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李适出逃长安已经有两个多月。一国之君流落荒郊野外,天下军阀横行,盗匪遍地,这也让李唐君臣开始面对最现实的问题:皇帝做错了什么?朝廷的国策是否出现了偏颇?很遗憾,李适并没有进行深刻的反思,反而是幕僚陆贽潜心研究,最终督促李适在兴元元年(784)正月,向天下发布了《罪己大赦诏》:
致理兴化,必在推诚;忘己济人,不吝改过。朕嗣服丕构,君临万邦,失守宗祧,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诚莫追于既往;永言思咎,期有复于将来。明征其义,以示天下。
小子惧德不嗣,罔敢怠荒,然以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泽靡下究,情未上通,事既拥隔,人怀疑阻。犹昧省己,遂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行赍居送,众庶劳止,或一日屡交锋刃,或连年不解甲胄。
祀奠乏主,室家靡依,死生流离,怨气凝结,力役不息,田莱多荒。暴令峻于诛求,疲空于杼轴,转死沟壑,离去乡闾,邑里丘墟,人烟断绝。
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驯致乱阶,变兴都邑,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痛心靦貌,罪实在予,永言愧悼,若坠泉谷。自今中外所上书奏,不得更言“圣神文武”之号。
朱滔虽缘朱泚连坐,路远必不同谋,念其旧勋,务在弘贷,如能效顺,亦与惟新。朱泚反易天常,盗窃名器,暴犯陵寝,所不忍言,获罪祖宗,朕不敢赦。其胁从将吏百姓等,但官军未到京城以前,去逆效顺并散归本道、本军者,并从赦例。诸军、诸道应赴奉天及进收京城将士,并赐名奉天定难功臣。其所加垫陌钱、税间架、竹、木、茶、漆、榷铁之类,悉宜停罢。
第一,李适承认自己从小在深宫长大,治理朝政的能力有问题,又居安不思危,做决策的时候有点想当然。
第二,李适承认自己疑心病太大,忽视了中央和地方之间的沟通,这才导致藩镇因为担心他的猜忌而起兵。
第三,战争过程中不体恤民情,将战火弥漫到全国,致使民生凋敝,生灵涂炭,但仍不知悔悟,一意孤行,以至于差点亡国。
第四,取消自己“圣神文武”的皇帝尊号。
第五,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人本无罪过,都是他自己驾驭无方,致使他们惊惧,因此赦免所有人的罪过。
第六,朱滔虽然受到朱泚牵连,但是考虑到他们兄弟没有相互勾结,如果朱滔能够主动投诚,朝廷可以既往不咎。
第七,朱泚称帝的行为,朝廷可以理解。不过,朱泚破坏李唐宗庙和陵寝,李适确实无法原谅。朝廷承诺,跟随朱泚的将士和官吏,只要在官军还没夺取长安之前脱离朱泚,都可以赦免其罪。
第八,朝廷加征的除陌钱、间架税,竹、木、茶、漆等税收,以及专营铸铁等税赋,全部免除。
这是一封诚意满满的罪己诏,目的就是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势力,为李适的绝地反击做铺垫。当然了,面对皇帝的罪己诏,各方的反应不一。王武俊、田悦之流,本就和朝廷眉来眼去,如今逮到机会,立即写了一封奏折,扬言自己不懂事,误入歧途,并表示愿意削去王号,归顺朝廷。李纳虽然没有站边朝廷,可还是跟风相随,削去王号,将自己洗白上岸。
至于朱泚,已经被朝廷列为反动派,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朱泚宣布将国号由大秦改为大汉,自称汉元天皇,改元天皇。
反应最强烈的当属李希烈,此人在南方混得风生水起,自己觉得已经无人可以抵挡。听说李适颁布罪己诏,竟然公开称帝,建立大楚政权。李适表示,他没有工夫搭理李希烈,因为朱泚霸占长安城,在他的地盘发号施令,而他则像是反贼一样,这种感觉让他莫名的心酸。
李适:“李怀光,啥也别说了,干吧。”
这是君臣之间的政治交易,李适退步,李怀光继续为朝廷效命。然而,李怀光担心李适秋后算账,死活不肯进军。不仅如此,长安城外除了李怀光,还有神策军首领李晟,这位老兄是个大忠臣,治军严明,深得将士们的信服。李怀光担心李晟的势力膨胀,便请求李适将他编到自己麾下,统一调遣。一同被收编的,还有神策行营节度使杨惠元、鄜坊节度使李建徽。
据史料记载,李晟并没有觉得不妥,他始终认为,李怀光性格乖张不假,可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公然谋反。当时,李适命他们在咸阳西面的陈涛斜会师,营垒还没有修筑完毕,朱泚便派人找上门来挑衅。
李晟兴奋地嚷嚷道:“朱泚坐守长安,咱们还真拿他没办法,可如今主动送上门来,这就是天赐良机,决不能放他们离开。”
谁知,李怀光稳坐如山:“李将军,我军刚刚赶到,战马还没有喂料,士兵也还没有吃饭,哪能匆匆接战呢。”
彼时,李怀光手握五万雄兵,而且是战斗力最强的朔方军,完全有资本横行天下。在无人节制的情况下,李怀光开始放纵军队抢劫长安周边的村落,大肆搜刮粮食和财富。李晟彻底傻眼了,这究竟是一支官军,还是匪军?
李晟不知道,李怀光抢劫的同时,还密派使者到长安,与朱泚达成了共识,互不侵犯,维持现状。经过一个月的对峙,李晟算是明白了,李怀光想谋反。为了给朝廷保留实力,李晟告诉李适,希望将神策军转移到东渭桥。然而,李适还怀揣着李怀光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梦想,坚持不同意李晟的建议。
为了打压李晟,李怀光给李适上奏说:“各军粮食供给都很少,只有神策军供给最为丰厚,这样对各军不公平,难以开战。”
神策军是朝廷的禁卫军,待遇标准本来就比其他的军队要高,李怀光此言就是要引起各军的不满,让李适焦头烂额。李适表示,自己穷得叮当响,确实没能力提高军队待遇。为了安抚李怀光,他特地让陆贽前去抚慰,还传召李晟共同商议粮饷供给之事。当然,陆贽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那就是查证李怀光是不是真的想背叛朝廷。
中军大帐内,李怀光、李晟、陆贽依次落座。
李怀光开门见山地说道:“将士们都是为了朝廷卖命,而粮食供给却彼此不同,怎么能让他们齐心合力呢。”
经过几天的观察,陆贽看出来了,李怀光就是想闹事。为了不把局面闹僵,陆贽频频暗示李晟,希望他出面斡旋此事。
李晟直接回击道:“你是主帅,得以专擅号令。我不过带领一支军队,接受你的指挥罢了。说到增加或减少军中衣食供给,自当由你裁断。”
言外之意,神策军不在乎待遇的多寡,如果李怀光想闹事,那就自己发号施令,李晟绝对不会背锅。面对强有力的回击,李怀光只能搁置此事。
陆贽从咸阳回来之后,给李适传达了两个关键信息。第一,李怀光对朝廷阳奉阴违,如果继续放任,后果不堪设想。第二,李怀光没有能力节制李晟,如果朝廷颁布圣旨,李怀光亲口答应,会放李晟单独扎营。
李晟确实逃出了虎口,可鄜坊节度使李建徽、神策行营节度使杨惠元还在李怀光的地盘。陆贽再次上奏,希望能将他们也撤出李怀光的防区,并让他们和李晟合兵一处,进可以对抗朱泚,退可以对抗李怀光,保护奉天城。
很遗憾,李适对陆贽的意见不以为然,他认为刚刚把李晟分出去,李怀光心里肯定会有所疑虑,甚至是不高兴。如果再把李建徽、杨惠元调离的话,肯定会引起李怀光的反感,到时候恐怕不好收场。
李适性格执拗,难以说服,这是朝臣的一致共识。李晟为了减轻李适的抵触情绪,提出了新的建议:“李怀光极有可能会造反,朝廷应该有所准备,尤其是通往蜀郡、汉中的道路,决不能堵塞。臣恳请朝廷命副将赵光铣等人为洋、利、剑三州刺史,让他们各自领兵五百,前去帮朝廷打前站。”
言外之意,李适应该想好自己的退路,免得日后狼狈。
如此中肯的建议,却被李适当成了耳旁风。不仅如此,李适反手就是一道诏书,扬言自己要去咸阳巡视、督战!公元前201年,有人密告韩信谋反,刘邦采用陈平的计策,前去巡游云梦泽,当场将韩信擒拿治罪。李适如今的作为,与“汉高祖巡游云梦泽”的套路如出一辙,怎能不让李怀光揪心。
兴元元年(784)二月二十三日,李适下诏,封李怀光为太尉,赐丹书铁券。然而,传旨的人不是宦官,而是神策右兵马使李卞。李卞念完圣旨之后,将丹书铁券交给了李怀光,按照一般的套路,李怀光应该感恩戴德,说一番谢主隆恩的套话。
谁料想,李怀光将丹书铁券扔在地上,咆哮道:“臣子造反时,朝廷才会赐铁券。我不曾造反,现在朝廷却赐铁券,难道这是逼我造反吗?”
直到此时,李怀光和朝廷彻底决裂,谋反的心思暴露无遗。李适紧急下令,奉天城的所有大营开始戒严,并让众军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奉天。撕开了遮羞布之后,李怀光便无所顾忌,他派人袭击了李建徽、杨惠元的部队,还扬言要和朱泚联军,让皇帝李适趁早滚得远远的。
不得不说,李怀光嚣张得令人发指,而嚣张背后的逻辑,恐怕就是他错误地认为,李适已经失去人心,别人也会像他一样痛打落水狗。比如,为了拿下奉天城,李怀光暗中联系了守将韩游瑰,希望他能里应外合。然而,韩游瑰转身就将此事上报给了李适,在他的眼里,叛贼终归是叛贼。
第二天,李怀光又派人传信,让他尽快起事。
韩游瑰的一番坦白,彻底赢得了李适的信任。
李适问道:“李怀光谋反,我们该如何应对?”
韩游瑰信心十足:“李怀光最依仗的,莫过于陛下赐予他管辖各道的权力,只要陛下将他的军队交给其他的节度使统领,再给他一个很高的虚职,李怀光自然会被大家独立,难以成事。”
李适:“如果罢了李怀光的兵权,由谁来对付朱泚?”
韩游瑰:“陛下可以封赏部下,将士们奉天子之命讨伐逆贼,求取富贵功名,又有谁不愿意呢?天下府兵数以万计,如果让我来统领,再集合天下各州道的兵力,朱泚不足为惧。”
话说得很好听,可李适已经选定了军队最高指挥者:李晟。
兴元元年(784)二月二十六日,李怀光让部将赵升鸾偷偷前往奉天,并让他偷偷焚烧乾陵,引起奉天的内乱,再趁机挟持李适。然而,赵升鸾将消息告诉给奉天守将浑瑊,致使李怀光的密谋行动再一次破产。频繁的间谍行动,让李适彻底失去了安全感,他当机立断,决定启程前往梁州(今陕西省汉中市等地)。
梁州位于长安前往蜀郡的必经之地,一路上以栈道相连。李适入了蜀郡,如果将栈道全部烧毁,李怀光只能望蜀兴叹。
李怀光:“孟保、惠静寿、孙福达,你们三人连夜出发,一定要截住李适,不能让他轻易入蜀。”然而,这三人直接无视了李怀光的命令,他们将军队带走,随后和官军搞了个联谊互动,随后返回交差,主动辞官归田。
古往今来,但凡造反成功的枭雄,要么有过人的胆识,要么有逆天的智慧,要么有扎根地方的群众基础,要么有占据道德制高点的理论旗帜。看看李怀光,除了五万朔方军,再无可取之处,连基层的军官也嫌弃他,着实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