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今天的一些说法,斯拉夫人独自建立的第一个政权,被叫作“萨摩帝国”(Samo's Empire)。不过,这个说法从头到尾都让人觉得跟闹着玩似的。因为所有关于萨摩帝国的记载,都是来源于古代东法兰克人的一本叫作《腓特烈纪事》(The Chronicle of Fredegar)的书。这本书提到,当时的一个叫作“萨摩”(Samo)的法兰克商人,来到今天西斯拉夫人的地盘,带领斯拉夫蛮族闹革命。并且于公元623年,创建了一个斯拉夫政权。这个政权,就被叫作萨摩帝国。
换句话说,斯拉夫人的第一个政权,是在日耳曼人的指导下完成的。
如果按照这个逻辑,这个国际主义战士萨摩,简直就是法兰克人中的白求恩。
然而,这个所谓的萨摩帝国,到底应该被叫作“帝国”还是“王国”,甚至是“公国”,到今天都没有个定论。甚至说这个所谓“帝国”的疆域到底在什么地方,都还在争论不休。况且我们知道,这个法兰克人群体,是一个十分擅长美化历史的民族。把自己硬生生拔高成早期斯拉夫民族独立的伟大导师,捏造这样的不朽功绩以彪炳史册。
既然如此,索性我们就忘掉这个所谓的“萨摩帝国”,姑且当它不存在。
事实证明,在年代稍早的野蛮人策马奔腾的古欧洲,能够被勉强当成真实历史来看待的,还得是古代罗马人的零星记载。如果我们顺着这个逻辑去思考的话,能够算得上是第一个斯拉夫人政权的,应该是“保加利亚第一帝国”(First Bulgarian Empire)。
保加利亚第一帝国,严格意义来讲是一个斯拉夫化的国家,而不是纯粹斯拉夫人所建立的国家。
保加利亚第一帝国的主要缔造者之一,被称为“保加尔人”(Bulgars)。
保加尔人最早跟斯拉夫人并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是彻彻底底地来自亚洲的一支游牧部落。有证据显示,保加尔人最早说的语言属于突厥语族,是生活在中国北方以及中亚地区的突厥族群中的一部。最早保加尔人被匈人所裹挟,加入了浩浩****的西迁之路,并且随同匈人一起沿着亚欧草原大通道进入了欧洲腹地。孩提时代的回忆固然美好,但架不住长大之后的各种俗世无奈。匈人帝国一朝崩溃,当年一起大碗喝酒,快意恩仇的兄弟部落各奔东西。
于是,保加尔人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从公元5世纪中叶开始,匈人帝国彻底被日耳曼格皮德人击败,保加尔人作为溃退的匈人部落中的一股,一路向东来到了今天的黑海北岸,重新过起了在苦寒之地的游牧生活。
当然,此时此刻的西欧,一场跨世纪的日耳曼民族大迁徙正在进行中,东欧的众多草原和森林,出现了阶段性的实力真空。跟当时的众多游牧蛮族部落没有任何区别,保加尔人时不时地会南下沿着多瑙河顺流而上,搞一些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或者至少,也要在东罗马帝国这个繁花似锦的富庶之地打打牙祭再走也不迟。在这个过程中,活跃在东罗马帝国北部边疆的保加尔人,逐渐和文明程度相似的斯拉夫人发生了很多联系,互相之间也有意识地结成了攻守同盟关系。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东罗马帝国的官方档案上,出现了斯拉夫人和保加尔人的名字。
公元6世纪中叶,同样来自东方的游牧部落阿瓦尔人横空出世。
阿瓦尔人沿着当年匈人走过的路线,向西不断挤压沿途的其他族群。受害者之一就是保加尔人,在此期间,保加尔人不甘寂寞,给自己强行加了一场大戏。他们和自己的好兄弟斯拉夫人一起,被阿瓦尔人所裹挟,参加了公元626年阿瓦尔人联合波斯人对东罗马帝国首都的围攻。这一战下来,阿瓦尔人元气大伤,东罗马帝国差点亡国灭种,唯独保加尔人和斯拉夫人在战斗中锻炼了队伍。
而此时此刻,在保加尔人起家的黑海北岸草原,不堪忍受阿瓦尔人军事压迫的保加尔人,于公元635年左右,自行宣布成立了自己的政权。这个政权,后来就被称为“旧大保加利亚”(Old Great Bulgaria)。此后的旧大保加利亚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发生了分裂。
旧大保加利亚中的其中一部向东,来到了今天俄罗斯境内的伏尔加河(Volga River)一带,被称为“伏尔加保加利亚”(Volga Bulgaria)。今天俄罗斯联邦境内的楚瓦什共和国(Chuvash Republic)与鞑靼斯坦共和国(Republic of Tatarstan),就被认为是伏尔加保加利亚后人所建立的国家。
旧大保加利亚人还有一部分待在原地没有迁移,没走的这部分后来被全盘吸收到了中亚另外一个突厥语族政权——可萨帝国(Khazar Empire)。这个可萨帝国也是个很有历史也很有现实的国家,这个国家在公元7世纪到9世纪一直活跃在顿河与伏尔加河流域靠近里海一带。出身中国北方操一口突厥语的可萨人最早信仰萨满教,后来又皈依了犹太教,并且同东罗马帝国与阿拉伯帝国都保持着相当好的关系。
可萨帝国后人中依然信仰犹太教的,就融入了今天现代犹太人的民族构成中。而被认为出身于可萨人一部的马扎尔人(Magyars),后来来到了匈牙利草原这个地方,成了现代匈牙利人的直系祖先。
除了东进伏尔加流域以及原地待命的这两股势力,旧大保加利亚人还有一部分重新西进并南下,进入多瑙河流域。进入欧洲腹地的这一部保加尔人,将更大程度地改变世界历史的走向。
公元7世纪下半叶,西进的保加尔人在部落首领阿斯巴鲁赫(Asparuh)的带领之下,迁徙到多瑙河下游地区,并在这里与老朋友斯拉夫人重新会和。
此时此刻的斯拉夫人,无论整体实力还是族群数量,甚至是文化与宗教素养,都已经远远高于从荒蛮草原远道而来的保加尔人。与斯拉夫人已经有一定友谊基础的保加尔人,在此期间迅速同老朋友建立联合政权,并开始实现自身的斯拉夫化。保加尔人就像是一滴水,完全融入了斯拉夫人的大海之中。多年以后,保加尔人这个称呼也慢慢寿终正寝,而用“保加利亚”的称呼取而代之。
在公元679年这一年,保加利亚第一帝国,应运而生。
当然,这个时候的保加利亚第一帝国,还不能叫作帝国,领袖也只能叫作国王,或者连国王都谈不上,至多算个酋长。
新生的保加利亚帝国放眼向南,横亘在面前的,依然是那个让人眼红心热,又爱又恨的老对手东罗马帝国。
当时的东罗马帝国,别看才正式立国两百多年,但却已经历尽劫波。在政治上,帝国经历了建国初期红旗能够打多久的大讨论;军事上,经历了查士丁尼伟大反攻复国的大进军;经济上,经历了欧洲第一次黑死病灾难的大冲击;宗教上,经历了基督教东西教会的大争论;当然,在文化上,也完成了希拉克略时代对于希腊语国语地位的大奠基。
就外部环境来讲,帝国西边,阿瓦尔人纠结各路敌对势力对新罗马围攻未果,无奈只能接受黯然退出历史舞台的最终命运安排;而在帝国东方,取代萨珊波斯而迅速崛起的阿拉伯帝国,刚刚败在东罗马人的手下。
东罗马当时的皇帝,叫作君士坦丁四世(Constantine IV)。
君士坦丁四世的伟大功绩之一,就是率先在海战中使用了希腊火,从而在海路上打败了崛起中的阿拉伯帝国。这次胜利也直接启发了几十年后的皇帝利奥三世,当二十万阿拉伯军队卷土重来,再围新罗马城的时候,利奥三世重新祭出镇国神器希腊火,将满血复活的阿拉伯帝国二次挑落马下。
基督教世界的欧洲人对伊斯兰世界的阿拉伯人至关重要的几次阻击,西线陆路上要算是法兰克王国的铁锤查理为最。东线海路上大名鼎鼎的,就是最早使用了希腊火的君士坦丁四世。
名声在外的君士坦丁四世,想破脑壳也想不通,自己堂堂罗马帝国正规军,却打不过保加利亚这帮泥腿子。这帮竟敢擅自越过多瑙河防线的乱臣贼子,君士坦丁四世原本是当成疥癣之疾来对待,没想到竟然成了心腹大患。
当时的东罗马帝国,对于北方防线的战术要求,跟当年的罗马帝国并没有什么两样,虽然西边的半壁江山已经没了,但北边始终还坚守在多瑙河一线。当然帝国在宏观上并没有向北重新拿回达契亚的战略企图,但多瑙河这条界河,显然就是罗马人的心理安全底线。一旦蛮族人接近了多瑙河,那不可避免就是一场恶战。
不过,对于新生的保加利亚来讲,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公元681年,君士坦丁四世终究没有挡住野蛮人前进的步伐,被迫承认了保加利亚政权的存在,答应每年交岁币(annual tribute),并且割让多瑙河以南,巴尔干山脉以北的土地给保加利亚。
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君士坦丁四世割让的这块地区,恰好就是当年罗马帝国时代的麦西亚行省。确切来讲,是偏东边的下麦西亚行省(Moesia Inferior)。这块地盘结合了地缘上的山河形便划分规则,是一块独立的地理人口单元。如果从麦西亚翻越巴尔干山脉往南,就是色雷斯;而如果从色雷斯翻越罗多彼山脉(Rhodope Mountains)继续往南,就是希腊半岛腹地的马其顿了。那么我们从马其顿出发,也就不难想到,如果沿着当年亚历山大的步伐,南下可以占领希腊半岛全境,东进则可以一直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从而直逼新罗马城。
所以,割让麦西亚这件事情,极具象征意义。
一旦新生的蛮族政权尝到甜头,他们的欲望之门就会打开。而一旦打开了多瑙河防线这个大闸门,斯拉夫化的保加利亚也就分分钟能够像洪水一样倾泻而下了。
从公元681年开始,保加利亚政权绵延了三百多年。
在这三百年中,保加利亚这个新生政权慢慢地整合了之前的斯拉夫人和保加尔人,把斯拉夫人的语言、文字、信仰、风俗、习惯在保加利亚发扬光大。更为重要的是,在公元865年这一年,保加利亚人的国王鲍里斯一世(Boris I),正式皈依了基督教。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鲍里斯一世的受洗,是在东罗马帝国教宗的主持之下完成的。那么保加利亚人所信仰的宗教,也就是后来在公元11世纪才正式分裂并定名的东正教。
保加利亚的后世国王中,西蒙一世(Simeon I)在位时,保加利亚第一帝国达到极盛。西蒙一世不仅占领了色雷斯,还拿下了马其顿,并曾经四次兵围新罗马城。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西蒙一世自行宣布自己为“保加利亚人的皇帝”(Emperor of the Bulgarians),并强迫东罗马帝国官方予以承认。不仅如此,当时心怀鬼胎的,处于同东罗马帝国教宗翻脸边缘的罗马教皇约翰十世(John Ⅹ)也趁火打劫,与公元925年宣布西蒙一世为“罗马人的皇帝”。从而,在形式上将保加利亚皇帝与东罗马皇帝以及当年的查理曼帝国皇帝,予以等量齐观。
如此一来,西蒙一世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西蒙大帝。此后的保加利亚皇帝自称恺撒(Tsar),因此根据发音就成了“沙皇”;而保加利亚人的这个沙皇政权,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保加利亚第一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