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宗一朝,在李德裕的统治下,许多朝臣都没有晋升机会。

比如马植,才华横溢,却苦于没有出头之日。大中二年(848),马植终于熬成宰相,后来又兼任天平军节度使,成了耀眼的政治新星。能升官,自然得到了李忱的青睐,可即便是这样,马植还是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大中六年(852)四月,马植刚刚升官,心情倍儿好,于是在宫中溜达,恰好碰到了宦官首领马元贽。马元贽是李忱的恩人,在宫中地位超然。两位大人物见面,出于礼貌,自然要装模作样地寒暄一番。

马植:“马将军,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马元贽:“大人谦虚了,您是朝廷重臣,以后还要沾您的光呢。”

二人相视而笑,很有默契。

马植:“你我同为马姓,说不定是同宗呢。咦,马将军,您这个腰带很好看啊,马某也是见过世面的,可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朱玉腰带。啧啧啧……”

马元贽表示,这位老兄是个识货的,于是心情大好,回答道:“陛下感念我的从龙之功,特地赏了这根腰带。如果大人喜欢,那就转送给您了。”

马植:“那多不好意思,马将军放心,他日马某必有回报。”

马植确实看上了腰带,于是顺手接下,当场束在自己的腰上。第二天,马植带着朱玉腰带上朝,由于他站在最前面,被细心的李忱发现了。

李忱面色冷淡,问道:“马相,你这腰带甚是好看啊。”

这一问,让马植产生了五雷轰顶的感觉。很显然,李忱在意的不是腰带的价值,而是他和马元贽交往过密,以至于马元贽把皇帝赏赐的腰带都送了出去。想想看,宦官给宰相送礼,而宰相接受了,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马植万般解释,却始终改变不了李忱的猜疑。

第二天,李忱下诏:罢免马植的宰相职务。

没过几天,李忱拿下了马植的亲信董侔,将他送交御史台审问。数天时间,马植和马元贽勾结的罪名被坐实,马植被贬为常州刺史。

什么叫雷霆手段?这就是。

李忱礼遇宦官,自然有他的考虑,可礼遇不代表宠信和偏爱。李忱是个聪明人,知道宦官之祸、朋党之害是朝廷灾难的根源。只要他主政,就不会允许宰相和禁卫军首领勾结,哪怕是日常的交流,也得在规矩之内。一句话,想在朝堂混得长久,就必须夹起尾巴做人,李忱用恩威并施给满朝文武上了生动的一课。

事实上,李忱一直想摆脱宦官的阴影。令他伤心的是,在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的对决中,文官总是败多胜少,李忱很无奈,他找不到合适的帮手。

大中八年(854)十月,李忱以论诗为名,让翰林学士韦澳来到宫中,屏退左右之后,李忱问道:“近日,宫外对宦官势力都有什么看法?”

韦澳:“都说陛下对宦官威严,不是前朝皇帝可以相比的。”

李忱听闻后不以为然,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朕对宦官还有畏惧呢。你看有什么良策,可以对付宦官的?”

韦澳:“陛下,如果与宰相商议此事,恐怕会有太和年间那样的变故,您不如在宦官中选择一些有才识的人,与他们谋议。”

太和变故,指的就是甘露之变。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可皇帝和宰相没有默契的事实,一直是大家心中的痛,谁也不敢轻易交付自己的真心。

李忱闻弦歌而知雅意,回答道:“和宰相合作,算是下策。朕曾经试过,将他们提拔成宰相,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和宦官勾结,不听朕的话。”

随后,李忱又征求了宰相令狐绹的意见。

令狐绹说道:“陛下可以惩戒犯错的宦官,但是却又不补缺,让宦官势力自生自灭,宦官之祸就可以自然消除,陛下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让宦官自生自灭?还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堂堂宰相,竟然想出这样无知的计策。

李忱表示,他想放弃。

李忱执政期间,虽然没有对宦官集团采取大动作,可他时刻在打压宦官的嚣张气焰,利用皇权来威慑他们。有一次,宦官李敬实骑着高头大马,在路上碰到了宰相郑朗。按照规矩,李敬实必须下马,以示尊敬,可他却视若无睹。李忱得知后,立马撸掉了李敬实的职务,将他发配给南衙做了卑贱的杂役。至于地方上的宦官,李忱规定,只要藩镇节度使犯了错,监军宦官一律连坐。

李忱灭不掉宦官集团,可宦官在他的神威下也不敢兴风作浪。包括马元贽,都还算坚守本分。中晚唐的皇帝,恐怕也只有李忱有镇压宦官的气魄。

如果要问,做李忱的臣子,谁最有心得?

答案可能是令狐绹。

大中四年(850),令狐绹晋升为宰相,一直到李忱去世,令狐绹依然屹立不倒。不是因为令狐绹能力超群,或者有多好的政绩,只因他对皇权有足够的敬畏,做人做事谨小慎微。即便如此,李忱还是会挑他的小毛病,以示警诫。

当时,李忱定了规矩,官员如果晋升为刺史,必须先到长安找他述职,再去地方上任。有一次,令狐绹将某位刺史调到相邻的州,由于地理位置靠近,此人又是他的好朋友,令狐绹便自作主张,没让他前往长安。后来,这位刺史给李忱写谢恩表,李忱便想起这件事,于是询问令狐绹究竟怎么回事。

令狐绹诚惶诚恐地回答道:“陛下,臣只是觉得两地位置很近,因此免了这番周折,并没有其他的考虑。”

谁料想,李忱的脸色冰冷如铁,他责骂道:“朕任用官员,不仅看能力,还要看人品。就因为有不称职的刺史,朕才要一一接见,考察他们的能力,再做决定。这道诏命颁布已久,如今却被忽视,可见宰相的权力很大啊。”

当时还是寒冬腊月,令狐绹却吓得汗流浃背,不知所措。

有一次早朝,百官在大殿等候,看到李忱入殿,满面春风,眉飞色舞,群臣都觉得今天的朝会应该很轻松。可当他们奏对的时候,李忱阴沉着脸,好像百官欠他的钱似的,弄得大家莫名其妙,紧张兮兮。等到大家奏对完毕,李忱画风突转:“好了,现在你们可以说点轻松的话题。”

接下来,李忱主动询问宫外发生的奇闻逸事,张家的儿子结了婚,李家的媳妇生了孩子。李忱甚至还主动分享了宫中的趣事。群臣聊起八卦,就像茶馆里说书的一样,滔滔不绝。就在大家沉醉其中的时候,李忱突然板起面孔:“诸位爱卿要好自为之。不知为什么,朕经常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担心你们会辜负朕,以至于日后我们不能再以君臣之礼相见。”

说罢,李忱便起驾回宫,留下群臣在风中凌乱。

令狐绹曾经对亲信说过一句话:“吾十年秉政,最承恩遇;然每延英奏事,未尝不汗沾衣也!”

是啊,李忱深知做皇帝的精髓,对臣子,必须九日威一日恩,而不是九日恩一日威,这样才能让群臣敬畏他,同时又不那么厌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