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攸宜的按兵不动，让武周和契丹的战事暂时进入胶着状态。

武周万岁通天元年（696）十月，营州传来消息：契丹首领李尽忠去世，孙万荣接管契丹大权。与此同时，一支突厥骑兵袭击了松漠都督府，李尽忠和孙万荣的妻子、子女悉数被俘。这支骑兵的主人，正是后突厥政权的默啜可汗，武则天的政治盟友。

事情是这样的：

永淳元年（682），突厥贵族阿史那骨咄禄背叛唐朝，占领沙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西北）和漠北的乌德鞬山（今蒙古国杭爱山），重建突厥政权，史称后突厥汗国。

天授二年（691），阿史那骨咄禄去世，弟弟阿史那默啜以骨咄禄的儿子年幼为由，自立为后突厥可汗，接管政权。

据史料记载，默啜就是一个狂热的战争分子，即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率军入侵灵州，随后又征讨党项、拔悉密、突骑施，以及西突厥十姓部落，远征中亚昭武九姓地区，东击奚、契丹等族，扩地万里。

默啜知道，周边的部落和李唐和平相处了几十年，都不想再起争端，眼下因为后突厥强悍，选择暂时依附，可人心还是向着中原的。因此，默啜平日里打打秋风，更多时间是在等待时机，打算让后突厥汗国重回巅峰。

证圣元年（695）十月，默啜派遣使者前往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请降，武则天大喜过望，当即册封默啜为左卫大将军、归国公。默啜自降身份，愿意做武周的国公爷，这事儿说出去谁也不会信啊。不过，突厥兄弟主动示好，武则天总不能伸手去打笑脸人，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武周万岁通天元年（696）九月，默啜的使者又来洛阳了，声称默啜可汗想做武则天的干儿子，还想为自己的女儿求一门婚事，作为回报，默啜承诺派遣大军征讨契丹。

后突厥汗国强势崛起，默啜可汗跃跃欲试，这让武则天有些不安，她决定派遣豹韬卫大将军阎知微、左卫郎将田归道二人前去突厥，一来册封默啜为迁善可汗，二来调查突厥的实力。谁也没想到，就在武攸宜和契丹搞拉锯战的时候，默啜派人把松漠都督府给一锅端了。

对武则天来说，这不是坏事，可也算不上好事。事实证明，默啜可汗是有野心的，契丹倒了，武则天就得面对默啜可汗的挑衅。眼下，武则天决定先忍着，就册封默啜为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以示奖励吧。

事实上，默啜的军事行动并没有改变正面战场的局势，孙万荣很快就站稳了脚跟，随后以骆务整、何阿小为前锋，率领骑兵南下攻克冀州（今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区），杀死刺史陆宝积，屠吏民数千人，继而进攻瀛州（今河北省沧州市河间市）。

契丹是游牧民族，没有固定的城池，没有稳定的后勤保障，这就限制了他们南下的纵深程度。前锋打得兴高采烈，主力后军却一直跟不上节奏。

武则天无可奈何，只好起用大将王孝杰为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羽林卫将军苏宏晖为副将，率领十七万大军北上御敌。王孝杰是唐朝不可多得的超级战将，平生最得意的就是收复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设置安西都护府。

按说，王孝杰的军事素养，堪称顶级水平。不过，阴沟里翻船的事儿，历史上并不少见，越是轻视对手，越容易栽跟头。

神功元年（697）三月，王孝杰行军到东硖石谷附近，与孙万荣的主力相遇，因为道路十分险隘，王孝杰只好率领少数精锐为先锋，打算和孙万荣正面交锋。谁料想，孙万荣勒令契丹主力后撤，将唐军诱到了东硖石谷。

一边是汹涌而来的契丹主力，一边是稀稀拉拉的唐军骑兵，以少打多的局势让唐军将士们心生胆怯，不知所措。当时，王孝杰想着奋勇杀敌，可副将苏宏辉却成了第一个逃兵，在契丹的包围下，唐军很快就战败了，王孝杰孤立无援，最终选择坠崖身亡，以身殉国。

东硖石谷大胜之后，孙万荣将辎重、粮草运送到前线，随后联系默啜可汗，解除了后方的威胁，而他则亲自带队，入侵幽州等地。

彼时，武攸宜手握重兵，驻屯在渔阳（今天津市蓟州区），听说王孝杰兵败被杀，武攸宜竟然勒令大军不许轻易出击！前线的失利让武则天非常被动，这也让她对武氏家族的废柴们心生了许多不满。

就在此时，可恶的默啜可汗又派使者来洛阳了。

新的形势，新的要求。

默啜希望武则天把丰、胜、灵、夏、朔、代六州的突厥降户，还有单于都护府下辖的地盘全部归还给他。不仅如此，默啜还想着为自己女儿求婚，而且希望以中原的谷种、丝帛、农具、铁等战略物资作为陪嫁。

言外之意，如果武则天不答应，默啜就会联合契丹共同犯边；如果武则天答应了，默啜可以选择坐山观虎斗，或者默默地打秋风。

一时间，各种利益纵横交错。

武则天经过慎重的考虑，最后决定答应默啜的请求：归还六州数千户突厥家庭，并赐给默啜谷种四万斛，丝织品五万段，农具三千件，铁四万斤，答应为默啜的女儿挑选一位皇族子弟赐婚。

武则天的决定，让部分臣子非常不解，他们认为默啜是狼子野心，就算拿了大周的好处，也不会遵守诺言。表面上看，讨好默啜确实有点儿丧权辱国的意思，但是拒绝默啜的后果就是换来武周北部边境的全线压力，两害相权取其轻。

安抚了默啜之后，武则天准备以武力彻底降服契丹。

神功元年（697）四月十八日，武则天下诏：封武懿宗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与右豹韬卫将军何迦密领兵进击契丹。神功元年（697）五月初八，武则天下诏：封娄师德为清边道副大总管，右武威卫将军沙吒忠义为前军总管，领兵二十万进攻契丹。

有人可能会质疑武则天，觉得她想扶持武家子弟，希望他们建功立业，为武家的功劳簿上添上辉煌的一笔，甚至不惜牺牲国家的利益。现实就是，武则天也信任过王孝杰等超级战将，可换来的结局还是一样的战败。

在当时的情况下，武则天没办法相信任何人。武则天的思路很简单，也很稳妥，前线一定要安排两位主帅，一位是武家子弟，一位是资深战将，大家轮流上场，可武家子弟还有一个任务：监视或者防备外姓人。

三征契丹，孙万荣也感受到了压力，他在攻城略地的时候，喊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何不归我庐陵王！”

不仅如此，孙万荣还让手下在河北境内散发小传单，将契丹拥立庐陵王为帝的态度摆得非常明显。不得不说，这招真是绝了！

隋末乱世，群雄并起，生灵涂炭，赤地千里，战争给老百姓造成的阴影和创伤流传了一代又一代，经历唐朝三位帝王的治理，天下重回繁荣，这是老百姓最直观的感受。武则天建立大周，任用酷吏对李唐宗室展开了大屠杀，同时也间接伤害了小老百姓，此时的民心只盼望武则天能将皇位传给李氏家族。

神功元年（697）六月下旬，武懿宗率军抵达赵州（今河北省石家庄市赵县），他突然发现河北的舆论似乎一边倒地支持李氏家族。不知为何，武懿宗有种腹背受敌的恐惧感，以至于不敢再继续北上。

据史料记载，当时契丹大将骆务整率领数千人南下冀州，武懿宗竟然不顾麾下将士的请求，执意退守到相州（今河南省安阳市）。

故事说到这里，大家恐怕都会有一种屈辱感，这种屈辱不是来自契丹，而是自私无能的武氏子弟。武则天雄霸一世，可家里的子侄竟然是这样的德行，说出来也是很可悲的一件事。

契丹真有那么强大吗？

其实不然。

李世民在世的时候，将少数民族全部纳入大唐的行政管辖体系，并对他们实施了严密的监控，李尽忠虽然是契丹族首领、松漠都督，拥有的只不过是尊贵的身份，至于手下能调动的兵力，实在是少得可怜。

起兵之后，李尽忠身边聚拢了一批意图谋反的部族，有一部分是契丹族，还有一部分是奚族，以及一些乌合之众。即便如此，加起来也不过十万人左右。

契丹的长项是打游击战，而非攻坚战，可孙万荣在东硖石谷大胜之后，似乎有点儿得意忘形，将契丹的防守战略改成进攻战略。试想，一个拥有十万军队的民族竟然想深入到武周的腹地闹事儿，这不是找死吗？

正是军事战略的改变，让孙万荣走上了穷途末路。

据史料记载，孙万荣在新城建立根据地之后，派遣了五个使者前往黑沙城面见默啜可汗。其中三人先行到达，转达了孙万荣对河北战场的乐观看法，并盛情邀请默啜可汗起兵，与契丹共同攻取幽州，分享河北战场的利益。数日之后，另外两个使者（可能是奚人）慢吞吞地来到黑沙城，默啜内心不喜，想要将他们处死，不料，这二人却说有秘密军情要禀报。

“默啜可汗呐，俺们听说孙万荣在新城搞了个秘密基地，里面放着许多军备物资，还有劫来的金银珠宝。俺们猜测，孙万荣估计是想对突厥发动军事进攻，这才会瞒着可汗陛下吧！”

金银珠宝？战略物资？

对抢劫者来说，最高的境界就是抢劫“抢劫者”，不仅省事儿，而且效率奇高无比。默啜一声令下，三位契丹使者人头落地，随后在两位告密者的带领下，默啜赶到了新城秘密基地。默啜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拿下了新城，俘虏了大批契丹族人，以及无数的金银财宝，并派人给孙万荣送信：你已经完蛋了。

此时，孙万荣正在幽州干活，得知后方失陷，军心顿时大乱。奚人军队反戈一击，武攸宜也乘机捅了孙万荣一刀。混战之中，何阿小、李楷固、骆务整等契丹将领纷纷被俘，孙万荣率领数千人落荒而逃。

神功元年（697）六月三十日，孙万荣狂奔到潞水（今北京市东郊潮白河），仰天长叹，发出了人生最后的悲鸣，随后被家奴取下首级，结束了轰轰烈烈的一生。

契丹暴乱，河北、辽宁卷入战火，百姓无辜被杀，田地荒芜，财富被洗劫一空，景象惨不忍睹。孙万荣被杀，契丹群龙无首，室韦、奚、靺鞨等部族要么归附突厥，要么南下河南、山东，北部边境的人口锐减，李唐可谓元气大伤。武则天派遣狄仁杰、娄师德等重臣前往河北安抚，这才稳住了局势。

契丹事变，默啜可汗抢劫了孙万荣的财富，又得到了武则天的赏赐，堪称是最大的赢家。即便如此，默啜可汗还是不太满足，他时常在边境耀武扬威，大有南下侵略的意思。所有人都知道，默啜可汗还缺个女婿。

圣历元年（698）六月初六，武则天下诏：命淮阳王武延秀北上突厥，纳默啜之女为妃。礼部尚书阎知微、司宾卿杨齐庄随行。

圣历元年（698）八月初一，和亲大队翻山越岭，横渡大漠，风尘仆仆地到达黑沙城。谁也没想到，默啜可汗的态度让人觉得无比冰冷，甚至是有些敌意。

默啜不满道：“阎大人，我的女儿只能嫁给李氏家族，你怎么用武家的人来敷衍我？瞧瞧这小子，是当今天子的儿子吗？突厥世受李氏天恩，听说李家被诛杀殆尽，仅有两个皇子在世，我现在就想出兵辅佐他们登基称帝！”

按理说，武则天是当今天子，武氏是正儿八经的皇族，武延秀又是魏王武承嗣的儿子，怎么说也算是皇孙，不算辱没突厥吧。说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河北之地也。默啜可汗只不过以此为借口，想找武则天的晦气。

数日之后，默啜发动大军袭击了静难、平狄、清夷等军，静难军使慕容玄率领五千人投降，默啜声势大振，大有南下取河北之意。为了让突厥的侵略战争合法化，默啜搞了个新闻发布会，公开向武周王朝发难：

第一，武则天给他的谷种是蒸过的，播种后根本就不发芽。

第二，送来的金银器皿质量极差，和地摊货一样。

第三，先前赐给大唐使者的突厥官服被武则天没收了，默啜很没有面子。

第四，送来的布帛粗劣不堪，摆明了是瞧不起突厥。

第五，突厥可汗的女儿应该嫁给天子的儿子，武氏是小姓，门不当户不对，用武延秀来迎亲，摆明了是骗婚。

消息一出，举国震惊，武承嗣更是如五雷轰顶一般。这些年，武承嗣使用百般手段讨好武则天，又用万般手段打击政治对手，只为求得皇太子一位，不料蹉跎十余年，换来的却是一场空。如今，半路杀出个默啜可汗，居然以拥立庐陵王为条件，逼迫武则天让步。武承嗣终于明白，什么叫天命不可违！

圣历元年（698）八月十一日，魏王武承嗣在洛阳城郁郁而终。

数日之后，武则天下诏：命武重规为天兵中道大总管，右武卫将军沙吒忠义为天兵西道总管，幽州都督张仁愿为天兵东道总管，领兵三十万讨伐突厥；任命左羽林卫大将军阎敬容为天兵西道后军总管，领兵十五万为后援部队。

可惜的是，突厥人仗着来去自如的骑兵，就像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心情好的时候，他们打几个城池，抢点儿钱财。心情不好的时候，屠杀和俘虏百姓，然后将财富洗劫一空，大摇大摆地离去。武则天表示，她也没有办法。

值得一提的是，突厥的入侵其实是武家子弟崛起的好机会，武则天也给了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可最终却换来了一个冰冷的事实：武氏子弟，只不过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让他们为国尽忠，建功立业，全是胡扯！

江山社稷，乃是武则天一生的心血。当武则天意识到武氏子弟没有能力继承大统的时候，毅然将太子之位还给了李家，这种心胸和气魄，只能让世人敬仰。也难怪武则天退位之后，还能以王者之尊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