就可以像割草一样把她割倒了’,我说得对不对?”

死神什么都没有说。

“我说对了,不是吗?”

我什么都瞒不过你,弗莉沃斯小姐。

“哈。我猜我应该备感荣幸才对。是不是?我觉得你肯定有大量的预约需要安排。”

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弗莉沃斯小姐。

“那么,有鉴于此,你或许应该再次称呼我为蕾娜塔。”

射箭场另一边的草地上有一处篝火。死神可以看到一些人影在它前方移动。偶尔会有一声饱受折磨的嘶叫传来,那表示有人在给小提琴调音。

“我总是会参加收获舞会,”弗莉沃斯小姐健谈地说,“当然,不是为了跳舞。我一般负责弄点食物什么的。”

为什么?

“这个,总得有人弄食物吧。”

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你不跳舞?

“因为我老了。”

心态年轻你就会变得年轻。

“哈!是吗?是真的吗?人们经常说这样的蠢话。他们总是说,听我的,你看起来真不错。他们说,老家伙也能享受生命。一把旧提琴也能演奏出好曲子,诸如此类的。都是些蠢话。就好像变老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就好像对此表现豁达能给你加分似的!我的头知道该怎么以年轻的方式思考,但我的膝盖可做不到。还有我的背,还有我的牙齿。你可以试试,告诉我的膝盖说它们还年轻,看看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或者对它们有什么好处。”

也许值得一试。

更多的身影挡住了火光。死神能够看到绑着彩带的旗杆上挂着彩旗。

“小伙子们通常会把两扇谷仓门拆下来带到这里,然后把它们钉在一起做成地板,”弗莉沃斯小姐评论道,“这样所有人都可以跳舞。”

民间舞蹈吗?死神疲倦地说。

“不是。我们可是有自尊的,你明白。”

抱歉。

“嘿,那是比尔·门,不是吗?”暮色中,有一个阴影说道。

“那是好人老比尔!”

“嘿,比尔!”

死神环视着这些朴实的脸庞。

哈喽,朋友们。

“我们听说你离开了。”公爵·博顿利说。他看到了被死神扶着下了马的弗莉沃斯小姐。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了,那是因为他正在试图分析眼前的情势。

“今晚你看起来非常……光芒四射,弗莉沃斯小姐。”他终于说出了一句献殷勤的话。

空气中带着一种潮湿又温暖的青草气味。一支业余管弦乐队仍然在一顶雨篷下面进行着排练。

场地上有一些长餐桌,上面摆放着通常会与“筵席”这个词联系在一起的菜肴——模样像是上了漆的军用防御工事的猪肉馅饼,散发着魔鬼气息的大桶装腌洋葱,包裹在熔化黄油的胆固醇海洋里的土豆。一些当地的长者已经在长凳上占好了位置,尽管可能已经没有了牙齿但仍坚韧不拔地咀嚼着食物。空气中充满了一种如有必要的话可以坐上一整夜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