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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猎犬号 C.S.佛瑞斯特 6218 字 2个月前

他们能做的只有杀出一条血路,给“狼群”以沉痛一击,然后继续横渡危机四伏的大西洋。至少他已经收到警告了,但他同时也知道,运输船队和护航舰队早已习惯了小心翼翼,就如同真的有“狼群”潜伏在他们周围一样,所以警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效力。正因如此,他觉得没有必要将这则警告传达给下级和运输队指挥官。它不会影响他们的行动,越少人知道海军部已确定U型潜艇集结一事越好。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现在的计划是奋战到底,继续顽强地前进,在U型潜艇的包围之中为行动迟缓的船队清出一条道路。至于他手里的这则机密消息呢?从他眼前狭长的海天交界线外那近乎不可能企及的远处送来的这几行字,该做何处理?一个字都不要回应,决不能违反无线电静默制度。这场仗他必须打,哪怕来自伦敦、华盛顿、百慕大群岛以及雷克雅未克的海军人员并不知晓其中的内情。“因为各人必担当自己的担子”,而他自己责无旁贷——这是《加拉太书》中的一句话,他还记得多年前学到这句时的情形——他所要做的只是履行他的职责,不需要别人督促他。他独自一人在这拥挤的操舵舱里承担这份责任,在船队前方保驾护航。“神叫孤独的有家。”(45)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舰艏两侧三十度都没有。”

“很好。”

他从一个问题直接转向另一个问题。

“左舵慢而稳。”

“左舵慢而稳。”

“报告你的舰艏向,航海军士。”

“遵命,长官。通过1-3-0。通过1-4-0。通过1-5-0。通过1-6-0。通过1-7-0。”

“压舵。保持航向。”

“压舵。保持航向。舰艏向1-7-2,长官。”

克劳斯把信号板递了回去。

“谢谢你,道森先生。”

克劳斯一丝不苟地回了道森的敬礼,不再去留意他。他完全没有注意道森的眼神以及他胖乎乎的脸上闪过的神情——先是钦佩,然后是惊讶,接着生出某种怜悯。只有道森知道这条消息的分量,只有道森一个人能由衷地产生这份钦佩,眼前这个人读完消息,仅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直奔他正在做的事情了。即使克劳斯注意到了道森的神情,他也不会理解。对于一个尽职尽责的人来说,这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道森转身要走时,克劳斯的眼睛正扫视着海天交界处。

接触肯定丢失了,他们已经在U型潜艇最后一次出现的航线两端各搜索了三十度。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搜索新区域,这次搜索的是“灰猎犬号”的右舷方向,而不是左舷方向,他这个选择没有参考任何观测数据,但是这个方向是船队的行驶方向,目前船队尚处于他们的视线尽头。如果U型潜艇向左转,那么它会朝着与船队相反的方向进发,暂时不会构成威胁。他刚才下达的航线指令能够让“灰猎犬号”重新回到警戒战位,进而对受U型潜艇威胁最大的区域进行搜索。

“把定1-7-2,长官。”沃森说。

“很好。”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他们正向船队中心驶去。“维克托号”就在他们的舰艏右侧,它正在船队前方巡逻,但是克劳斯依然看不见船队左翼的“詹姆斯号”。克劳斯开始考虑解除全员战斗警报,他非常清楚自己正在耗费作为战斗储备的士兵的精力和注意力。

“声呐报告远距接触,长官!”通信兵的声音变得高亢,“方位2-0。距离不定。”

操舵舱里刚刚松弛下来的紧张气氛顿时又沸腾起来。

“右标准舵,航向1-9-2。”

“右标准舵,航向1-9-2。”

“灰猎犬号”在转向。克劳斯透过望远镜又看了一眼“维克托号”,应该让它火速截击,还是让它留在原地以备后手?

“声呐报告远距接触,方向1-9-0。距离不定。”

又一个简短的命令,又是一分钟的转弯时间。克劳斯心里禁不住想向埃利斯发出疑问和指令,他心里有一种冲动,想问埃利斯能不能做出比“距离不定”更让人满意的答复。不过,过去的几分钟已大大增进了他对埃利斯的了解,克劳斯认为,他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督促就能尽心尽力,如果真的督促他,反倒有可能搅扰他那至关重要的处变不惊的能力。

突然,舰桥前方响起一声狂吼,一声刺耳的叫喊。

“潜望镜!潜望镜!正前方!”

克劳斯瞬间回到了舰桥翼台上,还没等瞭望哨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双眼已经对上了望远镜。

“多远距离?”

“不见了,长官。我猜,大概一海里,长官。”

“不见了?你确定你看到了吗?”

“确定,长官。就在正前方,长官。”

“潜望镜还是潜望镜浪花?”

“潜望镜,长官。一定是的。不会错。有六英尺高,长官。”

“很好。谢谢你。继续探找。”

“遵命,长官。”

瞭望哨很可能当真看到了潜望镜。深水炸弹投掷过后,U型潜艇就知道自己离追捕者已经很远了,它会注意到船队和护卫舰就在附近。对它来说,捕获敌人的方位至关重要,因此,它很可能会上升潜望镜快速扫视一圈。而且,海面汹涌澎湃,它还会不断升起潜望镜。瞭望哨报告的“六英尺”物体并非不可能出现。入伍一年的士兵只要瞥见这个拨开翻滚的海浪上升的模糊物体,几乎立马就能断定它是什么,哪怕只是匆匆一瞥——时间刚好够覆盖完整的视野范围——都能证实。克劳斯回到了无线电设备旁。

操舵舱里弥漫着摩拳擦掌的紧张气氛。克劳斯虽然生性缺乏热情,但此刻也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之巅,任由浪花肆意拍打。他内心也很兴奋,但同时又需要迅速做出决定,因此不能把精力放在关注情绪上。他开始使用舰间通话对讲。

“乔治呼叫老鹰。乔治呼叫老鹰。听见了吗?”

“老鹰呼叫乔治,”舰间通话里传来了回应,“听到了。信号良好(46)。”

“我舰正前方发现接触,方位1-9-0。”

“方位1-9-0,长官。”

“大约一海里。”

“大约一海里,长官。”

“我舰刚刚目测到了目标潜望镜。”

“了解,长官。”

“离开你的位置,过来帮我们一把。”

“前来协助。遵命,长官。”

只要目标在正前方,他就确信可以尽快追上它。他又举起望远镜,望了一眼海天交界处。从目之所及的情况判断,船队似乎秩序井然。他又转向舰间通话设备。

“乔治呼叫哈里。乔治呼叫迪基。听见了吗?”

他听到了尖促的回答。

“我舰离船队七海里,方位0-8-5。已经呼叫老鹰与我舰一同搜寻目标。”

“好的,长官。”

“明白,长官。”

“你们必须保护好船队。”

“照办。”

“遵命,长官。”

克劳斯手肘方向的通信兵打断了他的通话。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他先回头示意,然后继续他的命令,“哈里,巡逻左舷方向,包括前方和侧翼。”

“左舷方向。遵命,长官。”

“迪基,右舷方向。”

“遵命,长官。”

“结束通话。”

“声呐报告没有发现信号,长官。”通信兵又说道。

“很好。”

这两个字眼放在眼下颇具讽刺意味。他现在已经召唤“维克托号”前来协助,船队的警戒幕已经拉到了最大限度,可是他依然找不到目标的踪迹。但他只能咬牙坚持下去,祈祷能够顺利克服困难。他认为至少还可以信任埃利斯,让他继续尝试。“维克托号”也能看得更清楚了,它正在快速向他们挺进,准备在前方远处与“灰猎犬号”会合。

“舰长呼叫声呐。‘友军一艘驱逐舰大约七分钟内将从我舰艏穿过。’”

通信兵在重复指令,克劳斯再次使用了舰间通话设备。

“乔治呼叫老鹰。乔治呼叫老鹰。”

“老鹰呼叫乔治。请讲。”

“接触丢失。”

“收到,长官。”

通信兵的声音传来。

“声呐报告——”通信兵顿了一下,因为有新的讯息传到了耳机里,“有微弱接触。1-9-4。”

“很好。”没有时间放松了。“乔治呼叫老鹰。再次发现目标,我舰艏右舷。我舰正转向追踪。”

“收到,长官。”

毫无疑问,这艘U型潜艇正扬长而去,并在改变深度,试图摆脱追击。它暂时还没听到“维克托号”驰援的声音。

“老鹰呼叫乔治。”

“乔治呼叫老鹰。请讲。”克劳斯说道。

“我正将速度降至十二节。”

“十二节。很好。”

“维克托号”的速度一减慢,它的声呐就能派上用场,同时U型潜艇也将更加难以侦测到它。“维克托号”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增援了,它可是反潜作战的老手。

“声呐报告没有发现信号,长官。”

“很好。”

克劳斯估测“维克托号”大约在四海里外,右斜首方向(47),其独特的前桅的每一个细节克劳斯都看得很清楚。两艘船正在会合。除了大海的浪涛声和声呐单调的脉冲之外,舰桥上一片阒静。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

从上次截获目标信号开始,“灰猎犬号”一定前行了将近一海里。在此期间,如果U型潜艇急转弯,它的方位变化理应非常快。

“2-0-5!”通信兵喊道。舰桥上的每个人都又紧张了起来。克劳斯正要进行舰间通话,却突然听到了某种不和谐的声音。他扭头望向通信兵。

“他们不是这么教你的,”他厉声说道,“注意你说的每一句话。重复一遍。”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2-0-5,长官。”通信兵有些羞愧。

“很好。”

舰桥上绝不能有丝毫躁动,现在他必须花时间先树立规矩,免得过后节外生枝。

“你来操舵,沃森先生。”克劳斯严厉地说,他现在需要指挥两艘舰船。在通话过程中,他的不动声色展现了其优点,整段表现沉着冷静。其他人也按捺住兴奋之情,渐渐变得冷静而淡漠。“乔治呼叫老鹰。目标再次出现在我舰艏右舷。我正转向它。”

“老鹰呼叫乔治。收到,长官。”

他本以为可以观察到“维克托号”的航向变化,但是因为距离因素和相对位置的变化,他还是看不到。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向“维克托号”下达指令。波兰舰长知道自己的工作,就像到了老鼠洞边就不必告诉小猎犬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样。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2-1-0,长官。距离一海里。”

“很好。”

“把定新航线了,长官!”就在此刻,沃森报告道。

“很好。继续保持航向,沃森先生。乔治呼叫老鹰。目标仍企图从左至右穿越我舰艏,距离一海里。”

“老鹰呼叫乔治。收到,长官。”

克劳斯的语调依旧四平八稳,这是他希望别人能够听得懂时所使用的语调,字里行间有明显的停顿。“维克托号”里的英国军官的回答一样冷淡,克劳斯从他独特的口音和无线电传声的失真中得出了这个结论。现在,他可以看到“维克托号”涌动着海水整整旋回了一圈,他刚好能够看到其舰艏右舷。小猎犬正跑去切断老鼠的退路。

“声呐报告接触方位2-1-0,长官。距离两千码。”

“很好。”

故技重施。U型潜艇在回旋,“灰猎犬号”则跟在它后头一同回旋,但是这次有“维克托号”充当拦截助手。

“老鹰呼叫乔治。”克劳斯正要说话的时候,对方先传话过来了。“发现接触,长官。在我舰艏右舷。距离不定。”

“很好。接触也在我的舰艏右舷。距离一海里。”

老鼠向小猎犬的下巴底下蹿了过去。两艘舰船快速驶向彼此,U型潜艇就在它们中间。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长官。”

“很好。”

似乎U型潜艇已经开始向反方向摆动,试图冲出包围圈。克劳斯不清楚它是否已经知道了“维克托号”的存在,但它一定察觉到了什么。“维克托号”已经向右完成了转向,它的声呐状况一定不错。

“老鹰呼叫乔治。老鹰呼叫乔治。接触正靠近我舰艏左舷。即将交会。”

“乔治呼叫老鹰。收到。”

瞬息万变的一幕即将再次上演。当双方接近时,时间似乎也变得更快了。就在他们交换信息的瞬间,形势已间不容发。

“老鹰呼叫乔治。我舰请求攻击。”

“乔治呼叫老鹰。执行。批准请求。”

“声呐报告接触在正前方,长官,”通信兵说道,“距离不定。另一艘船有干扰。”

“很好。乔治呼叫老鹰。接触在我舰正前方。”

“灰猎犬号”必须在这条航线上保持一两分钟,以便“维克托号”交叉比对目标方位。之后,他必须迅速改变路线,以免舰只相撞。往哪边?U型潜艇会往哪边转向以躲避“维克托号”的攻击?如果它侥幸逃脱,他应该向哪一边拦截?“维克托号”向右拐了一小步。克劳斯记得,之前“灰猎犬号”发动进攻时U型潜艇钻到舰船底下向右转弯,朝相反的航向扬长而去。那时它做出了最适合的选择,说不定这一次它又会重施故技。“右舵十五度,沃森先生。”

“遵命,长官。右舵——”

“老鹰呼叫乔治。已释放深水炸弹。”

“灰猎犬号”正在转向,舰艏左舷方向升起了第一道水柱,远处和更远处又升起了其他水柱。爆炸此起彼伏,低沉的闷响声声入耳。

“声呐报告接触模糊,长官。”

“很好。舰长呼叫声呐:‘搜索舰艏左舷。’”

强速行进、消减声呐的巨大**又开始在他心里作祟,他必须将其抛之脑后。“忍受试探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经过试验以后,必得生命的冠冕,这是主应许给那些爱他之人的。”(48)如果保持航向的话,他们能远远地躲过“维克托号”刚刚投放深弹的水域。“维克托号”正向左急转,即将进行二次攻击。

“声呐报告接触接近,方位1-8-2。”

“沃森先生,跟上去!”克劳斯刚对沃森下完指令,又开始使用舰间通话设备对讲,“乔治呼叫老鹰。保持距离。我要进攻了。”

“遵命,长官。”

“我舰深水炸弹设置为中等深度。把你的设置为深。”

“设置为深。遵命,长官。”

“中等深度,诺尔斯先生。”

“遵命,长官。”

“声呐报告接触迫近正前,长官。上行多普勒效应强。”

“很好。乔治呼叫老鹰。目标正在我舰的相反方向。”

“老鹰呼叫乔治。相反方向。收到,长官。”

“很好。诺尔斯先生!”

双方相距三百码,敌我速度加起来大约十八节,刨去深水炸弹沉降至中等深度的时间,再将前后两次布弹的十秒间隔考虑在内,他们还要等三十秒。

“发射一号!”诺尔斯说道。

“维克托号”就在附近,舰艏笔直指向“灰猎犬号”,它已经向右转弯,打算在“灰猎犬号”的舰艉一侧交叉偏转。如果这是一次和平时期的演习,波兰舰长此举无异于置两艘舰船于险境,必定会受到严厉指责。现在,两边的“K炮”都已熄火,咳嗽般的引爆声恰好与第一枚深水炸弹的轰隆声重合。他们还需再等十五秒。

“右转,沃森先生。”

克劳斯告诉自己,这次不要拖延,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在开始绕圈围攻之前,不要无所事事地眼巴巴目视深水炸弹爆炸。“灰猎犬号”开始转向,他现在可以上舰桥翼台了。最后一道蹿天水柱也已落回起沫的海面。现在轮到位于“灰猎犬号”布弹区域边缘的“维克托号”采取行动了。克劳斯看到“维克托号”已将第一轮深水炸弹投放入海。

“压舵,沃森先生!保持航向!”

暂时不要靠太近,最好在布弹区边缘悬停,这样“灰猎犬号”的声呐不致严重致聋,也更容易在目标再次出现时向任何一个方向自由转弯。海面又像炸开了锅,巨大的水柱向灰色的天空飞腾。克劳斯正密切注视着“维克托号”,投放完最后一枚深水炸弹后,它也向右转去。最后这枚炸弹也激起了水柱。该继续绕圈行进了。

“向右,沃森先生!”

两艘驱逐舰正在交互盘旋,但愿U型潜艇在两艘舰船圆周运动的覆盖区域之内。克劳斯依然将目光锁定“维克托号”,他站在舰桥尽头,这时右舷方向离他不过两码远的瞭望哨大喊了起来。

“在那儿!潜艇!右舷!”

克劳斯也看见了。对方就在一千码远的地方,U型潜艇圆锥形的狭长艇艏从波涛汹涌的水中浮了上来,随后它又开始下潜,中间激起一小股浪花,其身影也随之被拉长,先是一门艇炮映入眼帘,随后是圆形舰桥,它仿佛正在受苦一样扭动着身子——事实确实如此。“灰猎犬号”的舰炮开火了,声音像门被砰的一声关闭一样。瞭望哨兴奋地惊呼,他们很难把望远镜对准那个东西。激起一阵波浪后,它似乎又消失了。

克劳斯冲回操舵舱。

“右舵,沃森先生。”

“满舵了,长官。”沃森说道。“灰猎犬号”在发现目标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转向了。

一个通信兵开始做报告,起初,他激动得说不出话,现在才镇定下来。

“火控报告发现潜艇。目测在舰艏右斜方向,距离一千码,共发射十五发炮弹,没有击中。”

“很好。”

费普乐中尉的首次杀敌尝试以失败告终。

“沃森先生,你拿到方位了吗?”

“只知道大概,长官。刚才我们在转弯。”

“所以你们要弃绝谎言,各人与邻舍说实话。”(49)诚实比谎言不知道要好多少。

“我们正向1-9-5方向航进,长官。”沃森补充道。

“最好走1-8-5。”

“遵命,长官。”

U型潜艇被发现时几乎与“灰猎犬号”处于同一航线上,即使它能够立刻转过身,也需要时间和距离来完成转弯。对克劳斯而言,最好实行拦截。但是,它会右转还是左转?难以猜测。至于它会潜入水中还是紧贴海面,这倒比较容易料想。

“声呐报告目标方位1-8-0。距离约四百码。”

“很好。沃森先生,左舵十度。深弹引信设置为深,诺尔斯先生。”

迫不得已浮出水面以后,潜艇的本能是下潜,而且艇员们会把控制装置牢牢锁死,以对抗潜艇的非自主运动。从深弹下潜到爆炸之间需要三十秒时间,在此期间,潜艇将有足够的时间达到极限深度。克劳斯不得不看着仍在转向的“维克托号”,这次它要迟到了。

“发射一号。”诺尔斯说道。克劳斯本想使用舰间通话,但略一思忖又作罢了。没必要告诉“维克托号”他已经发动攻击了,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

“发射二号,”诺尔斯说道,“‘K’炮,开火。”

引信设置为深的深水炸弹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爆炸。下潜到额外深度也需要较长的时间,由于是随机下降,扩散也会更加不规则。流线型的深水炸弹比笨拙的圆柱体深水炸弹更加高效,虽然已经投入生产,但克劳斯只能盼望下一次能装配上。

在深深的海水中,爆炸的轰隆声明显降低了音调,变得更加低沉。克劳斯听到了最后一声爆炸。直到此刻,他仍能安静地站着不动,狩猎时的焦躁心情流露得并不明显。

“右转,沃森先生。”

“遵命,长官。”

这时,他的脑海里又闪过一个令人心动的念头:转向左舷,而不是右舷,改变机动模式,打U型潜艇一个措手不及。但这次他不能这么做,不然极有可能迎头撞上“维克托号”。他用望远镜望向右舷一侧,看着浑浊和泛着泡沫的大海,他看不到U型潜艇的任何迹象。舰间通话里有人在呼叫他。

“老鹰呼叫乔治!老鹰呼叫乔治!”

“维克托号”上的那个英国人似乎异常兴奋。

“乔治呼叫老鹰。请讲。”

“您击中了,长官!击中了!”接着是片刻的停顿。说下一句话时,英国人变得更加镇定,几乎有些无精打采,但是这份不动声色中又夹杂着不加修饰的强硬和决绝:“您击中它了,长官。我们刚刚听到了金属被压碎的声音。”

“维克托号”听到了金属被压碎的声音,他们听到了U型潜艇解体的声音。由于无法抗拒的水压,U型潜艇就像被握在手里的纸团一样被压扁了。克劳斯一言不发地站在舰间通话设备前面。他是个硬汉,现在之所以一言不发,一部分原因在于两分钟以前,在“灰猎犬号”的船身之下,敌方五十余人一命呜呼,情景相当恐怖。过程相当迅速,但也十分可怕。不过,他沉默的大部分原因在于,他无声地意识到,这是他军旅生涯中的一个高峰。二十多年来,他作为战斗人员经历过的一切训练在此刻全部付诸实践,他杀死了敌人,并且摧毁了一艘潜艇。他就像个学生,听到自己收获大奖后立马变得木然而不知所措。然而,他还下意识地想到了另一件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五十余人以性命为代价成就了他的胜利。这有点儿像击剑比赛,他的剑绕过了对方的防守……但是,他的剑并没有被对方的护具折弯,而是锋利地刺入了对方的身体。

“你听见了吗,乔治?”舰间通话中有人在呼叫他。

克劳斯短暂的麻木在呼叫声中云消雨散,他又变成了一名训练有素的战士,一个能够迅速做出决定、肩负重大责任且带有强烈使命感的人。

“我听到了,老鹰。”他说。他那淡如止水的语气掩饰了情感波动的最后一抹痕迹。说出这些话时,他表现得一切正常。他在心里搜寻着最恰当的言辞与盟军代表沟通。

“很不错,”他刚说完,似乎觉得还不够,于是补充道,“无与伦比。”

这个用词有些古怪。他搜肠刮肚,甚至有些焦头烂额,最后,一句曾经听到过的英式措辞从心底喷薄而出,替他解了围。

“请容许我向你们的舰长致以由衷的祝贺,”他说,“请代我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感谢他的完美配合。”

“遵命,长官。”声音停顿了一下,“有什么命令吗,长官?”

命令、决定,哪怕在胜利的时刻,他也没有片刻时间能够浪费,何况船队的保护尚不足,“狼群”还在四处游弋、徘徊。

“是的,”他说,“尽快返回你舰的护航位置。”

“遵命,长官。”

克劳斯刚想离开舰间通话,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

“老鹰呼叫乔治,”对方说道,“老鹰呼叫乔治。我舰申请搜索沉没证据。”

这想必是波兰舰长在听取英国联络官传达的指令后的反应。搜索证据确实有一定的重要性。U型潜艇覆灭的确凿证据能够鼓舞他们在华盛顿和伦敦的同僚,说不定还能为他们的任务汇报书锦上添花。至少海军部坚持认为,在嘉奖胜利以前,首先要拿出确凿的证据,这里还流传着一则笑话:除非搜到U型潜艇艇长的短裤,否则海军部门永远不会知足。他自己的军旅声誉和他的海军生涯,在一定程度上也要求他收获成功的果实,但当务之急在于,船队的警戒防护几乎为零。

“不行,”他语气沉重,“返回你舰的护航位置。结束。”

最后一个词是决定性的。他从舰间通话设备前转过身来。

“沃森先生,返回护航位置,右方第二列领船前方三海里。”

“遵命,长官。”

沃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操舵舱里的人全都注视着克劳斯,他们多少听到他刚才说了些什么,而这次新下达的指令似乎证实了他们的怀疑——倒不如说是希望吧——但他们不能肯定。克劳斯的语气不温不火。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通信兵说道。克劳斯这才意识到,他不久之前已经听了好几遍同样的报告,当时却没有在意。

“很好。”他先对通信兵说,然后面向舰桥上的所有人员,“我们击中它了,击中了。最后那次投弹以后,波兰人听到了潜艇解体的声音。”

头盔下的一张张脸喜笑颜开。诺尔斯有些克制地欢呼了一声。显然,大家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就连克劳斯也轻松地露齿笑了。他注意到舰上这种氛围和国际间的拘谨关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才刚刚开始,”他说道,“大家仍须再接再厉。”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通信兵说道。

“很好。”

克劳斯相信,胜利的消息一定已经传遍了全舰,他必须对埃利斯说些什么。他走到扩音器旁,帆缆军士招呼全舰注意。

“这里是舰长。我们击沉了敌方潜艇。‘维克托号’听到了它解体的声音。它完蛋了。这是大家同心协力的战果,大家都做得很好。现在我们要回到护航位置,漫漫征程还在等待着我们。”

他从扩音器前回过头来。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通信兵说。

埃利斯还在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

“舰长呼叫声呐:‘暂停报告,除非发现新的接触。’等等,我要亲自和他说。”

他把线路切换到声呐对讲。

“埃利斯吗?这里是舰长。”

“是的,长官。”

“你知道我们击沉它了吗?”

“知道,长官。”

“你帮了大忙。我很高兴能够指望你。”

“谢谢您,长官。”

“现在你可以暂停报告了。”

“遵命,长官。”

舰桥上依旧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气氛。突然,几乎所有瞭望哨都异口同声地报告情况。克劳斯急忙来到舰桥右侧翼台上。

“油,长官!油!”瞭望哨边说边用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指了过去。克劳斯顺势张望过去,海面上漂着翻着白肚皮的死鱼,还有一长串燃油,但总量不太多。肮脏而光滑的油带,宽度不过五十码,长度大约是宽度的三倍。他穿过操舵舱,又来到舰桥左侧翼台上,那里看不见一丁点儿油。等他再次回到右侧翼台上时,他们已经驶离了油带。接着,它被长涌拱起,从波峰几乎延伸到了波谷。克劳斯试图想象,一艘失事的U型潜艇沉入无尽的深渊,像是从一条长长的斜坡上缓缓坠落,满载的油箱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会破裂,然后,从燃油开始泄露到浮到海面之前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克劳斯从以往的报告中知道,这个过程也许长达一个钟头。眼前这个小油带表明,灾难发生时对方的油箱几乎告罄。不过,严重受损的U型潜艇也经常会留下一片浮油,自身依旧具备机动能力。海军情报人员曾说过,敌军有时会故意泄露燃油以迷惑追击者,麻痹后者放下戒备。但他先前的决定仍然是正确的,留下一艘意义重大的驱逐舰在事发现场来回绕圈子,耗费一小时搜索证据是不值得的。他可以立马忘记这摊燃油的存在。不,时间宝贵,他可以利用这一两分钟做更有意义的事,首先必须中止战斗储备的无谓消耗。

“你一定击沉那艘潜艇了,长官,不会错的。”右舷一侧的瞭望哨说道。

“噢,是的,准没错。”克劳斯说。那人并不是有意这样说的。在这个属于胜利的时刻,克劳斯可以暂且放下严格的礼节问题,更何况他还有别的心事,他必须考虑舰船的安全。“把你的心思放在工作职责上。”

他又回到操舵舱,和副舰长对讲。

“解除全员战斗警报,查理,”他说,“执行二级战备,看看能否为下班的小伙子们准备些热食。”

“遵命,长官。”查理回答。

广播向全舰发出指令。现在,一半的人员可以去吃饭和休息,让身子骨暖和起来。克劳斯又看了看时钟,只是眼神和之前一分接一分地计时的时候不一样了。他惊讶地发现时间竟流逝得这么快,居然已过下午一点了,距离他从应急舱被召唤出来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全员战斗警报也实行了近三个小时。他或许根本就不应该让所有人在战位上严阵以待的,他并不比卡林强多少。但木已成舟,现在可不是后悔的时候。

“把信号板和铅笔递给我。”他对身旁的传令兵说道。操舵舱里的人正在换班。

他正要写字,可笔尖刚落到纸上,笔就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的手指已冻得僵硬,完全没了知觉。虽然穿了羊皮大衣,但他没穿毛衣,也没有系围巾。手都冻僵了,身体的其他部位肯定也冷得要命。

“你来帮我写,”他厉声对传令兵说道,其实是在跟自己较劲,“‘灰猎犬号呼叫维克托号。’不对,”他低头监督着传令兵写字,“维护的维,不是唯一的唯。‘已经看到燃油泄漏,确认U型潜艇被摧毁。结束。万分感谢你方的鼎力’,鼎字上面是个目,两横,真见鬼!‘协助’,别写成威胁的胁了。没错,把这个带到信号台(50)上。”

等传令兵回来,克劳斯会让他再到下边取手套和围巾上来。与此同时,他必须重新审视形势。于是,他又登上了舰桥。瞭望哨已经换了班,炮位的解散人员还未全部离开,他们沿着甲板边前进边躲避水花,由于舰船颠簸不定,他们需要瞅准时机,从甲板这一点冲刺到另一点。“灰猎犬号”正在靠近运输船队前方,船队左边的英国护卫舰在汹涌的大海中艰难地前行。船队领头的几艘船尚保持着比较平直的航线,其余船只也能勉强跟得上。船队右边是加拿大护卫舰。现在差不多该下达恢复正常警戒阵形的命令了。在克劳斯头顶上方,信号灯的灯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正在传递他给“维克托号”的讯息。他又向后望去,“维克托号”正尾随而来,在半海里外艰难跋涉,不时在波谷中晃来晃去,古怪的前桅不时倾向海面,先倾向一边,然后倒向另一边。“维克托号”快到舰位上了,他必须下达那个命令。他可以不用到这冰冷刺骨的地方来,他已经做得足够出色了,但是指挥官的职责是亲眼见证自己的命令被严格执行,正所谓令行禁止。不然他会感觉良心不安,要么尽职尽责,要么一无是处。他只能暂且放下望远镜,勉强让手放松一下。接着,他僵硬地回到操舵舱,向舰间通话设备走去。

“乔治呼叫护航舰。能听见吗?”

他等待着应答,老鹰呼叫乔治,哈里呼叫乔治,迪基呼叫乔治。这些代号用得恰到好处,四个不同的声母发音,即使信号严重失真也不致混淆视听。他用平淡的声音发出命令。

“恢复日间警戒阵形舰位。”

确认声接踵而至,他放下了听筒。

“信号台报告‘维克托号’已经确认了您的信号,长官。”传令兵说道。

“很好。”

他正准备派人去取衣服,刚刚上岗的舰值日官奈斯特龙就发出了请示。

“请求关闭二号和四号锅炉,长官?”

“该死的,伙计,你应该知道全员战斗警报解除以后应该遵循什么条例。舰值日官说了算,不需要请示我。”

“对不起,长官。但看到您在场,长官——”

奈斯特龙有一双微凸的蓝色眼睛,透露着些许忧伤。他还年轻,害怕承担责任,对他人的责备也很敏感,思维却比较迟钝。克劳斯心下暗忖,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标准真是今非昔比了,毕竟他毕业后已经服役二十个年头了。

“继续你的工作,奈斯特龙先生。”

“遵命,长官。”

位于“灰猎犬号”前方一海里的“道奇号”正在转换方向,往右翼原有战位行进。差不多也该让“灰猎犬号”回到原位了——右侧第二列前方。克劳斯看向后方,“维克托号”已经就位,“詹姆斯号”则已让位向左翼原有战位靠拢。他决定看着奈斯特龙把舰船开进位置。

“第二列领船方位2-5-5,长官。”位于方位仪前的西尔维斯特里尼报告说。

“很好。”奈斯特龙回答。

西尔维斯特里尼少尉是个毛头新手,刚从军官学院毕业,此前在东部大学主修现代语言学。

“左标准舵。转向0-9-2。”奈斯特龙说完,舵手又把指令重复了一遍。

“灰猎犬号”步伐稳健地来到既定舰位,一切井井有条。克劳斯决定不派人拿衣服了。他想,无论如何自己都该下去一趟,但恰在此时,他又心血**想喝杯咖啡。喝咖啡的愿望格外迫切,热气腾腾的咖啡不仅能振奋精神,还能安抚身心。一杯?两杯吧,反正他也有点儿饿了。想到三明治和咖啡,以及难得能在温暖的应急舱里待几分钟,还能添些衣物,他突然来了兴趣。在他看来,这主意美妙得让人难以置信。因为中途拉响了全员战斗警报,沃森现在才呈上正午船位报告。克劳斯接收了报告,其中并没有什么新闻,报告中的位置和海军部预测的“狼群”出没的位置非常吻合。他匆匆看了几眼,轮机长伊普森则手拿正午燃油报告在一旁等候着。燃油情况需要密切关注,于是克劳斯和伊普森交流了几句,不过寥寥数语。克劳斯有些心不在焉,说话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的眼角方向在闪闪发亮,那是“道奇号”在用信号灯发信号。当他向伊普森回礼时,信息已经递了过来,“道奇号”也报告了正午燃油情况。这同样值得仔细研究一番,“道奇号”很走运,手头仍有相当充足的储备。研究完“道奇号”的报告后,他还要查看 “维克托号”和“詹姆斯号”的报告并做出指示。在研究“詹姆斯号”的报告时,克劳斯不禁愁容满面。未来要尽可能地减少“詹姆斯号”的快速机动次数,他审慎地想着回答的措辞。

“护航队指挥官呼叫‘詹姆斯号’。‘尽最大努力节约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