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之变,翻云覆雨。
在时光银河的洗练之下,人若星子,闪耀一时迅疾陨落者有之,黯然无闻骤然绽放者有之。亦有极个别的,他们似乎拥有一种超凡的生存智慧,总能在朝代更替凶险不已的“职场风云”中游刃有余,在历史之潮汹涌澎湃的剧烈变动中随形就势。
比如隋唐之际的一代名臣,裴矩。
01
裴矩,山西闻喜人,生于有“华丽血时代”之称的南北朝之际。
他幼年时,既贵且苦。贵在他是河东望族裴氏之后,祖父两辈在北魏、北齐均为高官;苦在他幼而失怙,打小在叔父裴让之家寄人篱下。
裴矩自小聪颖好学,勤勉励志,倘若天下承平,他必定会走上一条当时世家大族子弟通行的宦海坦途,然而一场飞来横祸打乱了他的生命轨迹:叔父裴让之刚正不阿,在北齐清河郡守任内处死了民愤极大的贪官石转贵、孙舍兴等人,触怒权贵,遭诬陷惨死。
这事极大地刺激了裴矩,也为他种下了“但不犯人”的性格之种。
裴矩初登历史舞台,是在北齐担任一些类似司州兵曹从事之类的小官。他命运的转折点出现在北周灭北齐之后,那时他傍上了一棵“大树”,成为时任定州总管杨坚的幕僚,颇受倚重。
很快,杨坚成为北周丞相,进而在开皇元年(581年)篡周建隋,史称隋文帝。裴矩押对了宝,跟对了人,升任给事郎,主管内史省事务。这个官职虽然仍不算太大,但可以与闻枢机,因此他地位日重。
开皇八年(588年),隋文帝任命晋王杨广挂帅伐陈,裴矩任元帅府记室伴行。灭陈之役成为裴矩与杨广的首次合作,为后来他们之间的荒唐君臣关系埋下伏笔。
能力出众的裴矩,很快迎来人生中的第一个高光时刻。
开皇十年(590年),裴矩受命巡抚岭南。他还没出发,高智慧、汪文进等人便在江南反叛,吴越之地一时烽烟四起。文人出身的裴矩行至南康无法前行,就地拼凑了数千人,会同朝廷平叛大军,先后在大庾岭、原长岭等地击破叛军,斩杀叛将,并一直打到南海之远,进而安抚了岭南二十余州,为隋朝安定南方立下大功。隋文帝激赞不已,旋即升裴矩为民部侍郎。
而后,裴矩从南及北,开始在“外交”领域显露才华。
面对强大一时的北方突厥,裴矩充分运用“离间分化”的策略,先让都蓝可汗与妻子大义公主内讧,然后鼓动都蓝可汗、达头可汗、启民可汗三位突厥首领互相攻击,彼此削弱。在这样的计策下,隋军坐收渔利,一举击败突厥,成功平定北方,裴矩也因功再升尚书左丞。
02
隋炀帝杨广继位后,裴矩又受命经略西域。
经过数年不辞艰辛的实地考察,裴矩对西域的山川地理、人文风俗了然于胸,写成《西域图记》三篇献于皇帝。隋炀帝大喜,擢升他任民部尚书、黄门侍郎等职。
此时的裴矩开始一边做事,一边“做人”。他敏锐地察觉到隋炀帝杨广好大喜功,便不断投其所好,谄媚逢迎。
大业四年(608年),裴矩挑动北方少数民族铁勒与吐谷浑交恶,吐谷浑兵败向隋求援,隋借援助之名大举进军西域,逼迫吐谷浑南迁,其原有的一半领土皆被划入隋朝版图。这片土地南北二千余里,东起青海湖东岸,西至塔里木盆地,北起库鲁克塔格山脉,南至昆仑山脉。
大业五年(609年),特别喜欢东游西逛的隋炀帝突发奇想,欲巡察黄河以西地区。裴矩看到机会来了,派人游说高昌王麹伯雅与伊吾吐屯设等人,一番威逼利诱,使其遣使入朝示好。
三月,炀帝西巡到达张掖附近的燕支山(汉代匈奴人曾在霍去病的攻击下哀叹:“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而此时,裴矩已经搞了一个巨大的“面子工程”在等着他——
高昌、伊吾等西域二十七国国主披金挂银、身着锦缎,亲自侧身路旁大礼迎候,一路上香烛之烟四起,鼓乐歌舞喧天。当地的老百姓也被强行组织起来,穿着节日盛装跟随观看,人流涌动,车马相接,欢迎队伍竟绵延十余里……
隋炀帝果然对此盛景十分受用,再进封裴矩为银青光禄大夫。裴矩食髓知味,决定搞一次更大的“形象工程”,让隋炀帝再高兴一次。
第二年,即大业六年(610年),隋炀帝巡行东都洛阳。裴矩以“蛮夷朝贡者多”为由,将洛阳的主干大街变成了巨大的露天舞台。他召集了上万名来自各地的各民族演艺人员,展开众多表演项目,“声闻数十里,自昏达旦”,当地官员和百姓们如同过节一样,盛装出行,任意观看。更为夸张的是,在洛阳的主要商业区,树都用绸缎包裹装饰起来,还搭起了巨大的帷帐,里面摆满了珍馐美酒,对前来朝觐的人一律盛情款待,白吃白喝,分文不收。慕名前来的人当然赞叹中原是神仙之地,可在这番奢靡浪费背后,尚有无数生民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不过不管怎样,裴矩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他又得到了隋炀帝的赞赏。
见南、北、西都平定得差不多了,裴矩的眼睛瞄向东方。
这是裴矩一生最大的污点。他三番五次鼓动隋炀帝穷兵黩武,东征高句丽,而这直接导致了隋朝的灭亡。《资治通鉴》有言:“卒令中国疲弊以至于亡,皆矩之唱(倡)导也。”
大业七年(611年),隋炀帝亲征高句丽,倾全国之力,调百万大军以及数百万后勤补给人员大举东进,然而却在辽东遭到痛击,尸横遍野,大败而归。
大业九年(613年),隋炀帝再次亲征,就在辽东城将下之际,后院起火,杨玄感反叛,隋军只好回兵平叛,东征再度功败垂成。
大业十年(614年),已接近疯狂的隋炀帝三度亲征,高句丽此时也是疲惫不堪,就干脆假装投降,隋炀帝赶紧借坡下驴,草草收兵。
经历了这三次大折腾,大隋已被彻底掏空。《隋书·食货志》说:“天下死于役而家伤于财……疆场之所倾败,劳敝之所殂殒,虽复太半不归……良家之子,多赴于边陲,分离哭泣之声,连响于州县。老弱耕稼,不足以救饥馁,妇工纺绩,不足以赡资装……乡亭绝其烟火,人相啖食,十而四五。”
大业十二年(616年),裴矩随隋炀帝前往江都(扬州)。此时已是天下大乱,民变四起,但炀帝的骄奢**逸无半点收敛。裴矩对此心知肚明,却只是逢迎取悦,不敢有所谏诤。
义宁元年(617年),李渊在太原起兵反隋。当时,跟随隋炀帝在扬州的骁果军思家心切,无心恋战,纷纷逃离江都。又是裴矩出了个馊主意:将江都寡妇和未嫁女子配给士卒“恣欲”,连尼姑道姑等都不能幸免。兵士们在江南有了家眷,逃走的情况有所缓解。
武德元年(618年),宇文化及在骁果军统领司马德戡等人的煽动下发动江都之变,弑杀隋炀帝。裴矩亦被擒,但因当初为骁果士兵娶妇之举得以幸免,还在宇文化及篡位建立许国后,被授为尚书右仆射、光禄大夫,并封蔡国公。
武德二年(619年),宇文化及兵败被杀,裴矩又被窦建德所俘,竟也备受礼遇,在窦建德手下做了吏部尚书。
武德四年(621年),窦建德在虎牢关之战中被李世民生擒,裴矩又降唐,被拜为太子李建成的左庶子,后改任太子詹事。
至此,裴矩已身历北齐、北周、隋、许(宇文化及)、夏(窦建德)、唐六朝,这期间刀兵四起,政权更迭,物是人非,杀戮频仍,而裴矩却始终以其长袖善舞的手段自保无虞,且备受重用,实是史上罕闻!
03
入唐之后,已然七十多岁高龄的裴矩再次令人惊愕地实现了一次“华丽转身”。这位给隋炀帝出尽了坏主意的裴公,竟然成了大唐初年有名的忠直干才,在很多重要的历史关头都有他的身影。
武德八年(625年),备受东突厥倾轧的西突厥统叶护可汗派人入唐请求和亲,唐高祖因其远隔苍茫犹豫难断。对突厥形势了如指掌的裴矩劝谏:现在突厥东强西弱,我们应远交近攻,答应与西突厥和亲,这样就可以有力牵制东突厥的颉利可汗,然后再徐徐图之。高祖深以为是。
武德九年(626年),祸起萧墙,秦王李世民突然发动著名的“玄武门之变”,闪电般杀死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作为“太子派”重要成员的裴矩值此生死关头,再次神奇地选对了边,迅速倒向了李世民的“秦王派”。
太子、齐王被杀后,二人的余党数千人退守东宫,欲做殊死一搏,裴矩受命前往劝说,竟令太子派残党土崩瓦解,为李世民上位立下大功。
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后,裴矩继续备受重用,被任命为民部尚书,此时他已经年近八十,但是依然宵衣旰食,勤政不已。
更为重要的是,裴矩察言观色的能力一点儿没有因为身体的衰老而衰退。他很快发现,唐太宗和隋炀帝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想当明君,因此自然会喜欢诤臣(至少做出的姿态是这样的),于是裴矩开始了他又一次的“角色反转”。
唐初官场腐败严重,令唐太宗非常头疼,竟想出了“钓鱼执法”的下策。他暗中派人以财物行贿,试探官员,结果刑部的一个官员没禁住**收了一匹绢,唐太宗大怒,要杀这个人以儆效尤。
皇帝在气头上,没人敢说话,不料裴矩站了出来,据理力争:官员贪腐,自然该杀,可陛下以财货诱之,令其犯错,这不符合圣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训诫。这一番话竟然说动了李世民,他还召集朝廷百官对裴矩大加褒奖:“裴矩遂能廷折,不肯面从。每事如此,天下何忧不治!”
从此,裴矩又成了和魏徵齐名的诤臣!
不过,这是裴矩最后的辉煌了。不久后的贞观元年(627年),裴矩病逝,时年八十岁。
从南北朝到隋唐之际,在历史风烟里一路走来,究竟应该怎么评价裴矩呢?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对他的评价比较中性:“佞于隋而忠于唐。”其实不是裴矩变了,而是皇帝品行不一样了。皇帝的喜好就像立在宫殿前的华表,而臣子就像华表的影子,影子的形状,取决于华表。
《新唐书》的作者之一、曾写出“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宋祁则对他评价很低:“裴矩,其奸足以亡隋,其知反以佐唐,何哉?唯奸人多才能,与时而成败也。妖禽孽狐,当昼则伏自如,得夜乃为之祥。”
曾与裴矩同朝为官的御史孙伏伽,曾言辞激烈地弹劾时任民部尚书的裴矩,说他是“苟钓虚名,不知救恤百姓”之辈。与裴矩见风使舵不同,这位孙伏伽不但是国史可考的第一位状元,而且曾经拽着唐太宗的马缰死谏,是个真正的“硬骨头”。
总体而言,裴矩的历史形象复杂多变,难以定论,但就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最为看重的气节而言,似有所亏。也正因此,同为所谓“诤臣”,魏徵死后谥号“文贞”,而裴矩死后却谥号“敬”,虽然都是嘉词,但在中国委婉而有深意的谥号表意体系中,还是有很微妙的不同。
更有意思的是,现代人也会拿这位传奇人物来开开玩笑。在黄易的著名武侠小说《大唐双龙传》中,裴矩竟成了魔门第一高手石之轩的化身。这则趣闻,也为后人对他的评价留下了一个看似荒诞实则颇有意味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