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唐朝廷,李纯就是一股新的政治势力,如今李诵病重,谁能主动向太子党靠拢,谁就是下一个政治新星。新势力就像是大河之中的暗流,正在悄无声息地聚集能量,准备以摧枯拉朽之势改变朝廷的格局。
李纯确实是太子,可要掌握实权,还差一步:监国执政。
当时,宰相韦执谊的岳父、太常卿杜黄裳找到了韦执谊,对他说道:“你应该带着群臣向皇帝进言,让皇太子监国。”
韦执谊很不开心,岳父情商不高,一直在宦海浮沉,直到他升任宰相,这才提拔岳父做了太常卿。谁都知道韦执谊是王叔文的小伙伴,岳父就算不懂事,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韦执谊回击道:“老丈人,你刚从我这里得了一大官,怎么突然之间打起了深宫大院的主意啊?”
杜黄裳:“我受三朝之恩,一个太常卿岂能收买我?”
因为这件事,翁婿二人闹得不欢而散。不过,朝廷的舆论让王叔文集团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韦执谊和王叔文商议之下,决定派给事中陆淳前往太子宫做侍读,让他监视李纯的一举一动,重点观察李纯对王叔文集团的态度。
当时,李纯已经27岁,性格沉稳,心智成熟,而且深知朝廷的水很深。当陆淳旁敲侧击,想要探听口风的时候,李纯故意发起了无名大火,他说道:“陛下命令先生为寡人讲解经书义理,您为什么要把别的事情拉扯进来。”
李纯的内心独白是这样的:老爹已经病入膏肓,王叔文集团是中看不中用,狐假虎威的执政派势力,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入主大明宫。按照当前形势,他不用关心朝野的舆论,更不用表现出对权力的欲望。
事实证明,李纯的不动如山,让王叔文和韦执谊心烦意乱。说到底,李纯拒绝表态,王叔文集团的执政地位就岌岌可危。王叔文突然意识到,没有军队作保障,权力就是虚无缥缈的幻影,随时可能烟消云散。因此,他找到李诵,希望能将右金吾大将军范希朝提拔为左、右神策,以及京西诸城镇行营节度使,任命度支郎中韩泰为范希朝的行军司马。
范希朝是资深将军,长期镇守边境,让他做一把手,李诵肯定不会反对。韩泰是王叔文的党羽,安插他这颗棋子,就是为了趁机夺取禁卫军的控制权。李诵答应了,因为他对王叔文的请求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不过,这次调令引起了宦官俱文珍的注意,宦官统领神策禁卫军已经成了惯例,王叔文在朝廷兴风作浪可以,把手伸向军队,这岂不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当时,俱文珍就给军队发话,一定要看好自己的摊子,别被王叔文剥夺了军权。与此同时,俱文珍找李诵告状,说王叔文将手伸向了禁卫军,还说他们整日在一起密谋,群臣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宦官是家奴,朝臣是外人,这是中国帝王的一贯认知。
王叔文拉帮结派是事实,排挤朝臣是事实,如今又想打禁卫军的主意,难道真的有猫腻?李诵嗅到了一丝丝危险。永贞元年(805)五月二十三日,李诵任命王叔文为户部侍郎、度支副使、盐铁转运副使,不再保留翰林学士的头衔。这是个很明显的政治信号,李诵不再相信王叔文了。当时,王伾察觉到气氛不对,于是在李诵跟前替王叔文美言,李诵感念旧情,于是让王叔文每隔三五天到翰林学士院一次。
至于翰林学士的头衔,李诵已经不想再给。
失宠的滋味,让王叔文的心情特别糟糕。就在他怒气未消的时候,大诗人羊士谔撞到了枪口上。据史料记载,这位老兄是性情中人,听说王叔文喜欢弄权,于是趁着在长安出差的机会,在公共场合抨击王叔文。王叔文听闻后,立即给有关部门传话,直接处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
有一种霸气,叫作气场压制。可王叔文的霸气,就是以权谋私。想想看,就因为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要被公然处死,这是什么样的强盗逻辑?王叔文的偏执让宰相韦执谊非常反感,韦执谊说道:“不能随便处死同僚。”
王叔文:“好的,那我退一步,那就杖杀他吧!”
韦执谊:“现在是敏感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久之前,王叔文还是说一不二的权威,就连宰相也没放在眼中,如今被小小的酸腐文人欺辱,这如何能忍?不行,一定要处置!既然杀不得,那就贬他到汀州做宁化县尉吧。
自此以后,王叔文便将韦执谊视为异己,原本和睦的关系开始破裂,就连他们门下的党羽也开始敌对起来。客观地说,政治高手总是能化干戈为玉帛,可王叔文却总是化玉帛为干戈,确实是不世出的人才。
就在此时,王叔文和西川节度使韦皋又发生了矛盾。
韦皋,从贞元元年(785)便出任西川节度使,他南和南诏,东拒吐蕃,战功累累,官拜中书令、检校太尉,封南康郡王。二十年的时间,西川早就被韦皋经营成了铁板一块,为了永久地控制西南边陲,韦皋想把东川(治所在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领梓、遂等十二州)、山南西道(治所在陕西省汉中市,领梁、洋、集等十三州)也划到自己的治下。他派使者刘辟前往长安,想走走王叔文的门路。
刘辟开门见山:“节度使韦皋让我向您转达诚挚的敬意。他说,如果您能说服皇帝把剑南全部划给他,以后您有什么需求,打个招呼就成。如果您办不到这件事,节度使大人也会想办法回报您的。”
刘辟想寻求合作,可说出的话全是威胁口吻,这让王叔文非常反感。当时,王叔文就想杀掉刘辟,又是韦执谊出面,拦下了此事。
说白了,在王叔文集团内部,关系最紧密的是王叔文和王伾,韦执谊是经过李诵的推荐才入伙。王叔文声势滔天的时候,韦执谊自然不敢违背,可现在王叔文的败象已露,韦执谊必须考虑以后的道路,比如多营救王叔文的敌人。
王叔文翻脸后,刘辟并没有着急回西川,而是在长安寻找新的门路。不过,当他听说羊士谔被贬,王叔文有倒台的可能后,立马逃回了西川,并将长安城发生的一切转告给了韦皋。韦皋表示,王叔文不会做人,自己可以教教他!
接下来,韦皋写了两封信,送到了长安。
一封信是给皇帝李诵的,大致意思是:“陛下因为哀痛德宗皇帝去世而身染疾病,每天还得处理繁重的朝事,所以这么长时间身体还没有康复。请陛下暂时让皇太子监理各项政务,等陛下身体痊愈后,再让太子返回东宫。”
一封信是给太子李纯的,大致意思是:“圣上效法高宗皇帝,将朝政全部托付给臣子,可惜所托非人。王叔文、王伾、李忠言身居高位,处事全凭自己的私情,败坏了朝廷法度。他们动用国库积蓄,贿赂朝中的权臣;扶植亲信,让他们遍及显贵的职位;暗中结纳圣上的亲信,包藏祸心。臣担心他们会倾覆太宗皇帝创下的基业。希望殿下奏报圣上闻知,将这群小人驱逐出去,使朝政掌握在皇帝手中,各地臣民便会获得安宁了。”
韦皋的逻辑很简单,王叔文倒台是迟早的事,最好的选择就是力保李纯。与此同时,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也给李诵和李纯上了奏折,内容和韦皋的奏折如出一辙。有唐一朝,藩镇节度使不会轻易卷入到长安的皇权斗争中,更何况是让李诵主动退位,太子李纯监国这样敏感的大事。
有理由相信,背后可能是宦官集团在操作。
就在此时,韩泰回到长安,给王叔文说了两个噩耗:禁卫军的宦官首领不愿意交出兵权。京西各镇的节度使原本准备和范希朝完成交接,可俱文珍等人在半路拦截,将他们拉了过去。言外之意,王叔文控制军队的想法彻底破裂。
就在王叔文愁眉苦脸之际,家中传来消息:母亲病危。
唐朝以孝治天下,母亲病危,王叔文必须回家尽孝,如果母亲去世,王叔文从得知消息的那天开始,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母亲守制二十七个月,也就是丁忧。特殊情况下,比如国家发生战乱,大臣可以放弃守孝,身穿素服在朝为官,合法地逃避丁忧制度。然而,唐朝已经建立起完备的夺情起复制度,尤其是唐玄宗以后,很少出现夺情起复的案例,王叔文也不例外。
王叔文明白,如果自己离朝,再想回来就会难上加难,最好的情况就是全身而退,力保晚年的安逸。想通了这一点,王叔文摆了个酒局,邀请翰林学士李忠言,宦官俱文珍、刘光琦等人共同赴宴。
此时此刻,王叔文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他端着酒杯,恭敬地说道:“我的母亲重病在身,过去因为公务原因,无法在母亲身旁尽孝,现在我准备请假回家。过去我不避危险艰难,都是为了报答朝廷的恩典。我一旦离开朝廷,返回家乡,各种诽谤就会纷至沓来,谁肯体察我的苦衷,帮我说一句话呢?”
王叔文示弱了。
古往今来,哪个政敌会给你时间回家尽孝,然后再等你回朝重振雄风,继续和他们作对?俱文珍等人听完王叔文的话,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他们端起酒杯,说道:“王大人说笑了。”说完话,俱文珍等人便先行离开。
永贞元年(805)六月二十二日,王叔文的母亲去世,朝廷立马撸掉了王叔文的所有官职,勒令他回家尽孝。王叔文自然不肯死心,他给宰相韦执谊写信,想利用他继续影响朝局。然而,王叔文的话在韦执谊那里就如同空气一般。
从天堂到地狱,似乎只在弹指间。
经历了人生落差的王叔文不甘心,他纠集了一帮人,整日躲在小黑屋里谋划着重整旗鼓。他们的口号就是杀掉韦执谊,杀掉一切反对派势力,重新夺回朝政控制权。很遗憾,这样的口号,只是无能的文人集团最后的呐喊。
王叔文离朝之后,翰林学士王伾独木难支。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逗李诵开心,负责传达王叔文的决策,如今没了王叔文,他还有什么价值可言?据史料记载,王伾找到宦官俱文珍等人,说王叔文不回翰林学士院,可以做个宰相,顺便统领北衙禁军。遭到拒绝后,又提议王叔文做威远军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王伾待在翰林学士院,一连三次上书也不见回复,几乎到了坐卧不宁、精神恍惚的地步。有一天,王伾突然大喊一声:“我中风啦。”红极一时的宠臣,最后竟然以这样诙谐的方式退出了权力中枢,真可谓滑稽可笑。
王叔文主持外廷事务,王伾负责宫内的事务,一人回家守孝,一人中风休养,王叔文集团正式宣告退出了历史舞台。
永贞元年(805)七月二十八日,唐顺宗李诵颁布诏书:“由于朕旧病在身,未能康复,军务与国政中的一切施政要务,暂时命皇太子李纯代为办理。”
任命宰相郑瑜为礼部尚书,不再担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任命宰相高郢为刑部尚书,不再担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任命太常卿杜黄裳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任命左金吾大将军袁滋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永贞元年(805)八月四日,唐顺宗李诵再次颁布诏书:“命太子即帝位,朕号称太上皇,朕颁布的制书、敕令,统称为诰。”
永贞元年(805)八月五日,李诵搬到了兴庆宫,改元永贞,正式退位。
永贞元年(805)八月六日,贬王伾为开州(今重庆市开县)司马(不久就病逝),贬王叔文为渝州(今重庆市)司户(第二年被唐宪宗李纯赐死)。
如何评价唐顺宗李诵的一生?
悲剧,还有悲伤。想想看,李诵为了保全自己,隐忍蛰伏了二十六年。二十六年里,他压抑着自己的人性,过着低调无争,却又被政敌虎视眈眈的痛苦日子,以至于都淡出了史官的视野。终于,他登上了皇位,可因为身体原因,无法行使皇帝的权力,也只做了七个月的皇帝。
上天眷顾李诵,所以让他做了皇帝,但是,李诵在位的时候,为了照顾父皇李适的面子,一直沿用李适的年号。直到自己快要退位时,才发现没有属于自己的年号。如果是这样,后世史官将如何记录李诵,记录这段历史?仓促之间,李诵给自己定了个“永贞”,而发生在这一时期的新政改革,史称为“永贞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