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叡,赤城以及西京这三艘船那么一闹腾,让好不容易打出一个不错开头的联合舰队陷入一片乱局,尤其是那西京丸,甚至有说法认为赤城号之所以被打得那么惨,全是因为想救西京丸而吸引了火力;但与此相对的,因为这种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为也让北洋一时无从适从,所以整个战场等于是被这三根搅屎棍给搅得一片混乱,前途完全无法预测。
下午3点,西京丸退出战场,联合舰队全体在欢送活祖宗离去之后,继续和北洋水师激战,此时的战场是一片胶着的僵局,双方都重新整队完毕然后各自隔着一片海在那里互相放炮,虽说是各有损失也各有斩获,但好一段时间都无法打破原有局面。
本来按照这么僵下去多半就是打到天荒地老煤尽弹光然后不了了之,却不承想在这时候,有个人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决定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举动,打破现有的僵态。
那人便是致远号管带邓世昌。
当时邓管带一面打炮一面注视着整个战场,发现吉野号仗着自己速度快,横冲直撞气焰十分嚣张,目测是对方的灵魂人物,于是便对身边的大副陈金揆说道:“日本舰队所仰仗的,也就是那艘吉野,只要想办法弄沉了它,那我们就能扭转乾坤,大胜敌寇了。”
对此陈大副点头称是,接着询问领导怎么个弄沉法。
邓世昌表示:将其撞沉。
接着,在没有得到任何上级指挥官批准和同意的情况下,致远号从北洋阵中脱颖而出,径直地朝着吉野的方向开了过去。
根据大众的一般印象,或者说根据一部著名影片的说法,此时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邓管带怒火中烧,把辫子猛地一甩,缠在脖子上,手紧握舵把子驾驶着已经打光了所有炮弹的致远号向敌旗舰撞去,同时嘴里还喊着名台词:“开足马力,撞沉吉野号!”
然后就那啥那啥那啥啥啥了。
我一直觉得这是在侮辱邓世昌,好好的一个民族英雄就被刻画成了滚刀肉,弹尽粮绝了打不了了,那就跟你拼命了,这算个什么事儿嘛。
邓世昌撞吉野,这是真事儿,但绝不是因为没得打了而做出的鱼死网破之举。
致远号的船底下有非常强大的冲角,是专门用于近战时撞人船的,这是其一;其二,我们之前说过,吉野号是一艘为了提升速度而大大削弱防御的船。
也就是说,致远号管带邓世昌一眼就看出,对付吉野号的最好办法,就是近身战。
这是一个很精准的判断,足以看出邓世昌尽管没留过洋但在海军作战水准方面却丝毫不逊于那些喝过洋墨水擦过洋甲板的主儿。
不过精准归精准,却不能说这是个完美无缺的作战方案,最起码因为致远号的这么一冲,原先北洋排得好好的那阵型,就给冲乱了。
但邓世昌显然没想那么多,或许在他看来只要吉野沉了那便万事大吉了,就跟关云长那样只消百万军中如囊中取物一般拿了敌军上将首级,其余的小兵不过是瓦鸡土狗,定然全盘崩溃。
不得不说邓半吊子就是邓半吊子,群众的眼光还是比较雪亮的。
顺便一提,后世有很多人认为邓世昌撞吉野还有一个不明智的地方在于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理由是两船航速相差太大,吉野23节,致远不过18节,追都追不到更别提撞了,我只能说这么看的人都属没常识,吉野23节那不是一开引擎就能飙到23的,是需要加速度的,此刻这船正打炮打得欢,真要贸然杀出一条船来撞,是不可能百分百避得开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坪井航三看到致远号脱离了阵型,直冲着自己奔来时,第一个反应不是下令逃跑——他知道根本跑不掉,而是命令手下开炮,务必在撞到自己之前击沉致远。
但这显然很难,毕竟大家都是铁甲舰,哪那么容易就让你给打沉了。
所以吉野号上的大伙普遍都很慌,游击队长坪井航三跟舰长河原要一也不例外。
这一天,邓世昌意气风发,他站在船上,盘着辫子,挂着望远镜,双目如炬,死死地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吉野号。
我未必是世界之王,但我大清,必将赢得这场战争!
“瞄准吃水线,开炮。”
这是画外音。
就在邓世昌的世界已经被他浓缩到了仅限于致远和吉野两船之间且志在必得认定了自己将成为北洋水师今日获胜最大功臣的时候,在异次元,响起了这么个微弱的声音,音量不大,但很淡定,宛若在说邻居家今天又买了什么小菜。
相信你已经猜出来了,此人正是东乡平八郎。
话说当时浪速就在吉野号不远处,眼瞅着那致远号就这么不顾一切地撞过去了,东乡船长顿感机会来了,当即下令手下打他一发黑炮。
吐槽之神就是吐槽之神,打仗打得跟吐槽一样,冷不防就给你来这么一下子,让你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接悲剧了。
浪速的那发炮弹很漂亮地打在了致远号的吃水线,接着又是一发,打进了锅炉房,一下子就引起了浸水外加大爆炸。
致远号就这么沉了。
海军之星邓世昌一下子就从天上,掉到了海里。
同时落水的,还有太阳——我指的是狗。
且说邓大人这一辈子薄名寡欲不贪财不好色,唯一的爱好就是养狗,就算在军舰上也不例外,这哥们儿弄了一条德国种的汪星人整天带来带去,还想了个挺霸气的名儿,叫太阳。
有人说邓世昌在军舰上养狗是违反军令的,这是不对的,我翻过北洋海军章程,里面并无明文提到不许管带在军舰上养宠物。
言归正传,邓世昌掉海里之后,手下赶紧抛了个救生圈过来要想救人,但被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表示自己立志杀敌报国,现在能死海里,正是大义所在,别无他求,这救生圈你们还是给别的同志吧。
而爱犬太阳一看主人落水又不肯抱救生圈,也赶紧忠心耿耿地游过来,咬起邓世昌的胳臂就往可能是海岸的方向游,但被邓管带一把摁住脑袋,然后一人一狗一起沉入了大海。
致远号管带邓世昌战死,终年46岁。
平心而论,致远的沉没,堪称是这场战役的转折点。
两军对垒,说的就是十六个字,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本来三军上下正在那儿不动如山着呢,结果致远号偏偏就擅自其疾如风了一把,把阵型给彻底打乱,可他要真能弄沉吉野倒也好说,偏偏没弄死反而还搭上了自己,这无论从客观现实还是主观心态上来看,对北洋水师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此话并非危言耸听,就在致远号沉海不久,北洋舰队里又擅自走了一艘船,那便是方伯谦的济远号。
只是跟致远号不同的是,他方管带并非出阵杀敌,而是临阵脱逃——这哥们儿直接掉转船头,朝着中国大陆方向开去。
相当不幸的是,济远在跑路途中,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了在开战之初就被打残而退出战场,此时正搁浅着不能动弹的扬威号,并且当场将对方给撞沉了。
更为不幸的是,在济远号逃走之后,本来就在它边上卡位的另一艘军舰广甲号,以为胜利大逃亡的时间到了,于是也开足马力,朝战场外奔去。
如果不算广甲的话,那么方伯谦的济远号,则是近代海战史上唯一一个在海战之中连人带舰临阵脱逃的例子。
一连两艘军舰逃出战场,这对北洋而言显然是个相当不小的打击,但毕竟定远镇远这两艘箱底宝货还在,可谓是元气未伤,所以虽然伊东祐亨下令联合舰队暂且不管北洋其他,先合力围攻定远镇远,可两巨舰却毫无惧色,兵来将挡针锋相对地跟日本人干上了,其中定远号一发305mm炮弹直中松岛,顿时死伤一片,在那群被炸飞上天的人里头,有一年轻的水兵,名叫三浦虎次郎。
虎次郎那一年只有19岁,是松岛号上的三等水兵,职责是看弹药库。
这孩子飞上去又落下来之后,并没有当场牺牲,而是浑身冒着血还在那里喘息着,所以大副向山慎吉少佐连忙跑了过去,查看他的伤势。
伤很重,说难听点三浦虎次郎这会儿只剩一口气了,全凭个人意志在那里撑着,嘴还一张一合,貌似有什么话要对向山慎吉说。
于是向山少佐把耳朵凑了过去,同时也大声道虎次郎啊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们大家都忙着呢,天知道待会儿再来一发炮弹躺倒在这儿的会不会是我。
其实三浦虎次郎这会儿已经不行了,可以说是意识模糊了。
这并非我的瞎猜或是编造,因为他紧接着就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少……少佐……定远号……被我们打沉了吗?”
这绝对是被打糊涂了,当时定远号正发着威呢,哪可能被松岛给打沉。
但向山慎吉显然不能把真话说出来,毕竟大家战友一场,能让你舒舒服服地走就绝不让你痛苦不堪地死,只是这哥们儿又不好意思睁眼说瞎话把那么大一艘船给说沉到海里去,于是只能想了个比较折中的说法:“嗯,定远号已经让我们打得不能动弹了。”
片刻后,虎次郎便这么躺在向山少佐的怀里离开了人世,一脸满足的笑容。
战后,向山慎吉将虎次郎的故事告诉了一个自己认识的书店老板,说来也巧,这老板正好是报社的业余通讯员,于是此事便通过报纸被当成年度正能量给扩散传递了开来,当时著名的歌人佐佐木信纲还以此为蓝本,谱歌《勇敢的水兵》,被全日本传唱一时。
这当然是后世为了宣传需要而抓了个典型,实际上到底是三浦虎次郎还是四浦虎次郎这都不重要,关键是松岛号上的一个英勇的士兵被定远号打中了,只要让广大日本老百姓知道这事就行了。
话再说回当日战场,虽说向山慎吉对虎次郎说的那话纯属临终关怀,乃充满着善意的谎言,但实际上当时定远号的情况也确实不容乐观,丁汝昌早在开战前就已经被打得快瘫了,据说是为了让士兵们不消沉,还特地让人抬着出来坐甲板上观战以鼓舞士气,而那管带刘步蟾虽说是全须全尾嘛事儿没有,但却指挥得并不得当,可以说定远号从开打到现在,尽管也有过打人的时候,比如打死了著名水兵三浦虎次郎,但通常情况下还是挨打居多,之所以没被打沉,全靠天生那一副厚重装甲,说句夸海口的话,就算这船戳海上一动不动任那联合舰队轮番开炮,就凭他这防御实力,也没有一艘日本船能将其击沉。
其实同样遭遇的还有日方旗舰松岛,虽说是弄了一门看起来牛逼哄哄的大口径主炮,但实际上嘛用没有,毕竟炮大船小他受不了这后坐力,开一发就得震三震再退一退,所以只能挨打。
下午4点07分,因挨打过于频繁,以至于松岛船上火灾遍地,为了不让船被烧成灰或是烧得沉下去,伊东祐亨不得不挂起不管旗并下令一边救火一边撤退。
不管旗就是“我不管了你们自己随意行动吧”旗的简称,说白了其实也意味着松岛号放弃了指挥作战的旗舰功能。
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好事。
我们之前有说过,单纵阵较之横列阵,对指挥官的指挥能力有着更高的要求,也就是说,这个阵型指挥起来难度很高,而由于这种难度的存在,很可能直接导致发挥不出应有的实力。
现在不指挥了,难度也不存在了,兴许,就提高战斗力了。
更何况浪速啊吉野啊那几艘跑得快又能打的船,本身就是独狼,天**好单刷任务,现在伊东祐亨不管了,正好。
下午4点半,联合舰队再度变阵,本队诸舰,开始朝旗舰松岛靠拢,以便给予保护,而游击队则全线出击,自由地在浩瀚的大洋上尽情地撒丫子。
20分钟后,吉野移动到了经远号跟前,经过一阵猛烈的炮火轰击,仅用了四五十分钟,就把经远号给打得着火沉海,管带林永升也在炮战中被吉野一发爆头,当场阵亡。
经远虽然一度仍在海上挣扎,但毕竟伤势过重,最终还是非常残念地沉入了海底。
至此,北洋水师已经被打沉了致远,经远,超勇,扬威和广甲5艘军舰,等于是伤亡过半,剩下几艘还浮在海面的,其实也是伤痕累累,要想再打下去,着实困难,所以此时北洋实际上已经处在了一个且战且退的状态中了,另一方面,以吉野号为首的第一游击队则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北洋退一步他们逼一步,俨然一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样子,但事实上日本人的损失也不小,更何况打了一天了也耗了不少煤,所以在下午5点过后,眼瞅着吉野号他们越追越远,伊东祐亨连忙让人打出旗语,要求游击队归队,同时也下令全体其他战友:准备收工。
下午5点半,联合舰队整队完毕,发出了停止战斗的信号,北洋水师那边也收拢了舰队,双方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此战结果,北洋沉船5艘(经远,致远,超勇,广甲,扬威),战死包括林永升、邓世昌等管带在内共700多人,挨炮弹700余发。
日本方面,船倒是一艘未沉,但松岛、比叡、赤城和西京丸四艘受了重创,必须拖回修理厂好好整修一番,此外,联合舰队的战死者为298名,其中包括了坂元八郎太舰长,受弹数为131发。
从攻速来算,貌似北洋的命中率还要来得高一点点。
就此,黄海海战画上了句号。
照例,得说点什么。
首先得掰扯掰扯关于此战的胜负,这也是历年来很多人都很关心的一个问题,毕竟朝九晚五地打了一整天,至少谁赢谁输总得搞明白。
黄海海战,就事论事单从战场情况而言,个人认为应该是平局,虽然北洋沉了不少船,但并非战败,而联合舰队尽管一艘未沉,却也没有获胜,最好的证据就是在当天5点多,双方是各自撤军,没有哪一方说是要趁胜追击之类的,大家实际上都是打不下去了,打不动了,那就散了吧。
但是从整体战略的角度来看,却是日本获得了胜利。因为海战之后,北洋大臣李鸿章下令北洋水师死守威海卫,不得再擅自出战,这一决定先不论对错,至少他把制海权给拱手让给了对方,让日本取得了这场清日之战的制海权,从此之后,大清要想再派兵去什么朝鲜,只得跨鸭绿江,走陆路。
也就是说,黄海海战,北洋水师其实是输了。
于是第二个话题就出来了,为什么会输?
关于这事儿,通常的说法有很多,比如说北洋军费给太后造了园子;再比如北洋炮弹不足,有舰无炮;还有说法就是北洋上下贪腐成性,很多炮弹都是假冒伪劣产品,里面填的都是沙子,等等。
大致三条,我们一条一条地来看。
第一条,军费与太后,这个我们之前说过了,所以就不重复了。
第二条,炮弹。
许多人都认为北洋水师因为上下贪污风行,把很多用于购置军备的钱款私自纳入囊中,以至于炮弹不足,在很多历史或是文学作品中,更是会对定远和镇远两艘巨舰进行一番特写,说他们虽有巨炮,但却无炮弹,纯属聋子的耳朵,不过一摆设。
那么,事实的情况真是如此么?
关于北洋的弹药供应问题,一直是多年来的扯淡热点。除了参战的北洋水军上下众口一词表示自己打仗的时候少炮弹,就连日本那边也有相关记载,以定镇两巨舰为例,整场海战中,定远共发射305毫米炮弹120发,150毫米炮弹100发,而镇远则发射305毫米炮弹94发,150毫米炮弹148发,共发射305毫米炮弹214发。定镇两舰共有305毫米克虏伯炮8门,平均每门炮发射约26.75发,而标准每门炮的备弹是50发,那么两舰的305毫米克虏伯炮所发射的炮弹只有正常基数的53.5%,根据当时船上很多人的说法,在打完那会儿,两舰残余炮弹也已经不多,那么即使加上剩余的弹药,备弹也远不到正常基数的60%,显然弹药储备严重不足。
就此我们得出了那个多年来一直都能朗朗上口的结论:北洋水师有炮无弹,徒有虚名也。
如果不是后来发现了一份名为《北洋海军各船大炮及存船各种弹子数目清折》的禀帖,上述说法俨然就已成了既定的事实。
这份禀帖的作者是当时的直隶候补道徐建寅,里面记载了北洋海军舰上和库存的主副炮炮弹数量。
根据徐大人的统计,当时北洋海军舰上和库存的主副炮炮弹数量为:305毫米口径炮开花弹403枚、钢弹244枚,260毫米口径炮钢弹35枚,210毫米口径炮开花弹952枚、钢弹163枚,150毫米口径炮开花弹1237枚、钢弹202枚,6英寸口径开花弹477枚、钢弹23枚,120毫米口径炮开花弹362枚、钢弹38枚。
于是我们可以得出两种答案。
A:北洋水师并不存在缺弹少药的情况,士兵口述跟日本记载都是瞎扯。
B:北洋确实有充足的弹药,只不过黄海海战的当天,没带出来,放仓库里了。
如果是A,那么也就没的好说了;如果是B,其实也没啥说头,只是要多问一个责任人,谁该为没把炮弹带出来而负责?那当然是北洋提督丁汝昌咧。
早说了,北洋人和问题的根子,就在这哥们儿身上。
第三条,沙子。
关于炮弹里掺沙一说,我要没记错的话貌似典出自某部拍了有半个世纪的著名老电影,在那部电影里,除捧红了一咬牙一跺脚一甩辫子就开着致远号往吉野那里撞的邓世昌形象外,还弄了一个至今很深入全国人民之心的段子——北洋某舰一发炮弹击中日本某舰(疑似吉野),但是炮弹没爆炸,事后才知,该弹被偷工减料之人往里掺了沙子,系伪劣产品。
此事经过大致是真的,吉野确实挨过那么一发炮弹,在海战中也不知道是北洋的哪艘船哪门炮一发命中了吉野的火药库,本来大家伙都以为玩完了,可却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大爆炸,后来经过检验,才明白这弹头里装的是沙子。
但这绝非造炮弹过程中的偷工减料,而是在开炮的时候,炮兵没弄明白炮弹的种类。
那年头的海战,多用两类炮弹,一种是开花弹,一种是穿甲弹,前者里面放炸药;后者用来砸东西,里面填沙子,说实话打火药库的那发炮弹,初衷多半是想打船上的人,所以本当用的是开花弹,若真用了这弹,则很有可能因里面的炸药而引发整个弹药库的爆炸,那此战孰胜孰负就真的很难说了,结果这哥们儿也不知怎么搞的,随手拎过来一发填沙的穿甲弹,打倒是打中了,可也就打出了一个坑,还顺带着连累了造炮弹的诸工匠们——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当时造炮弹都是流水线,谁有那闲心思专门给你的炮弹手工灌沙哪?
总结起来一句话,黄海海战,北洋水师上下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大体上而言应该算是竭力而战了,他们尽力了。
至于到底为何能打成那德行,亚洲第一世界第六的海军为毛活生生地就把制海权给人夺了去了,这里面的原因你先别急着问,我也不急着说,咱放到后头慢慢白话。
再说海战之后,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设置在广岛的战时大本营,大本营在第一时间就制订出了下一步计划,并将其命名为冬季作战大方针,方针的大致内容是再挑几个师团,编成第二军,走海路自辽东登岸,配合联合舰队以及第一军,共同入侵大清本土。
9月下旬,第二军编制完成,总司令叫大山岩。
大山岩,萨摩出身,堪称当时日本陆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我们之前曾提起过,日本海有东乡平八郎,陆有乃木希典,系两大战神,其实这是当时老百姓的讲法,纯属外行见地,只图个热闹,在军界那批真正的内行眼里,门道说法应该是:陆有大山岩,海有平八郎。
10月,在朝鲜的第一军开始北上,逼近中朝边界线鸭绿江,意图很明显,是要跨江入境。
当时的大清从黄海海战之后就开始不断回撤在朝鲜的部队,收缩防线屯集鸭绿江口岸,同时又将国内士兵派去布防,截止到第一军北上那会儿,鸭绿江上已有清军三万余人,大炮一百来门。
依天险而守,兵力上又占了很大的优势,看起来貌似胜券在握,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三万人里头,有一万多是从朝鲜退下来的败兵,士气相当低落,剩下的两万人,有一万多是刚拉来不久的壮丁,几乎谈不上什么战斗力,而且将领之间也普遍不和,各种工作展开起来相当有难度。
反观对岸山县有朋的第一军,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最大的问题首先是粮食短缺,其次是没有冬衣,七八月那会儿一身短打入了朝,现在眼瞅着都要十一二月了还是那副打扮,当然吃不消。
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10月24日晚上,第一军舟桥部队开始在鸭绿江上架设浮桥,次日凌晨,随着山县有朋的一声令下,大部队开始抢渡过江,对岸的清军在抵抗了数小时后便如数撤走,26日,日军占领了中朝边境第一城——九连城(丹东境内)。
仅仅两天,日本人便攻入了大清境内,而且几乎称得上是兵不刃血,虽然大清的三万大军里战死了将近两千,可日军仅仅是负伤140人,阵亡4人而已。
就在第一军过鸭绿江的同时,第二军先头部队也在10月末登上了清国的领土,11月6日,大山岩攻下金州城(大连境内),14日,大军目标直指位于金州西南不到百余里的要塞旅顺。
此时的旅顺要塞里头有清军一万三,其中九千人为新拉来的壮丁。
21日,大山岩发起总攻。
战斗的详细经过没必要多写,因为24小时不到,旅顺就被拿了下来,日军一万五千人,战死40人,失踪7人;而一万三千清军则战死了四千五,被俘六百余。
攻入旅顺后,日军展开了为期数日的大屠杀,成千上万的无辜平民死于日军刀枪之下,这事儿一开始还是先经西方媒体揭露才得以被世界所知晓,而日本的新闻报纸自始至终在国内的报道一直都是光伟正,只说大山岩一日之内攻下旅顺,只字不提对平民的屠杀。
并非记者没有职业道德,而是国家体制的问题。
当时日本的随军记者也叫御用记者,宛如笼中的鹦鹉八哥,只许挑着好听的给国家给天皇唱赞歌,要是敢对着说反调,养过鸟的都知道,那就叫脏了口,下场便是把你从笼子里给抓出来,然后啪叽一下摔死在地上。
且说在打进旅顺的当天,一个记者跟着一队士兵随行顺便拍照采访,正好路过一家一眼就能看出是被火烧过的民居,门外坐着一个老人,用极为仇视的目光注视着那队日本士兵然后嘴里骂骂咧咧地碎碎念,声音不大,但能听得见,于是记者就问带队的队长,那老人家在说什么?
队长看都没看他一眼:“老头说的是,感谢日本军队。”
记者当时就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我虽然不懂清国话,可看表情也该明白那老人绝对没有感谢的意思啊。”
队长停住了脚步,先是轻蔑地一笑,然后一脸杀气:“您在报纸上只要写‘清国老人目送日本军队,口中不断说着感谢之语’就行了,为您前途着想,切不要节外生枝啊。”
对此,记者无言以对。
这个梗后来被著名的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用去了,在《坂上之云》一书里套在了正冈子规的身上。
12月4日,广岛大本营再次制订了新作战计划,并将其命名为冬季大攻略,内容是命令攻克了旅顺的第二军一路南下,和在海上的联合舰队配合,从海陆两边同时攻打北洋水师的大本营威海卫。
明治二十八年(1895),经过一个半月的准备,日军发动了对北洋的最后一战。
1月20日,在以八重山号为首的四艘炮舰掩护下,第一野战电信队和海军陆战队率先占领了位于山东半岛最前端的成山角灯塔,随后毫不犹豫地切断了一切手能伸得到地方的电报线,接着,又以最快的速度攻下了灯塔所在的荣成湾。
当时守荣成县的是地方团勇,连洋枪都没有,靠的全是大刀长矛,而且人数也少,就那么一两千,所以被拿下也实属正常。
26日,日本第二军兵分两路向威海进犯:第六师团为北路,由陆军中将黑木为桢指挥,辖步兵第十一旅团(旅团长陆军少将大寺安纯),称右路纵队,其任务是沿荣威大道前进,经屯侯家、九家疃、崮山后等地,由东路进逼威海南帮炮台,担任主攻;第二师团为南路,由陆军中将佐久间左马太指挥,辖步兵第三旅团(旅团长陆军少将山口素臣)和第四旅团(旅团长陆军少将伏见贞爱亲王),称左路纵队,其任务是沿荣烟大道前进,经桥头、温泉汤、虎山等地,绕至威海南帮炮台西侧,切断清军退路,并与右路纵队形成夹击之势。
30日,两路日军对威海港南岸炮台形成包围,并发起总攻,清军依地势展开殊死反抗,打倒是打得相当漂亮,还把十一旅团旅团长大寺安纯给顺手做掉了,但毕竟寡不敌众,当天南岸的炮台就被日军全部占领,次日,日军开始进攻威海卫本城和北岸炮台,前者兵力稀少,后者更是早在南岸开打那会儿士兵就一哄而散,压根无人把守,所以仍是一天不到,两处皆被占领。
至此,环绕威海卫军港陆地三面的南炮台、威海卫城、北炮台尽数落入日军之手;军港东面的海上,联合舰队也已经严阵以待,北洋舰队的立锥之地仅限于威海外的刘公岛,且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全部中断,成了日军陆地炮台的海上浮动目标,从此陷入四面临敌的绝境。
当然,虽说日方占优,但优势并不特别明显,毕竟刘公岛上还有北洋的巨舰定远号呢。
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没把镇远算在里面?那是因为镇远残了。
话说在旅顺被拿下的时候,镇远因为正停靠在旅顺港,故而南下欲撤回威海卫,不想途中触礁受伤,虽经抢修勉强没沉下去,但却伤了元气,无法高速航行也无法做剧烈的运动,为此管带林泰曾还特地引咎跳海自尽,终年43岁。
不过即便是只剩定远一艘,那也够日本人喝一壶的了。
所以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祐亨一开始想的是一招不战而屈人之兵,话说这哥们儿在1月末的时候就以自己和大山岩两人的名义写了一封劝降信,派人送给丁汝昌,里面引经据典东拉西扯了一大堆,总结起来也就一句话:丁大人你别再扛下去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降了我们罢,只要你愿意,还可以来日本做官,做大官。
丁汝昌看完之后的反应是把信折好,撸平,然后垫了桌角。
撕倒是没撕。
如此一来,只能动粗了。
考虑到单凭联合舰队的那几门小钢炮不但打不赢定远反而还很有可能被对方逆袭,故而伊东祐亨决定采用鱼雷战术,水上干不掉你那就在水下做文章吧。
2月5日凌晨1点,联合舰队鱼雷小分队正式发起进攻,因为半夜来得突然,所以北洋完全没个防备,一上来定远号就被鱼雷击中,管带刘步蟾当机立断下令起锚逃跑,将船开到了刘公岛岸边搁浅了事,这样一来虽然行动起来会很困难,但至少鱼雷是打不到了,权当炮台用。
次日,鱼雷小分队再度袭来,击沉了以来远为首的若干舰船,然后伊东祐亨就觉得差不多可以不用再每天这么偷偷摸摸地放鱼雷了,于是在当天下午,联合舰队全体出动,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向刘公岛发起了进攻。
显然,他太小看北洋水师了。
虽然这一天大山岩的第二军也非常有默契地预先在威海北岸架起了快炮,与伊东祐亨遥相配合,夹攻刘公岛及港内的大清军舰。但效果却并不怎么好,丁汝昌一面命靖远、济远、平远、广丙四舰与黄岛炮台协同作战,向北岸回击;一面又命其余各舰与刘公岛各炮台配合,严密封锁威海南北两口,双方在打了数小时的炮战之后,最终是日军久攻不下而不得已退走。
所以2月7日的时候,满腹不爽的伊东祐亨不惜一切代价地倾巢出动发起了数日来程度最为猛烈的一次进攻,但猛烈归猛烈,仍然打的很不顺,战斗从早上7点开始,一个小时不到,旗舰松岛号就被击中舰桥,打穿烟囱,航海长高木英次郎少佐等数名军官受伤,10分钟后,桥立号也被炮弹打中,8点05分,严岛号上的速射炮被击碎了炮盾,碎片四溅,当时就导致2人死亡4人受伤。
短短一个小时,日本引以为豪的三景舰无一例外全部挂彩,而刘公岛的诸炮台以及北洋诸舰却仍是岿然不动。
眼看着形势喜人,丁汝昌决定更上一层楼,他叫来鱼雷艇管带王平,命令他带着鱼雷队出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给日本人几颗大清的鱼雷尝尝。
王平满口答应,意气奋发地冒着炮火率队出发。
然后他逃走了。
结果自然是乾坤扭转,北洋上下无论是主观精神还是客观实力都受到了会心一击,
而伊东祐亨那边一看机会来了,马上先命主力战舰进攻刘公岛,接着又让辅助舰队的第二、第三、第四游击队合攻日岛,第二军也从威海南岸发炮配合。
所谓日岛,就是在刘公岛东侧海湾中的一个礁石小岛,后来经人工搬运泥石建造,成为一个桥头堡,是丁汝昌手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日岛沦陷,那么北洋将再无险要可守,便将直接暴露在日本人的炮火之下。
顺便一说,当日守日岛的总共有30个人,带队的叫萨镇冰,是后来民国的第一任海军总长。
不过因为手头人实在太少,所以这一天萨总长打得很不得力,虽然数度击退日军进攻,可自己损失也很惨重,不仅军官的住所因炮弹的轰炸而焚毁,就连岛上的弹药库也打爆。于是丁汝昌只好决定放弃这座已经失去作用的炮台,命萨镇冰同士兵们撤回刘公岛。
2月9日,日军继续发动进攻,先是打沉了丁汝昌的临时旗舰靖远号,接着又直扑已经搁浅多日的定远号。
此时的定远逃是肯定逃不走了,而丁汝昌那边救也是救不了的,所以要么是孤身一舰战退敌军,要么就被敌军打沉或是生擒,从其本身那伤痕累累的样子来看,多半是后者。
也就是说管带刘步蟾只有两种选择,被打沉或者被生擒。
刘管带选择了前者,因为如果被生擒,那么定远很有可能被用来接着打大清,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
只可惜事与愿违,当他下令全军死战的时候,几乎无人肯动,催得急了,才有部下表示,事已至此,死战等于送死,不如降了罢。
更有甚者,干脆坦白相逼,说刘管带你要是不肯给我们活路,那我们也不会让你日子好过。
说完,还不停地晃着腰间的挂刀,其用意不言自明。
不得不说一舰管带做到被部下逼宫的份上也确实够惨的,但此时的刘步蟾显然没有余暇来哀叹自己的人生,面对随时都有可能背后对着自己放一枪的那群部下,他能做的只能是偷偷地叫来几个贴身心腹:“你们带着炸药,把定远炸沉了吧,免得以资敌寇。”
2月10日,定远号被北洋官兵亲手炸毁。
同一天,管带刘步蟾履行自己“舰在人在,舰沉人死”的诺言,服毒自尽。
这是相当悲壮的一幕,美中不足的是,刘管带服的那毒,是自己平日里抽的鸦片,很多年来我一直都认为,如果他不好这一口的话,未必会落到用这一口来了结自己的田地。
珍爱生命,远离毒品。
刘步蟾自杀的消息传到丁汝昌耳中之后,丁大人的第一个反应并非如传闻那般也决定跟着一起杀生成仁,而是把伊东祐亨那封劝降书又一次地给从桌底下拿了出来,打开,铺铺平,再细读了几遍。
然后问身边懂洋务的人,说在西洋,有没有海战战败投降的将军?
身边人着实回答称有,既有孤身一人出去投降的,也有带着整个舰队出去投降的,当然后者受到的待遇更丰厚,但不管怎样,按照国际公法,降将不杀。
丁汝昌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他不想死,这很正常,只要是个人,那就有一颗求生的心,这世界上从来都不存在真正意义上一心求死的家伙。
2月11日,白天日军再度发起强攻,一夜未眠的丁汝昌率残部又再度数次击退来犯之敌,但看着那日渐减少的粮草弹药以及不断减员的士兵,任谁都明白,威海卫被攻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天夜里,丁汝昌第三次打开了伊东祐亨写给他的那封劝降书。
“夫大厦之将倾,固非一木所能支,苟见势不可为,时机不利,即以全军船舰,权降于敌,而以国家兴废之大端观之,诚以微微小节,不足拘泥。仆于是乎以声震宇内日本武士的名誉,请阁下暂游日本,以待他日贵国中兴之际,切愿真正需要阁下报国时节到来,请阁下听纳友人诚实之一言。”
沉思良久,丁汝昌抬起头来,对左右道:“把镇远炸沉了罢。”
没人接话。
他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于是又大声说了一遍,但还是无人应答。
纵然是老实人此刻也有点火了:“你们为何不听将令?!”
有人支支吾吾地回道:“如果炸了,事后日本人责问起来,该如何是好?”
丁汝昌顿悟,于是再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说刘公岛上数千居民聚集衙门口,跪求丁提督放他们一条生路。
丁提督苦笑:“把刘步蟾剩下的鸦片给我拿来吧。”
“我死后,你们都可以去投降,不碍的。”
君子有成人之美。
我不是说他们应该去投降,我也不认为丁汝昌有多么多壮烈,他混到这一步多多少少有点活该的味道,但我仍认为这是一条好汉。
2月12日,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服毒自尽,终年59岁。
14日,威海卫降约签署,北洋残将带着以镇远为首的北洋残舰向日军投降,三天后,伊东祐亨将丁汝昌与刘步蟾的灵柩放入康济舰,然后汽笛长鸣,联合舰队各舰鸣炮致哀,同日, 日本曾经的海军头号人物胜海舟为丁汝昌赋诗一首以表哀悼:
忆昨访我屋,一剑表心里;
委命甚义烈,懦者为君起;
我将识量大,万卒皆遁死;
心血溅渤海,双美照青史。
至此,叱咤风云天下第六的北洋水师,樯橹灰飞烟灭了。
最后,我们来说说几个管带的最终命运吧。
致远号管带邓世昌,虽然牺牲于战场,但人死精神在,早在黄海海战刚结束没几天,光绪帝就亲撰挽联一副,曰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接着,又赐谥壮节,追封太子少保,此外,朝廷还亲自赠给邓世昌他妈一块纯金打造的牌匾,重3斤,上书四个大字:教子有方。
正所谓一天一地,和邓世昌形成强烈反差对比的,是济远管带方伯谦。
这哥们儿因临阵脱逃,回家的当晚就被擒拿归案,9月24日判了个开刀问斩,算是就地正法。
顺便一说,貌似方伯谦的后人近些年来一直要求给先人平反,认为方管带并非胆小之辈,不应再继续承受那近百年的国贼帽子。
凭良心讲,从道义上出发,这其实无可厚非,毕竟没有一个子孙愿意自己祖先是以如此的鼠辈面目示人,但从实际操作角度来看,着实很难,因为他方伯谦确实在海战当日开着船溜走了,你说出一朵花儿来他那也是逃走,没再回来,凭什么给你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