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时期,除了杨绾,还有许多中兴名臣,比如刘晏。
刘晏(715—780),曹州南华(今山东省菏泽市东明县)人,七岁就获得了“神童”的称号。他虽然才华横溢,却相貌平平,甚至有丑陋的嫌疑。不过,当一个人的才华登峰造极的时候,相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刘晏的经历不再赘述。李亨执政的时候,刘晏就已经是京兆尹、户部侍郎、御史中丞、度支铸钱盐铁使(税务总局局长,财政部部长),名副其实的中央领导。遗憾的是,刘晏为人太耿直,更兼才气冲天,轻易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能得到刘晏青睐的官员屈指可数,比如颜真卿。至于那些肚子里没有干货,只知道溜须拍马,取悦上官的官混子,只能从刘晏这里得到白眼和鄙视。
问题是,水至清则无鱼啊!大家同朝为官,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有必要让同僚们整天怀疑自己是不是废物,是不是要三省吾身吗?
刘晏40岁的时候,开始遭逢人生的诸多坎坷。比如,朝中酷吏开了个整人的黑名单,刘晏赫然位于榜首。刘晏被罢免后,过了六七年无所事事的日子,锐气几乎快要被磨尽了。宝应元年(762),李豫登基,特地给刘晏下了一道任命书,将他官复原职。广德元年(763),刘晏被封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彼时,刘晏才48岁,正值年富力强的黄金期。正准备大展手脚,朝中有人举报,说刘晏和太监程元振来往过密。为了避嫌,李豫被迫将他贬为太子宾客,再一次雪藏了起来。不过,李豫欣赏刘晏,因为刘晏懂经济,会赚钱。
当时,唐朝经历了战火,人口锐减、经济萧条、漕运阻隔、税赋锐减,李豫非常头疼。就拿粮食来说,开元十三年(725),一斗稻米的价格不到二十文,广德二年(764),一斗稻米的价格竟然飙升到一千文,而且市场上还供不应求。
据史料记载,当时长安百姓的家中没有隔夜之粮,皇室府库也没有余粮,以至于李豫只能削减禁卫军的粮食供给。问题的根源不在于粮食,而在于粮道。当时,如果要把江南的粮食运到长安,只有两个途径:
第一个途径,陆路运输。
两个人拉个独轮车,每车装两百到三百斤粮食,这还包括牲口和劳力要吃的口粮,如果碰到阴雨绵绵的天气,粮食损失更大。当时,粮道就传着“一斗钱运一斗米”的说法。
第二个途径,水路运输。
由朝廷出面,组织上千艘粮船,先把粮食经长江运到扬州,再由扬州经过大运河运送到淮河,由淮河转入汴河,再进入黄河,入黄河之后西上,经三门峡之险,再转入渭河,最终到达长安,水路蜿蜒超过三千余里。
水运的好处是每次可以运送数十万斤粮食,然而汴河、黄河的水文情况比长江要复杂,运粮船走其他河道没问题,只要到了汴河,经常搁浅或者碰到暗礁沉船,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粮食基本上就是白运了。
刘晏被贬后,元载接替了户部侍郎的职位。
李豫:“元载,职责所在,你去解决此事吧。”
元载表示,解决漕运的根本是疏通河道,疏通河道的根本是银子。问题是,他既不懂漕运,也捞不到银子,有力无处使。
元载:“陛下!您忘了,刘晏是这方面的专家,干起活来绝对比臣靠谱,而且可以让他顺便给朝廷弄点钱回来花花。”
君臣一番合谋,刘晏重出江湖,担任御史大夫,兼领东都、河南、江淮、山南等道转运租庸盐铁使。接到诏书后,刘晏立马收拾行装,沿着河南、安徽、江苏、浙江等地,考察沿线的漕运和百姓的生计问题。
正常情况下,中央朝廷每年都会下拨巨额资金去疏通河道,保障国家的运输干线通畅,然而战争过后,朝廷根本就拿不出钱来。刘晏一路走下来,最大的感受就是千疮百孔,萧索至极!到达江南之后,刘晏将路上的所见说闻写成了一道奏折,随后发往京师。他在奏折中是这样描述的:
第一,从长安到淮扬,运河中的泥沙堆积,河床堵塞,以至于千里河道变成了浅水滩,水路运输犹如旱地行船。
第二,过宜阳、熊耳,至武牢、成皋,一路五百余里,只有一千户百姓。他们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犹如行尸走肉。路上荒草丛生,野兽出没,毫无人烟之气,根本就找不到百姓帮忙疏浚河道。诗圣杜甫写过一首《无家别》,形容的就是此时的情景: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第三,部分州县的地方官跑得无影无踪,以至于盗匪横行,运粮船走到哪,这帮土匪就阴魂不散地跟到哪。
第四,藩镇节度使、地方自卫队随处可见,但凡是个官,身上都有个封号,大家把自己当成大唐的元勋,没人愿意干活。这也就罢了,一旦朝廷的运粮船出现,这帮人就换上了土匪的面孔,将粮食抢劫一空。
刘晏的报告提交上去之后,李豫让他不惜一切代价疏浚河道,朝廷只看结果。
刘晏想了想,要干成此事,必须先找到人。按照制度,朝廷搞工程,百姓有义务出工,而且需要自带干粮伙食,政府拿点补贴,干完活各回各家。刘晏上任后,发布了一道告示:只要你们愿意为朝廷疏浚河道,由官府给你们发工资。
百姓听说此事,纷纷踊跃报名。不仅如此,刘晏还调动地方自卫队来疏浚河道,加固大堤,漕运工作很快就有了起色。
当时,黄河之上有一处天险,名叫“三门峡”。因为黄河中央的砥柱山将河水一分为三,北边叫“人门”,中间为“神门”,南边叫“鬼门”,因此得名。因为三门峡的缘故,此处有大型的漩涡,每当运粮船走到此处的时候,就会有被卷入水流,撞到山体沉没的风险。
按照惯例,运粮船走到三门峡,需要卸粮上岸,从陆路向西运输,在下一个码头重新装船。刘晏实地考察了一番,最终提了个方案:改造大船,给船编队,改良纤绳。
大船可以让船体更加稳固。将十个大船编为一队,形成铁索连环,一起渡过湍急的水流。每个编队用数百名纤夫拉运,不让运粮船在水中失控。这个办法虽然成本很高,可是和陆路运输相比,还是节约了不少时间。
事情办到这个地步,刘晏可以回长安交差了。然而,他将目光放得更长远。在他看来,漕运路程长达数千里,需要经过长江、扬子江、黄河、汴水和渭水,每个水域的情况都不一样。过去,一艘船从头走到尾,不知道暗礁和泥沙堆积的地点,因此容易倾覆,最后到达长安的粮食还剩八成就已经算不错。
刘晏提出了新的办法:改全程运输为分段运输。
将漕运路程分为四段,如果下游来了运粮船,由上游的运输团队接手。同时,刘晏在扬州、汴口、河阴、渭口等河道的交界处设立了临时仓库,用来储存下游运送的粮食。再调派一支军队沿途保护,让觊觎粮食的土匪们只能干瞪眼。
做完了这一切,刘晏将目光瞄向了运粮船。经验告诉他,运粮船的体积越是巨大,倾覆的风险就越小,朝廷完全可以将运粮船改造升级。
在此之前,如果官府想建造运粮船,需要从民间征调工程师和杂役,这帮人需要放弃家中的事务,而且自带干粮,官府只补贴一些少得可怜的伙食费。给官府干活,自己还得往里面倒贴钱。这生意,谁做谁赔本。
当时,刘晏从盐税中拿出了一笔巨额资金,下令在扬子(今江苏省扬州市仪征市)开设了十个造船厂,临时建造了两千艘急需的大型运输船,每艘船的成本高达一千缗(mín)。
工人们拿工资,磨洋工问题自然就解决了。然而,官员们坐不住了,他们觉得造船是工人的义务,刘晏这样做,完全是浪费钱,惯着小老百姓。
刘晏反驳道:“你们这些人,就会算计鸡毛蒜皮的事儿。”
官员们觉得刘晏不可理喻,粗暴地反驳道:“就算造一艘好船,五百缗也足够了,你不觉得一千缗太过分了吗?”
刘晏:“想把事情办得更好,就要把眼光放得更长远。”
官员们蒙了:“什么叫长远?”
刘晏耐心地解释道:“船厂的民工太多,如果按照老规矩剥削他们,如何让他们安心造船?咱们开出高工资,保证他们衣食无忧,他们自然会安心造船。再者说,先前造船的材料经常被替换成劣质的,如今给的钱多,就算有贪污克扣的,剩余的钱也能造出一艘合格的大船。”
这番言论,让官员们目瞪口呆。
刘晏看着痴呆的同僚,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哎,你们现在都不理解我,后世的人一定会认可我所做的一切。”
不得不说,刘晏在国库最紧张的时候,敢大手笔造船,确实有魄力。宪宗、懿宗时期,朝廷不断压低运粮船的建造经费,以至于物料低劣,工人偷懒耍滑,造出的船薄脆易坏,漕运也就渐渐就废弃了。
问题是,刘晏的漕运改革就是烧钱,李豫虽然力挺他改革,可国库的经费不允许啊。更何况,李豫穷得叮当响,还指望刘晏帮他弄点零花钱呢。
刘晏表示,这个事儿他一直记在心里。在古代,临时加征赋税,派兵洗劫大户,约谈有钱商人,让他们资助经费都是可行的策略。不过,刘晏爱惜自己的羽毛,干不出这些龌龊的事,他把目光转移到了盐政上。
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唐玄宗以前,官府并没有实行食盐专营制度。当时,全国有两个大的食盐来源,一个是河东的解盐(最大的产地在山西省运城市),一个是江南的海盐,其中解盐占据一半以上的市场。
在河东,由豪强富户控制食盐的生产,由大的盐商负责销售,老百姓当打工仔,赚取微薄的工资。当然,有些家庭会搞小作坊,生产小批量的食盐,然后偷偷卖给盐商。官府的角色就是:坐看你们发财,而且不征收任何盐税。
有唐一朝,老百姓承担朝廷绝大部分的赋税,可最赚钱的盐商却数钱数到手抽筋,确实是奇事一件。唐睿宗时期,某些官员就提出要在河东设置盐政官,专门负责征收赋税,可一直到开元时期,有关部门才开始重视此事。
当时,朝廷下了文,规定食盐生产商需要获得官府签发的食盐生产许可证,还要向朝廷缴纳一万斛食盐,由当地官府负责征收。和巨大的食盐利润比起来,一万斛食盐,实在是九牛一毛。
安史之乱爆发后,李隆基逃出长安,过起了穷光蛋的日子,这才想起富可敌国的盐商们。为了筹措战争经费,李隆基将理财大师第五琦派了出去,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增加国库的收入。
第五琦发话了,所有盐场必须在朝廷备案注册,由官府统一管理,盐场生产的食盐由官府统一收购,统一运输到各地,再由政府专卖销售。除此之外,盐场不能将食盐卖给任何商人,否则官府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做的好处是,食盐的收入全部流进了政府的口袋,国库顿时就充盈了起来。可问题是,官收、官运、官销有绕不开的弊端:
第一,钱进了中央的府库,官员捞不到任何好处。
想想看,官员们忙活着收盐、运盐、卖盐,却只能拿着死工资,图啥?朝廷明面上不允许商人销售食盐,可官员们有权,这些人暗中把食盐加价卖给盐商,既可以赚钱交差,也可以从中捞一笔,何乐而不为。
第二,官府毕竟人员有限,要在全国开设食盐专卖连锁店,需要大量的启动资金和从业人员。主管部门做不到这点,只好少设销售点,以至于百姓们要买一点食盐,需要跑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路。
第五琦的想法是好的,就是不太注重市场规律。刘晏是个接地气的官员,他经过一番调查研究,决定把官收、官运、官销改为民产、官收、商销。
在食盐生产环节,官府扶持一批豪强控制的大盐场,民间自发形成小盐场。在食盐收购环节,官府有垄断性的收购权力。在食盐销售环节,官府把食盐加价卖给盐商,让他们自行设立销售网点,政府再从中征收一些食盐销售税。
在当时,食盐如果要跨境运输和销售,必须给当地的县老爷交一笔“食盐过境税”,也就是地方保护税。刘晏一声令下,以后这些都不用交了,谁再敢搞地方保护主义,先收拾你一顿再说。
把食盐交给商人销售,如果他们囤积居奇,擅自涨价怎么办?
好说!刘晏在各地的交通要道设置了许多常平盐仓,专门储备官府的食盐,如果盐商的食盐超过了官府指导价,官府就出面销售常平盐。
刘晏的做法很快就收到了奇效。第五琦主政时期,唐朝的盐税每年是六十万贯,刘晏主政时期,唐朝的盐税达到了六百万贯。由于刘晏的食盐制度改革让统治者尝到了不少甜头,一直到清王朝,政府采用的都是唐朝的食盐产销制度。
除了盐政改革,刘晏还发明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粮食监控体系。
在唐朝,这绝对是新鲜玩意儿。当时,刘晏在全国各地设置了十三个巡院(具备国家统计局和发改委的职能),定位为监测地方经济信息的机构,专门负责收集各地的粮食生产情况、物资存储、物价变化、气候异常等信息。
问题是,那个年代没有电话,怎么把信息传递给京城呢?
刘晏表示,这些都不是事儿。他大手一挥,发布了一道求贤令:只要你走路比普通人快,就可以找官府应聘,工资待遇从优,尊严有保障。在当时,这批人被称为“疾足”或“驶足”。
当时,刘晏在巡院和京师之间设立了驿站,专门接应这些疾足。各地巡院定期将经济信息传递到京城,刘晏将朝廷的指令反馈到各地,保证市场供求平衡,物价稳定。比如,滑州的粮食丰收,汴州的粮食歉收,刘晏会派人收购滑州的粮食,以免谷贱伤农,然后再把粮食卖到汴州,确保汴州百姓不会饿肚子。
据史料记载,刘晏的粮政改革确实起到了平抑物价的作用,以至于粮食市场基本达到了“天下无甚贵贱而物常平”的状态。
刘晏的改革是大工程,需要大量的专业人才,正是这一时期,唐朝的理财高手、漕运高手层出不穷。比如,陈谏、韩洄、元秀、裴腆、包佶、卢徵、李衡等人都是刘晏的门生,尤其是陈谏,机警聪敏,过目不忘,后来成为顺宗时期“二王八司马”改革集团的重要成员。
客观地说,刘晏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大唐的中兴大业。遗憾的是,这样的丰功伟业并没有成为他的护身符,在后续的政治斗争中,刘晏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牺牲品,后面的章节咱们再继续讲刘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