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十一年(1878年)四月,明治政府以极为强硬的语气宣布将琉球藩改名为琉球县,并且要求第十九代琉球王尚泰即刻收拾行李,离开琉球去东京定居。
且说日本自明治四年(1871年)实行废藩置县以来,全国各地虽说时间上有早有晚,但都无一例外地按规定执行了,唯独有一处,偏偏要当刺儿头,死活不肯从命,无论如何也不肯成为日本的一个县,那便是琉球。
因为这地方性质比较特殊,所以也不能急着来,按照明治政府的初期设想,就是等他个两三年,等到全国废藩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这琉球便会如同熟透了的柿子,自然而然地掉下枝头,随着大潮自觉自愿地把名字改成琉球县。而当时的太政大臣三条实美甚至连第一任琉球县县长的人选都给他想好了,那便是时任琉球国的国王,尚泰。
这主要也是为了琉球本身考虑,毕竟你若是冷不防地空降一个日本官员,把琉球国王说废就这么废了,那实在是不利于稳定团结。
然而,尽管上头想得倒是很美,可偏偏琉球那边并不买账,时间一过就是好多年,可他们却依然连一丁点儿废藩置县的意思都没有,至于那位尚泰王,也别说让他去当县长了,就连让他用日本的年号他都不干,并且照样给清朝上贡,仍然自称琉球国王。
于是日本方面终于忍不住了,他们在明治八年(1875年)的时候,强令尚泰将琉球国改名为琉球藩,同时派出军队入驻,并在当地推行日本年号。
此事虽由清政府发表强烈谴责以及严正交涉,但最终仍是不了了之,琉球还是用上了明治的年号。
但即便如此,尚泰王仍是不肯屈服,表示哪怕用日本的年号,琉球也已然是琉球国,而不是琉球县。
鉴于这种情况,东京方面也就自然而然地更加强硬了起来。
尚泰王当然不愿意去东京,可他知道要是论动粗那肯定不是日本人的菜,于是只能再度求助于清政府,希望老大哥帮帮忙,出面调停调停。
当时清朝能够说了算的大拿,仍是李鸿章。他在收到琉球方面的请求之后,立刻按惯例,于当年六月向明治政府提出了强烈抗议并进行严正交涉,坚决要求日本人停止将琉球收入囊中的无耻行为。
而日本那边的大拿,是刚上任内务卿不过一个多月的伊藤博文。
我相信大多数中国人对这位老兄一定不陌生,至少名字基本上是听说过的。
伊藤博文出生于天保十二年(1841年)的长州藩,严格说来他们家其实并非武士,他爹叫林十藏,系标准的农民,所以伊藤博文小时候的名字叫林利助。在12岁的时候,因为他们家实在是太穷了,所以林十藏把儿子利助送到了城里的商店做学徒,以赚钱补贴家用。可就在这一年,十藏被他们村子里一个中间叫水井武兵卫的给看上了,收他当了养子。
所谓中间,也叫武家奉公人,就是最底层的那种武士,主要工作是打杂。通常的武士出门能带一长一短两把刀,而中间这种级别的只能带一把短的。
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武士,所以林十藏非常乐意地把自己名字改成了水井十藏。
万万没想到的是,十藏改姓不过两三年,他爹水井武兵卫也被人给看上了。看上他的人叫伊藤弥右卫门,是个足轻,也就是普通小兵,尽管地位也不高,可总比近乎家奴的中间要强,这位伊藤弥右卫门膝下无子,便要水井武兵卫做他干儿子,一来二去,水井十藏又把名字改成了伊藤十藏,水井利助也叫了伊藤利助。
之后,他又改名伊藤俊辅,并在别人的介绍下进入了大名鼎鼎的吉田塾读书,并又改了个名,叫伊藤博文(一说明治维新后改的)。
然而,尽管说起来也是堂堂的松阴门下,但在学校的那段日子里,伊藤博文的表现并不出彩,和木户孝允、高杉晋作等后来成为日本历史巨星的同窗好友相比,当时的他甚至连存在感都不具备,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在那几个巨星后面混,比如高杉晋作要去烧英国使馆了,他去帮忙捡点柴火;桂小五郎要以天诛之名展现其狂乱贵公子的英姿了,他跟后面举着火把当背景,等等。
倒是老师吉田松阴其实一直很看好这个学生:“俊辅(伊藤博文)虽然才劣学幼,可却流露着一种质朴的华美,这让我非常欣赏,而且,其实这家伙具备了十足的周旋才能。”
所谓周旋的才能,其实就是政治才华。
文久三年(1863年),伊藤博文因为出身还算不错(松阴门下),外加高杉晋作等要好同学的推荐等因素,被长州藩选中,以官费留学生的身份送往英国学习考察。坐船坐了一个多月,刚踏上英国的土地,他就被那种资本主义发达社会的景象给震住了,在四处走访了工厂特别是兵工厂以及观摩了英国海军之后,原本是一个资深攘夷派的伊藤博文顿感自己以前的愚蠢——居然会想到要杀光外国人,就凭这些个坚船利炮、机器工厂,外国人不来杀光自己那已经是走狗屎运了。
就在伊藤博文留学期间,他们长州藩发生了惊天大事,这个之前说了,没事儿闲着袭击美国上船被人打上门来,一夜之间海军报销,并且还被索取高额赔偿。听到消息的伊藤博文也顾不上学业在身,连忙坐船回国想要斡旋,可等他到家之后,这事儿早过了,只不过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高杉晋作看他回来说你来得很好,老子正要造反,你不妨来帮个忙吧。
这事儿我们之前也说过,高杉晋作要起兵推翻那些守旧派,把长州藩引向新道路,可是当时双方实力对比相当悬殊,高杉那伙人不过数百,所以在开动员大会的时候,压根就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响应号召。
其中后来被誉为皇军之父的山县有朋更是当众吐槽,说想要多活两年的就别去。
眼看着就已经冷场,连高杉晋作本人都破罐子破摔地说既然你们都不去那老子大不了一个人单干的时候,伊藤博文站了起来。
“我陪你去!”
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在这个时候真站出来一个表示要同生死的,下面人也立刻就被感染,放弃了之前这样那样的顾虑,也纷纷喊着高杉君同去同去了。
最后同去的他们成功了。
很多年后,已经权高位重的伊藤博文回忆起此事时,仍感慨万分地说道:“如果讲我的人生真有值得夸耀的地方的话,那应该只有那次第一个站在高杉君身旁的时候了吧。”
也正因为这次的出众表现,让跟班伊藤的形象大为改变,他的名号响彻长州乃至整个日本,同时也如同旭日一般照亮了自己原本那几乎快要黯然无光的前途。
明治维新后,伊藤博文先是被安排到了外国事务局负责外交,之后,又被任命为兵库县的第一任县令。
之后,他又干了一件震撼朝野的事儿。
话说那是明治二年(1869年),因为刚刚维新不久,很多工作都没来得及展开,即便展开了也未必有做好,故而伊藤博文深感国家前途未明,一片混乱,制度也非常不完善,有的地方甚至还不如幕府时代,于是他便写了一封建白书,直陈天皇。
建白书的主要内容是六条建议。
第一,为了维护天皇万世一系的统治,并做到和海外列强平起平坐且文化开明,日本必须在天皇一个人的恩泽下,形成一个统一的国家。
第二,全国的政治军事大权应该集中在朝廷,要让诸大名将自己的士兵和领民归还给天皇,各藩藩主给予贵族待遇,但从此之后所有的法令一律由朝廷发布,且做到全国一致。
第三,向世界各国打开交通,表示自己的诚信,展示自己的国威。
第四,赋予每个国民自由,国家对于士农工商的待遇应当做到没有任何差别,而任何一个国民都能自由地选择自己希望的职业。
第五,让全体国民学习世界各国的先进技术和文化知识,并为此需要开设大学、中学和小学,并且不问身份,只要愿意,都让其接受教育。
第六,与各国展开平等和平的外交活动,并且努力发展对外贸易,绝对不能容忍在国内伤害外国人的事情发生,并且,要将全体国民对于外国的看法往正常、健康的方向引导。
时为明治二年,公元1869年,我之所以要重复这个时间,是为了强调这封名为“国是纲目”的建白书的超前性。
可以这么说,日本后来的路,几乎就是按照这玩意儿上写的在做,但很多方面一直做到二战结束前,都没能做好。
这封建白书在明治政府内部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时任掌权者岩仓具视在看了之后,深感伊藤博文大才,有意重用,两年后,他率领著名的岩仓使节团出访西洋列强考察各国,指明要求伊藤博文入团,一起去见见世面。
而在这次使节团出访的途中,又发生了一件事,让伊藤博文在全世界都出了一把风头。
却说一群人坐船在太平洋上漂了将近一个月,于当年12月6日抵达了旧金山。美国方面对于这次日本人的来访,也是非常重视的,那群人一下地,脸色还是苍白的,就受到了各界代表的热烈欢迎,其中,加利福尼亚州长和旧金山市长也出席了欢迎会,并且发表了重要讲话,主要是回顾了过去十几年的美日交往史,然后再展望一下未来。说完之后,全场鼓掌,场面一时间十分火爆。
这种出乎意料的热情让日本人显得有些受宠若惊,于是岩仓具视当即表示,使节团里也要出来一个人,发表一下演说,以此为回礼,当然,得用英语。
虽说有英语翻译的存在,但翻译毕竟是翻译,级别不够,上台演讲显然是有藐视对方之嫌,可级别够的,却又都不怎么会英语,特别如岩仓具视者,连ABC都说不利索,这可怎么上台?看来看去,岩仓用手一指:“你上!”
被指中者,伊藤博文也。
这哥们儿去英国留学过几年,虽说英语还不算特别流利,但在这个使节团里,除了翻译之外就属他最强了,现如今这个演讲者人选是他也是他,不是他也只能是他了。
伊藤博文略作思考,便缓步走上了台,清了清嗓子,讲了起来:“雷迪思安德杰特们(女士们,先生们),我的名字叫伊藤博文,原本是个武士,目前是日本大藏省的官员。现在,就由我来给大家说上两句。”
在众人礼节性的掌声中,伊藤博文开始了感谢:感谢美国政府,感谢加州政府,感谢广大美国人民对我们这么热烈的欢迎。
谢完了,他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其实最想要的,却并不是贵国的这份热情。”
现场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听着翻译同传的岩仓具视更是有点紧张:这小子莫非要在这里攘夷砸场子?
要知道加利福尼亚是当时美国19世纪人气最高的淘金地,那里的人普遍热情豪放,敢爱敢恨,比如西部牛仔什么的,爱你的时候能为你两肋插刀,恨你的时候插你两刀,现在伊藤博文面对牛仔们的热情居然说什么不需要你们的热情,那简直能算是对他们的挑衅了。
“我们国家目前最需要的,是尽快达到贵国先进文明技术的最高点!”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下一句就被说出了口,而这种带有极大渴望的直白表态相当程度上符合了在场大多急于求成梦想一夜暴富的淘金者的胃口,顿时,一片极为热烈并接近疯狂的掌声喝彩响了起来。在这如雷鸣般的声音中,伊藤博文微笑着走下了讲台。
话得说回来,敢在外国这么赤果果表达自家野心的,当时日本国内,估计也就伊藤博文一人吧。
而在考察期间,因为性格、谈吐以及政治见解等方面比较合得来,伊藤博文跟考察团的另一名成员,当时明治政府内的核心人物,明治三杰之一,时任内务卿的大久保利通混在了一起,两人成为了好基友。在之后的日子里,但凡有风起云涌明枪暗战的时候,伊藤博文总会坚定地站在大久保利通背后,给予最大的支持。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天有不测风云,明治十一年(1878年)五月一日,大久保利通遭到暗杀,终年48岁,他是明治三杰里最后一个死的,换言之,这一翘辫子等于说是明治时代三大顶梁柱全部断了,别的不去管,光是这总管全国事务的内务卿的职位,都一时间后继无人了。
结果右大臣岩仓具视慧眼识才,临危任命伊藤博文顶替,虽然在两年后卸任,却因能力出众,故依然总揽国家内务,同时也被明治天皇委以研究西洋各国宪法以及国会的重任。
可以说,自大久保利通之后,日本本质上的一把手,实际上是伊藤博文。
这位一把手从本质上讲其实是一个谨慎细微的人,在他看来,因为一个琉球而去把大清给惹毛,并非明智之举,比较鲜活的例子有数年前的攻打台湾,偷鸡不成蚀把米,要不是西方列强介入外加李鸿章本身也不想把事情闹大,那么西乡从道那个二愣子很有可能就要埋在台湾当春泥了。
所以在御前会议上,伊藤博文非常直截了当地表示,关于琉球,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任由清朝抗议,日本装聋作哑,实在不行就让步,总之,太平第一。
这种形似乌龟缩头的提案很快就遭到了军界大腕们的反对,像陆军卿山县有朋,差点也能当上陆军卿的西乡从道,以及后来也当上了陆军卿的大山岩,还有海军大辅川村纯义,总之一句话,但凡丘八,基本都不愿当王八。
不仅如此,即便是文官众人,也有相当的一部分人持相反的意见。
比如外务卿寺岛宗则就表示,自己虽然不知如果为这事儿打起来能有多大的胜算,但至少在外交上,日本不会输。
对于他的话,伊藤博文表示怀疑,极大的怀疑。
因为后者明白,日本占琉球,是不折不扣的侵略行为,要想靠讲道理讲赢,那是没可能的。
所以他问道:“寺岛大人,据我所知,美国人曾经和琉球签订过国与国之间的贸易条约。”
“是的,没错。”寺岛宗则点点头。
“那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吗?”不等对方回答,伊藤博文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就说明,西方国家承认琉球是一个完整的‘国’,而非日本的‘县’,既是如此,那你又如何敢断言在外交上有胜算呢?”
寺岛宗则笑了笑:“伊藤大人,美国认可的并非是琉球独立国的地位,而是认可他们能够跟自己做生意的地位,事实上在美国人的眼里,琉球一直都不过是清国的属国罢了。”
伊藤博文一听这话就急了——属国那也是国啊,别把村长不当干部成不成?
而西乡从道也非常是时候地冒了出来,表示既然外交无望,那干脆就明抢吧。
于是伊藤博文彻底没了想法,看着眼前这一文一武,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寺岛宗则却毫无压力地笑了起来:“伊藤大人,既然国际社会上普遍认为琉球是清国的属国,那么只要让清国承诺放弃它,不就行了?”
一听这话,伊藤博文也笑了,不过笑得比哭还难看:“寺岛大人,我让你承诺放弃你老婆,你干吗?”
在此关键时刻,西乡从道的二愣子声音又响了起来:“所以,还是得派兵过去!”
“不成。”寺岛宗则说道,“这个不行,不能抢,我们要尽量避免和清国在军事上发生冲突,只走外交这一条道。”
这天的会议开了三个多小时,虽然寺岛宗则信誓旦旦地要用外交来解决一切,但伊藤博文却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办法让清朝放弃琉球,所以尽管对方一副胸有成竹仿佛大事已成的模样,但他还是表示,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谁也不能说服谁,所以最终皮球被踢到了一直坐在首席观战的明治天皇脚下。在综合了大家的意见之后,天皇决定,强行夺取琉球。先把尚泰和他的王子王孙们弄到东京来再说。
明治十二年(1879年)三月三十日,天皇下达圣旨,正式废除琉球国末代王尚泰,并且传令他和他的儿子尚典在接旨之后立刻前往东京居住。
4月4日,明治政府宣布设立冲绳县,以取代琉球藩,并委任锅岛直彬为初代县令。
这道命令遭到了包括尚泰在内几乎所有琉球人的反对,尚泰一面派人去清朝再度求援,一面称病拒绝移居,对于这种情况,明治政府自是早已料到,表示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同月,一支总数为165人的警察队伍以及熊本镇台的两个中队先后登陆琉球诸岛,内务部也认命了大小官员41人作为冲绳县的地方官。
军队和警察登岛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尚泰父子给“请”上了开往东京的轮船,然后进驻各地,正式展开工作。
对此,琉球人民普遍都很愤怒。
尤其是琉球诸岛中一个叫宫古岛的岛屿,上面的居民都将日本人视为侵略者,人人同仇敌忾,对日本人怀着一股刻骨铭心的仇恨。在当地出身的原官吏仲村亲云等人的组织下,全岛人民齐聚一堂,咬破手指签署了反对日本县政的血书,血书的大致内容就是要求明治政府立刻释放被囚禁的尚泰王父子,并且撤回军警,让琉球恢复原状。
当然,大家也知道,光靠这种血书,是肯定不会起到什么实质性效果的,所以仲村亲云还做了另一手准备。
却说就在参加聚会的所有人都摁完了反对县政的血书,擦着手指上的鲜血准备回家去时,他大声喊道:“乡亲们,等等!别走!”
人们停住了步子,很惊讶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这里还有一份东西,也请大家按个血印!”
众人很不解:你这家伙血厚流不完写这玩意儿有瘾还是怎么着?
仲村亲云见状连忙解释:“刚才那东西,是写给日本人看的,现在这份,是写给我们自己看的。”
乡亲们不明白,为啥写给自己看的也要摁血印,于是大家又纷纷把头凑了过来,想看看上面写的是啥。
东西的内容比较简单:为了不让日本人的阴谋得逞,所以我岛全体居民决定进行一切抵制日本的行动,具体包括不给日本人干活,不接受日本人的官位,也不给日本人提供食物,如有违背誓约,那么本人斩首,家人则将被赶出宫古岛。
大伙看完之后觉得这注意真不错,毕竟日本人数量少,不可能单靠那41个官员管理全琉球,一定会采取以琉治琉的政策,到时候自己若来个非暴力不合作,那么对方自然也就没法统治这篇土地,久而久之,也就只能乖乖滚蛋了。而对于后面拖着的那两句惩罚方针,多数人也并不在意,毕竟当时大家对自己抵制日本人的信心还是很足的。
于是与会的所有人有折了回来,再在这份血书上摁了手印,大会在一片爱国爱岛的口号声中圆满结束。
不日,20名冲绳县警和一名县吏登陆宫古岛,他们先是在岛上设立了一个派出所,办起了公,接着又找来了当地一些有名望的,或者本身就是原地方管理的居民,希望他们帮助自己一起管理宫古岛,不过,因为大伙血誓在先,所有无一例外地都称故不出。
对此,日本人一时间也没辙,毕竟你不出来当官总不能拿刀逼着你出来当,不过,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比如时不时地给岛上居民一些小恩小惠啥的,再怎么说对于大多数老百姓来讲,不管对方是侵略者也好独裁者也罢,只要没直接侵害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一般情况下都不会特别痛恨对方。像一个岛上大家签血书抗日这种大事儿日本人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但在他们看来,即便做了这种事,整个宫古岛也不会就此真的变成铁板一块,只要价码出得高,运作得当,那么总是会有人被吸引过来当琉奸的。
结果还真是被他们算准了。话说宫古岛上有一个叫下地利社的25岁男子,在日本人每天送的各种礼物的**下,终于答应县政府,出任宫古岛派出所的翻译兼杂役兼片儿警,在岛上帮助日本人统治,他这个角色其实就是我们电影里经常能看到的翻译官。
不过因为当初签血书的时候下地翻译官也在场并且也摁了手印,所以愤怒的岛民们立刻按照约定将他双亲和弟弟给赶出了宫古岛,本来还想再接再厉直接对这哥们儿下手来着,可因为他已经穿上了一身警装属于明治政府的警察编制队伍里的一员,生怕万一做了他产生什么后遗症,故而一时间大家也是投鼠忌器,敢怒不敢言。而下地利社本人在知道家人被赶出了岛之后,自然也非常不爽,可面对人多势众的岛民,他同样也只能是打掉牙齿往肚里落。
就这样,双方互相憋上了劲儿。
只是这怒火压抑久了,终究是要爆发的。
且说在宫古岛上有一口井,叫蓝屋井,因为就在派出所边上,所以下地利社每天都会上那儿去打水。
当年7月20日,正当他和往常一样拎了个水桶走向那口井时,远远就看到了几个家庭妇女也在那里打水,于是下地利社便把木桶往地上一放,在边上排起了队。
那几个女人一看下地翻译官来了,立刻窃窃私语起来,尽管声音很小,但下地利社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其中一个人说的一句话:“下地这个狗东西,居然投靠日本人,应该抓起来活活砍死才对。”
长期以来一直处于大家敌视白眼压力之下的下地翻译官,终于彻底爆发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上前去,揪住那个说要砍死他的家庭妇女的衣领子,抬手就是俩耳光,一边打一边还骂道:“我打死你个女人,让你再说!让你再说!”
边上的人顿时就看傻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逃走的好,还是该劝架的好,而下地利社在抽完对方耳光之后,似乎意犹未尽,又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直接拖往派出所,将其关押了起来。
于是,宫古岛岛民们的愤怒也就此被彻底引爆了。
7月22日,从四面八方赶来的1200名岛民手持包括菜刀棍棒搓衣板以及木盆扫把在内的各种家伙,汇聚到了当地派出所的门口,大声嚷嚷着要里面的人立即放出那位妇女,并且把下地利社给交出来,由他们自行发落。领头的,除了之前提到过的那位仲村亲云之外,还有一个叫奥平昌纲的人,他是日裔,在旧琉球时代曾经当过宫古岛的父母官。
当时派出所里当值的只有一人,他的名字现在已然无从知晓了,不过人倒是相当勇敢,面对千余名愤怒群众,他一人抽了一把刀就跑了出去,然后和岛民们对峙了起来。
岛民们说,交出下地利社和那个女的,不然连你一起干掉。
这位县吏说,不行,那女的可以放,但下地利社怎么说也是隶属日本政府的警察,即便要处理也得经过日本的程序,怎能交给你们发落?
几句话不对付,双方便动起了手。要说岛民们其实还挺讲究战术的,大家先是拿着手里事先准备好的石块搬砖,向着派出所噼里啪啦地飞掷过去,等把门窗全都砸破之后,又吹响了海螺,示意总攻开始。
一个人,一把刀,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敌得过一千个敌人的,所以下地利社被毫无悬念地揪了出来,怒火冲天的岛民们先是将他五花大绑扎成了一个粽子,然后再拿绳子一系,开始牵着游街,一路上臭鸡蛋烂菜皮不断,等大伙游得差不多,全宫古岛的垃圾也丢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奥平昌纲一声令下,大家把下地翻译官给绑在了一根大柱子上,然后召开了千人公审大会。
“下地利社,你违背誓约,勾结日本人,罪当斩首!”奥平昌纲的声音庄严有力。
然后底下一片喊杀声。
此时的下地利社早已被臭鸡蛋砸得不省人事,自然是没办法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只有乖乖地绑着听判。
正当刽子手走上前来准备干活的当儿,底下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乡亲们,斩首太便宜这小子了,大家打死他吧!”
于是,成千上百的人蜂拥而上,拿着手里的家伙就朝下地利社的身上招呼过去,离得近的用棍子菜刀,隔得远些的则飞板砖石块,总之无所不用,而下地利社在开始的时候还不断地高声惨叫,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没声了,也不动弹了。
他真的被活活打死了。
打死了人之后的岛民们一不做二不休,一齐在附近找了个天然的洞窟,然后把下地利社的尸体往里头那么一丢,算是完事儿了。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东京,自然又是一场震撼。
仔细想来,其实冲绳县应该算是日本近代在海外的第一块殖民地,若是要说得远大一些,则是黄种人在近代史上的第一块殖民地,虽然殖的仍是黄种人的民。
一听说殖民地的警察被打死了,东京方面立刻下达了逮捕凶手严惩凶手的命令。
不日,冲绳县警视部警视园田安贤二派出了一支45人的警察队伍,全副武装登上了宫古岛,表示要捉拿凶犯。
这事儿比较有难度,因为当时是一千多人一起动的手,到底是谁丢出了那致命的一砖肯定无从知晓,所以警察们只得改变策略,将目标转向了此次事件的主谋。
经过数日挨家挨户的搜查,警察们终于找到了那几份按过手印的血书,同时也初步锁定了主谋者——奥平昌纲、仲村亲云等7人。
虽然锁定,可对于如何处理,东京方面又闹腾了起来。
当时的意见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坚决严惩派,他们觉得,这日本统治冲绳,好不容易弄来个琉奸,结果却落了个这般下场,为了扬我国威,保证众琉奸的人身安全和利益,为了以后能有更多的人来当琉奸,一定要对凶手严加惩罚,杀鸡儆猴;而另一拨人则认为随便过过场子就拉倒了得了,在他们看来,下地利社的死虽然令人感到痛心和惋惜,可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算杀光全宫古岛上的人也没用,而且,你越是杀人,就越会引起民众的不满,民众越不满就越要反抗,他们不敢杀你日本人,但杀琉奸的本事却绝不会小,杀到后来,谁还敢给你当琉奸?所以,为了平息民愤,更为了能让冲绳人民觉得我们日本政府是宽宏大量的,应该尽可能轻描淡写地处理此事,做个样子得了。
负责最终拍板的,还是伊藤博文。他在听取了双方意见之后,最终选择了后者。
当年8月2日,法务省对此次杀人案进行了正式宣判:首谋者奥平昌纲,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其余从犯6人,分别处有期徒刑一至五年。再其余的那些跟着拥在人群里丢臭鸡蛋的,一律不问。
之后,明治政府生怕再引起类似的事件,所以开始对冲绳实行怀柔政策,比如时不时地给当地群众免个税,发点购物券啥的,而百姓们一来拿人家手软,二来也见识到了日本军警的厉害,所以还算给面子,不再跟明治政府对着干了,一时间倒也风平浪静。
而就在这个时候,此次事件中一直被当作局外人的清政府终于要有所行动了。
这是肯定的,人都把自己的属国给变成县了,再不动弹动弹就该骑头上拉屎了。
其实李鸿章也并不是每回都想跟日本这么人五人六地较劲,更不用说兵戎相见了,因为他不是一个喜欢把事情给弄大的人,可现如今这事儿似乎没什么和平途径可走,你要指望着日本人能客客气气地把吃进嘴里的肉给吐出来,那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正当李大人反复纠结到底怎么办的时候,要说也是天佑大清,机会很轻易地就降临了,清光绪五年(1879年)六月十二日,美国前总统格兰特访华,并在天津会晤了北洋大臣李鸿章,在见面会上,李鸿章先是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琉球事件的大致情况,接着,他请对方亲自出面交涉,好让日本把吞进去的东西给吐出来。
格兰特相当仗义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并且表示自己因为已经卸任,所以正在环球旅游中,中国的下一站便是日本,等他到了那里之后一定找日本人好好谈谈,这些兔崽子也忒不厚道了,才出道多少年哪就抢起自己老师傅的东西了,这以后还想不想在国际社会上混了?
李鸿章闻言大喜,连忙请格兰特吃了很多中国的美食。
美国人给日本人留下的印象历来都是非常强悍且危险的,现在如此自是不必多说,其实当年也一样,因为再怎么说,日本闭关200多年的国门,就是让大老美给轰开的。所以当格兰特要来到日本帮着清朝来交涉琉球事务的消息传来之后,明治政府内顿时一片恐慌。除了西乡从道等几个横不怕死的二愣子打算真刀真枪地跟美国人过过招儿之外,其余人等基本上都产生了一种赶紧把琉球还回去的想法,而伊藤博文更是亲自找到了寺岛宗则,表示现在事情终于闹大了,您老兄看看该怎么着?
寺岛宗则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我正等着这一天呢。”
伊藤博文的表情非常复杂:你牛,你真牛,那你去跟那美国的大总统谈谈琉球的那些事儿?
寺岛宗则依然笑容可掬,并且把一本不知何时从兜里掏出来的书在伊藤博文跟前晃了晃:“只要有这玩意儿在,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本书的书名叫《万国公法》,也就类似于国际法。
伊藤博文好歹出过国,喝过洋墨水也懂外交事务,其实即便是个不懂外交的扫地老头,那也该明白日本吞并琉球这事儿到底是不是合法的,是不是正义的。所以他的表情更加复杂了,问寺岛宗则道你确信这玩意儿管用?
寺岛外务卿仍是笑着,却不言语了,似乎是打算到最后一刻给大伙来个惊喜。
实在是逼得紧了装不了逼了,才说了一句:“我和副岛种臣沟通过的,您就放心吧。”
当月,格兰特前总统果然来到了日本,并在东京的皇宫拜访了明治天皇,这是史上第一个拜会日本天皇的美国总统。众所周知,明治天皇是个比较开明洋气的君主,对外国的人和事比较感兴趣,在见了如假包换的美国人格兰特后,非常高兴,当即表示朋友我请你吃饭,吃国宴。
宴会陪同在座的有太政大臣三条实美、华族会馆馆长岩仓具视、内务卿伊藤博文、外务卿寺岛宗则以及陆军卿西乡从道等人,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反正格兰特已经不是美国总统了,所以说话也没了太多的估计,什么都能说,比如跟素有风流之名的伊藤博文切磋一下把妹经验,比较一下两国的妹子之类,一时间大家聊得都很开心,其间,格兰特还不忘给明治天皇戴戴高帽,说他是英迈雄伟之主,是能引领世界潮流的君王云云。
然而,在又喝了几杯之后,格兰特突然话锋一转,对明治天皇说道:“陛下,听说贵国最近和大清关于琉球闹起了领土纠纷,我对此感到深深的担忧,因为贵国和大清是长期以来的好邻居,也是我们美利坚的好朋友,朋友之间,是不应该发生这种不愉快的事情的。”
明治天皇夹起一块生鱼片就往嘴里送:“那么总统阁下,您意下如何呢?”
“我想从中进行调停,维护两国和平,您看如何?”
“哦,那么总统先生打算如何维护着和平呢?”正当明治天皇要回格兰特的话,宴席上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您是……”
“在下日本国外务卿,寺岛宗则,此次琉球事务,就是由我们外务省负责处理的。”
“寺岛先生,我的意思是,和之前台湾那时候一样处理,让大清补偿给你们一些已经导入到琉球建设上去的支出,然后就把那几个岛还给他们吧。”格兰特说道。
“总统先生,难得今天那么快活的气氛,咱们就别给破坏了,这个问题不如改天再说吧,我也正想好好请教您呢。”
话讲到这份上也没啥好多说的了,既然你都表示改日请教了,那就改日吧。
数日之后,寺岛宗则在外务省会见了格兰特,双方打过招呼之后,格兰特开门见山地表示,这琉球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寺岛宗则摆出了一副有点小震惊的表情:“琉球本来就是我们日本的,什么叫打算怎么办?”
“琉球一直都是大清的属国,怎么就成你们日本的了呢?”
“琉球是大清的属国不错,可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寺岛宗则露出了微笑,“现在它是我们日本的冲绳县,关于这点,清朝也早就已经承认了。”
这下格兰特是彻底郁闷了:怎么这世上还有这等不要脸的人,吞了人家的领土不说,居然还敢大鸣大放地说是人家承认给他的,这真是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毕竟自己是客场作战而且身份也不过是一介普通的美国公民,所以格兰特强压不爽,也摆出了一副笑脸:“阁下这么说,那是否有依据呢?”
“当然有了。”寺岛宗则呵呵一笑,“拿上来。”
话音刚落,立刻来了一个外务省的工作人员,双手奉上一份文书,格兰特一看,是明治七年(1874年)日清两国就台湾那事儿签订的《北京专约》,同时还附了一份英语版,显然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总统先生,您看这第一条。”寺岛宗则说道。
格兰特将条约拿过,仔细地看了起来:“‘清国方面承认日本的出战行为是一种为了保护自家国民的义举动机,所以不应该再对其进行过多的职责。’这条有什么问题吗,寺岛阁下?”
“您要不再看几遍?相信以总统先生的眼力,绝对不会看不出这话是什么意思吧?”
格兰特真的又仔细地看了好几遍:“不好意思,寺岛阁下,这话到底有何深意,还请明示吧。”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方来解释好了。”寺岛宗则也随手拿过了一份英语版的,“上面写得很清楚,清国承认日本是出于‘保护自家国民’的正义动机才出战的,不是吗?”
“嗯,确实不错,可那又如何?”
“要知道,在那次事件中,遇难的人员有很大一部分是琉球的居民。事实上我们也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出兵台湾的,而最好的证据就是,我们同样将遇难的琉球居民算入了要求赔偿的名单里面,向清廷索赔,然后清廷也是按照这份名单赔了钱给我们,如果他们不承认琉球居民是我日本国民,又怎么可能赔给我们日本钱呢?”寺岛宗则一边说着,一边又摸出了那本《万国公法》,“根据国际法规,国民和国土保持一致性,既然承认了国民为我方国民,那么他们所居住的这国土,自然也就是我方的领土了。”
副岛种臣挖坑,寺岛宗则盖土,数个一二三四五,历时五年,把大清王朝给狠狠地坑了一把,两任外务卿的配合可谓是天衣无缝。
那边的格兰特已然是彻底无语了,他知道这一手虽然卑鄙,但着实漂亮,自己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几天后,格兰特离开日本继续他的环球旅游去了,在此之前,他已经把跟寺岛宗则会谈的所有内容都电报给了清廷,并且婉转地表示了自己爱莫能助的感情。
至于清朝方面,自然是对这个结果大为不满,尽管他们也知道自己被坑了,可显然并不打算认账,此后,中日双方对琉球问题又进行了多次磋商,不过因为双方各自都离对方的底线相去甚远,所以一直都没能谈成。
显然,这种事儿光靠嘴上谈,是肯定不能成的。
然而,正在大清琢磨着怎么对付日本的时候,东北面的朝鲜半岛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