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帝狄奥多西去得太早,他还来不及看到自己两个儿子慢慢长大。

虽然已经两分帝国,但东帝国的掌门人刚刚成年,只有十八岁。而西帝国的掌门人,则只有十一岁,才过了玩泥巴的年龄。

这些隐忧,狄奥多西并非不知道,所以他在生前已经提前做好了布局。

西帝国,由大将斯提利科(Flavius Stilicho)做了摄政王(caretaker);而东帝国,出来帮助皇帝当家的,叫作鲁菲努斯(Flavius Rufinus)。然而不管是斯提利科,还是鲁菲努斯,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宗罗马人,充其量算是混血。

斯提利科的父系是日耳曼人,母系是罗马人,鲁菲努斯据称是高卢人。

蛮族当道,已经是当时罗马军界的主流。

原因很简单。

自打塞朝二帝卡拉卡拉宣布罗马帝国普遍公民权以来,罗马公民这四个字已经越来越不值钱了。以前的时候,自由人当兵以获取罗马公民权,类似于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是平头百姓进入骑士阶层改变自己命运的不二法门。但既然所有人生下来就可以是罗马公民,那还当兵干吗?拼死拼活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要的不就是个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想当年本朝太祖恺撒在世,为了给退伍士兵争取分地分房子的利好,不惜跟元老院撕破脸。即便是到了太宗屋大维时代,退伍老兵依然是福利多多。不过如今时过境迁,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才是如今帝国军界的潜规则。

所以,罗马人不屑于当兵,也就只能请蛮族人来当兵。至少,对于蛮族人来讲,从苦寒之地移民中土,并且获得一个还不错的吃皇粮的机会,这事不得不说是相当划算的。这就更不用说,一旦混出点名堂的话,还能讨一个罗马正经人家的女儿做老婆,一跃而进入罗马的主流社会。就像西罗马摄政王斯提利科的老爸当年所做到的一样。

罗马人不愿意当兵,并不意味着军队编制以及战争规模下降。

恰恰相反,罗马帝国后期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罗马军队的人数也翻番增长。为了保卫一个冗长的边防线,帝国军费预算逐年增加。当时的军队,原有以步兵为基础的罗马军团建制逐步瓦解,代之以骑兵部队,骑兵部队的大量入列更是让帝国财政不堪重负。为了对抗周边国家及部落武装的升级,罗马士兵手中的单兵作战装备也越来越精良。早期的木制盾牌不复存在,代之以全金属盾牌,而士兵手中的重型标枪,也改成了用于投掷作战的攻击性极强的轻型标枪。金属盾牌需要士兵更加强壮以保持足够的机动力,轻型标枪作战则需要士兵具备更强的投掷力,一挥手就是五十米的近距离杀伤是最完美的。

历史记载中,比罗马本土士兵更加高大强壮的蛮族士兵,显然在冷兵器时代更加适合罗马帝国后期的高烈度战争。而且相比战术上越来越保守的罗马正规军,蛮族雇佣军至少在作战意志上也更加坚决。

所以说,对于罗马帝国的先军政治模式而言,先帝戴克里先把帝国一分为四,划分四大战区,更实际的意义就是为了满足更大规模战争的需要。这是审时度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做法。

而到了狄奥多西时代,蛮族士兵充作罗马生力军的情况,更是不可遏制。

与此同时,不管是被吸收进入帝国军界的蛮族,还是继续留在帝国边疆之外的蛮族,都纷纷接受了基督学说,有的甚至还具备很高的理论水平。只不过,绝大部分蛮族,信仰的是基督教中的“阿里乌教派”(Arianism)。这个教派坚持耶稣比上帝要低一个层次,违反了正统基督教所持的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理论,从而被罗马帝国视为异端。然而,一旦蛮族进入罗马帝国主流社会,所谓的“阿里乌教派”就会主动变为正统基督教,这个转身并不算艰难。

实际上,在罗马帝国末期,究竟是帝国在逐渐蛮族化,还是蛮族在逐渐文明化,并不能一刀切地下结论。如今很多西方主流观点认为是蛮族打断了罗马帝国的文明发展,多半是为了痛陈中世纪之黑暗,为了讴歌后来的文艺复兴之伟大,所不得不采用的一种论证方式。这种观点虽然主流,但未必就代表了当时罗马帝国的真实情况。

当时的帝国元老院,根据高级幕僚出身的不同,已经形成了罗马派和蛮族派的分野。虽然在讨论军国大事的时候都是正襟危坐,高谈阔论,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华夷之辩”,也还是心照不宣的。

在这种情况下,西帝国摄政王斯提利科以及东帝国鲁菲努斯的出现,也一定不是偶然的。换句话说,当时即便没有斯提利科出现,也会有斯科尔斯;即便没有鲁菲努斯,也会有格里菲斯。

如今狄奥多西去世了,在内朝,小皇帝身边的两位蛮族宰相一手遮天。

而如果我们把目光重新放到帝国的边疆,那里同样是蛮族的世界。

公元395年,就在狄奥多西刚刚去世后不久,帝国范围内的哥特人(Goths)就开始闹独立了。而与之前的历次“哥独”运动相比,这一次,蛮族显然不是闹着玩的。

哥特人是日耳曼人的一支,起源于波罗的海的哥特兰岛(Gotland),后来在公元2世纪左右的时候,迁徙到了达契亚东部,黑海北部,在今天乌克兰境内的乌克兰草原(Ukrainian Steppe)靠西边一带。

到罗马帝国末期的时候,哥特人分裂成了两个部分。根据所处地理位置的不同,在德涅斯特河(Dniester River)以西的,被叫作西哥特人(Visigoths);在德涅斯特河以东的,被叫作东哥特人(Ostrogoths)。

原本无论西哥特人还是东哥特人,都在多瑙河下游到乌克兰大草原这块乐土上无忧无虑地生活,策马扬鞭,快意江湖。不曾想,到了公元4世纪后半期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在自己的东方,出现了一群比罗马军团,以及自己的日耳曼蛮族同胞还要厉害得多的苦主。这群人面部扁平,皮肤略暗,五短身材,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这群人,被后世称为“匈人”(Huns)。

匈人的文明程度更低,在匈人眼中甚至连哥特文明都属于高等文明,以至于匈人后来把哥特语当成了自己的官方语言。虽然低等,但匈人打起仗来却一点都不含糊,且手段极其凶残。匈人所过之处,屠城灭国,杀人夺财,草木含悲。如果说,哥特人是罗马帝国眼中不折不扣的“蛮族”,那么匈人就是哥特人眼中货真价实的蛮族,是蛮族中的蛮族,简称“蛮中之蛮”。

关于匈人的来历,众说纷纭。早期的很多西方学者,认为匈人很有可能是当年被大汉帝国打到被迫西迁的北匈奴的后人,而时间上也大致能对榫得上。但从如今所掌握的大量证据来看,当年的假说似乎也并不能完全站住脚。

不过我们从地缘的角度来看,具备很多东方黄种人特征的匈人,确确实实是来自于亚欧大陆的东部,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当年的亚欧大陆,从最东部的中国出发,能够到达西方的路线,大概有几条。这些通道后来被开辟成商道,几千年中养活了沿线无数商人与手工业者,也造福了无数普通老百姓。这些商道,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按照地理位置分,大概可以分成四条。

最南边的走海路,被称为“海上丝绸之路”;西南丛林出印度,被称为“西南丝绸之路”;最为传统的一条,从古代的洛阳、长安出发,走河西走廊,过西域、波斯,经新月沃地到达地中海,这一条被称为“绿洲丝绸之路”;最北边的一条,由中原地区向北翻过古阴山、西北穿越蒙古高原、中亚北部,沿里海和黑海沿岸低地草原,直达欧洲腹地的喀尔巴阡山地区,这条路被称为“草原丝绸之路”。这条丝绸之路,我们平时接触较少,但这一条同样很重要。

这条草原丝绸之路,是名副其实的“草原”通道,沿途的绝大部分地区,是内陆草原的原生态。在古代,沿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内,如果沿着草原丝绸之路,从中国北方一路迁徙或者渗透到欧洲,其实算不得什么难事。其他的丝绸之路,出发时一定要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和淡水,必要的时候,还需要沿途进行补给,而唯独这一条草原丝绸之路,游牧民族吃着奶酪唱着歌,就到达了目的地。正因为如此,在地理学上,索性把这条草原丝绸之路,当成了同一个地缘板块来分析,叫作“欧亚草原”(Eurasian Steppe)。

所以,其实匈人到底是不是北匈奴的后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有这么一条亚欧大陆陆路大通道,沿着这条通道,来自东方的游牧部落,可以顺利地自东向西进入欧洲腹地。而当年的匈人,就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只不过,当时在这条陆路大通道上,横亘着无数的大小民族的大小部落。匈人这一路走下来,沿线的其他游牧部落可就遭殃了。

第一个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叫作阿兰人(19)(Alans)。

阿兰人生活在这条陆路大通道的顿河(Don River)流域,西边与东哥特人相邻。阿兰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欧洲蛮族之一,反而是和今天的伊朗人有点渊源。在人种学上,专家把我们在上一节提到的达契亚东边的萨尔马特人,与阿兰人归类到一起。把这群生活在南俄与伊朗高原之间的操北伊朗语系的古代蛮族,统称为“斯泰基人”(Scythian)。而在中国古代的史书中所记载的“奄蔡”,被公认为就是西方历史中所记载的阿兰人。

公元350年,关于匈人的第一次记载见于西方历史,匈人与阿兰人大战于顿河,阿兰人惨败。而到了公元374年,阿兰人彻底为匈人所征服,一部分阿兰人加入了匈人部落,还有一部分阿兰人,则开始向西流浪。

越过顿河之后,匈人的眼前又是一片大草原,东哥特人原本是这片草原的主人。在匈人强悍的武力面前,东哥特人并没有支撑太久。仅仅一年之后,东哥特人也投降了匈人。

唇亡齿寒。

德涅斯特河以东的东哥特人完了,河流以西的西哥特人也无法独善其身。面对匈人的大兵压境,有心以死相拼却打不过,束手就擒也不甘心,西哥特人只能在部族首领的带领下大举西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