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论恐热的请求,李忱不置可否。
大中五年(851)五月,走投无路的论恐热来到长安。为了迷惑唐朝君臣,他把自己包装成超级贵族、吐蕃大腕,随后大张旗鼓地下榻在礼宾院,等待李忱的召见。
客观地说,唐朝已经放弃了西北地区的统治权,他们不明白吐蕃正在内战,论恐热跑来长安做什么。不过,李忱决定以礼相待,他派遣尚书左丞李景前往礼宾院,询问论恐热此行的目的。
礼宾院内,两人初次见面,李景感到一阵恶心。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虔诚恭敬的吐蕃使者,而是一位高昂着头颅、狂妄无比的邋遢汉子。没有和谐的交流,没有友好的气氛,结束之时,论恐热放出话来,如果唐朝想得到河西和陇右的土地,必须封他做河渭节度使。也许,在论恐热的眼里,唐朝还是那个在安史之乱中被打得满地找牙的弱国,大唐文明就是软弱可欺。
李景回报道:“论恐热想和我们谈条件,做河渭节度使。”
李忱:“免谈。”
在随后的例行朝会上,李忱拿出天子的气度,热情接待了论恐热,但姿态很清晰,我是宗主国,你是吐蕃政权的使者。你远来是客,我可以给你礼物、钱财,至于谈论河西和陇右的归属问题,你还没资格和我谈!
李忱:“回去安心打仗吧,我就安静地看着。”
论恐热在长安吃了闭门羹,心里极度不爽,他对大唐的憎恨突然超过了对尚婢婢。返回老巢洛门川后,论恐热收拾余部,再次骚扰唐境。然而,他已经彻底失去人心,再加上阴雨绵绵,将士们斗志低昂,纷纷弃他而去。论恐热只好率领仅剩的三百余人来到廓州(今青海省化隆回族自治县),苟延残喘。
直到此时,河西、陇右正式成为“两不管地区”。原先隶属河西、陇右的汉族官民纷纷拿起武器驱逐吐蕃势力,最著名的就是张义潮领导的“沙州起义”。
沙州,治所在甘肃敦煌,隶属河西军镇。安史之乱后,吐蕃先后攻占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甘州、肃州(今甘肃省酒泉市肃州区),大唐为了战略控位,将河西军镇的驻地从凉州转移到沙州。
唐代宗李豫年间,沙州被吐蕃大军包围,沙州刺史周鼎决定焚毁城郭,东奔归唐,却遭到了部众的反对。将士们的理由很简单,沙州是他们的家乡,拼死也不能放弃。再者说,他们是军人,马革裹尸才是最后的归属。从大局来看,如果放弃沙州,长安以西就没了屏障,吐蕃将会更加肆虐猖狂。
沙州刺史府,周鼎和小弟闹翻了。
沙州知兵马使阎朝登高一呼,带着众人将周鼎缢杀,自领州事,宣布沙州将继续和吐蕃顽抗到底。当时,沙州最缺的就是粮食,阎朝拿出府库钱财,以“出绫一端,募麦一斗”的标准找百姓换取粮食,就这样据城坚守了两年之久。
建中二年(781),只拥有四五万人口,却打了十余年对外战争的沙州,终于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阎朝为了保全沙州百姓,与吐蕃主将尚绮心儿约定,在沙州百姓不能外迁的条件下,宣布投降。随后,城中官民改穿吐蕃服饰,但每逢祭祀祖先,他们都要换上汉族的服装,以示对大唐的忠诚。
沙州失陷以后,老百姓受到了吐蕃军队的残酷镇压,“丁壮者沦为奴婢,种田放牧,羸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其中,汉人的地位最低,如果汉人在街上走路,必须低头弯腰,不能直视吐蕃人,更别说平起平坐。至于沙州刺史阎朝,因为态度顽强,最终被吐蕃用“置毒靴中”的手段暗杀。
被欺压得越惨,对故国的思念就会越深。
开成元年(836),有一支唐朝使团出使西域,途径甘、凉、瓜、沙诸州,当地民众闻讯后夹道相迎,流泪问使者:“皇帝犹念陷蕃生灵否?”
此时,西域诸镇陷落长达数十年,可老百姓始终认为他们是大唐的子民,心中念念不忘的就是回归故土。古话说得好,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张义潮,沙州敦煌人,出身世家,老爸做过工部尚书,哥哥张义潭是唐朝末年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的父亲。小的时候,张义潮经历了吐蕃的残暴统治,于是立下大志:“论兵讲剑,蕴习武经,得孙武、白起之精,见韬钤之骨髓。……知吐蕃之运尽,誓心归国,决心无疑。”
尚婢婢逃走后,论恐热率领五千大军扫**西北,张义潮意识到沙州可能会变天了,于是暗中结交豪杰,密谋起事。大中二年(848),张义潮身披铠甲,手执兵刃,率领西域英雄豪杰突袭瓜州府衙。吐蕃守军来不及防备,仓皇逃走。
就这样,沙州落到了张义潮的手中。
此时,张义潮最好的选择是坐拥瓜州,称霸西域。然而,他却准备将收复瓜州的消息尽快告知给朝廷。悲剧的是,瓜州和长安相隔千里,中间还隔着凉州、甘州、肃州,如何将消息准确地传到长安,困难程度似乎比起义还高。
当时,张义潮选了十批信使,他们携带相同的文书,肩负相同的使命,奉命从十个不同的方向前往长安。这是一段被历史遗忘的西域悲歌,这些人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命运,可能全军覆没,可能埋骨他乡,但是他们肩负着西域百姓回归中土的殷切希望,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程。
在吐蕃国内,僧人地位较高,容易躲过吐蕃军队的盘查,因此张义潮特地请出了敦煌高僧悟真,让他率领一支队伍,从东北方向迂回到长安。
据史料记载,十支队伍中,九支折戟沉沙,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险情,更不知道他们葬身何地。只有高僧悟真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到达了唐军要塞天德城(今内蒙古自治区乌拉特前旗)。
按照直线距离,敦煌到天德军是一千二百公里,按实际行进的历程,可能长达数千公里,这段路程还包括巴丹吉林大沙漠、腾格里大沙漠和库布齐大沙漠。可以想象,悟真和尚经历了多少磨难,最终才完成使命。天德军防御使叫李丕,他惊讶于这群从天而降的使者,立即以最大的热情护送他们前往长安。
大中四年(850)正月,悟真等人到达长安。
当天,满城百姓夹道欢迎,李忱更是感慨万千。对于张义潮,他只评价了八个字:关西出将,岂虚也哉!简洁,却又饱含期望。
此时,距离沙州起义已经两年之久,张义潮根本来不及等待。使团离开后,张义潮带着百姓修缮兵器、夯筑城池,还趁着吐蕃走下坡路的机会收复了瓜州、伊州、西州、甘州、肃州、兰州、鄯州、河州、岷州、廓州。收复这十个西域重镇,意味着张义潮重新打开了西域之路。
大中五年(851)八月,张义潮派遣哥哥张义潭、女婿李明振等二十九人入朝告捷,献上了瓜、沙等十一州的地图和户籍。
以一己之力收复西域,这样的功劳足以让张义潮彪炳千古。更难得的是,张义潮为了大唐情怀,居然拱手将西域送给了李忱。面对张义潮的大礼,李忱欣喜过望,当即下诏褒奖张义潮:“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长角。窦融河西之故事,见于盛时;李陵教射之奇兵,无非义旅。”
大中五年(851)十一月,李忱决定在瓜、沙等州建立归义军,任命张义潮为第一任归义军节度使,负责归义军所有事务。同时,进封张义潮为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吏部尚书、金吾大将军、特进,食邑两千户、实封三百户。
值得一提的是,张义潮的哥哥张义潭被封为左金吾大将军,按照惯例,他是留在长安的人质。此时的张义潮真心归附大唐,并没有在乎这些细节。
那么问题来了,吐蕃统治了西域数十年,遗留问题如何解决?比如在吐蕃的统治下,汉人毫无地位,如今翻身做了主人,他们会不会拿吐蕃人出气?如果再出现民族冲突,张义潮该如何处理?这些无疑都是巨大的挑战。
张义潮思考过,最终定了基调:拉拢汉族,安抚少数民族。也就是说,就算伤了吐蕃百姓的尊严,也要维护汉族百姓的利益。
当时,张义潮废除了吐蕃的部落制,确定了州、县、乡、里四级行政制度,还在瓜州城建立了坊巷;重新登记人口、土地,确定每家每户的田产;按照唐朝的户籍制度,确定他们的赋税标准;恢复唐朝的服装……一系列的组合拳,瞬间就让老百姓产生了归属感。
至于少数民族,张义潮决定,已经被汉族同化,或者对汉文化有认同感的,可以编到汉族的乡里,共同生活。如果不认可的,继续按照部落制度生活,但是要接受唐朝律法的统治。当然了,管理西域并不是和平演变。有一次,吐谷浑、党项、回纥等民族劫掠西域诸镇,张义潮立即集结军队追击一千多里,一直杀到吐谷浑老家,砍了三名宰相的脑袋,最终才班师凯旋。
咸通二年(861)三月,张义潮的侄子张怀深收复凉州。至此,西域十二州全部回归大唐。咸通四年(863),唐朝重新设置凉州节度使,统领凉、洮、西、鄯、河、临六州,表面上想分张义潮的地盘,实际上凉州节度使还是由张义潮担任。
在西域,张义潮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当地人对他的评价:“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四方犷悍,却通好而求和;八表来宾,列阶前而拜舞。北方猃狁,款少骏之蹄,南土蕃浑,献昆岗之白璧。”河西甚至有歌谣赞颂张义潮的英雄业绩:
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
赖得将军开归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然而,唐宣宗李忱、其子唐懿宗李漼对西域的控制能力很弱,在德行上更无法与张义潮相提并论。简而言之,西域还是张氏家族说了算。
咸通八年(867),留在长安做人质的张义潭去世,张义潮为了打消朝廷的顾虑,以69岁的高龄前往长安,甘愿作为人质。张义潮入朝后,朝廷任命他为右神武统军,赐给田地。咸通十三年(872),74岁的张义潮在长安去世,结束了宏伟壮阔的一生。
张义潮离开瓜州后,将军政大权全部交给了侄子张淮深。不过,朝廷一直没有下达官方的任命诏书,一直到张义潮去世,朝廷都是闭口不提。
对朝廷来说,归义军镇、河西军镇都是朝廷的属地,张义潮去世后,是否让张淮深接任,朝廷说了算,而且要看张淮深的表现。
然而,现实是什么?
西域确实回归了,可张氏家族的影响力要比皇权更大,这是不争的事实。唐宣宗李忱是个聪明人,看破现状,所以放任不管,双方维护和谐友爱的关系。继任的唐懿宗李漼、唐僖宗李儇就是一根筋,死活不愿松口。如此一来,朝廷无法任命新的官员,又左右不了局势,只好委屈地倔强着。
对张淮深来说,张家在西域经营了十余年,势力盘根错节,不管朝廷认不认可,他都是实际控制人。他希望得到任命,却又不想低三下四。
唯结果论,这是一种大大的失策。古话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张家已经承认了朝廷对西域的管辖权,就算你是西域的土皇帝,没有皇帝认可,你也是非法的。不管对张淮深,还是对西域将领,都是无形的心理压力。更何况,西域势力众多,局势复杂,如果长期和中央对峙,是否有人可以取而代之?
事实证明,有人在觊觎西域最高权力,西域动**的根源已经埋下。
随后,回纥叛唐,引兵进犯肃州、酒泉、西州。张淮深没有因为和朝廷的矛盾使气,而是率领军队反击,活捉回纥首领,俘获士卒千余人,并表奏朝廷。
朝廷派遣使者慰问,各种表彰,各种赏赐,唯独对张淮深的任命一事不闻不问。张淮深已经无所谓了,任由朝廷胡闹,他只管好好地经营西域。在张淮深的努力下,他也慢慢成了令西域诸镇仰望的神。
光启三年(887),张淮深第三次派使者到长安,说的还是同一件事。
悲剧的是,张淮深越有名望,朝廷越不放心。朝廷一直在寻找机会,重新控制西域,至少让西域不再姓张。
文德元年(888),朝廷突然下诏,授予张淮深节度使旌节。
大顺元年(890),张义潮的女婿、沙州刺史索勋突然发动兵变,诛杀了张淮深全家,包括他的六个儿子。随后,张淮深的叔伯兄弟张淮鼎继任节度使,没过几天,张淮鼎重病身亡,临死前将独子张承奉托付给瓜州刺史索勋。很显然,索勋没有拥立张承奉,他自己做了节度使。更诡异的是,朝廷二话不说,直接将归义节度使的旌节奉送给了索勋。这个旌节,可是张淮深要了一辈子的东西。
张淮深的去世,西域权力的交接,其中充满了谜团,也成为史学界一直在考据的领域。可以肯定的是,叛乱只要出现一次,就会出现第二次。
据史料记载,张义潮第十四女李氏(凉州司马李明振之妻)对姐夫索勋诛杀张淮深一家,用武力夺取西域大权非常不满,于是以“靖难”名义发动兵变,杀死了索勋一家。随后,李氏拥立张承奉为归义军节度使,却又将自己的三个儿子任命为瓜、沙、甘三州刺史。到最后,李氏驱逐张承奉,独揽了西域大权。
李氏干得很漂亮,可棋差一着:她没杀死张承奉。
接下来,张承奉联合地主势力,重新夺回了政权。
张氏家族原本可以创造辉煌的历史,却因为家族内斗,元气大伤。这是张家的宿命,也是历史的宿命。西域内乱后,少数民族开始率军入侵,当地豪族趁机瓜分土地,归义军的地盘只剩下瓜州、沙州等地。
回首历史,张义潮回归大唐带着满满的诚意,就算张淮深也是亲唐派。然而,在皇权游戏中,人性是脆弱的,经不起考验。双方数次交锋,最终击垮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以至于西域大局毁于一旦。光化三年(900),唐昭宗李晔无可奈何,只好承认张承奉的节度使地位,命他掌管西域政务。随后,哪怕唐朝皇室走向末路,张承奉也是一直遵奉他们,苦心经营着西域诸镇。
天祐四年(907),唐朝灭亡,朱温建立后梁,王承宗才自立为白衣天子,建号西汉金山国。“西”,指的是国家的方位;“汉”,指的是民族的属性;“金山”又名金鞍山,在敦煌西南,即甘、青、新三省交界处的阿尔金山。
西域张氏,自始至终也不忘自己是汉族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