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伙子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兵蛋子,刚从训练营出来,但是他身上这份传递讯息的职责足以决定战斗的走势和命运。在一艘驱逐舰上,你几乎找不到不需要负任何责任的岗位,哪怕船上只有七十五名新兵,这艘舰船也必须投入战斗。这小伙子至少读了两年高中,受教育程度已达标,勉强能胜任这个岗位。至于他是否还具有其他特质,只有经受考验后才能揭晓答案。如果他周围满是伤亡人员,如果他身处火海与灾难之中,他是否还有勇气一字不落地传递指令?
“距离两万码(36),”通信兵说道,“方位0-9-4。”
千钧一发的时刻到了。当以数千码而不是以海里计算距离时,敌军几乎已经进入己方的射程内了。一万八千码是五英寸舰炮的最大射程。克劳斯看到舰炮基座已经转向就位,随时准备开火。查理也在使用枪炮长和舰长的通话线路。方位没有改变,“灰猎犬号”与U型潜艇处于碰撞航向。战斗的**即将来临。能见度是多少?七海里?一万两千码?大致如此。但作战时不应该依赖估算数据,前方既可能一览无余,也可能有一片浓雾带。U型潜艇随时都可能出现,炮口要第一时间瞄准它,紧接着将炮弹迅速飞射过去。他们必须击中目标,必须粉碎目标,这一切还必须赶在U型潜艇艇员看到驱逐舰正气势汹汹地向他们冲过去之前,也要赶在潜艇下潜之前,不然U型潜艇下潜一码就相当于为自己披挂上一码厚的钢甲,“灰猎犬号”的炮弹就会丧失威力,只能眼巴巴地目视它藏起来。“隐藏片时,等到忿怒过去。”(37)
“距离1-9-0-0-0。方位稳定0-9-4。”通信兵说道。
方位不变。U型潜艇和驱逐舰正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彼此。克劳斯扫视了一眼拥挤的操舵舱和那一张张被头盔遮住的紧张面孔,他们的沉默不语和不动如山是纪律严明的铁证。在舰桥前方,他可以看到右舷上一座四十毫米机关炮的炮手,机关炮的炮口和五英寸舰炮指向同一个方向。从“灰猎犬号”舰艏向舰艉甩出的巨大喷雾一定让人很不好受,但他们没有躲避。看得出,他们跃跃欲试。
“距离1-8-5-0-0。方位稳定0-9-4。”
当然,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份沉默,声呐已经停止发声,这还是三十六个小时以来的头一遭。在二十二节的航速下,这艘舰船的声呐测距效果很差。
“距离1-8-0-0-0。方位稳定0-9-4。”
现在可以开火了。五英寸舰炮的炮管正在抬升,炮口指向远处灰暗的海天交界处。只待一声令下,它们便会发射炮弹,弓开如满月,箭发似流星,其中一发炮弹正中U型潜艇船体是有可能的,一发命中足矣。这是克劳斯的机会。拒绝利用这次机会,他也要负全责。
“距离1-7-5-0-0。方位稳定0-9-4。”
通常,U型潜艇的舰桥上会有一名军官和一两名艇员。炮弹会瞬间穿过云霾向他们呼啸而去,这一刹那他们还活着,下一秒便已身死,甚至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在潜艇下方的控制室里,德国人可能会目瞪口呆,会不同程度地受伤,横七竖八地在舱壁破裂的过程中死去。在其他舱室里,艇员会听到撞击声,感觉到剧烈的震动,并随着潜艇的剧烈摇晃而摇晃,他们会惊恐地看着白花花的海水冲进船舱。在潜艇下沉、艇员临死前的短短几秒钟内,灌入舱内的海水会压迫潜艇喷出巨大的气泡。
“距离1-7-0-0-0。方位稳定0-9-4。”
另一方面,齐射的炮弹也有可能在距U型潜艇半海里的地方坠入大海。涌起的水柱无疑是明显的警告。届时,在下一轮齐射开始之前,U型潜艇就会潜入海中,肉眼将观测不到它,无法追踪,更加致命。所以,最好做到万无一失,毕竟能够派上用场的只有“糖果查理”而已。
目标近在咫尺,战斗一触即发。瞭望哨有没有履行职责?
“目标消失了。”通信兵说。
克劳斯眼巴巴地看着他,甚至有几秒钟恍惚,像没听明白似的,但这个小伙子并没有畏缩地避开他的视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丝毫没有要更正的意思。克劳斯跳到传话筒旁边。
“怎么回事,查理?”
“目标恐怕下潜了,长官。从脉冲信号消失的迹象判断,似乎是这样的。”
“雷达有没有故障?”
“没有,长官。雷达一切正常。”
“很好。”
克劳斯从话筒前转身回来。操舵舱里的人戴着头盔,面面相觑。尽管他们态度严肃,衣着厚实,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大家似乎都束手无策了。每双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两分半钟以前,他完全可以朝浮在海面的U型潜艇开火。美国海军的每一位军官都渴望有这样的机会,但他没有珍惜和利用。但是,不管众人的目光中有没有透露责备,现在都不是他后悔的时候,也不是自我反省的时刻,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必须做出更多的决定。
他抬头看了看时钟。“灰猎犬号”目前一定位于警戒幕既定战位前方七海里的地方。或许“维克托号”已经取代了它在船队中的位置,并且正用声呐搜索船队前方五海里的海域。船队可能已经恢复了秩序,位于其右翼的“道奇号”或许也可以专注于反潜任务了,而“詹姆斯号”将很快抵达船队的另一翼。与此同时,“灰猎犬号”仍以二十二节的速度向前航行,离它们越来越远。敌人呢?敌人在干什么?为什么要下潜?沃森——舰桥上为数不多的高级军官——勇敢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它不可能看见我们,长官。如果我们看不见它,它也别想看见我们。”
“或许并非如此。”克劳斯说。
“灰猎犬号”上瞭望哨的位置很高,如果他们看见了U型潜艇,那么对方顶多只能看到“灰猎犬号”的最顶层,但是能见度是说不准的。有可能——仅仅只是有可能——观测一方的能见度比另一方的能见度更好,其结果就是,那艘U型潜艇在没有暴露自己的情况下首先看到了他们。如此一来,它当然会及时潜入水中。
类似的理论设想无穷无尽。或许,U型潜艇安装了新型雷达——任谁都能料想到这一点,这是早晚的发展趋势,说不好他们现在已经装上了。海军情报机构可以在“灰猎犬号”提交报告以后对此展开讨论。又或许,U型潜艇已经获知了船队的航线和位置,所以随即调整好方向,潜入潜望镜深度(38)——显然,在消失的那一刻,它已经把航向对准了运输船队。这在战略战术上说得通,或许其可能性也是最大的。不过,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可能这只是它的例行下潜,可能它只是想操练潜水时各单位的战位,或者出于其他更加琐碎的原因,诸如潜艇员的晚餐时间到了,或炊事兵报告说不能在波涛汹涌的海面准备热餐,于是艇长决定潜入平静的海底。任何解释都是有可能的,此时最好对这一疑问保持开放的心态。总之,要记住,前方约八海里处有一艘U型潜艇在水下潜伏,并且要立即决定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首先,最重要的是,要尽可能地接近U型潜艇,使其进入己方声呐的探测范围。因此,“灰猎犬号”有必要保持当前的强速行进。U型潜艇下潜的地点是已知的,它可以从这一点向周围任何一点移动,速度可能是两节、四节和八节。从该点下方会冒出来一系列圆圈,就像石头掉入池塘时激起的涟漪。U型潜艇就在最大的那个圆圈内。在十分钟以内,它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航行一海里,而半径为一海里的圆圈的面积超过三平方海里。对“灰猎犬号”而言,彻底搜索三平方海里的区域需要一个小时,而在一个小时以内,最大的圆圈又会扩张至一百平方海里。
克劳斯几乎可以断定,这艘潜艇不可能在下潜的地方逗留,它会向周围三百六十度的某个方向和某个地点行进。然而,最合理的假设是,它会延续自己在海面时的航向,因为一艘在北大西洋寻找猎物的德国潜艇绝不会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它会先朝一个方向扫掠,进而转向另一个方向。如果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下潜,它也极有可能继续自己先前的航线;如果为了攻击船队而下潜,并且现行航向可以让它径直向猎物杀去,那么它也很有可能保持原来的方向继续航行。如果它别有所图,选择了其他航向,那么仅凭一艘驱逐舰去找寻它的踪迹是毫无希望的。“毫无希望”这个词用在这里十分准确,不是“困难”,不是“艰巨”,也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甚至都不是“几乎不可能”。
那么,值得重新搜寻接触吗?如果二者的航向不变,“灰猎犬号”还有十多分钟就将穿过U型潜艇的航道,不过,由于运输船队几乎紧随其后,“灰猎犬号”可以在不耽误更多时间的情况下执行搜索任务并回归战位。另一种选择是就此打住,径直掉头,回到正常的战位,寄希望于潜艇发动伏击时再次暴露。是防守还是进攻?是先出手还是反制?这是一个永恒的军事问题。克劳斯觉得进攻值得一试,值得再搜寻一次。于是,他站在拥挤的操舵舱里,在众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冷静地做出了决定。“寻找的,就寻见。”(39)
“给我一个拦截的航向,假设目标仍以六节航速保持原航向前进。”他对着传话筒说道。
“明白,长官。”
拦截航向应该与目前的航向没什么不同。在海面以上,U型潜艇的航速大概为十二节。他可以在脑海中推算出近似值。传话筒在呼叫。
“航向0-9-6。”
变量看似微小,但照这样的速度行进下去,不出十分钟就可以产生一海里的误差。他转过身向航海军士发布了命令,然后转向传话筒。
“距离两海里时叫我。”他说。
“遵命,长官。”
“把定0-9-6。”麦克阿利斯特说。
“很好。”
还有大约九分钟,最好把当前的情况告知所有船员,于是他开始对着扩音器讲话。
“U型潜艇已经下潜了,”他对着毫无反应的仪器说道,“至少目前看来,它已经下潜了。我们正在寻找它。”
任何一个比克劳斯更敏感的人——一个能够与说话人心有灵犀的人——都可能已经意识到,在他离开仪器时,全舰上下弥漫着一种失望的气氛。他又看了看时钟,大步走向舰桥翼台。那里风很大,“灰猎犬号”二十二节的速度对东北风而言,如虎添翼。水雾飞溅,寒冷刺骨。他向后望去,可怜那些在深水炸弹投放滑轨旁待命的倒霉蛋,他们正弯腰曲背地躲避风浪。不过幸好,在全员战斗警报拉响之前,他们都得到了定期的休息。他举起望远镜极目远眺,只能依稀辨认出“维克托号”在灰蒙蒙的空气中逐渐成为一个深灰色的小点。“灰猎犬号”不停地蹿跃颠簸,碎浪飞溅,尽管他用望远镜将后方的海天交界处看了个遍,却还是看得不清楚。雷达能够立刻告诉他船队的位置,但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亲眼看看战场上的情况,看看奇迹般的好运会不会让U型潜艇误打误撞地出现在“灰猎犬号”和“维克托号”之间。他转过身,扫视前方的海天交界处,前方是同样的灰色阴霾,天空和海水交汇的地方一样模糊不清,但只要U型潜艇在四十毫米口径的机关炮射程范围内浮出海面,那么瞭望哨、炮手和枪炮长就一定能够看到潜艇的舰桥。
他一边眼盯时钟,一边走回操舵舱。传令兵向前凑了过来,手里仍然拿着很久以前克劳斯叫他送来的羊皮大衣。多久以前?如果用分钟衡量,时间倒不算太长。他把手伸进衣袖,大衣的重量瞬间压在了他身上。他感觉身体冰冷,没想到衣服更冷,四十节的强风透过羊毛纤维如芒刺般扎进他的腹背,直抵冰点。他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真叫人难以忍受,他的四肢和身体都快被冻僵了,牙齿在打战。没穿好衣服就登上透风的舰桥简直愚不可及,外套底下甚至连件毛衣都没有穿。如果他抓到年轻的哈特少尉做同样的蠢事,他准会把后者骂个屁滚尿流,但现在没有穿足衣服的是他,毛衣、手套和围巾全都不知所踪。
他抑制住牙齿的颤抖,身子紧紧地贴着大衣,尽可能减少和寒风的接触,让身体恢复到操舵舱内相对暖和的温度。就在他打算派传令兵把剩下的衣物送过来时,传话筒呼叫了他。
“两海里了,长官。”
“很好。”他转过身来,真是太冷了,连说话都困难,“所有引擎标准速度。”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通信兵重复道,“轮机舱报告:‘所有引擎标准速度。’”
速度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翻江倒海般的振动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节奏更为精准的律动,相比之前堪称柔和。同样让人颇为惊讶的是,“灰猎犬号”和舰艏海浪之间的激烈碰撞也中止了。舰艏有了抬升的余地,也有了顺浪而下的时间,“灰猎犬号”先攀上长长的灰色浪头,再回旋着翻过波峰,比较而言,动作也稳健了许多。
“启动声呐。”克劳斯命令道,话音未落,几乎全舰都听到了声呐的第一声信号,它还未消弭又传来了第二声,然后第三声,第四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如果不是大敌当前,习惯了单调声响的耳朵很容易忽略掉这种声音,但这一次,操舵舱里的所有人都在凝神细听,心里都在盘算声呐会不会探测到敌人的行踪。这种单调的声音,每一声都代表一个脉冲信号,它正在深暗的海水中寻找潜藏在深处的敌人,它先是慢慢向左搜索,然后又缓缓向右找寻,片刻不停。它就是《圣经·箴言》第十二章里面聆听的耳朵,接替了雷达如人眼般的监察职责。
刚才那声脉冲有没有什么不同?显然没有,因为声呐舱没有报告。在他下方的声呐舱里,负责声呐设备的是一等无线电军士汤姆·埃利斯,毕业于基韦斯特的舰队声呐学校,战争爆发之后就一直随舰服役。他刚来的时候,大家都听说他很有能力,几个月下来,只要“灰猎犬号”身处大洋之中,他就一直在监听脉冲信号,从未间断。但这并不是说他现在比从学校毕业那会儿还要厉害,真实情况可能恰恰相反。在基韦斯特,他经历过几次匆忙的演习。他听到了一艘友军潜艇的回声,记录了潜艇在水下转向时的回声变化,并且相应地测出了其方位,估算了距离。后来,他又火急火燎地上了几次针对敌方反制措施的培训课,接着马不停蹄地被派往海上侦听回声。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一次回声,他发出的脉冲总是一去不复返,从来没有从潜艇身上收获反馈,不论是友军的还是敌军的。他没有什么演练可供复习,最要紧的是,他从来没有和敌人玩过致命的捉迷藏游戏。哪怕现在听到了回声,他也很可能会置若罔闻,他还可能丧失当机立断的推演能力,辨别不出对成功有关键作用的回声。在距离目标十码以内投放深水炸弹意味着胜利可期,但是在距离目标二十码以外投放深水炸弹则注定会失败。操作人员的经验差异造就了十码和二十码之间的差异,训练有素则反应神速,经验匮乏则反应迟滞。
这里还没有考虑精神层面的问题,目前尚不清楚埃利斯是紧张还是冷静,这个问题同懦弱或勇敢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只要一想到有失败的可能就会变得格外慌张,甚至连区队长或舰长的责难他都顾不上了。仅仅想到战斗走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精准的操作以及敏捷的思考,某些人就会变得手指笨拙、脑袋迟钝。埃利斯很难不去想,成功或失败完全取决于他一个人的努力,全部依靠他转动刻度盘的精细程度,还有他从回声变化的情况中得出的相应结论。这一想法可能会让他变得头脑愚钝或笨手笨脚,甚至二者兼而有之。此次失败可能意味着一枚鱼雷将打入“灰猎犬号”的舷侧,进而将埃利斯和他的仪器炸成碎片,但这个事实并不重要,克劳斯知道这一点。单纯的怯懦远比白痴更加罕见,正如普遍的勇气比神经紧张更为常见。克劳斯在尽力回想埃利斯的样子,他有一头淡茶色的头发,和最普通的年轻小伙子别无二致,只不过右眼透着一丝与众不同的光芒。他们两人顶多搭话十来次,都不过是视察工作和简单面谈时的寒暄,并不能让克劳斯真正了解他——他从前还只是一个立正的年轻海员,一个与其他人一样默默无闻地站在舱室里候命的年轻海员,如今却成了举足轻重的关键角色。
“灰猎犬号”在海浪中摆动,摇曳,一路蹒跚前行,不知不觉又过了几秒。克劳斯站在起伏不定的甲板上努力保持平衡,操舵舱里一片沉默——尽管外面风浪大作,舱内却异常安静。此时,通信兵突然发声,反而让人意想不到。
“声呐报告接触,长官。”
这个通信兵矮胖结实,鼻子有些畸形,大号的头盔正好可以容纳他的耳机,模样活像个小矮人。
“很好。”
操舵舱里的每个人都因刚才的消息分外紧张。沃森向前迈了一步,其他人坐立不安。此时没有必要用问题来骚扰埃利斯,不然的话,可能会让他心烦意乱。埃利斯肯定意识到了大家对他的期望。
“接触方位0-9-1。”通信兵传话道。埃利斯通过了第一道考验。
“距离不确定。”
“很好。”
克劳斯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说话,他分担了众人的紧张情绪,他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和喉咙突然的干涩。他看了看沃森,伸出拇指,如果克制不住,手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这无疑是猎物出现前的紧张情绪。沃森转过身,向麦克阿利斯特传达了指令,然后双目紧盯着罗经复视器。
“接触方位正前,长官,”通信兵说道,“距离依然不确定。”
“很好。”
通信兵很擅长自己的工作,每个用词都不夹杂感情,清晰、直接,就像一个男学生在背诵一篇谙熟于心却又不求甚解的课文。此时,夹带感情反而是最不受欢迎的表现。
“接触方位正前,长官,”通信兵又说道,“距离两千码。”
“很好。”
他们一定是向着U型潜艇径直驶去的。克劳斯手上戴着表,他费了番功夫才看清秒针在哪儿。
“距离一千九百码。”
十四秒钟只有一百码的变动?何况“灰猎犬号”的速度是十二节?这个数字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灰猎犬号”自己就完全可以在十四秒内行进一百码,U型潜艇怎么可能原地按兵不动?其他任何一个数字都比这个数字更有可能。距离的估算完全取决于埃利斯听力的准确度。也许,他完全错了。
“距离一千八百码。”
“很好。”
“没有接触,长官。接触丢失。”
“很好。”
可以想象,通信兵大概是在逐字逐句重复埃利斯在下面对讲时所说的话。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慌张的并不是埃利斯,至少目前还不是。
“舰长呼叫声呐:‘搜索舰艏右侧。’”
通信兵松开了按钮。“声呐回答:‘遵命,长官。’”
“很好。”
刚才的接触是什么?难道是转瞬即逝的冷海水层效应?还是U型潜艇释放的气幕弹(40)的气泡?抑或是实打实的接触,只是因为某些干预而就此中断了?但重要的是,如果他对雷达数据的推算正确无误,那么他们的确应该在这个地方遭遇目标。然后,U型潜艇会以微小的角度稍稍偏离“灰猎犬号”的航线,从左舷方向横跨至右舷方向。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在释放气幕弹之后,U型潜艇仍然保持航向继续前进,但也有可能缓缓地从“灰猎犬号”舰艏方向穿过——速度慢到在一段时间内,声呐监测到的距离保持不变——然后突然采取规避动作,下潜并转向。它会转向哪个方向呢?“灰猎犬号”的声呐单方地发出脉冲,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分钟,宝贵的好几分钟。五分钟就意味着“灰猎犬号”已处于最后的接触指示位置,也意味着U型潜艇已经在半海里外或更远的地方了,还可能意味着它的一枚鱼雷正在瞄准“灰猎犬号”的命脉。
“声呐报告接触,长官。左舷,距离不定。”
所以,他估计错了,U型潜艇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灰猎犬号”右侧航进,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左满舵。”
“左满舵。”麦克阿利斯特重复道。
提速的欲望在他内心炙热地燃烧,他真想让“灰猎犬号”朝着新的接触目标横冲过去,但这样做并不明智。虽然“灰猎犬号”现在的航速好比蜗牛爬行,但这也是声呐所能接受的最高速度。
“报告所有相对方位。”克劳斯命令道。
“接触方位,左舷5-0,长官。”
“很好。”
“灰猎犬号”仍在转向,新一轮回声传来时,它还笔直地对着上一次回声传来的方向,没来得及转够幅度。
“接触方位,右舷0-5。距离一千两百码。”
好极了。“灰猎犬号”的速度或许堪比蜗牛爬行,但潜艇在水下的速度更加缓慢。
“接触方位,右舷1-0。距离一千两百码。”
U型潜艇也在转向,它的旋转半径比“灰猎犬号”小得多。
“右满舵。”
“右满舵。”
这是一场海上速度与水下机动之间的较量,但是满舵的“灰猎犬号”会失去部分速度优势,因此双方实际上势均力敌。急转弯的时候,墨绿的海水撞在“灰猎犬号”低矮的中甲板上,被碾得粉碎。
“接触方位,右舷1-0。距离稳定一千两百码。”
“很好。”
双方像商量好一样一同转向。汹涌的海水降低了“灰猎犬号”的机动性能,假若海浪能够平息一分钟,“灰猎犬号”的转向就能变得更加顺利,哪怕一分钟也好。
“距离一千一百码。”
他们正在缩短和U型潜艇之间的距离。
“方位?”克劳斯刚刚抢白就立马后悔了。通信兵只能重复他在耳机里听到的话。
“方位,右舷1-0。”
“很好。”
方向不变,距离在缩小。“灰猎犬号”的速度优势已经超越了U型潜艇相对较小的转向半径,随着时间的推移,“灰猎犬号”能够抄近道赶上U型潜艇,超越它,进而摧毁它。
“接触方位,右舷0-5。距离一千码。”
更近了!几乎就在前方!“灰猎犬号”的打舵反应一定大有改观。胜利的到来比他预想的还要快。“灰猎犬号”在花白的海水中劈波斩浪,它画了一个正圆,从自己的尾浪中穿了过去。
“接触方位稳定在右舷0-5。距离一千一百码。距离在拉开,长官。”
“左满舵!”克劳斯吼道。
U型潜艇摆了他一道,在通信兵上一次报告接触的那一刻,它转到了相反的方向。现在,它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航线,“灰猎犬号”仍然被甩在后头。U型潜艇已经夺回了之前损失的一百码,在“灰猎犬号”完成转向之前,双方的距离还会继续拉大。麦克阿利斯特粗暴地旋转着舵轮,“灰猎犬号”侧斜得厉害,舰体扎入另一片绿色海水,动作蹒跚。
“接触方位,左舷1-0。距离一千两百码。”
U型潜艇或许正扬长而去。它充分利用了自己优越的机动性,也充分利用了自己开始转向和消息传达至敌方舰长之间的时间间隔。“灰猎犬号”收到的信息有限且滞后,从中得出的推断也有可能是错误的——我们只知道事情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全靠预判。U型潜艇的艇长已意识到了“灰猎犬号”的局限。
“接触方位,左舷1-5。距离不确定。”
“很好。”
克劳斯几乎可以肯定,U型潜艇耍了他。它不仅拉开了与“灰猎犬号”的距离,还扩大了方位角。三分钟前,克劳斯还在暗自庆贺,现在他却唯恐它逃之夭夭,但是“灰猎犬号”也在快速转向。
“接触方位,左舷1-5。距离不确定。”
“很好。”
左满舵的“灰猎犬号”又朝着相反的方向追逐自己的尾巴。不知情的观察者或许会把这个行为和小猫的行为相提并论,但是他们不知道,“灰猎犬号”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战斗。
“接触方位,左舷1-5。距离一千两百码。”
这就是克劳斯落后的距离了,如果他再被愚弄几次,很可能就要与U型潜艇背道而驰,被后者远远甩开了。通信兵打了个喷嚏,如雷贯耳,第一个还没结束第二个就又来了。现在,所有人都在看他,整个战斗都取决于他掌控**的能力。一个海员的喷嚏或许能够改变许多帝国的命运。他挺直身子,按了一下无线电按钮。
“请重复。”
每个人都等着他再度开口。
“接触方位,左舷1-3。距离一千一百码。”
“灰猎犬号”正在收复失地。
“你又要打喷嚏了?”克劳斯质问道。
“不,长官。我不想。”
通信兵从衣服里取出手帕,但他还不打算用,因为仪器还固定在他面部前方。如果他还想打喷嚏,最好直接换了他的班,但克劳斯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一千码。”
“很好。”
U型潜艇的机动性能也已达到极限。和“灰猎犬号”拉开距离后,它的转向弧度变大了,如此一来,“灰猎犬号”就可以在内圈旋转,还能在双方重新达到均势之前缩短彼此的距离。此时的U型潜艇和驱逐舰又一次陷入相互环绕的状态,好似行星和卫星。要想打破这个均势,对U型潜艇来说,只能寄希望于幸运女神的再度眷顾,使它能完全脱离接触。对“灰猎犬号”来说,必须依赖优秀的管理,尽可能地接近对手。时间因素可能会倾向于其中任何一方。如果战斗时间过长,U型潜艇的电池电量和氧气将会耗尽;同样,如果长时间恋战,“灰猎犬号”也会远远偏离自己的任务岗位,最后不得不重返护航队伍。这不仅是你追我赶,也是在捉迷藏,更是赌注全押的生死游戏。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一千码。”
“很好。”
现在,驱逐舰和潜艇在围着彼此转圈,只要这种特殊的情况持续下去,“灰猎犬号”就更有优势。时间在它这边,U型潜艇的电池电量不可能永远耗下去。U型潜艇只能直截了当地加速或转向以甩开对手,但是“灰猎犬号”还有很多非常规手段能够缩小两者之间的距离。和上一次兜圈一样,这次也要看U型潜艇何时先出招打破僵局。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一千码。”
“很好。”
克劳斯突然做了决定。
“右满舵。”
麦克阿利斯特的回应迟了五分之一秒,或许是因为惊讶,又或许是因为抗议,他的语调有些尖利,就好像“灰猎犬号”要脱离战斗似的。麦克阿利斯特顺时针转动舵轮,“灰猎犬号”突然倾斜,摇摇晃晃,圆周运动瞬时停止,进而开始反向转动,搅动着百吨海水。
两个孩子绕着桌子跑,一个追,一个躲。突然,追赶者变换方向,反向而行,躲闪者避之不及,直挺挺地撞入其怀抱,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种战术。躲闪者要想逃避厄运,就必须预估追赶者的转向时机,同时跟着转身。在这次驱逐舰追击U型潜艇的过程中,驱逐舰不可能尝试这样的机动策略,因为驱逐舰转向太慢且转向半径太长,突然转向意味着脱离声呐的搜索范围,正如麦克阿利斯特所想的那样,这样做就如同主动放弃追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这次追击游戏中,U型潜艇必定会突然采取行动,如果它无限期地保持圆周运动,那么最后注定难逃被捕获的厄运。
它只可能做出一种改变,那就是突然转向,笔直地向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这个把戏它之前已经玩过一次了,效果还颇为不错。无论如何,它的转向速度都优于驱逐舰。此外,它还有时间上的优势:埃利斯注意到它的方位变化需要几秒钟,向舰桥报告也要花几秒钟,下达新的操舵命令又会耗去几秒钟,“灰猎犬号”改变航向又会占用一段时间。U型潜艇则可以随心所欲地开始转向,只需艇长下令即可。如果驱逐舰转而效仿它,则要花费半分钟。实际上,背道而驰半分钟意味着双方之间将拉开几百码的距离,收益极为可观。U型潜艇只需成功地故技重施几次,自然能够脱离“灰猎犬号”声呐的搜索范围,化险为夷。
但是,如果驱逐舰提前预估到潜艇的机动,并赶在潜艇之前,提前一两秒转向呢?然后,在这关键的几秒或更长的时间里,直到U型潜艇意识到驱逐舰在做什么之前——它将和驱逐舰一样,出现信息滞后、沟通不畅——它会与驱逐舰撞个满怀,就像那个绕桌而跑的孩子一样。这个策略和大多数战争策略本无二致,虽然幼稚,却简单务实,但也和绝大多数战争策略一样,容易想到却不容易执行。策略的执行不仅需要敏捷的思维,还需要坚定的毅力和决心。决策者需要下定决心,让计划付诸实施,同时平衡风险与收益,既不能被风险吓倒,也不要被收益冲昏头脑。在克劳斯下达“右满舵”的命令时,潜艇还在“灰猎犬号”声呐的搜索范围内,“灰猎犬号”一直对其穷追不舍,因此,即使不采取任何激进的行动,也有微小的机会能够接近敌人。这次转向若有闪失,之前的辛苦很有可能付诸东流。如果U型潜艇在“灰猎犬号”转向的同时保持自己的航向不变,那么“灰猎犬号”注定将丧失目标的声呐信号,U型潜艇便可趁此机会肆无忌惮地对驶来的运输船队发动攻击。这便是克劳斯摆上台面的巨大赌注,但这并非寻常赌棍的心血**,因为克劳斯还考虑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即如果他们继续和U型潜艇兜圈子,等敌军转向后再迟钝地依葫芦画瓢,那么自己就有被逐渐甩在后面的可能,方位角也会越拉越大,最后完全被甩脱。他并不是在拿必然性赌可能性,而是在两种可能性之间权衡、博弈。
克劳斯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它本来可以影响他的决策,但它没有。他几乎是在波兰驱逐舰、英国和加拿大护卫舰的眼皮子底下操控自己的舰只的,他们曾饱受战火的洗礼,他自己却连一场战斗都没有经历过。由于造化使然,他们都要听从他的指挥和调度,想必他们一定兴冲冲地等着看美国佬的表现,特别是在此之前,他还取消了一次追击请求。他们或许会落井下石,或许会报以轻蔑的目光,甚至怀恨在心。有些时候的确需要把下属的性情纳入考量范围,但事实上,克劳斯对此毫不在意。
就当前形势分析所有的战术因素,再将道德因素考虑在内,直到克劳斯下达“右满舵”命令为止,哪怕最敏锐的人也需要几分钟的思考时间,但克劳斯没有刻意思考,一两秒钟不到他就下定了决心,如同一个围桌子跑的孩子冷不丁地改变方向时根本不会停下来思考一样。十分之一秒甚至五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可以让一个击剑运动员转守为攻。这个比较也许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因为(虽然大家大多都忘记了这一点)在十八年前和十四年前,克劳斯曾作为击剑运动员两度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
“灰猎犬号”颠簸着拐弯,周围绿水**漾。
“接触方位不确定。”呼叫者说道。
“很好。”
虽然四周海水乱搅,但这不足为奇,毕竟“灰猎犬号”正在急转弯。
“回舵。压舵。”克劳斯命令道。
“灰猎犬号”已经完成了转向。麦克阿利斯特重复了指令,“灰猎犬号”也稳住了航向。
“接触方位,左舷0-2。距离八百码。”通信兵说道。
“很好。”
这次机动很成功。“灰猎犬号”转向的思路走在了U型潜艇的前面。现在,敌人几乎已经被钉死在前方了,“灰猎犬号”争取到了无比宝贵的两百码。
“保持航向。”克劳斯说道。
U型潜艇或许还在转弯,这很有可能,要是果真如此,最好让它继续穿过“灰猎犬号”的舰艏,这样就能缩小更多间距。
“接触方位,正前,上行多普勒(41)。”通信兵报告。
U型潜艇仍在转向,更靠近“灰猎犬号”了。多普勒效应表明它和“灰猎犬号”正处于同一条航线上,换而言之,“灰猎犬号”正紧咬着U型潜艇的尾巴,并利用大约六节的速度差越追越近,双方相距不到半海里,“灰猎犬号”再过四分钟就能赶上它了。有一种念头**着“灰猎犬号”开足四万马力,一举覆盖间距,但克劳斯必须立即掐断这种**的念头,因为速度的增加势必会产生震耳欲聋的效果,进而影响到声呐。
“接触方位,右舷0-1。距离七百码。上行多普勒。”
他们正在迅速赶超它。多普勒效应和方位的微小变化表明,在埃利斯最后一次听到回音时,U型潜艇并没有转向。在脱离圆周后,U型潜艇的艇长也在等着收听自己的回声测距仪的信号,或许他并不相信第一次的报告,也许他想看“灰猎犬号”有没有继续转向,抑或他要用一两秒来考虑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正在损失时间和距离。他直接从圈子里转了出去,并没有完全改易航线,当他稳住方位,自以为脱离危险时,却发现对手的舰艏正直指自己,他心里一定万分惊讶。现在,他必须再次采取机动,不然再过三分钟,他就会一败涂地。他可以向右转,也可以向左转,但如果再被对手准确预判一次,他的对手就会赶超到自己正上方了。上一次转向是向右,这次他究竟会本能地向左转,还是会更狡猾地重复上一次的转向动作?克劳斯有两秒钟的思考时间,这比击剑手决定是发动弓步突刺还是佯攻的时间要长。
“右舵。”
“右舵。”
在重复舵令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通信兵报告了对方的位置。
“目标方位,右舷0-2。距离六百码。”
只有六百码了,不需要大幅转向。
“回舵。”
“回舵。”
现在到了和诺尔斯上尉对视的时机了,他是鱼雷长和副枪炮长,此刻正站在操舵舱一角待命。
“中等深度散布面(42)。”
“遵命,长官。”
诺尔斯开始对讲。克劳斯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决战时刻迫在眉睫。在海上执掌舰船时,似乎随着危机临近,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快。两分钟前,投弹行动似乎还遥不可及。可现在“灰猎犬号”随时都有可能投放深水炸弹。
“目标方位,左舷1-1。距离六百码。”
方位的变化是因为“灰猎犬号”的转弯,埃利斯听到回声时转向尚未完成。下一个报告将至关重要。诺尔斯紧张地静立等候。操作“K炮”(43)和深水炸弹投放滑轨的船员也全部蓄势待发。克劳斯将目光从诺尔斯移向通信兵时,一双奇怪的眼睛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又回头看了看。原来是通信官道森,他手里还拿着便笺,刚从下面的岗位来到舰桥上。这意味着他有信息传达——一定是无线电信息——并且是除了克劳斯和道森之外,对任何人都要保密的信息。正因为是机密,所以万分重要,但它不会比接下来几秒钟内克劳斯的手头工作重要。通信兵再次说话时,克劳斯挥手示意道森离开。
“接触方位,左舷1-1。距离五百码。”
方位固定下来了,距离也在缩小,他预测对了U型潜艇的转弯方向。“灰猎犬号”和U型潜艇正径直前往同一个交会点,这是生与死的交会点。他又瞥了一眼诺尔斯,然后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接触在正前方。距离迫近!”
小矮人似的通信兵的声音里不见了镇定,音调上扬了八度,还破了音。
“放!”克劳斯咆哮道,他突然抽出手,食指指向诺尔斯,诺尔斯迅速传达了指令。克劳斯和诺尔斯或许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极有可能正在将五十名敌人送入地狱。
“发射一号!”诺尔斯说道,“发射二号!发射三号!”
对方方位的突然改变只可能意味着U型潜艇艇长先发现自己遭遇拦截,又发现敌我双方正极速迫近,所以赶忙再次猛转舵轮,直接冲向对手,以出其不意地朝来舰的相反方向突围,尽量缩短凶险无比的交错时间。“距离迫近”的意思是三百码左右,也是声呐可以作用的最小范围。U型潜艇可能正在驱逐舰的正下方,正好在克劳斯的脚下。深水炸弹从滑轨上扑通滚落入海,笨重地沉入不透明的海水,或许为时已晚,只能不痛不痒地在U型潜艇的艇尾爆炸。但是,U型潜艇也很可能仍然在“灰猎犬号”正前方,正拼命驶向“灰猎犬号”的舰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深度设定正确,那么深水炸弹将粉碎U型潜艇脆弱的船体。然而,它也可能不会从“灰猎犬号”正下方通过,而是向其左舷或者右舷偏离一百来码。从“K炮”的两下开火声可以判断,舰船两侧的深水炸弹在发射时已经将提前量计算在内,或许它们能够擒住猎物。四颗深水炸弹中总有一颗会在距离潜艇足够近的地方爆炸,这就好比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手握一把被锯短的猎枪试图射中一个鬼鬼祟祟躲闪的人,实在太残酷了。
舰艉甲板上的“K炮”已发射完毕,克劳斯大步走到舰桥翼台上。丑陋的筒状深弹在射向空中的一刹那曾在他眼前滞留,接着又飞溅入海。当它落下的时候,“灰猎犬号”远处的尾浪劈开了一个巨大而浑浊的浪坑,正中心升起了一道白色水柱。随着它的升起,克劳斯听到了从水下传来的巨大又沉闷的隆隆的爆炸声。正当水柱在空中凝滞、即将坠落之际,另一道水柱陡然间冲出海面,接着两边各自升起一道水柱。约伯说:“它使深渊开滚如锅。”(44)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这个翻腾的椭圆区域里存活,但他们什么迹象也观察不到。没有船体碎片出现,也没有巨大的气泡浮出,更没有油料泄露的征兆。由深水炸弹组成的单个弹幕的命中率至少为十分之一。如果“灰猎犬号”的第一个弹幕——克劳斯的第一次杀人尝试——就出师大捷的话,那只能说他非常走运。
的确如此。克劳斯跳进操舵舱时,他突然感到良心的阵痛。他根本不应该离开操舵舱。距离上一次爆炸已经过去五秒了,而在五秒的时间内,U型潜艇完全可以向安全地带行进一百码。他又犯了捕猎时兴奋过度的错误,又一次玩忽职守。
“右满舵。”他边进舱边命令道。
“右满舵。”
航海军士重复了克劳斯的命令。
“让战斗信息中心计算一条返回开火地点的航线。”
“遵命,长官。”
克劳斯命令道:“反航向。”
“声呐报告,设备暂时无法正常工作,长官。”通信兵说道。
“很好。”
声呐就像人类的耳朵,也会因为水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而暂时失聪。“灰猎犬号”正紧锣密鼓地掉转舰艏,但克劳斯急不可耐,还嫌不够快。“灰猎犬号”转上一圈总是要花好几分钟,而U型潜艇——如果它毫发未伤的话——只要螺旋桨轻松一转,就能飞快地溜之大吉。它很可能逃到了一海里之外,甚至更远,等“灰猎犬号”舰艏再次对准它的时候,或许它已经脱离了声呐的侦测范围。道森又用信号板推了他一下,他差不多都快忘记三分钟之前道森带着机密信息走上舰桥的事了。他拿起信号板,默读了中间几个字。
高频无线电测向显示敌军正在集结——此处附有纬度和经度——建议向南急转。
纬度和经度的数据似曾相识,让人心生怀疑,片刻后怀疑就被坐实了。恰在此时,“灰猎犬号”距离提示区域只有一二海里,也就是说,他们正落入U型潜艇的“狼群”腹地。消息是海军司令部发来的,接收对象是身为护航队指挥官的他,已经发出两个小时了。这是当时最快的传输手段,海军部的工作人员在焦急地审视了航海图和绘图板以后,一定在发出警告的同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他们同时又希望消息能够奇迹般地迅速传达到位,纵使船队收到消息时已经行驶了一两个小时,也还来得及改变航向,躲避“狼群”。可事实上呢?这几乎不可能。运输船队正向自己靠拢,他只希望这些重荷在身、行动笨拙的船只能够继续蹒跚前进。将确认信息发还给海军司令部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但要想把命令传达给船队中的每一艘船则需耗时数分钟。而航向的变动势必会使船队重复之前发生的混乱和掉队现象——更加糟糕的是,这一次没有任何事先计划。
“已回转至反航向。”沃森报告。
“很好。启动脉冲。”
如今他们已经身处“狼群”之中,即便船队能够完美地执行转向指令也是枉费气力,敌人势必会发现他们,那样做只能权当拖延,不仅徒劳无益,而且十分危险。
“声呐报告没有接触,长官。”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