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二年(786)元旦刚过,李适就公布了一项新的人事任命:任命吏部侍郎刘滋为左散骑常侍(从三品),同时给刘滋、给事中(正五品)崔造、中书舍人(正五品)齐映丢了个重量级头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在唐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是宰相,就算某些官员的级别已经达到三品,如果没有这个头衔,也得唯宰相马首是瞻。那么问题来了,这三位老兄并没有过人的政治成绩,怎么突然就被皇帝重用,晋升为权掌中枢的宰相呢?
答案便是,皇帝想用什么大臣,就说明他想干什么事。
刘滋,爷爷做过门下省左散骑常侍,老爹做过门下省左拾遗。刘滋出道后,担任过谏官、太常卿、左补阙等闲职,后来被提拔为吏部侍郎,算是走到了人生的巅峰。从家庭背景来看,父子三代都混迹于门下省,堪称是谏官世家。李适看重他,一来是他的家世背景,二来是他端庄的气质形象。
齐映,家族没有显赫的背景,通过科举考中了状元,在藩镇节度使麾下做幕僚,因为能言善辩,才思敏捷,最终混迹到中央。李适逃往梁州的时候,齐映跟随在他身旁,负责沿路的饮食供给,深受李适的信任。赶路的途中,李适骑着御马,齐映在旁边牵马执镫,不料御马突然受惊,李适惊慌失措,又担心御马伤到齐映,便让他扔掉马缰站到一旁。谁料想,齐映死活就是不扔。
事后,李适问齐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齐映说道:“马奔蹶,不过伤臣;如舍之,或犯清尘,虽臣万死,何以塞责?”
当时,李适正处于朝不保夕的处境,看到齐映不离不弃,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反手就给他甩了个正五品的给事中。回到长安之后,齐映成了李适的近臣,这一次人事变动,李适将第二个名额扔给齐映,算是对他的一种褒奖。
崔造,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这位老兄家世一般,也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年轻的时候,经常和韩会、卢东美、张正则几个小伙伴坐而论道,每次都会吹嘘自己有“王佐之才”。意思是,能够辅佐帝王成就霸业,时间久了,圈内人就给他们起了个“四夔”的称号。夔指的是尧舜时期的乐官。
三国时期,诸葛明不出隆中,大名就已经通过圈内的好朋友传给了刘备。历史证明,人有才学很重要,但懂得自我包装、自我营销似乎更重要。如果崔造没有包装自己,恐怕永远就是个读过几本书,郁郁不得志的文艺青年。然而“四夔”的名号刚出江湖,浙西节度使李栖筠就找上门来,将他聘为幕僚。
朱泚谋反的时候,崔造已经晋升为建州(今福建省建瓯市)刺史。当时有人给崔造进言,说李适被赶出长安,正是各地官员进京勤王,卖力表现的时候。于是,崔造在福建打出旗帜,联系各州的刺史一起勤王。有趣的是,大家都懒得搭理崔造,对长安的局势也不太关心,崔造无奈之下,只好率领两千人马赶赴长安,此事后来被李适得知,崔造才算正式挂了号。
后来,崔造的舅舅源休因为投靠朱泚,兵败被杀。这原本和崔造无关,可他主动上书请罪,扬言如果李适怪罪的话,他毫无怨言。这顿时让李适对他刮目相看,李适认为崔造很有担当,便下旨封他做了吏部郎中、给事中。
说白了,这三位新晋宰相都不是出类拔萃的大神,能够获得李适的信任,只因为身上有一两个闪光点,比如刘滋的谏官背景,齐映的忠心护主,崔造的敢于担当。问题是,在纷乱的朝局中,这优点根本撑不起大场面。
入朝为相之后,刘滋和齐映彻底哑火,只有崔造敢于直言,稍微能刷出一点存在感。当然了,宰相班子就得急皇帝之所急,在纷繁的朝政事务中,崔造很快便看到了最关键的点:财政。
唐德宗李适主政时期,朝廷的制度已经和初唐有了明显的区别,除了税收体量不一样,税收来源和主管制度也有所差别。在刘晏、杨炎的改革下,朝廷形成了以盐铁转运使和度支使为首的庞大官僚机构。
所谓盐铁转运使,其实是盐铁使、转运使合并之后的叫法。盐铁使主管盐、铁、茶的专买专卖,转运使主管粮食、钱财、布帛到京城的漕运运输。刘晏在位时,因为盐铁改革非常成功,得了很多钱,刚好漕运又不通,刘晏便将盐铁税拿来整治漕运。后来,朝廷便将盐铁使、转运使整合到了一起。
为了保证财政体系的运转,刘晏设计了非常严密的职能机构,最大的特色就是,盐铁转运全都由经济专家主管,他们直接对皇帝负责,政府无权管理。
至于度支使,则掌管国家财政的预算和开支,职能堪比财政部。在唐朝初期,由户部度支司郎中或员外郎主管,后来为了配合改革,尤其是两税法实行后,度支使地位逐渐上升,以至于脱离了户部的管辖,成为独立运转的经济机构。有时候,皇帝会派遣自己的亲信或者宰相兼任度支使。
战争时期,两个系统的作用就是给皇帝筹钱打仗。比如,度支汴东两税使包佶在任期就捞了八百万贯钱财。系统肯定是高效的,却存在很大的弊端,如果李适选对了人,盐铁转运使、度支使捞到的钱就会上交到国库,如果所托非人,只要在账目上动点手脚,巨额财富就会流向私人的腰包。
崔造新晋宰相,他需要钱财办大事,于是以两大系统有漏洞为由,奏请李适将盐铁转运使和度支使的职能全部收归到中央政府。崔造是李适钦定的宰相,他的提议,李适没有理由反对。贞元二年(786)一月,李适下诏:罢水陆运使、度支巡院和江、淮转运使等,诸道租赋悉委观察使、刺史遣送到长安。
当时,齐映分管兵部,刘滋分管吏部、礼部,崔造分管户部、工部,李勉分管刑部。通过崔造的运作,盐铁转运分给了户部,崔造命自己的亲信、户部侍郎元琇接管了盐铁转运系统,户部侍郎吉中孚接管了度支使系统。
这就是李适的风格,面临重大问题,做决定全靠感觉,至于是否可行,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诏令刚刚下达,便遭到了江淮转运使韩滉的反对。在唐朝的财政系统里,韩滉堪称风格彪悍、特立独行,却又对朝廷忠心耿耿的铁腕大臣。
有一次,富平县令韦当被盗匪暗杀,县里组织衙役抓捕,最后发现盗匪和鱼朝恩的手下有勾结。鱼朝恩认为盗匪是个高手,希望李适能赦免其罪,允许其留在军中效力。此事与韩滉无关,可他看不惯鱼朝恩破坏法度的行为,于是暗中上了一道密奏,最终迫使李适杀掉盗匪。
泾原兵变的时候,关中局势紧张,韩滉担心李适没有退路,于是在江南修筑城池,储备粮食,构筑防御工事,打算将江南作为李适南渡的大本营。虽然最后没有派上用场,可韩滉一心为李适考虑的姿态,确实令李适感动。
不仅如此,韩滉是刘晏培养出来的经济专家,在财政体系工作了数十年,不管是管理经验,还是财政口的人脉,都是崔造无法超越的。在韩滉的眼里,崔造把权力收归到中央政府的想法太天真,不仅一杆子打倒一船人,还忽略了财政体系运转的核心就是基层的小鬼,得罪了他们,谁去帮朝廷收缴税赋?
韩滉的话,李适不能不听,可他心中还是很痒痒,毕竟将巨额财富交给别人打理,他自己也不放心。于是,李适做了个变通:朕知道韩滉是忠于朝廷的,他手下也不会有太多贪官,因此继续做江淮转运使,其他地方得先改革。
那么问题又来了,江淮转运使垄断了江南地区的所有财富,不改江南,其他地方的改革意义何在?刚刚上任的元琇也是刘晏培养出来的经济专家,他深知韩滉刚愎自用的性格,为了脱离韩滉的控制,他奏请李适,说江南的粮食如果运到扬子江以北,便交给他来管理,扬子江以南的地方,依旧由韩滉管理。
韩滉不干了,凭什么?俺们在江南辛辛苦苦地筹集钱粮,运到长安在皇帝面前长脸的都是元琇?如此心机,令韩滉对元琇格外厌恶。
不管怎么说,韩滉才是掌握钱粮来源的实权人物,说出的话自然要比元琇更有分量。接下来,凡是元琇要干的,韩滉一律反对,比如元琇认为长安流通的钱币较少,希望从江南征调四十万贯,韩滉明明能拿出钱,却以钱币的运输成本太高,强行拒绝,就算李适下达圣旨,韩滉依旧坚持己见。说白了,韩滉就是在威胁李适,如果继续重用元琇,俺们就给你断钱断粮。
李适信任崔造的班子,也相信他们描绘的美好前景,但是崔造没办法解决李适的燃眉之急。久而久之,李适也开始动摇了。贞元二年(786)二月,李适被迫下诏,将户部侍郎元琇调任尚书右丞。此时,长安已经缺粮很久,宫中也传出命令,在江南的粮食还没运到之前,皇城不允许再拿粮食酿酒!
没过几天,京城便开始陷入恐慌,神策军将士甚至传出怨言:把老子拘禁在军中,还不给饭吃,难道是把老子当罪人吗?这些话传到李适的耳朵,把他吓得肝胆俱裂,细细想来,泾原事变就是因为将士不满朝廷的赏赐,这才让他亡命天涯。眼下,只要韩滉能把粮食送到长安,要什么他都能答应。
据史料记载,李适快要崩溃的时候,韩滉运来了三万斛粮食。足够李适应付一阵子了。消息传来的时候,李适不顾形象,急匆匆跑到东宫,对太子李诵说道:“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
就算贵为天子,也有没饭吃的时候,也有对饥饿的恐惧。当韩滉将粮食运到长安的那一刻,崔造的改革计划就已经宣告破产。不可否认,崔造的晋升就是大唐官场的奇迹,凭他的能力,完全承担不起改革的重任。韩滉的粮食入京之后,崔造、元琇就郁闷得一病不起,俗称隐退。
贞元二年(786)十一月,李适下诏让韩滉入京,另有委任。贞元二年(786)十二月,李适任命韩滉为宰相,兼任度支使、诸道盐铁转运使,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上位之后,韩滉并没有忘记崔造二人,他仗着李适的宠信,恶意贬低二人,逼迫李适将崔造贬为太子右庶子,元琇贬为雷州司户。就在罢免崔造的当天,韩滉便向李适举荐吏部侍郎班宏做了户部侍郎、度支副使。
韩滉确实有能力,可他性格严苛,为人死板,做地方官还可以,但是在中央朝廷,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兄弟,明显缺了几分亲和力,这也是同僚对他的一致看法。不过,韩滉并没有改变自己的风格,在位期间,不结党营私,凡是能力突出的人,韩滉都会举荐给朝廷。韩滉推荐了两个重要的宰相人选:尚书左仆射张延赏、兵部侍郎柳浑。
贞元三年(787)三月,韩滉刚刚入朝几个月,便突然离世。不过,这对韩滉来说,未必不是好事。李适的风格就是过河拆桥,猜忌一切可猜忌的人,刘晏、杨炎就是先例,就算韩滉还活着,恐怕也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