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至此,其实我们还是有若干疑问的。

比如既然早在公元前513年,波斯军队就已经踏上了巴尔干半岛,并且根据我们的分析,当时的波斯人对于马上征服希腊半岛的确缺乏足够的兴趣。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到了二十年后,旨在进攻希腊半岛本土的希波战争,又变成了不可避免的一仗了呢?是希腊半岛突然就变得人杰地灵、物华天宝了,还是希腊半岛突然就对波斯帝国产生了巨大的地缘威胁了?

我们不妨摊开一张地图。

我们在前文的马其顿人一节中,曾经重点分析过当时的马其顿帝国所面临的两个战略构想,所谓的“西海东陆”就是在这个时候提出的。亚历山大三世当时如果举兵往西,所看到的地中海世界还远远不是几百年后罗马帝国的繁荣昌盛;而如果亚历山大三世沿着波斯人曾经走过的道路一路向东,则就很容易拿下繁荣富庶的新月沃地、伊朗高原甚至到达印度河流域。

所以对于大流士一世来讲,他的创业年代还远远早于亚历山大三世近两百年。在大流士一世的时代,整个地中海世界还是一片文明的暗角,只有腓尼基人和古希腊人才勉强在地中海沿岸建立了小块的殖民地。而即便是后来大红大紫的古罗马,此时此刻还依然身处我们本文所标注的神话时代。偌大的地中海,却是如此没有营养的一块区域,堪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对于大流士一世来讲,冒着巨大的未知风险去征服地中海,简直就是一件赔到家的生意。拿着如此贫瘠的地中海沿岸,同膏腴之地的尼罗河流域、黎凡特地区、两河流域相比,那就是波斯帝国家里厕所与客厅的巨大差异。

所以,无论是两百年前的大流士一世,还是两百年后的亚历山大三世,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东边的“陆”,而不是西边的“海”。

于是,我们再反过头来看爱琴海海域所处的地理位置。对于当时的欧洲来讲,爱琴海流域相当于欧洲的东大门。打开这扇门,充其量只是打通了前往同样贫瘠的亚平宁半岛、伊比利亚半岛的海上大通道。而对于大流士一世的劳师远征来讲,则变得味同嚼蜡。对于爱琴海海域本身来讲,其自身所创造的人口与财富对波斯人的吸引力同样有限。那么如何对待这样一块区域,古代中国人的方法是波斯人的好样板。

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中国,中原王朝所采取的通用做法是“羁縻”。

对于农耕文明来讲,军事扩张的极限就是拿到最有价值的土地。这也是为什么古代中国的核心区只是到达了传统的“汉地十八省”,也就是北到长城,西到大漠与雪山,东边和南边都到达大海。而对于极寒或者酷热的气候,并不适合汉人文明进行开荒种地这种常规操作,中原王朝索性对这些土地弃之不用,转而将其暂时交给本地原住民做头领,形式上也给予原住民充分的自治权。当然,在历经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羁縻之后,有一种情况是本地人慢慢汉化,或者汉人移民慢慢占据了羁縻地区。于是,与羁縻政策相匹配的“改土归流”就开始了。

当然,所谓“最有价值的土地”,除了适合农耕文明进行耕作,其实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也就是这块土地有可能本身所承载的耕作价值一般,但其所体现的地缘意义却非同一般。比如古代中国的“河西走廊”与“西域”,这两块区域相当于中原王朝对外贸易的陆路大通道,无论这样的区域何等贫瘠,何等偏远,仍然是中原王朝所不能放弃的核心利益。

不过,无论是羁縻,还是比羁縻更加弱化一层的“朝贡国”,其前提就是该地区必须要保持和平稳定的大好局面,不给中原王朝添乱。所以哪怕这块区域并非中原王朝的核心利益,但是由于这块区域的不稳定或者这块区域对中原王朝有不臣之心,从而造成了中原王朝可能面临潜在的刀兵之苦。那么这个时候,就必须对这个区域采取军事行动。

至此,我们对爱琴海区域的存在对于大流士一世的意义已经了然于胸。首先,爱琴海区域的古希腊世界,在当时毫无疑问并非什么富庶之地,也并不具备足以让波斯人艳羡的人口与财富。并且在地缘上,一个爱琴海海域,也只是阻隔了波斯人的“东陆”与“西海”,而对于波斯帝国来讲,“西海”并不怎么关键。所以,爱琴海海域在当时的地缘地位也并不怎么突出。

在波斯帝国的核心战略利益中,爱琴海海域原本就是鸡肋,只要这根鸡肋不闹事,波斯人也就没有任何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大动干戈。所以在当时,波斯人对于整个古希腊世界的征服,也只是采取了“传檄而定”的总方略。也就是让古希腊世界各城邦奉上象征性的“土与水”(Earth and Water),并且对波斯人也只是象征性地宣誓效忠,但依然保持了各城邦政治上的有条件独立,文化上的有条件自由。只是在此之上,各城邦必须依法纳税而已。

然而,爱奥尼亚人的暴动,打乱了波斯人的原计划。波斯人不得不对古希腊世界痛下杀手,这不是不顾吃相,这完全就是被逼无奈。

不过如此一来,问题又来了。

虽说爱奥尼亚是个领头闹事的刺头,但只要枪打出头鸟,并且一举**平爱琴海东岸也就是踏实了。爱琴海以及往北的土耳其海峡也算是天然屏障,波斯帝国与古希腊世界划海而治难道不可以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我们不妨依然打开一张地图,如下:

我们所看到的爱琴海海域,其实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区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个缩小版的“地中海”。古希腊人当时已经消化了爱琴海海域的大部分沿岸平原,并且建立了林林总总的大小城邦。这些碎片化的古希腊世界圈在一起,恰好将爱琴海围在中间,并且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如果我们把这个圆形比喻成一枚钻戒的话,那么这颗钻戒上的钻石,则是镶嵌在最南端的克里特岛。当然,实际上克里特岛只是一个代表性岛屿,将爱琴海的南端围绕成半封闭状态的并不止克里特岛一个,起到相似作用的岛屿还包括罗德岛(1),卡尔帕索斯岛(Karpathos),等等。而且,爱琴海海域之内还有几千个岛屿,这些岛屿算在一起,可以堪称是爱琴海钻戒中间的小碎水晶。

对于“爱琴海钻戒”来讲,这是一个相对意义上的完整地理人口单元。围绕爱琴海的整个圈,是不可分割的。无论是哪个政治实体掌握了爱琴海钻戒的一部分,它必须硬着头皮吃下整个爱琴海钻戒,否则这个钻戒就是不完整的,也就不存在一个相对意义上的稳定结构。站在东海岸的海岸线上,很容易绕道陆路的土耳其海峡对希腊半岛发起攻击。而如果通过海路,则可以沿爱琴海海岸线而行,或者干脆采取跳岛战术,一步步跳到希腊半岛本土。当然,对于岛屿稠密的爱琴海来讲,有时候根本就谈不上“跳岛”,更像是“爬岛”。所以在爱琴海,可以叫作“爬岛战术”。

所以,我们看到了古希腊世界对于爱琴海北岸与东岸的拓展;马其顿帝国一统希腊半岛之后,马上就迫不及待地进行了东征小亚细亚;而到了罗马帝国、东罗马帝国,以及此后的奥斯曼突厥时代,无一不是把爱琴海海域当作一个完整的地理人口单元来经营。而即便是到了近现代,希腊共和国也是按照这个思路,在西欧列强所容忍的范围内,最大可能地囊括了整个爱琴海钻戒。

所以,当我们打开一张现代希腊地图,看到希腊占据了大部分的爱琴海岛屿,几乎把边境线平推到土耳其家门口的时候,并不应该为这种划分方式感到奇怪,我们反而应该去反思,为什么即便土耳其当年羸弱到了“西亚病夫”的地步,居然还能够成功地保有爱琴海钻戒的东海岸大部,而不是丢掉完整的钻戒给希腊呢?对于希腊人来讲,这样的划分方式,显然是不解恨的,也是不够安全的。

至此,波斯帝国拿下爱琴海钻戒东海岸之后,迅速决策进攻希腊半岛本土的原因水落石出。

希腊半岛本身并不值钱,即便算上他背后的海路通道价值,也没有稀奇到哪里去。波斯人的目的,无非是想保有一个能够为自己带来最大安全保障的西部边陲。爱奥尼亚人的暴动被彻底镇压之后,把整个古希腊世界纳入羁縻统治的基础已经**然无存。况且,爱奥尼亚的战火一起,雅典被卷入了这场大战,无论从政治还是地缘角度考虑,波斯人都将义无反顾地选择西征,一举拿下整个古希腊世界。

于是,学术意义上的希波战争,才正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