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前半轮更——16:00—20:00(1 / 1)

灰猎犬号 C.S.佛瑞斯特 3274 字 2个月前

克劳斯忍着双脚的酸麻和双腿的疼痛向上爬,全舰已开始了交接班。梯子上挤满了人,有人上,有人下。他们喋喋不休地交头接耳,就像小学生在上课。最近激动人心的事情让他们心情振奋,脸上却已有倦色。

“你听见那个‘德国佬’(93)讲什么了吗?”一个年轻水手大声说道,“他说——”

有人看见了梯子上的克劳斯,他一边用手肘推了推说话的那个人,一边给他们的舰长让出了一条路。

“谢谢你。”克劳斯挤着身子通过。

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在甲板水手心中有个叫“德国佬”的小名。现在,他终于亲耳听见了。被人起小名是不可避免的。在军官之中,他还保留着在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昵称——方头克劳斯(94)。

克劳斯一进入操舵舱,就有两人转身向他敬礼。一个当然是查理·科尔,另一个则是军医特米。

“您真的干掉它了,长官。”科尔说道。

“是的,我们做到了,难道不是吗?”克劳斯反问。

“伤亡报告,长官,”特米说完低头看那张自己准备的纸片,“三人死亡:三等枪炮手皮萨尼,二等兵马克,二等炊事兵怀特。他们全都尸首残缺。两人受伤:二等海员波诺尔,三等军需兵梅耶。两人都被安置在医务舱了。梅耶的两条大腿都严重受伤。”

“很好,医生。”

克劳斯转过身接受奈斯特龙的敬礼,他报告说现在由哈伯特接管甲板。“很好,奈斯特龙先生。”

“我给你开了点儿东西,舰长,”科尔说道,“刚刚咨询了军医。”

克劳斯有些愣神地看着他。

“一些放在托盘上掉东西,长官。”科尔说。

“谢谢。”克劳斯怀着所有的感激之情说道,他的脑海中仿佛忽然飘起了咖啡的香味,但是科尔显然还没有把话说完,而站在一旁的军医则在默默地表达对他的支持。

“关于葬礼,长官。”科尔终于说道。

克劳斯还没有想到处理死者的问题。

“军医认为——”科尔指了指站在原地的特米。

“越早处理越好,长官,”特米说道,“下面已经没有地方存放尸体了。还有四名卧床伤患,长官,就是那艘失火船上的幸存者。”

“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投入战斗,长官。”科尔说。

他们两个说得都很对。一艘驱逐舰,上上下下都是人,形同石榴里的籽儿,已经没有地方存放这些残缺不全的尸体了。特米必须考虑到将来或许还会有更多的死伤者。

“副舰长告诉我大概还有三天多才能靠港,长官。”特米说道。

“是这样,没错。”克劳斯确认道。

“放桌上去,那儿,传令兵。”科尔说道。

他们“开的东西”来了,三人一同走向桌子。科尔为了说话方便,迅速做了个手势,打发走了航海军士和传令兵。克劳斯掀开餐巾,原来是一顿丰盛的佳肴。除了一壶咖啡,还有精挑细选的冷拼盘、涂好黄油的面包、土豆沙拉和一碟冰激凌。克劳斯目瞪口呆,完全不明所以——除了那壶咖啡。

“请,长官,”科尔说道,“趁现在有时间,请用餐,长官。”

克劳斯倒了一杯咖啡喝下,机械地拿起刀叉,开始吃起来。

“可否让我来安排葬礼,长官?”科尔问。

葬礼。克劳斯已经不动声色地听说了皮萨尼、马克和怀特的牺牲,当时他还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没有过多留意。现在,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在讨论这个问题。皮萨尼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小伙,面容英俊,活力十足,他对此记忆犹新。但是,船队必须继续航行。

“我们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日光,长官,”科尔说,“我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准备完毕,您继续用餐就好。不然,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克劳斯一边嚼着冷肉,一边看着他。在拥有自己的战舰、成为舰长之前,科尔仍然只是一名部门负责人,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对一个拖拖拉拉的舰长软磨硬泡,试图让后者下达必要的命令。这就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一发现比对死者的愧疚更让克劳斯过意不去。他浑身都僵硬了。

“我必须亲自履行职责。”克劳斯冷冷地说。

“当然可以,长官。”科尔同意道。

为舰上的死者执行海葬时,舰长没有任何理由呆坐在凳子上,这是绝对不行的。他必须向那些为国捐躯的可怜人表示最深重的敬意。

“很好,那就这样吧,副舰长。”克劳斯说。这些话说得很正式,克劳斯用这种方式提醒科尔,他并没有放松手中的缰绳。“你可以下达必要的指令了。谢谢你,医生。”

“遵命,长官。”

克劳斯手里拿着刀叉,没办法还礼,只能点头示意。此时此刻,食物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饿得要命。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冷肉、面包和沙拉,又开始吃冰激凌。喇叭里响起了科尔的声音,他在宣布将把死者的尸体从主甲板尾部投向海水深处,还详细说明了每个人的分工,并加上了一些精挑细选的话,告诉其他人员应该留在自己的岗位上为死去的同胞默哀。克劳斯还想再喝一壶咖啡。那些死者是第一批在他指挥期间死去的人。战争期间有两件事情难以避免,一是死人,二是沉船。

事实上,因为还有其他问题需要思考,克劳斯既疲倦又烦躁,虽然他自己也有赴死的觉悟,但对那些已经迎接这份命运的人,他心里却没有泛起任何感情。在这样一个清醒到可怕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冷酷且淡漠,一想到自己的这份冷酷和淡漠有可能伤害到了热情体贴的伊芙琳,他就心如刀绞。

“全部准备就绪了,长官。”科尔敬礼后说道。

“谢谢,查理。我这就去主甲板,你留在这里。”

他再次爬下梯子,强迫自己忘记伊芙琳,也强迫自己忘掉双脚的疼痛,迫使大脑暂时放下是否需要打破无线电静默的问题,在心里整理必要的致辞。军舰一侧摆着三个担架,上面盖着国旗。日光逐渐黯淡,一缕淡淡的阳光从西边的海天交界处扫过。在他说话时,声呐单调地发出脉冲。科尔的组织工作做得相当出色,人们刚一抬起担架,螺旋桨就停止了转动。随着担架的倾斜,国旗底下被捆扎好的尸体滑落入海——科尔一定在舰桥上亲自进行了观测,在恰当的时间布置好了恰当的一切。克劳斯脱帽致敬时,寒风从他被剪短的头发旁边吹过。三个男人扛着步枪向前迈步,在西尔维斯特里尼的命令下,他们向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鸣枪三声。然后,众人解散返回,克劳斯心情沉重地爬着梯子,拖着自己来到操舵舱。

“谢谢你,查理。干得好。”

他举起望远镜环顾四周,留意自己的指挥情况。他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是在履行职责,但他依旧心神难安,总觉得时间还能被更好地利用起来,虽然他说不上具体该怎么做。他用望远镜扫视了一眼舰艉方向的海天线,能见度逐渐转好。船队秩序井然地出现在他眼前,不过,运输队指挥官升起的旗号依旧没有变——减少排烟。“道奇号”和“詹姆斯号”也已经各就各位,正分别在船队两翼护航。“维克托号”在船队后方,虽然在船队交错的时候,他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看见了它,但他偶尔又能在苍白的夕阳中看到它那造型奇怪的前桅。天气预报非常准确,风力已经降至三级,吹向西南。对于迫切需要燃料的护卫舰来说,这个消息至关重要。明天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他们就能期待空中支援了,只要云层保持现在的高度,空中支援的效力就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他希望伦敦方面能够感受到他的迫切需求。

夜幕降临得比昨天晚,这还多亏了稀薄的云层,他希望明天早上天能亮得早一些。“你因心里所恐惧的,眼中所看见的,早晨必说:‘巴不得到晚上才好。’晚上必说:‘巴不得到早晨才好。’”(95)在西方天空的映衬下,克劳斯眼前闪过两道微弱的光线,但那不是星光,而是……

“船队内发现浪迹!”舰艉瞭望哨大声喊道,“在我舰正后方出现两道白色浪迹!”

克劳斯瞬间摆脱了险些让自己陷入其中的轻松情绪。浪迹代表麻烦,两道白色浪迹意味着鱼雷,不然就是某个惊慌失措的船长错误地打响了警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克劳斯都希望这是一次错误的警报。“维克托号”在麻烦区域附近。他必须决定是否折返前去援助。毫无疑问,不可能再让燃料受限的两艘护卫舰冒险支援了。

“运输队指挥官示意拉响全员战斗警报,长官。”信号台报告道。

“很好。”

反对折返回去的理由是强而有力的,因为没等他赶到,夜幕就会降临,他会再度落后于船队。考虑到船队即将遭遇的严重混乱,要想重新返回战位将遥遥无期。不管U型潜艇做了什么,都木已成舟,他没有办法补救,不可能指望用少得可怜的深水炸弹报仇。他或许能够打捞起幸存者,但是“卡迪纳号”和“维克托号”已经在现场了,而他还需要半个小时才能抵达。但是,如果让船队的船员看到他心平气静地继续向前,丝毫不管后方遇难的战友,他们会做何感想?他走向舰间通话设备,“道奇号”和“詹姆斯号”迅速做出了回应,它们已经注意到了船队的麻烦,正在请求命令,而他只能告诉它们留在原有战位。他在通话线路上甚至已联系不到“维克托号”。他说:“乔治呼叫老鹰。乔治呼叫老鹰。听见了吗?”没有答复。“维克托号”远在十海里之外,或许现在更远了,很可能真的听不见,也有可能是正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应答。克劳斯站在那儿,手里握着听筒,一言不发地渴望听到哪怕一个字,哪怕是那个英国人冷漠的声音。运输队指挥官在打信号灯,光线直接打在了“灰猎犬号”上,一定是特意给他打过来的,一定非常紧急。因为天色太暗,发送莫尔斯电码并不安全。运输队指挥官在冒险,但是他恰恰又不是那种会冒险的人。

有人拿着信号板走下信号台。

运输队指挥官向护航队指挥官:“卡迪纳号”报告“维克托号”被击中。

“很好。”

再也不能犹豫不决了。

“我来指挥,哈伯特先生。”

“遵命,长官。”

“舰艏向?”

“0-9-3,长官。”

“右满舵。转2-7-3。哈伯特先生,运输队指挥官告诉我,‘维克托号’被击中了,它在船队后方某个地方。我要过去帮它。”

“把定2-7-3,长官。”

“很好。所有引擎强速前进。”

“所有引擎强速前进。轮机舱回答‘所有引擎强速前进’,长官。”

“很好。”

此时,克劳斯刚好有时间用舰间通话告诉“道奇号”和“詹姆斯号”自己在做什么。

“你们必须同时掩护船队的前方和侧翼,”他补充道,“尽量节省燃油。”

“明白,长官。”

船队和“灰猎犬号”正急速驶向彼此。西边的天空中仍然有足够的光亮,克劳斯能够看到船只的轮廓,但是夜幕降临以后,船队很可能看不到“灰猎犬号”正在向它们靠近。船队现在正处于混乱状态,有船只脱离了原有位置,而且船只之间并没有留下安全航道。克劳斯无法预测这些船只在规避危险或者返回原有位置时会如何移动,但他必须继续靠近它们。“维克托号”被击中了,这真是一个噩耗。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紧绷着神经准备战斗,但内心依然感到了莫大的伤悲。悲伤只会持续几秒钟,然后眼前的紧急情况会将情绪推到一边。很久以前,拿破仑在战况激烈的中途得知麾下最喜欢的士兵战死沙场时,他说道:“为什么我连为他哭泣的时间都没有?”克劳斯有十五秒的时间悲伤,然后……

“右舵。压舵。左舵。压舵。”

风驰电掣的“灰猎犬号”正在填补船队和运输队指挥官所在船只之间的缺口。它不得不从后者身旁蜿蜒穿过。缺口在扩大。

后面的船只也在纷纷转向。他必须快速计算自己和远处船影之间的距离。“灰猎犬号”转向的同时在剧烈侧倾。

“压舵!保持航向!左舵,慢而稳。压舵。左舵。压舵。”

“灰猎犬号”从一艘船的船首前飞掠而过,紧接着穿过另一艘船的船尾,然后与一处黑暗的船影擦肩而过。他们通过了。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轮机舱回答‘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长官。”

“很好。”

虽然几分钟的时间也是宝贵的,但他必须慢下来使用声呐。

“恢复声呐搜索。”

“舰艏右侧出现不明物体!正在靠近!”

不明物体?潜望镜吗?克劳斯火速跑了出去,把望远镜举至眼前。天边仍然有微弱的暮光。那是一只救生艇的残骸,是大约长三四英尺的船头,几乎就要被淹没了。一个人仰面躺在上面,手臂张开,不过他依然活着。克劳斯可以看到,对方正试图抬起头看一看是什么东西在靠近。没多久,“灰猎犬号”的舰艏浪就拍打了上去,浪花冲刷过他的面庞。舰船从其侧面经过时,克劳斯又看到了他,浪花再一次从残骸上冲刷而过。不远处的暗影一定是“卡迪纳号”了,现在忘掉那个依稀可见的无助面庞吧。

“老鹰在舰间通话中,长官。”哈伯特说。

老鹰?“维克托号”还能进行舰间通话?克劳斯心中涌起一阵希望的颤抖,然后,他拿起了听筒。

“乔治呼叫老鹰。请讲。”

“我们的轮机舱中弹了,长官,”还是那个英国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卡迪纳号’正在待命。它正拖着我们前行。”

“我刚才看见‘卡迪纳号’了。”克劳斯说。

“好吧,我们就在它旁边,长官。轮机舱进水了,动力系统全部损坏了。我们刚刚接入备用电源,才能使用无线电。”

“等一等。哈伯特先生!那是‘卡迪纳号’,它正拖着‘维克托号’前行。在半海里的范围内绕圈掩护。”

“明白,长官。”

他又回到舰间通话设备前。

“我在你周围半海里范围内巡逻。”

“谢谢,长官。我们正尽最大努力营救它。”

“我相信。”

“舱壁基本经受住了考验,长官,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加固和补漏。麻烦在于,其他舱室也有很多地方需要填补。我们在想办法。”

“好的。”

“多余人员都让‘卡迪纳号’接收了,有一百多名船员。轮机舱损失了三十人。”

“收到。”

“我舰向右舷横倾(96)五度,舰艉浸水,不过,还能继续拖行。”

“好的。‘卡迪纳号’传递拖缆的过程还顺利吗?”

“顺利,长官。再过十五分钟就好了,马上就要开始了。”

“好。”

“我们还可以手动转向,长官,一定程度上能够维持控制。”

“好。”

“舰长要求我向您报告,长官。‘古斯塔夫号’在我们之前中弹了。舰长认为它在短时间内被三枚鱼雷命中。鱼雷一定是近距离发射的。”

“像是这么回事。”

“不到五分钟它就沉没了。‘卡迪纳号’救起了它的船长和几名船员。”

“好的。”

“我们是在它下沉的时候挨的鱼雷,长官。反潜装置没有听到鱼雷的发射。有很多干扰。”

“是的。”

“长官,我们只剩下一枚深水炸弹了。我们将其上了引信保险后投放了。”

“好。”

沉船的深水炸弹一旦爆炸,威力足以杀死许多凫水待救的海员。

“舰长让我感谢您,长官,谢谢您所做的一切。他说,我们这次狩猎的过程相当美妙。”

“真希望我能帮上你们的忙。”克劳斯说。

这番话如同墓地里的对话一般沉闷。

“舰长让我说再见,长官,以免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很好。”这个海军用语用在此时此刻再贴切不过了,但似乎还不够——毕竟这只是一句官话。“告诉他,我期待能够在伦敦德里见到他。”

“好的,长官。拖缆马上就要释放了。拖船作业即将开始。”

“很好。作业结果稍候记得报告过来。结束。”

天空中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天色黯淡,但并非漆黑一片。在“灰猎犬号”右舷方向勉强可以看到两个黑色物体:“卡迪纳号”和“维克托号”。“灰猎犬号”在它们周围绕圈,声呐搜索水下深处,雷达扫描海面。克劳斯的脑袋又开始计算了。直径一海里的圆,绕一圈就会超过三海里,如果两海里外有一艘处于雷达搜索范围之外的U型潜艇,那么它以六节的速度行进,需要用二十分钟的时间悄悄摸进来,在“灰猎犬号”赶到之前,在半海里的射程内发射一组鱼雷。他在尽最大可能掩护那两艘船。他过来施以援手是很有必要的。驱逐舰太珍贵了。如果他能够成功将“维克托号”带入港口,那么“维克托号”重返海洋的时间仅仅只是新造一艘驱逐舰所需时间的十分之一,同时还能原封不动地保留所有宝贵的、不可替代的设备。“卡迪纳号”上现在已人满为患。在这次航行中,它拯救了许多生命,像它这样的大型远洋拖轮很稀有,几乎和驱逐舰一样宝贵。他必须为“维克托号”和“卡迪纳号”提供掩护,并将其他船只留给两艘护卫舰照顾,这都是他的职责所在。一想到这一次的决定根本不需要苦苦权衡利弊,他冰冷的内心涌起一阵慰藉。舰间通话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们上路了,长官。航速三节,尽量达到五节,但是舰长担心我们的舱壁。船横倾得厉害。不过,它还能转向——请求指示航向,长官。”

“很好。航向0-8-5。”

“0-8-5。遵命,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