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九年(793)五月,李适发布诏令,赵憬调任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不过,这不是李适的意思,而是陆贽运作的结果。陆贽上位之后,意识到中书省有两位侍郎,不适合在一起工作,于是让赵憬去门下省办公。这位老兄是个闷葫芦,性格也比较低调,看到陆贽是李适跟前的红人,于是忍气吞声,转移了阵地。
门下省和中书省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地位却有云泥之别。宰相在中书省商议政事,门下省的宰相就得屁颠屁颠地跑来,名为宰相,实际上缺乏那种坐镇中枢的尊贵感,赵憬搬到门下省后,觉得憋屈烦闷,于是干脆称病,不理政事。
陆贽的这步棋看似对他有利,其实是一步臭棋。首先,赵憬无意与他争权夺利,可陆贽却让赵憬的颜面丢了一地,这明显是在树敌。其次,赵憬是李适提拔的宰相,陆贽排挤赵憬,难道是对李适的任命不满意?这岂不是挑战皇权?
事实上,李适对赵憬的信任可能还要超过对陆贽。当年,窦参嫉妒赵憬,想要将他贬为刺史,就是李适将此事压了下来。不仅如此,赵憬和李泌关系亲密,李泌多次向李适推荐赵憬。而赵憬去世后,李适追封他为太子太傅,谥号贞宪。
李适提拔一个人,总会有他的理由,比如能力、人品、家世,再不济也有棋子的作用。因此,提拔赵憬,李适一定有他的用意。然而,陆贽的一番运作,让李适无法反对,却又非常不舒服。赵憬刚刚被打压,李适便将尚书右仆射贾耽、尚书右丞卢迈提拔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四个朝臣同时入相,这种政治格局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这些人不明白李适的安排有何用意,李适也不指定谁来主事,每逢百官上报国事的时候,他们互相推诿,谁也不愿处理,每逢李适问政的时候,他们便缄口不言。
也就是说,四大宰相同时放弃了他们的权力,这显然不符合李适的利益。为此,李适约定,一人值班十天,后来又改成一人值班一天。想想看,下面的官员前去办事,每次都要对付不同的上级,都要领会不同的意思,该有多么崩溃。
就在政务混乱的时候,度支转运使裴延龄强势崛起。事实上,这人的本事不多,但溜须拍马,八面玲珑的本领可谓独步天下。
当时,裴延龄是度支使,可他心里清楚,自己不是搞经济的料,至于皇帝为什么这么任命,裴延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既然做了这个财政部部长,那就要干出点成绩。于是,他上任之后四处调研,访问了许多财政专家,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想要业绩好看,那就多做假账!
没过几天,裴延龄的奏折就上去了:“陛下,咱们大唐就一个国库,而每年朝廷财政收入有六七千万贯,财物进出太多,有关部门难以统计。臣建议,在左藏库里分设负库、胜库、季库、月库,把钱财、布帛等东西分开管理。”
李适:“准奏。”
紧接着,裴延龄的奏折就来了:“陛下,臣兼管度支事务以来,查收各州亏空的钱财八百多万缗,收取各州抽贯钱三百万缗,进贡钱财三十多万缗。臣恳请,将亏空和支出后剩余的钱,全部交给季库掌管,剩余的熟绢交给月库掌管。”
在报告中,裴延龄提到了三笔钱。
第一笔:各州欠朝廷的钱。事实上,这是赤贫老百姓欠政府的钱,这笔钱所有人都知道,但是谁也没能力征收上来。按照现在的口径来说,这是朝廷的应收账款,但是应该作为不可能征收的坏账统计。裴延龄的操作手法就是,设立新的账目,把这笔应收账款写成朝廷收入,让李适误以为国库又多了一笔钱财。
第二笔:各州的抽贯钱。政府规定,在每贯钱中抽取几文,作为朝廷正税以外的收入。然而,这笔钱随征随用,根本没有结余。
第三笔:绢帛贡品。贡品本就属于左藏库的收入,不属于新增财富,可裴延龄通过新设账目,重新统计了左藏库的钱财,让李适误以为多了一笔收入。
说白了,裴延龄玩的就是左手倒右手的财政数字游戏,堪称是中国历史上“干部出数字,数字出干部”的鼻祖人物。那么问题来了,李适难道看不穿裴延龄的小把戏?历史证明,李适心知肚明,他却不想管。
有一次,裴延龄上奏李适,说左藏库过去的管理很混乱,财物遗失的情况很严重,最近经过盘查,在尘土中找到了十三万两白银,已经全部登记在册。还在角落里扒拉出大量的绸缎、布匹,价值一百万贯。这些东西属于新增的财物,应该全部拨到皇宫大内,专供陛下使用。
裴延龄的操作,根本目的是把国库的钱财转移到李适的小金库,供他挥霍享用,李适有什么理由戳穿?李适只能说,干得好,再接再厉。
除了移花接木,谎报收入,裴延龄还有几个很好用的套路。比如信口开河、投其所好;大肆捞钱,满足皇帝。
有一次,裴延龄去长安城西搞调研,发现了一片几亩地规模的池塘,其中长满了芦苇,很适合牧马。回去之后,裴延龄上奏道:“陛下,冬天的时候,宫中马匹在槽中喂养,夏天就应该拉出去放牧。臣近来通过调查,发现长安、咸阳两县有几百顷的大池塘,可以作为内厩放马的地方。”
有时候,开开玩笑无伤大雅,可这件事还是很严重的。想想看,李适如果让内厩的马匹外出觅食,难道要让御马饿死不成?有关部门立即上奏,说京郊没有这么大的水草地,李适派人调查,这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还有一次,李适想筹集木材建造神龙寺,需要五十尺的松木,李适清楚,这种木材很难寻找。可裴延龄张口就来:“陛下,臣近来在同州的山谷发现了一片树木,大约几千棵,高达八十余尺。”
此言一出,群臣大惊失色,李适更是目瞪口呆,情绪稳定后,李适试探性地问道:“开元、天宝年间,朝廷曾经下令寻找五六十尺高的树木,回报长安周边并没有,因此得去岚州(今山西省吕梁市岚县)、胜州(今内蒙古准格尔旗境内)等地购买,为何现在又有了这么高的树木?”
裴延龄:“上天生出珍贵的木材,只有等圣明天子出世时才会出现,开元、天宝年间怎么会有呢?”
要说拍马屁的最高境界,就是细雨润物无声,可裴延龄的马屁,总有些浑浊不堪,令人作呕的感觉。不过,李适很享受这种吹捧,尤其是拿他和李隆基相比的高端操作,令他发出了满意的呻吟。
再来说说大肆捞钱,满足皇帝。
有一次奏事,李适对裴延龄说:“朕的浴堂院有一根房梁,由于经年太久,被虫蛀坏了,朕很想换掉,可是没有钱,你说怎么办?”
裴延龄:“陛下自己有私房钱,用不完的。”
李适诧异地问道:“你说的私房钱指的是什么?”
裴延龄:“礼经记载,全国赋税应该分成三份,一份供应祭品,一份招待宾客,一份供应国君的膳食。祭品是用来供宗庙祭祀用的。陛下祭祀宗庙虽然恭敬丰厚,但也没用到三分之一。鸿胪卿招待宾客、各国使节,也没用到三分之一。陛下的膳食都很简朴,分给百官的俸禄、伙食钱也都没用完,这些都是陛下的私房钱啊。您用这笔钱修建几十座宫殿都不用发愁,更何况一根屋梁。”
李适欣喜道:“经书上真这么说?为什么从没人对朕说过?”
裴延龄:“这是经典,一般的儒生是不知道的。”
话已出口,裴延龄自然要去兑现钱财。于是,他上奏道:“开元、天宝年间,天下户数将近千万,百官公务繁忙,官府编制都有缺额。如今兵祸刚过,户数减半,一名官员可以兼管几个部门,臣以为,缺员的部门不必补充,把缺额官员的俸禄全部收回,充实府库。”
裴延龄的昏招便是减少地方官府的编制,削减官员数量,为国家节约财政支出,而这节约下来的钱自然就进了皇帝的腰包。
如此昏聩的建议,李适居然照单全收。
数字游戏自然可以邀宠,可李适要花钱,钱从哪里来呢?裴延龄没办法,只好想方设法地搜刮。比如搞工程的时候,在长安城捕捉工匠,强迫他们为朝廷做工,然后打着朝廷的幌子不付工钱,把节省下来的钱留给李适挥霍。
裴延龄直接秀出了自己的下线,这让朝廷也跟着他蒙羞,大部分人碍于他的地位,不敢挑战权威,可还是有朝臣犯颜直谏。比如左补阙权德舆、盐铁转运使张滂、京兆尹李充、司农卿李铦等人。悲剧的是,朝臣越指责裴延龄,李适越信任他,他好像要故意证明,所有人都是错的,只有他对。
群臣无可奈何,直到宰相陆贽公然挑战。
由于陆贽的奏折太多,难以全部写上来,只能大致地盘出逻辑:声称李适从登基以来,确实吃了不少苦,大臣们都理解。可事实证明,古来圣君只要把国家治理好了,放在国库里面的钱和私库里面的钱根本没有分别。
当然,有一部分说得特别激烈,可以作为引证。
陆贽:“如果陛下觉得多收赋税能换来军事胜利,建中年间的搜刮已经证明没有成效;如果陛下认为多捞钱可以据为己有,建中年间的积蓄也都化为乌有;如果陛下认为放纵欲望不会妨碍国事,建中年间的教训足够深刻了;如果陛下认为百姓的埋怨不会危及国家,建中年间的灾难肉眼可见。”
陆贽:“臣身为宰相,难道不会看陛下的脸色行事?难道不会借病引退,保全自己的名声?又何必自找苦吃,与裴延龄对抗,有违陛下的欢心。臣经历过奉天之难,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惊肉跳,害怕重蹈覆辙。因此,臣不想保持沉默,臣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唤醒陛下的英明睿智,为这个国家考虑。”
只能说,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在李适眼里,陆贽说得都有道理,然而这个世界不是你有道理就会尊重你,不是掌握真理的人都会有好下场。在李适眼里,陆贽根本没有照顾到他的面子,反而是将他置于朝臣的对立面,树立成一位无所作为的昏君形象。在李适看来,陆贽就是一个沽名钓誉,为自己捞取清廉和能干名声的弄臣。
难道逃出长安,避难奉天的责任都应该由皇帝一力承担,至于臣子,只需要动动嘴皮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他指责一番就可以了?李适发怒了,他将陆贽的奏章狠狠地摔在地上,心中的怒火久久难以平息。自此以后,李适对陆贽的态度明显改变,凡是陆贽给他提建议,李适不再对他褒奖,而是一概不准。
贞元十年(794)十一月,陆贽又是一记重炮,在群臣中炸开了花。
陆贽讽刺道:“秦朝的赵高指鹿为马,就事物的常理来说,鹿和马尚且属于同类;裴延龄将存在的东西说成不存在,不存在的说成存在,简直是虚妄。如今,裴延龄的名声已经传遍全国,官员、百姓都在纷纷议论,但是进言的又有几个,臣身为宰相,必须把实话都说出来。”
贞元十年(794)十二月,陆贽打算邀约赵憬共同弹劾裴延龄,赵憬当场承诺,陆贽尽管开炮,到了皇帝面前,他一定会在旁边帮腔。
不可否认,陆贽是一位忠臣,放到任何朝代,他都会得到这样的评价。然而从政治智慧来说,陆贽不太合格,至少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此时此刻,他还在寄希望于对自己充满恨意的赵憬,殊不知,赵憬早已经投靠了裴延龄,并且将他平日的一言一行全部告知了他。等待陆贽的,是敌人联手挖的一个大坑。
开炮之前,裴延龄提前告知李适,陆贽正在组织朝臣,准备弹劾他。如此一来,拉帮结派的人变成了陆贽,李适的怒气可想而知。当陆贽炮轰裴延龄时,李适的脸色铁青,而站在一旁的赵憬风轻云淡,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此事过后,李适直接下诏,宣布陆贽不再担任宰相,而是调任太子宾客(正三品的养老职位)。陆贽虽倒,可身边还有一帮铁杆粉丝,比如京兆尹李充、卫尉卿张滂等人,裴延龄一直在等待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贞元十一年(795)二月,本该是草长莺飞,万物繁荣的早春时节,可却一直干旱无雨,裴延龄再次无中生有,进谏道:“陆贽、李充等人因为受到陛下的斥责,心中怀恨,于是诅咒大唐今年干旱无雨,老百姓流离失所,军中发不出饷银。”
军中发不出饷银是真的,可都是因为裴延龄给李适捞钱,克扣军饷,如今裴延龄的嘴唇微动,就把锅甩给了陆贽等人,手段何其之高。紧接着,李适出城打猎,驻扎在京郊的禁卫军首领找李适告状,说军中马料一直没有拨付下来。
李适已经被裴延龄洗脑,他只能把责任归到陆贽的头上。李适明白,军队不满朝廷的赏赐发动兵变已经不是头一次,这件事必须尽快处理。
贞元十一年(795)四月,李适将陆贽贬为忠州别驾,李充贬为涪州(今重庆市涪陵区)长史,张滂贬为汀州(今福建省龙岩市及周边)长史,李铦贬为邵州(今山西省运城市垣曲县)长史。按照李适的习惯,接下来陆贽会接连被贬,然后被赐死在路上。然而,太子李诵、谏议大夫阳城、左金吾大将军张万福轮流进谏,最终迫使李适压住怒火,为陆贽争取到了生机。
忠州境内,陆贽待了十年时间,被贬之后,他变得更接地气,不再关心朝廷的斗争,而是把心思都放在老百姓身上。由于忠州地处山林之中,疾病横行,老百姓苦不堪言,陆贽收集民间的医学资料,编写了一部多达五十卷的《陆氏集验方》,一直流传至今。
永贞元年(805),唐顺宗李诵继位,想起了这位忠贞耿直的大臣,便下诏将其召回长安,想要重新重用他,可诏书还没到,54岁的陆贽便死在了忠州别驾任上。
陆贽一生政治思想丰富,为世人所推崇,但是却遇到了昏聩的李适,以至于许多改革的建议被束之高阁。有时候,人真的要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