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大唐帝国，可谓内忧外患。

朝堂内，朝臣不信任李豫，因为在宦官势力和朝臣势力中，李豫偏袒宦官。李豫也不相信朝臣，逃出长安之后，李豫曾经调派各地节度使平叛，可大家纷纷坐视不理，就连李光弼也是无动于衷，这让李豫的内心多少有些凄凉。

朝堂外，边境全线失守，吐蕃入侵就不说了，藩镇节度使也不服中央调遣，他们究竟是天子的军队，还是独立的王国，李豫真的拿不准。

最要命的是，一场安史之乱，让政治利益变得更加复杂，朝廷的功臣纷纷成为别人打击的对象，在战争中结仇的朝臣，也开始互相倾轧，恶意诬陷。

仆固怀恩的故事，就代表了中晚唐藩镇节度使之间的恩怨纠缠。

仆固怀恩，大唐屈指可数的仆骨部族高级将领。安史之乱中，仆固怀恩一门牺牲了四十六人，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玢，因为兵败假意投降，后来伺机逃回，仆固怀恩以军法不可违为由，下令将他斩首。为了向回纥借兵，仆固怀恩接连嫁出了两个女儿，这样的忠烈，就连郭子仪也自叹不如。

宝应元年（762）十一月，李豫将河北道行军副元帅、尚书左仆射、中书令、镇北大都护、朔方节度使等头衔丢给了仆固怀恩。自此，仆固怀恩成为大唐官职最高，权力最大的少数民族将领，正式走向了人生的巅峰。

古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仆固怀恩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可他偏偏喜欢居功自傲，再加上是少数民族将领，头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要命光环，这也为他的命运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宝应元年（762），长安内乱，回纥登里可汗率兵助阵，仆固怀恩负责接待，双方在太原城外举行国事会见。谁料想，河东节度使辛云京看不惯仆固怀恩的作风，既没有出来犒赏军队，也没有礼仪性的会面，反而将太原城门紧闭，搞得如临大敌一般。这样的举动，让仆固怀恩和登里可汗的面子掉了一地。

不过，仆固怀恩有急事在身，懒得和他纠缠。

史朝义被杀之后，邺城节度使薛嵩投降了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恒阳节度使张忠志投降了辛云京。命运，再次将辛云京和仆固怀恩搞到了一起。

薛嵩等人投降，需要先到长安，再等待朝廷分配工作。然而，仆固怀恩却擅自做主，让薛嵩等人继续统领原来的手下。李抱玉和辛云京不爽了，他们联名给李豫上了一道奏折，声称仆固怀恩居功自傲，在河北战场养虎遗患，还大肆封赏叛军将领，有收买人心之嫌。

仆固怀恩也上了一道奏折，态度非常强硬。李豫碍于大局，下诏免除了河北降将的一切处罚，卖给仆固怀恩一个天大的面子。

平叛之后，李豫让仆固怀恩送登里可汗回家，恰好又经过太原，仆固怀恩希望辛云京出面接待一下，走个过场。然而，辛云京照旧不开门，不犒赏，直接无视了他们的存在。仆固怀恩又忍了，心想回纥大军在旁，你或许真有忌惮。可送完女婿回家，仆固怀恩再一次经过太原，这一次辛云京总得摆出点姿态吧？

很遗憾，辛云京还是无动于衷。

仆固怀恩的内心在翻滚，别说自己为朝廷立下大功，就凭身上尚书左仆射、中书令的头衔，辛云京也得出来拜拜上官吧？回想起辛云京屡次给他上眼药水，仆固怀恩的怒火当时就蹿起来了。

这一次，仆固怀恩没有离开太原，而是给李豫写了一道奏折，状告辛云京不会做人。不仅如此，仆固怀恩还带着数万名朔方军将士驻扎在汾州，让儿子仆固瑒率领一万名士兵驻扎在榆次，副将李光逸、李怀光、张维岳等人驻扎祁县、晋州（今山西省临汾市）、沁州，将太原城给围了起来。

仆固怀恩表示，他不想攻打太原，只想找辛云京讨要一个说法。然而，辛云京不这么想，他本就怀疑仆固怀恩有叛逆之心，但苦于找不到证据，如今看到他在太原城外排兵布阵，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欣喜。

接到仆固怀恩的奏折，李豫深感不妙，于是派宦官骆奉仙前去调停。据说，这位老兄和仆固怀恩有过一段交情，私下结为了异姓兄弟。

到达太原后，骆奉仙先是传达了李豫的旨意，希望辛云京妥善处理此事。辛云京一面好吃好喝招待着，一面状告仆固怀恩嚣张跋扈，有造反的意图。临走之时，还给骆奉仙送了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宝。

随后，骆奉仙赶到仆固怀恩的大营，由于二人私交甚好，仆固怀恩在宴请的时候甚至将他的母亲请出来作陪。席间，仆固怀恩的母亲问道：“中使啊，你既然和我儿子关系这么好，为何还要去结交辛云京呢？”

老太太的一番话，彻底撕下了骆奉仙的遮羞布。

仆固怀恩见状，赶紧说道：“这样吧，我来表演一段异域的舞蹈，让好兄弟也见识见识！”宴会之后，仆固怀恩邀请骆奉仙留下来小住几天，可骆奉仙没有从刚才的尴尬中走出来，于是坚持要回京城复命。

就在此时，仆固怀恩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将骆奉仙等人的马偷偷藏了起来，等骆奉仙要走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坐骑，心里顿时就慌张了。

大家都知道，人在慌张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

骆奉仙陷入了沉思。仆固怀恩的母亲是啥意思，难道说要举报自己收受贿赂？仆固怀恩不让自己离开大营，难道是真的要谋反？半夜三更，骆奉仙带着手下一路狂奔，星夜兼程离开了汾州。第二天清晨，仆固怀恩前去给骆奉仙问好，却发现人去帐空，仆固怀恩顿时醒悟，自己干了件天大的蠢事。

回到长安之后，骆奉仙将路上的遭遇讲了一遍，尤其是辛云京状告仆固怀恩谋反一事，更是添油加醋，无中生有。仆固怀恩也上了道奏折，声称辛云京和骆奉仙暗中勾结，诬陷自己谋反，请求李豫将他们诛杀。

然而，李豫没有任何处罚，而是褒奖了此次事件中的每个人。

直到此时，仆固怀恩彻底慌张了，如果李豫责骂他，那还算是好事。如今，李豫对他不理不睬，究竟是真的信任，还是准备秋后算账？

广德元年（763）八月，仆固怀恩上了一道情真意切的奏折，不仅将自己的军功说了一遍，还将此事上纲上线，指责了李豫处事有问题。

有一段是这样的：臣有功，又是陛下的旧臣，陛下没有褒奖，反而听信了诬陷嫉妒之词。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郭子仪被猜忌也就罢了，难道陛下也要猜忌臣吗？在臣看来，并不是地方节度使不忠心，恰恰是因为骆奉仙、程元振这样的宦官从中作梗，陛下偏听偏信，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如果陛下不采纳臣的建议，臣难以保家安国。臣想前往长安辩解，但部下必定会阻拦臣，如果陛下愿意，臣先假意巡视晋州、绛州，在那里逗留拖延，希望陛下能派使者前往绛州，臣立即随他一同入朝。

仆固怀恩说出兔死狗烹的话，摆明了是让李豫难堪，还表示自己在朔方军德高望重，用军权威胁李豫，完全是丧心病狂的举动。

李豫看到这份奏折，对仆固怀恩产生了难以言表的反感，信任的天平也开始倾向了“忠君爱国”的辛云京。广德元年（763）九月，李豫担心仆固怀恩和回纥暗中勾结，于是派大臣裴遵庆前去宣谕，希望仆固怀恩能立即前往长安。

裴遵庆是朝中有名的儒臣，为人忠厚老实。朔方军营里，仆固怀恩痛哭流涕，说自己遭受了不白之冤，恳请裴遵庆回朝后为他辩解。

裴遵庆和仆固怀恩没有利益纠葛，他说得很直白，李豫还是信任他的，希望仆固怀恩能够前往长安，和李豫来个秉烛夜话，彻底解决君臣之间的误会。二人经过彻夜长谈，最终达成了共识：一同前往长安面圣。

然而，散伙之后，副将范志诚找到仆固怀恩，声称前往长安就是送死，就算李豫不会处置他，朝中的宦官也会想办法弄死仆固怀恩。想到阴险狡诈的宦官，仆固怀恩顿时没了底气。第二天启程的时候，仆固怀恩变卦了，声称自己担心遭遇不测，不想去长安，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可以派一个儿子代他前去。

裴遵庆非常无语，只好悻悻地返回长安交旨。就在此时，吐蕃入侵，李豫出逃长安，自然没精力去解决仆固怀恩的事情。到达陕州之后，颜真卿劝过李豫，说他不在长安，仆固怀恩的戒心会小一些，可以让他南下，将事情彻底了结。然而，李豫只关心眼前的敌人，没有理睬颜真卿的建议，错失了一次良机。

回到长安之后，李豫想起了颜真卿的提议。

李豫：“颜爱卿，要不你跑一趟？”

颜真卿：“陛下，眼下时机不对，如果让他来长安，他肯定会觉得陛下要处罚他。陛下可以用郭子仪取代仆固怀恩，这样不就好了？”

起用郭子仪的决定，彻底将仆固怀恩推向了反叛的边缘。当时，仆固怀恩找到太原守将李竭城，约定和他里应外合，可消息不慎走漏，辛云京派人处死李竭城，随后加固城防，防备仆固怀恩攻城。

战争打响，仆固瑒发动了数次冲锋，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只能转战榆次。朝廷方面，李豫紧急起用郭子仪，让他前去平定叛乱。不得不说，郭子仪才是朔方军的灵魂人物，到达太原后，郭子仪砍了几个将领的脑袋，瞬间镇住了场面。

至于仆固怀恩，失去权力的光环，直接化身为过街老鼠。

攻打榆次城的时候，仆固瑒严重缺兵，因此找祁县的李光逸征调后备部队。仆固瑒传下军令，胆敢延误者，严惩不贷！当时，李光逸的大军正在埋锅造饭，听到少主召唤，赶紧让军队收拾起行。然而，士兵们吃不饱饭，再加上步兵的行军速度缓慢，严重拖了骑兵部队的后腿。

将军白玉、焦晖临时加班，心里本就烦躁。如果步兵跟不上节奏，所有人都要受到处罚，情急之下，竟然用响箭射杀掉队的人。士兵们看到将领视人命如草芥，于是大声质问道：“将军为什么用箭射人？”

白玉回答道：“你们这帮人，跟着别人造反是一死，如今被我用箭射杀也是死，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这道理讲的，居然让士兵们无言以对！

在仆固怀恩的军中，胡人和汉人待遇本就不一样，汉人士兵只好憋着一肚子的火继续前进。军队到达榆次时，仆固瑒质问将军白玉，为什么在路上慢吞吞的，贻误战机，胡人士兵恶人先告状：“因为汉人士兵不愿意跑。”

仆固瑒是胡人，对同族人的话深信不疑，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仆固瑒找了几个汉人士兵，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当天傍晚，焦晖、白玉等人带着汉人士兵杀了仆固瑒，随后投降了朝廷。

仆固怀恩得知消息，悲痛欲绝，随后将噩耗告知给母亲。

他的母亲训斥道：“我过去就跟你说过，朝廷待你们父子不薄，不要轻易谋反。如今军心已变，咱们家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这可如何是好。”

仆固怀恩无言以对，他朝母亲拜了两拜，随后便准备离开。

仆固怀恩的母亲气愤不过，抄起刀就准备砍他，口中还念念有词：“我要为朝廷杀掉你这个叛贼，剖取你的心，以此向三军谢罪！”

闹完之后，仆固怀恩便北渡黄河，打算返回灵武。

当时，仆固怀恩给守将浑释之传信，说大军即将返回灵州驻扎，希望他准备好一切用度。然而，浑释之早已经探得情报，仆固怀恩在前线败得一塌糊涂，眼下是逃难回来的，所以根本就没打算让他入城。

谁料想，浑释之有个不争气的外甥张韶，他觉得仆固怀恩是人中龙凤，因此有意巴结，将仆固怀恩放进城不说，还在仆固怀恩面前说了舅舅的坏话。仆固怀恩怒火滔天，刚进城就砍了浑释之，又以张韶出卖舅舅为由，将他活活鞭死。

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接管灵武城。

仆固怀恩兵败河东，朝臣纷纷给李豫祝贺，可他一点也没觉得开心。他郁闷地说道：朕因为误信人言，致使功臣遭到冷落，实在是羞愧之极。李豫打听到仆固怀恩的母亲还在太原，因此将她接到长安，好吃好喝地供奉起来。不过，老太太内心羞愧难当，来长安不到一个月便撒手人寰。

随后，李豫发布了一道情真意切的诏书，声称仆固怀恩是大唐的功臣，李豫甚至表态了，太保、中书令和大宁郡王的官爵还是仆固怀恩的，只要他愿意回长安，大门随时为他敞开。问题是，傻子才会选择回长安啊。率兵哗变是事实，李豫高兴的时候，可以说你是误听人言，不高兴的时候，完全可以说你是谋反，在自己头顶悬一个这样的隐形炸弹，谁能受得了？

回到灵武后，仆固怀恩整日沉浸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没事就想起李豫对自己的不公平待遇，复仇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仆固怀恩将李豫的诏书扔到一边，随后开始散布消息，声称李豫已经驾崩，中原无人主事，意图引诱吐蕃、回纥、吐谷浑、党项、奴剌等少数民族数十万大军入侵大唐。

前面说过，吐蕃在西北驻屯了不少军队，听说长安内乱，又从国内调集了大批援军。在大将尚结悉赞磨、马重英的带领下，吐蕃、回纥大军沿着最熟悉的道路飞奔而来，很快就开赴长安城西北的奉天。

这一次，朝廷虽然在泾阳（今陕西省咸阳市泾阳县）、便桥（长安城西）、东渭桥（今陕西省高陵县耿镇白家嘴村渭河南岸）等地驻扎了军队，可长安方面还是心里没底。以鱼朝恩为首的宦官集团甚至提议，皇帝可以考虑“出巡”了！

如果吐蕃和回纥是一条心，拿下长安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他们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回纥元帅药葛罗表示，他想攻打泾阳，吐蕃人直接来到长安城外，尝试着发起进攻，留下几千具尸体之后，急忙退兵到邠州（今陕西省咸阳市彬县）。

幸运的是，郭子仪看出了吐蕃和回纥的分歧。

郭子仪常年和少数民族打交道，深知回纥是亲唐派的势力，再加上药葛罗又是回纥可汗的弟弟，还有和谈的空间。于是，郭子仪带着几个亲信径直闯入了回纥军营，大声地喊着：“郭子仪来也！”

回纥将士蒙圈了，郭子仪不是在唐军军营吗，怎么会孤身犯险，来到回纥军中？大家都以为军中来了骗子，纷纷拿起弓箭瞄准郭子仪等人。郭子仪并不惧怕，他脱掉盔甲，扔了武器，朝着药葛罗和各部落的首领走了过去。

大家一看，哎哟，还真是郭子仪，赶紧朝他拜了下去。

郭子仪不敢托大，顺势将药葛罗扶了起来，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回纥和大唐交好，陛下对你们也不薄，为何要帮助叛臣侵犯长安？仆固怀恩就是个背叛皇帝，抛弃母亲，猪狗不如的畜生，你们为何要听他的？我今天孤身前来，只要你们愿意，可以随时将我杀掉，我的部将必定会和你们决一死战！”

药葛罗：“郭大帅说得对，都是仆固怀恩捣的鬼，说什么皇帝死了，长安防守空虚，我才会带人来到这里，眼下真相大白，我怎敢与唐军为敌。”

场面话说完了，还得聊聊实际的利益。

郭子仪：“元帅，吐蕃人这次来中原，又把京城扫**了一次，估计抢了不少宝贝。我听说，他们抢的金银珠宝连牛车都装不下，要不咱们联手，一起拿下吐蕃，把这些东西都抢回来，如何？”

听闻此言，药葛罗两眼放光。是啊，和攻城略地相比，抢现成的岂不是更简单。药葛罗命人拿来美酒，和郭子仪立下了毒誓，说要为了大唐好好修理一下吐蕃，如果违背盟约，断子绝孙。为了奉承郭子仪，药葛罗还开着玩笑说道：“我出发之前，请两位巫师算了一下前程，巫师说我此次前来不会和唐军交战，还会因为一位大人物而满载而归，眼下果然变成了现实。”

剧情反转太快，吐蕃大军连夜逃回国内，唐军和回纥乘胜追击，抢了一堆金银珠宝不说，还杀了数万名吐蕃士兵，抢回数千名被掳去的老百姓。

客观地说，这一战吐蕃元气大伤，暂时没心情再找大唐的晦气。短期内，唐朝的矛盾将转移到朝廷的内部，俗称窝里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