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奸臣招人骂，但北宋这位奸臣很奇特，他不仅当政时就惹人骂，南宋时又被人扣上“亡国罪人”的帽子，元朝修《宋史》时更是让其与秦桧享受同等待遇——共入《奸臣传》，甚至五四运动期间，他还被爱国学生拿来当素材骂北洋政府，警告别学他卖国。一千年来，他就这么被追着骂。

别看他一生坑人坑事极多，“卖国”这项罪名却真是冤枉了他。尽管他权谋手段用尽，却也实实在在造就了富国强兵的辉煌大宋，纵是负家负妻负友，他这一生，却从未负国。

这位从未负国的奇特奸臣，正是北宋铁腕政治强人：章惇。

1.变法干才

章惇，字子厚，景祐二年（1035）生于建宁军浦城（今福建省南平市浦城县）一个名门之家。章惇长得很帅，而且特别努力，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至交好友苏轼就曾赞叹“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

这个潇洒的奇男子，骨子里却很硬。早年他和苏轼游终南山，遇一绝壁。他拴根绳子轻松攀上，帅气地在峭壁上题字“章惇、苏轼来游”，惊得苏轼一句惊呼“能自拚命者，能杀人也”。他听了非但不气，反而朗声大笑：说我狠？我骄傲！

这种性情，好似一把锋利的匕首，可惜的是，彼时的大宋正是人浮于事的年头。章惇25岁中进士，做过商洛（今陕西省商洛市）县令，虽说业绩不错，还有名臣欧阳修赏识，仕途却十分不畅。但一件大事的发生，终令这把“匕首”找到了用武之地：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变法！

当时的北宋，表面繁荣都撑不住，宋神宗初一登基，就是各种棒喝：各地连番民乱，财政赤字一千多万贯，享誉朝野的御史中丞司马光被宋神宗问及怎么办时，就说了六字箴言：官人，信赏，必罚。这下宋神宗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找个干实事的——王安石变法上马吧！

改革家王安石此刻却压力山大，如老臣文彦博吐槽：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为百姓搞改革？只要敢动我们的利益，我们就和你玩命！先前在宋神宗面前头头是道的司马光，反对起变法来却很是实在，把整个朝野上下都弄成了雷区！

要变法，就要蹚雷，让谁去蹚呢？有人给王安石推荐了章惇！

对章惇，起初王安石真看不上眼，可见了面立刻就喜欢上了，任命其为三司条例官。《宋史》的说法是章惇会拍马屁，把王安石哄高兴了。但细看后来的人生，分明是另一番景象：一位心怀热血的青年，拜服在改革家的旗帜下，从此终生追随，身败名裂亦不悔！

自此之后，章惇勤恳地做了不少杂活，直到熙宁五年（1072）方才大出风头：他担任两湖察访使，到任后就将当地四大族收服，招抚梅山峒族一万八千户，扫平懿州作乱峒蛮。这片总是叛乱的麻烦地，让章惇一下全部扫平。参考后来南宋的处境，就知道章惇这个功劳有多大：在残山剩水的南宋年间，荆湖地区是整个南宋坚定的大后方，为保护南宋立下汗马功劳。而追溯功劳，章惇功不可没！

在变法实施的那段时间，变法派先和保守派互掐，然后内部又开始互掐，掐得变法宗师王安石也黯然罢相，此时章惇却是个少有的埋头干活的。

熙宁七年（1074），三司判官宋迪在衙门里煎药，不留神把衙门给点了，时任判军器监的章惇第一个奋勇救火，不久就得到提拔：官居三司使。接下来不到一年，他就开足马力，把前任积攒多年的问题全部都解决了！

干活积极，且到哪都能干好，这样的好官员自然在宋神宗心里有很重的分量。待到王安石淡出官场，章惇终于扶摇直上，元丰五年（1082）已是门下侍郎，相当于“第一副总理”，成为变法派里的重量级人物！

而他的风格从未改变，一次宋神宗要治一个官员死罪，宰相蔡确好不容易改成了刺字流放，章惇又站出来说，士可杀不可辱，你要刺字流放还不如直接杀了他！这下宋神宗气爆了，大呼“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章惇却硬生生怼回去了一句名垂青史的回答：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

这个时代，正是宋朝著名的“熙丰大变法”时代，政治上旧党使坏，新党内掐。整个变法就如王安石所形容，烧把柴又浇瓢水，什么时候能烧开？可细看成果，经济上“中外府库莫不充裕”，军事上虽对西夏的战争两次均战败，但战略上已转守为攻，压制西夏，富国强兵的理想已初步达到。

有此成果，那是因为虽然变法实施不甚顺利，却至少还有章惇始终如火一样燃烧，熬尽心血忙碌。

但元丰八年（1085），随着宋神宗的英年早逝，一场空前惨烈的风暴正向着他本人，还有他终生恪守的变法大业凶狠扑来！

2.荣辱功罪

宋神宗驾崩后，9岁的小皇帝宋哲宗即位，坚决反对变法的高宣太后垂帘听政，而反对派核心重臣司马光也从洛阳高调回归。这两位核心人物一唱一和，清算变法的大幕就此拉开！

司马光的动作，正如他那绰号“司马牛”，真是又倔又硬，回京不到一年，十五年熙丰变法的国策就全数废掉，变法派的骨干成员更是罢官的罢官，走人的走人，章惇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局面如此凶险，章惇却毫不退缩。个人荣辱事小，变法大业事大，面对汹涌攻击，他依旧是据理力争，还特意写了封长奏折，摆事实讲道理，在高宣太后面前把旧党们驳得哑口无言。这时的章惇还是有礼有节的，直到司马光提出了一个惊悚建议——割地时，他彻底失态了！

司马光竟要把宋神宗收复的米脂六寨割给西夏！大宋军人浴血奋战打下的战果就这样轻松割让？章惇怒了，他撕破脸问候了司马光的人品。这事儿发生在谁身上谁能不怒？

可也正是因为这次失态，哑口无言的旧党们再次抓住了章惇的把柄，趁机群起而攻之：你这是什么态度？最后章惇被扣了个“轻薄无行”的罪名，黯然贬去汝州。

章惇的罢去，好比最后一道堤坝坍塌，变法派再也无法阻止旧党的清算大潮：远在江宁的王安石悲愤过世，而随着旧党领袖司马光的去世，对变法派的清算却是骤然升级：连番兴起大狱，不断追加责罚，章惇也遭追罪，先后被罢放到湖州、苏州，受够了颠沛之苦。

比起其他人，章惇还算好的。最悲剧的就是老宰相蔡确，贬官后写了几首诗，就被旧党大做文章，掀起清算风暴，大批改革派官员被株连，蔡确本人更是经历残酷流放后，贬死在了新州。这正是北宋历史上重大的文字狱丑闻：车盖亭诗案！这场丑闻的严重后果，不只是害了很多改革官员，闹出了蔡确的人命，更意味着从此以后，新党旧党就是死仇！

而对章惇来说，这段颠沛的岁月，最痛的还不是自己遭了多少罪，而是他们一代改革家苦心打造的治国蓝图，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点点被摧毁！

所有的新法全数被废除，哪怕改革派官员们用尽力气，边境的国土还是在元祐五年（1090）割掉了四块，西线战火满天，国家财政更是一直在吃老本。史家一直赞美的“元祐更化”，其实是内外交困。等到元祐八年（1093）高宣太后去世，交接到开始亲政的宋哲宗手里的，就是个烂摊子。

接过烂摊子的宋哲宗，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章惇，这个青年皇帝9岁丧父，对父亲宋神宗的感情却是刻骨铭心，当年章惇呕心沥血的形象也被他立刻念起。次年四月，即绍圣元年（1094）四月，章惇高调回京，官居尚书左朴射兼门下侍郎，这是大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独相”。章惇重任在肩，“绍圣”，正是要继承宋神宗富国强兵的理想！

八年浮沉，章惇也已成竹在胸。颠沛之中，他亲证了民间寒苦，反思了变法中很多不足之处，这次正好可以大展拳脚。当然在这之前，他还要做另一件大事，正如回京路上他对人说的：司马光奸邪，所当急办？要继承变法大业，就要先彻底清算司马光！

章惇真就这么做了，他四月官复原职，五月就翻了司马光割地的老账，把司马光、文彦博、范纯仁一干旧党重臣全部论罪，参与陷害蔡确的吕大防、刘擎等大臣也尽数被刷掉办罪，之后几年，司马光的谥号、赠官全被剥夺，身后可谓十分悲惨！

如此悲惨，章惇还不满意，接下来又屡兴大案，亲手导演“同文馆狱”，利用文彦博儿子文及甫的一封信，追查旧党企图废黜宋哲宗的传闻，又是一通大清扫。就连高宣太后，章惇本也打算不放过，抓住高宣太后生前的亲近太监一顿审，怂恿宋哲宗追废高宣太后，幸亏被向太后阻止，才没闹出孙子废奶奶的闹剧！

如果说当年旧党废新法闹出的是风暴，章惇几年回敬的却是惊涛骇浪，先后八百三十多家旧党被涉事清算，这段作为，也成了章惇被论为“奸臣”的最主要“罪证”。

后来好多人评价章惇，都对他这段“恶行”大书特书，而另一个重要业绩——治国却是一笔带过。

自从复职以后，比起司马光不问青红皂白的做法，章惇改革的过程更注重循序渐进，且绝不是简单重来，两者之间高下立判。新法将青苗法的利息降低，市易法则有更严格的法规。元符元年（1098），章惇将《常平、免役敕令》颁布全国，里面不但包括了新法的核心内容，更包括了旧党支持的很多有益国策，甚至他还亲口告诉宋哲宗，旧党的作为也有好些于国有利。宰相胸襟，可见一斑。

章惇就任前，大宋内外交困。他执政后没过几年，大宋就府库钱粮充裕。眼看时机成熟，章惇果断和西夏摊牌。绍圣四年（1097）起，祭出浅攻战术，在章惇堂弟章楶的主持下，宋军连续取得平夏城大捷和天都山大捷，击溃西夏五十万大军，将西夏都城门户天都山收入囊中，这是自西夏建国后，大宋最扬眉吐气的光辉一战！

这次胜利，可不止出口气的事，西夏当时吓瘫了，夏崇宗吓得在深宫里哀叹，西夏使者连滚带爬跑来求和，赌咒发誓再不敢挑衅大宋，辽国过来劝个架，让章惇当面一顿骂！大宋的邻居们全惊呆了：大宋什么时候这么牛气了！

一百多年来，大宋一直是送岁币换和平。前些年还忍气吞声的大宋，现在却是神挡杀神，逮住痛打，真牛气。整个大宋朝堂高兴得跟打了鸡血似的，章惇此时却再度体现出一个政治家的担当：为国家财政计，接纳西夏求和，在天都山设立防区，完美掌握战事主动权。

这被一笔带过的历史，是北宋一百多年里文治武功最辉煌的时刻，也是章惇一生浮沉里最荣耀的一笔！

即便是在这荣耀年代里，章惇为官也一如既往地清廉，四个儿子更是淡出权力圈，无一人借他的权势谋利。只此一样，“奸臣”章惇就甩开好些《宋史》里的忠臣一条街。

3.黯然落幕

但就在一切看上去无比辉煌时，元符三年（1100）正月，一直信用章惇的宋哲宗英年早逝了！

噩耗突发，谁来即位？向太后选定了宋哲宗的弟弟端王赵佶！一听是此人，章惇立刻暴怒，说了一句“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二十七年后，不幸应验！

但当时，没能阻止赵佶登基的章惇，马上就被宋徽宗赵佶清算，连他当年要废高宣太后的旧账也被翻出来。从雷州贬到越州，崇宁四年（1105），这位一代政坛强人溘然长逝，享年70岁。

这位造就北宋盛世的强人，去世四年后曾被恢复过名誉。但再以后，北宋变成南宋，南宋高宗赵构也追责了章惇罪状，连他的子孙也不许入仕。待到南宋灭亡，背了多年奸臣锅的章惇也就成了《宋史》里的奸臣。

一位造就宋朝辉煌的强人落了个这样的结局，南宋的历史走向，似乎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