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年的罗马陷落(Sack of Rome),是一个标志性事件。从这一年开始,西罗马帝国小朝廷,铁了心偏安于小城拉文纳,而帝国范围内的众多蛮族政权,则再也不把中央政府放在眼中。虽然帝国中央也曾经屡次重整旗鼓,准备收拾旧山河,但帝国崩盘的大势已经不可逆转。

公元418年,第一个打进罗马城的蛮族部落西哥特,在罗马帝国的阿基坦高卢行省(Gallia Aquitania)宣布独立建国,定都图卢兹(Toulouse,今法国西南部)。巅峰时期的西哥特王国,向南翻越比利牛斯山,几乎占领了整个西班牙。

西罗马帝国范围内,第一个蛮族政权西哥特王国(Visigothic Kingdom)的建立,让帝国元老院无可奈何也无计可施,这件事情极大鼓舞了蛮族人民的干劲。

公元439年,阿兰人与汪达尔人的联合政权汪达尔王国(Vandals Kingdom)在北非宣布独立,定都迦太基。汪达尔王国的独立,让西罗马帝国既没了面子,也没了里子,因为作为西帝国财政的重要来源,北非的丢失给了西帝国沉重一击。并且与此同时,汪达尔王国再接再厉,组建强大的海军,拿下了整个西地中海地区的几个重要岛屿——西西里岛、科西嘉岛、撒丁岛等。

由此,西哥特王国和汪达尔王国,一北一南,一陆一海,消耗着西罗马残存的最后一点能量。与此同时,匈人帝国则更加肆无忌惮,用焦土政策洗劫着越来越多的罗马城市,让很多城市成为无人区,甚至有些城市到今天都没有缓过来。

当然,罗马人也不是全然没有翻盘的机会。

西罗马名将埃蒂乌斯(Flavius Aetius)的横空出世,堪称上帝赐予罗马人的最后一个礼物。

就埃蒂乌斯的身世来讲,他很可能又是一个蛮族出身。有据可查的,是他的母亲,是货真价实的意大利人。而他的父亲,则被怀疑是日耳曼蛮族后裔。埃蒂乌斯出生后,西罗马帝国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埃蒂乌斯十九岁这一年,他亲身经历了罗马沦陷这一标志性事件,这件事情在普通罗马公民心中,毫无疑问就是一个古罗马版本的“靖康耻”。

埃蒂乌斯的父亲,是北方战线上并不多见的精明强干的忠臣良将。在父亲的安排之下,埃蒂乌斯早年曾经作为人质被送入匈人部落,这段经历让他十分熟悉匈人战法,同时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当时西罗马帝国所面对的复杂的内外局面。

更加机缘巧合的是,埃蒂乌斯在匈人大营中,结识了尚在少年时代的阿提拉(Attila)。阿提拉比埃蒂乌斯小十五岁,两个人堪称忘年交。阿提拉作为交换的人质,也曾经到罗马帝国学习和生活。

多年以后,埃蒂乌斯子承父业,深刻领会了前辈们“以蛮制蛮”的帝国战争总方略,利用匈人帝国的大军,多次平定了帝国内外危局;而年轻的阿提拉,则在公元436年,三十岁的年纪,登上了匈人之王的宝座。

在此后的十几年中,埃蒂乌斯与阿提拉,这对当年相识于微末的忘年之交,一直保持着一种十分奇特的默契。埃蒂乌斯在西帝国纵横捭阖,北击西哥特,南和汪达尔,保持了西帝国在高卢、西班牙以及北非地区的最后的尊严;而阿提拉这一边,他依然发扬了匈人“留城不留人,抢掠不占地”的作战方针,对东帝国以及东帝国北方的大片日耳曼部落,采取了十分残酷的征服。阿提拉的凶残,胜过以往的任何一位匈人领袖,他被当时的欧洲各族人民认为是上帝派来惩罚欧洲人的代理人,从而被称为“上帝之鞭”(Scourge of God)。

埃蒂乌斯与阿提拉的战争交集,出现在公元450年。

这一年的阿提拉渡过了莱茵河,上帝之鞭的鞭梢,指向了西方的西哥特王国。

而对于埃蒂乌斯来讲,他并不想让阿提拉的部队在意大利本土的西边和东边同时陈兵百万。东边的潘诺尼亚草原既然已经无险可守,那么阿尔卑斯山西北的高卢,则不能有失。至少对于当时的西帝国来讲,保持匈人帝国,西哥特王国与西罗马帝国的三国鼎立,才是埃蒂乌斯最基本的军事战略指导思想。多年以来,一直在互相试探着各自底线的两个人,终于知道了对方的战略意图。

在阿提拉的军中,有匈人,也有东哥特人,此外还有一些其他日耳曼部落的仆从军,比如格皮德人(Gepids);而埃蒂乌斯,则动员了几乎所有的可以团结的盟友,建立了最广泛的西欧人民革命统一战线。其中包括罗马人,西哥特人,也包括老牌蛮族阿兰人,勃艮第人以及新崛起的日耳曼部落法兰克人(Frank)。

两派力量,在高卢香槟的沙隆(Chalons)这个地方遭遇。毫无疑问,这是一场事关欧洲各民族、各政治势力命运的一次大会战。

会战之中,尽管罗马军团不出意外地彰显着自己的颓势,然而勇猛善战的西哥特人,却让匈人兵团吃尽了苦头。西帝国联军的统帅虽然是罗马人埃蒂乌斯,但决定战争走向的力量,却是西哥特人。为了战争的胜利,西哥特人甚至损失了自己的国王,特奥多里克(Theoderic)。

最终,西帝国联军完胜匈人部队,且将阿提拉团团困在了包围圈。

战斗的千钧一发之际,埃蒂乌斯命令西哥特人撤出了战斗,阿提拉虽然败局已定,但他本人却逃出生天。

后世的很多学者,对于战场上的这个细节,感到难以解释。然而从中国人的角度理解,却并不难读懂当年埃蒂乌斯的良苦用心。这其实算是一个欧洲版本的“华容道”。而对于志在维护三国鼎立的西帝国来讲,捉放曹才是保持这个局面的最好选择。而如果采取不同的方式处理,阿提拉死于沙隆会战,那么很有可能西哥特王国将会声威大振,甚至会借沙隆会战的余威,一举**平西罗马帝国。

这事,确实也未可知。

战争的尾声固然出人意料,但整个故事的尾声则更为出人意料。

沙隆会战之后又过了两年,公元452年,阿提拉绕开了高卢,不与西哥特人正面交锋,直接借道进入了意大利本土。来去如风的匈人部队,甫一进入意大利境内,就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摧毁了北方重镇亚基利(Aquileia)。西罗马帝国皇帝瓦伦丁尼安三世(Valentinian III)闻风仓皇南遁,从拉文纳一路逃到了旧都罗马。波河平原无险可守,只留下大将埃蒂乌斯死守波河防线。

历史的惊艳,恰好发生在这一刻。

和罗马皇帝逃亡的路线相反,罗马教皇利奥一世(Papa Leo I)从罗马城出发,一路北上来到了波河岸边。令后人感到大惑不解的是,阿提拉卖了利奥一世一个天大的面子,突然撤军了。

从此以后,罗马教皇的声名日隆,而罗马皇帝则威严不再。

第二年年初,阿提拉暴死。

据称,阿提拉是死于新婚之夜,新娘是一位日耳曼少女。

同样的出人意料,发生在了阿提拉年轻时的忘年交埃蒂乌斯身上。

阿提拉死后的公元454年,埃蒂乌斯被人诬告谋反,逃跑皇帝瓦伦丁尼安三世信以为真。之后,皇帝将埃蒂乌斯骗入大内之中,就在朝堂之上,将埃蒂乌斯就地正法,血溅宫廷。

一代名将埃蒂乌斯,魂归天国。

埃蒂乌斯后来被称为“最后一个罗马人”(the last of the Romans),在他之后,西罗马帝国在堕落的深渊中越陷越深,再也没有机会爬出来。

深谋远虑的埃蒂乌斯,在沙隆之战的“华容道”上放走了阿提拉,这个决定最终让摇摇欲坠的西罗马帝国又坚挺了多年。然而,最终西帝国还是熬不过罗马版本的“赤壁之战”。

这场海战,叫作“卡本海战”(Battle of Cap Bon)。

卡本这个地方,我们在恺撒一节中曾经提到过。这个地方是北非最北端的突出部,是一个半岛,这个半岛的战略意义极其重要。我们知道,“意大利岛”深入地中海,恰好把地中海切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然而这个切分并不完美,南边留出了足够空间以使东西船只往来于突尼斯海峡。不过如果我们把意大利半岛、西西里岛,以及卡本半岛连成一条线来看的话,这三个板块就好像一个“大陆桥”,把地中海相对比较完美地切分成东西两半。

更为难得的是,卡本半岛长期以来就是北非的重要经贸中心,自打阿非利加设省开始,就是帝国最重要的财政来源之一。帝国末期,汪达尔人与阿兰人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建立了汪达尔王国,这件事情让西罗马帝国如芒刺在背,同时也断了西帝国的财路。没有钱也就没法打仗,没法打仗也就没法抢钱,更没法应付北方战线上层出不穷的蛮族袭扰。况且汪达尔人的胃口极大,他们不仅占了原西帝国的北非阿非利加行省,而且还拿下了西地中海上的科西嘉岛、撒丁岛、西西里岛等几个大岛,其锋芒之盛,直逼当年共和国时代的强国迦太基。

由于汪达尔所处地理位置的特殊性,这块战略要地不仅仅是西帝国的事情,也是东帝国的心腹大患。这些年来,虽然东西两罗马之间时常发生钩心斗角的事情,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西罗马遇险的时候,东罗马总是冲在前面,至少也是出钱出枪。而且相比西罗马的病入膏肓,东罗马好在能够在新罗马拒险而守,只要能够腾出手来的时候,顺便拉兄弟一把也确实应该责无旁贷。比如当年罗马沦陷,西哥特人跑到意大利半岛胡作非为,东罗马就派出了勤王部队保卫拉文纳;而到了阿提拉杀入波河平原,东罗马更是第一时间派出部队来到作战一线。

公元453年,阿提拉一命归天之后,匈人自己发生内讧,外部的盟友格皮德人又起兵造反,最终导致匈人帝国分崩离析,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既然来自东西两帝国北方的匈人压力突然消失,两家也就可以有时间腾出手来,好好研究一下如何解决汪达尔人在北非盘踞的问题了。

只不过,这一时期,已经扶不起的西帝国又连续发生内乱,蛮族将领掌握了西帝国朝政,八次废立罗马傀儡皇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十几年。在公元455年,汪达尔人居然还乘乱反攻大陆一把,杀入罗马城,大肆洗劫了整整两个星期。当时的罗马教皇利奥一世再次出山,他曾经寄希望于汪达尔人能够像当年的匈人首领阿提拉一样,为上帝的力量所感化,从而知难而退。然而,除了教皇的勇气令人印象深刻之外,言辞恳切的说服教育,在野蛮人贪婪的口水面前几乎毫无用处。

经过这次洗劫之后,罗马城作为城市的功能已经被毁坏殆尽。换个角度来讲,这次罗马再次沦陷,汪达尔人已经断了古罗马的龙脉。野蛮的汪达尔人,从此为西欧历史留下了“汪达尔主义”(vandalism)这个单词,用来形容野蛮人对文化的破坏。

所以,罗马人对汪达尔,只能老账新仇一起算。

公元468年,东西两罗马终于同时做好了战争准备。两兄弟在征服汪达尔这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双方准备倾其所有,一战而再定地中海。

于是,三国两方,会战于卡本半岛这个地方。

当时的情况是正逢初夏,地中海东风劲吹,所以东西罗马的联合舰队为防止提前被风吹上陆地,就把舰队抛锚停泊在了卡本半岛以西洋面上。汪达尔王国如临大敌,与东西罗马代表开始了艰苦的谈判,岂料五天之后,东风突然变成西北风,提前出海的汪达尔舰队从西方和北方掩杀过来。由于风向转为上风,汪达尔人采取了火攻的方式,而由于西北风大作,罗马舰队被风吹到了卡本半岛的西部滩头,无法动弹。这样一把火下来,罗马舰队的全部家当,被烧了个精光。

这是一场妥妥的欧洲版赤壁之战。

两大帝国联手的最后一次大会战,居然以这样一种戏剧的方式结尾。

卡本海战之后,西罗马的元气耗尽,而东罗马再也无力支援自己的兄弟。

由斯提利科而埃蒂乌斯,由沙隆会战而卡本海战,不管面子还是里子,不管时耶还是命耶,西罗马帝国,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最后一刻。

公元476年,蛮族将领奥多亚克(Flavius Odoacer)发动兵变,废黜了西罗马皇帝罗慕路斯·奥古斯都(Romulus Augustus),这位名字里既有罗马创城的罗慕路斯,又有帝国创朝的奥古斯都的末代皇帝,代表两位先人送西罗马帝国走完了最后一程。更为讽刺的是,奥多亚克是蛮族不假,而这位罗马末代皇帝,其实也是如假包换的蛮族出身。其实,这件事情也更加印证了我们之前的观点,西罗马帝国到了后期,已经说不上到底是帝国正在蛮族化,还是蛮族正在文明化了。往大了说,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而已。

奥多亚克宣称,遥尊东罗马皇帝芝诺(Zeno the Isaurian)为正朔,并且把西罗马帝国的徽章(insignia)转让给了东罗马帝国。

西罗马帝国,终于在官方上予以注销。从此,世间再无那个繁华的罗马城,那个曾经闪烁着人类文明之光的永恒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