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一世在世的时候,还有一线希望利用玛丽一世将伊丽莎白一世取而代之。为此,腓力二世还不惜收买与煽动英格兰的天主教内鬼。但玛丽一世一死,腓力二世只能是自己赤膊上阵了。

玛丽一世死后第二年,公元1588年,西班牙无敌舰队(Spanish Armada)成型。

这是一支如假包换的豪华之师。

整装待发的西班牙无敌舰队,拥有一百三十多艘战舰、八千名船员、一万八千名水兵,此外配备了一千五百门铜炮以及一千门铁炮。这还不算完,由于此时此刻的尼德兰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在西属尼德兰尚且还有三万名士兵正在等待来自西班牙本土的这支庞大舰队,他们计划合兵一处,一起登陆不列颠。其实这个Spanish Armada的说法,只是英语直译的“西班牙舰队”。而在西语原文中,这个庞大舰队被称为“Grande y Felic í sima Armada”,也就是“伟大而幸运的舰队”的意思。

无敌舰队如此配置,没有辱没了“伟大而幸运”这个名头。

然而实际操作起来,无敌舰队却既不伟大,也不那么幸运了。

首先当时的英格兰也不是吃素的。

跟葡萄牙,西班牙没有什么不同,英格兰人早在公元15世纪末就已经开始了对新航路的探索。公元1497年,仅仅比哥伦布的远航晚了几年,代表英格兰的意大利航海家卡伯特(John Cabot)从英格兰出发一路向西,到达了今天的加拿大纽芬兰(Newfoundland)。他一度认为自己已经到达了亚洲东海岸,并且宣布此地归英格兰王国所有。事实上,纽芬兰这个单词在英语中的本意,也就是“新发现的大陆”的意思。

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

英格兰人发现的陆地太过贫瘠,没有黄金也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眼睁睁看着葡萄牙与西班牙人开始了对全球的大殖民。所以说,英格兰人就觊觎葡萄牙与西班牙的海上霸权,只是苦于找不到在海上贸易中插一杠子的机会。所以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在以女王为代表的英格兰官方的鼓励之下,大量英格兰海盗出海,间歇性地找补回一些实际利益。

要知道,早期无论葡萄牙,西班牙,其实不过也是海盗性质或者投机性质的海路探索,只不过因为起步早,西葡两国早早就已经形成了强大的海军。尤其是两者在公元1581年强行合并,实力更是今非昔比。在这种情况下,英格兰参与海上争霸怕是实力不够,不参与又不甘心。于是索性就效法早期西葡两位强盗界老前辈的搞法,遮遮掩掩,半推半就地鼓励与支持英格兰海盗出海。

这些远航的海盗中间,有几位还算是江湖地位比较高的。比如沃尔特·雷利(Walter Raleigh)和汉弗里·吉尔伯特(Humphrey Gilbert)兄弟,德雷克(Francis Drake)以及约翰·霍金斯(John Hawkins)。尤其是前者,和我们想象中的那些刀头舔血的大老粗海盗不同,沃尔特号称是那个时代一位诗人型海盗。正因为如此,沃尔特成功地俘获了伊丽莎白一世的芳心,两个人居然发展出了一段旷世绝恋。

当然如果从航海成就上来讲,德雷克才应该算得上是今天英格兰人的骄傲之一。我们知道半个多世纪之前,麦哲伦曾经率先发现了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狭窄水道,后来这条水道被命名为麦哲伦海峡。长久以来,欧洲人都以为麦哲伦海峡南边的火地岛,就已经是神秘的南方冰原大陆的一部分。所以,当时的西班牙人牢牢地控制了麦哲伦海峡的通行权。然而,在德雷克的一次航行中,他意外地发现火地岛以南有一个进出太平洋的海峡,而且这个海峡极其宽阔,西班牙人根本无法用军事手段控制这样一片辽阔的海域。这样一来,等于是德雷克为英格兰人打开了另外一扇通往太平洋的大门,大门的另外一边,就是数不清的海上财富。

这条海峡,后来被命名为“德雷克海峡”(Drake Passage)。而德雷克本人,也成为当时抵御无敌舰队第一次来犯的英格兰一方主要指挥官之一。

西班牙的舰队看上去气势汹汹,但尼德兰的暴动给了英格兰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英西战争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开打了,双方各自都有十分充分的准备。包括像德雷克这样的人才,以及互相之间的战争资源储备。实际上,英格兰当时可以调集的战舰最后居然达到了两百艘左右,在数量上甚至还超过了西班牙。

而且,还有更加要命的。

前面提到的众位海盗头子中的最后一位,约翰·霍金斯(John Hawkins)。他是在西葡世界海权时代,较早进行黑三角奴隶贸易的英格兰人之一。能够在西葡舰队的夹缝中火中取栗赚奴隶贸易的黑心钱,这样的人绝对是兼具残忍,冷静与智慧的那种典型海盗之王。他根据当时海上冲突的实际情况,对英格兰的战舰以及海战战术,进行了比较大的改革。

改革之后的英格兰舰队,已经完全不同于传统欧洲其他国家。

当时的英格兰造船业虽然不如荷兰,但也已经是远远领先于欧洲其他国家。从战术上讲,英格兰人主动抛弃了接舷战这种战法,转而缩小了舰船体积,寻求火炮决胜的可能。英格兰出产的战舰,最高每艘船可以配备四十二门炮,单舰火力配置已经远远超越了西班牙战舰。火炮射程更远,且统统安装在侧舷。如此一来,一边的侧舷打完,可以调换到另外一边侧舷继续打,甚至是两个侧舷同时开打都毫无压力。因此,当时英格兰战舰的机动性以及火力覆盖密度都遥遥领先于欧洲其他对手。

反观西班牙舰队,显然单舰火力密度是不够的,并且还在沿用火炮纵向射击的老套路。不仅如此,当英格兰人在海战战术思路上已经开始筹备大规模炮战的时候,西班牙人依然还沉迷于古代欧洲的撞击战或者接舷战的玩法。

两相比较之下,单看战前数字,西班牙人就已经不占优势了。

更何况,他们的运气也糟糕到了极点。

公元1588年2月,无敌舰队启航前三个月,击败奥斯曼帝国的勒班多海战中的西班牙功勋指挥官——圣克鲁斯侯爵巴赞(álvaro de Baz á n,Marquis of Santa Cruz),病逝,时年六十二岁。

所以,英格兰一方,海盗事业发展的顺风顺水,财源广进的德雷克与约翰·霍金斯们,纷纷带着海战经验洗白上岸,参与指挥英格兰海军;西班牙一方,原本巴赞才是指挥无敌舰队袭击英格兰本土的最合适人选,然而大战之前却必须临阵换帅。

当然,这也还不是最致命的。

按照原计划,无敌舰队要在5月初集结,随后倾巢而出直奔尼德兰。尼德兰补充兵员完毕,再全员杀往英格兰。然而5月初的大西洋,吹起了强劲的西风,舰队几乎无法正常出港,所有舰船只能是退回了里斯本港口。就这样,一直等到了5月28日,无敌舰队才有机会驶出港口。然而,费尽周折出海的无敌舰队,再一次遇到了恶劣天气,船员苦不堪言。无奈,舰队再一次抛锚,来到了西班牙拉科鲁尼亚(La Coru?a)休整。

这一待,又是一个多月。

1588年7月下旬,无敌舰队再次出发,一周之后到达了英吉利海峡。当时的英格兰海军,悉数集中于普利茅斯港(Plymouth),早早就名声在外的德雷克也在这里,并且西班牙人早早就已经获取了这个准确的情报。所以,对于西班牙人来讲,当时就存在两种可能的战术选择——先行攻击普利茅斯,或者按照原计划先行到达尼德兰。但是,这只是西班牙一方的想法。

对于英格兰人来讲,最好的方式就是就地截击,迅速给西班牙人以重创。

其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场仗都像是欧洲版本的赤壁之战。

看上去名不见经传的大航海时代后起之秀英格兰一方,早早做好了战斗准备;貌似强大的西班牙一方,却在接驳尼德兰援军与直接开战之间犯起了犹豫。最终,西班牙一方迟滞于法国加莱海岸一带,此时更加灵活更加熟悉海况的英格兰海军,其实已经掌握了战场主动权。比战术上的首鼠两端更加致命的是,当时的英吉利海峡已经西风劲吹。

不出意料,主动进攻是由英格兰人发起的。

满载着硫黄、火药、焦油的八艘英格兰火船(fireships),趁着西风冲向了西班牙无敌舰队,西班牙一方一片哗然。这个阵势,是不是莫名想起了赤壁之战中孙刘联军一方的“艨冲斗舰”呢?

天时地利人和,战争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西班牙人都毫无胜算。除了脑海中不断闪现出的为上帝而战的不合时宜的思想,西班牙海军几乎是一边倒地被动挨打。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腓力二世的信心,是建立在这些年来驰骋于欧洲与新大陆毫无对手的局面之下的,罗马教廷不断唆使腓力二世进行圣战,更是让腓力二世觉得上承天命,下安民心。可是,一切的幻想都在公元1588年的这个夏天被残酷击碎了。

无敌舰队的惨败,并没有出乎我们的意料。

这场战役被后人称之为“格拉沃利讷海战”(Battle of Gravelines)。其实也是在同一片海域,同样被叫作“格拉沃利讷海战”,三十年前腓力二世的舰队曾经在这里同法国海军厮杀。只是,当时的海战以腓力二世的大获全胜而告终。当时的腓力二世只有三十一岁,登基也只有区区两年,志得意满的腓力二世,后来全盘主导了第二年的《卡托—康布雷西和约》,迎来了意大利战争的圆满结束。

然而,三十年过去了,这个夏天并不属于年过花甲的老人腓力二世。

一场大败似乎也没有伤到无敌舰队的元气,舰队决定迅速离开交战区,向北进入北海绕道南下。然而在苏格兰近海,无敌舰队又遭遇暴戾的飓风袭击。就这样,等到无敌舰队再次回到西班牙本土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

实际上,战后不久,西班牙人就迅速恢复了元气。

新的战舰,新的战术,再次武装了西班牙人,英西战争进入漫长的拉锯战。

所以,中文语境中盛传的英格兰人以少胜多,奇迹般地让无敌舰队全军覆没,并且一举拿下大西洋制海权的传说,其实并不存在。往后退一步,中文语境中的所谓“无敌舰队”四个字,其实也是当年英格兰人的政治宣传攻势需要。西班牙人从来没有号称自己无敌,首次战役失败后也没有一蹶不振。无敌舰队这个番号后来继续游弋在大西洋海岸,掌握着大西洋海路上的霸权。

英格兰人在格拉沃利讷海战中的胜利,心理暗示层面的功效大于实际战果。要知道,当时腓力二世是以罗马教廷的名义进行圣战的,所谓师出有名就是这个意思。然而即便是这样强大的精神后台,依然没有挡住西班牙人的失败。所以,无论荷兰还是英格兰境内的新教徒们,笃定了自己持续造反的信念。所以,当时幸运女神有没有站在英格兰人一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的新教徒们认为上帝站在他们一边。

格拉沃利讷海战所起到的历史作用,也就是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