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超越盛唐,吉备真备的强国梦(1 / 1)

天平六年(公元734年)十一月,四艘从大唐返回日本的遣唐使船在中国的东海遭遇了大风暴。

因为当时造船技术的问题,所以船都不怎么靠谱,曾经有一位不知名的遣唐使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当一个巨浪从右面打来的瞬间,整个船舱里的所有人都滑去了左边。”

这次的风浪比日记里的那次更大,整个船舱里不光人都随着船身颠簸而左右乱滚,就连东西也撒了满地。

有点经验的人都已经看出来了,这船要翻。

于是一下子场面就乱了,各种哭爹声叫娘声跪求祖宗显灵声不绝于耳,还有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号啕不已,觉得自己眼看着就要学成归来光宗耀祖了却碰上这等倒霉事,太不幸了。

在这一片混乱中,有两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人紧紧地抱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虽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但却满脸的害怕。

还有一个家伙则跟没事人似的在那里笑看着一切。

两人四目相对,没事人先开口了:“哟,你是留学生?”

抱着箱子的那个仍是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是留学僧,叫玄昉,你不用怕,这艘船不会沉的。”

所谓留学僧就是去长安留学的和尚,他们主要学习大唐的佛法佛经,不用去太学专攻孔夫子的圣贤书。

“你怎么知道不会沉?”

“因为我有这个啊!哈哈哈!”那留学僧一边说笑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脏兮兮的画,然后往那书生跟前一亮,“看到没,这是南海龙王的画像,只要有了它,就会在海上得到庇佑,此船必然不会沉。”

留学生很无语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抱了抱身前的那个大箱子。

或许真的是南海龙王附身在了那张都快皱成菜皮的画上了,这一次的遣唐使团,四条船里沉了三条,唯一剩下的,就是带画的那和尚跟留学生所在的那条。

不过他们也够呛,被冲到了种子岛,只好下船上陆安顿几天,再坐船北上去福冈,虽然要花费些许日子,但也总强过沉海。

当脚踏上了陆地,那个留学生的脸色明显好转多了,也开始和那个和尚聊了起来。

和尚只是一脸的得意:“怎么样,我说我们的船沉不了吧?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在长安留学了十六七年,现在终于能衣锦还乡了。”

“是啊,我在长安整整十七年,连家父病故都不能回家送葬尽孝。”留学生一脸的忧桑。

“人活一世岂能不死,回不去又不是你的错,过去就让他过去吧。”或许是因为死者为大,和尚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笑容。

“你倒是挺会开导人啊。”

“废话,贫僧干的就是这个啊。”瞬间和尚又笑了起来,“话说回来,你小子在快翻船的那会儿真有意思,你就那么怕死吗?”

“不是怕死,我是怕我那个箱子沉了,那里面可全是无价之宝啊。”

话说到这里和尚才发现,留学生不知什么时候让仆人把那个大箱子也给拖了出来,这会儿正坐在上面呢。

“我说,这里面有什么宝贝值得你这么费力地把它背来背去?”

“书。”

“书?”

“这里面装的都是大唐儒学、律法、历法等各种经典,如果日本想要有未来,那么就必须要学习大唐,要学习大唐,那么这些书是必不可缺的。我死了不要紧,只要把这些书带回日本就行了。”

“诶……看不出来你还这么有抱负,你叫什么?”

“下道真备。”

“嗯,我记住了,等到了奈良之后有缘再见吧。”

下道真备,备中国下道郡(冈山县内)出身,他们家本是当地很有实力的豪族,但大化改新之后,豪族的土地领民都被没收了,于是真备的父亲下道圀胜只能应朝廷召唤,来到了京城当了个右卫士少尉。

右卫士少尉就是宫廷近卫兵里负责看守皇宫四周的小军官,官阶从七位上,待遇地位跟在老家那是完全不能比的。

家道中落固然不幸,但好在儿子下道真备相当有出息,自幼便有神童之称,年仅十七岁就进了大学深造。

大学就是那会儿日本的最高学府,很显然是仿效了大唐的国子监,由国家挑选全国的精英在里面读书,然后再在精英中挑选出精英送出去留学。

养老元年(公元717年),年仅二十一岁的下道真备被选为留学生,坐船前往长安读书。

到了大唐之后,他的天才神童属性彻底爆发了。

虽然那会儿去长安的日本留学生主要学的是儒家经典,但在读圣贤书的同时,他们中的很多人还要学其他东西,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律法、建筑、工艺,工艺就是金属加工以及陶瓷制作之类。

而下道真备则是奇葩,因为他什么都学,无论是圣贤书律法建筑工艺还是兵法医学天文学,甚至是琴棋书画这种娱乐活动他都没落下,而且还学得相当好,一般中国读书人都不如他。

所以当时的皇帝唐玄宗李隆基数次希望他能留在唐朝做官,但都被婉言谢绝。

一连苦读了十七年,到了天平六年(公元734年)年底,一来是感到该学的都学了是时候回国报效了,二来是正好有一团遣唐使从长安出发准备回日本,于是下道真备便也搭上了顺风船,同船的还有几个跟他同一年去大唐留学的人,比如玄昉。

一行人走了数月,一直到第二年(公元735年)的年初,才回到平城京。

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遣唐使回到日本,基本都能得以富贵,下道真备当然也不例外,作为资深海归精英,他一踏进平城京,就接到了升官的通知,官阶从原来的从八位下一跃升至了正六位下。

虽然八和六之间只差个七,但在当时日本的官阶里,从八位下和正六位下之间,差了整整十级。

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新鲜事,毕竟谁都知道那会儿最重入唐人,下道真备真正在平城京内引起轩然大波让大家都知道他名声的契机,还是因为数日之后,他把那个拼死也要保住的大箱子献了上去。

在这个箱子里,有总共1600卷经典,除了常规的儒家书籍和史书之外,还有天文学,音乐和兵法等著作,其中的《唐礼》130卷、《大衍历经》1卷、《大衍历成立》2卷、《乐书要入》12卷等,都堪称是无价之宝。

和各种书一起献上去的,还有弦缠漆角弓、马上饮水漆角弓、露面漆四节角弓各一张,射甲箭二十支,平射箭十支,日时计一个以及乐器若干。

这次献宝行动在京城里引起了轰动,天皇还特地搞了个展览让王公贵族们前来观摩,而在各种围观的过程中,有两个人同时注意到了下道真备,他们都是朝中的重臣,一个叫葛城王,一个叫藤原仲麻吕。

葛城王是敏达天皇的后裔,藤原仲麻吕的曾祖则是藤原镰足,两人都是当时平城京里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但同时也是一对冤家。

对于这个带了一箱子宝贝回来的精英下道真备,两人都想把他拉拢到自己的阵营,于是铆足了劲儿跑去套近乎,先是葛城王非常礼贤下士地让人把真备召到了自己的王府嘘寒问暖了一番,而藤原仲麻吕则更加一步到位,亲自跑到下道家,说明天跟我一起去皇宫,天皇要见你,不是以前的那种团拜会,而是皇上单独会见你一个。

当时执政的是圣武天皇,此人好佛,极端好佛。

所以他见到下道真备后的第一句话,是问先生你既然从大唐带了那么多佛经回来,那么自己对佛法又有什么心得呢?

下道真备回答说自己虽然也读过佛经,但更主要的是读律法,读经典,尽管偶尔也想想佛家的哲学,可考虑得更多的,是如何让日本变得更强大。

这很明显是在指责天皇,你一国之君不思如何治国天天想着拜佛,干脆去庙里得了。

但信佛之人毕竟是信佛之人,圣武天皇听完后没有任何不快,而是顺水推舟地问道:“那么如何才能让日本变得更强大呢?”

“回禀圣上,想要让日本变得强大,只有学习大唐的一切。”

“从大化改新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开始学大唐了,如今都过了七八十年了,可日本仍然不能与大唐相比,这又是为什么?”

“臣以为是学得不够。”

“学得不够?此话怎讲?”

“诚然,自多年前开始日本便一直在学大唐,可学的仅仅是律法、佛经等极少数东西罢了。臣以为,所谓学习大唐的一切,就是完全模仿大唐行事,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所用所行的一切,都做到和大唐一样,如此一来,日本必定会强盛。”

“要多久?”

“大唐开国至今,已经一百余年了。”

显然圣武天皇对一百年这个概念是无法接受的,连忙转换了话题:“那么下道真备,你自己又有何愿望呢?说出来,朕可以帮你实现。”

“我自己……”下道真备还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所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自己……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啊。”

“没事,你但说无妨。”天皇笑着说道。

“那……那臣就说了……臣有高堂在上,想要一间足够大的宅子奉养老母……”

或许是多少年来没听到过如此朴实的言论了,故而此话一出,在场的大伙都愣住了。

当时在场的,还有藤原仲麻吕的姑姑——圣武天皇之妻光明皇后。这也是为什么藤原仲麻吕能轻易让下道真备进宫面圣。

光明皇后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个从藤原家出来的皇后,同时也是史上最初的非皇族出身的皇后。她的出现,代表着之后长达几百年的藤原家称霸后宫的历史被拉开了序幕。

光明皇后的父亲叫藤原不比等,不比等是藤原镰足的次子。皇后在年仅十五岁的时候就嫁给了尚且还在太子时代的圣武天皇。她自幼就是一个超级大美女,而且不仅脸长得好看,心灵也异常善良,被当时的历史记载为一个“聪明、富有善心且一心向佛”的完美女性。

这是真的。

光明皇后在世的时候,自己出钱兴建了日本最初的孤儿院,名为悲田院,而在奈良的法华寺内,至今仍然尚存着一个浴室,据说这是当年皇后因考虑到贫困的穷人洗不起澡而开设的免费浴室,这位尊贵的女性甚至还亲自来到浴室里为那些生病的穷人们擦背。

除此之外,她还开设了日本史上的第一个临终关怀机构——将那些已经无药可救命在旦夕的穷人们收容于此,给予他们生命中最后的关怀和照顾。

总之这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好人。

所以当下道真备谦逊地表示自己一无所求只想要小木屋一间安顿家乡老母时,光明皇后着实被感动了,正当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既然你只要小屋一间的话,要不就带着你家里人住在宫中的马厩里如何?听说你们乡下都是人马同住的。”

说这话的是圣武天皇和光明皇后的女儿,阿倍内亲王。

这姑娘自幼深得父母宠爱,整日里口无遮拦肆意横行,几乎就是皇城一霸,并且无人敢管。

下道真备也是久闻这位千金小姐的大名,所以并不回话,只是低头不语。

倒是光明皇后开了口了:“下道大人,在唐国对于这样的女子,该如何管教呢?”

“回禀皇后,大唐人对于子女的教束是相当严格的。”

皇后一笑:“无妨。”

“那请借笔墨一用。”

“可以。”

下道真备拿过已经润了墨的毛笔,径直走到阿倍内亲王跟前,拉起她的手,在掌心中写下了一行字。

接着,狠狠地就是一记掌击。

“啪”的一声,把周围人都给吓了一跳。

姑娘低头去看,发现手上写了六个字:

“君子泰而不骄。”

这便是两个人的初会。

在后世的无数影视文学作品中,下道真备被描绘成了阿倍内亲王的初恋甚至是唯一的挚爱,然而因为命运的束缚两人最终没能走到一起。或者说,即便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但至少情窦初开的公主在豆蔻的年华遇上了成熟的饱学大叔,那种小小的粉红暧昧还是有的。

虽然两人的感情世界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在这次见面过后,圣武天皇和光明皇后达成一致,任命下道真备为宫廷老师,学生只有一个:阿倍内亲王。

主要教授《汉书》和《礼记》。

教课之余,两人当然也会聊天,老师给学生讲在大唐的种种见闻,而学生则告诉老师宫廷的各种内幕。

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一个人:藤原宫子。

藤原宫子是藤原不比等的另一个女儿,嫁给了文武天皇做妃子,同时也是圣武天皇的生母,那一年已经五十多岁了。

不幸的是,她在生下圣武天皇的当年(公元701年),就得了一种病,症状是整天躲在一个小房间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几次甚至还想自杀,别说照顾孩子了,就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在生活在现代的我们眼里,这其实是很明显的产后忧郁症,稍加调理就能治愈,但在飞鸟奈良时代的日本,医学完全没有到达这个程度,人们只以为她是着了魔,可毕竟是天皇的生身母亲,于是只能把她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养起来,整天由着她疯。

可怜的圣武天皇从出生之后就没见过自己的亲妈。

不是他不想见,而是不敢见,因为藤原宫子此时的症状已经发展到了生人勿近的地步,发起病来甚至连一直服侍在旁的仆人都不敢靠近。

这是一个比较传奇的故事,以至于下道真备在当天课程教完出宫后,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来自己家里做客的玄昉——两个人此时已经混得很熟了,再加上那时候在日本,同期留唐相当于后来中国的同科进士,算是相当了不得的缘分,所以彼此之间也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本来这就是个八卦,但奇怪的是向来说话比阿倍内亲王还差劲的玄昉,听完后却是一脸的严肃:“此事当真?”

下道真备说具体是真是假我也没亲眼见过,但总不至于有人拿自己的奶奶来开这种玩笑吧?

玄昉想了想,说道:“你能让我见到太后吗?”

下道真备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表示如果去拜托阿倍内亲王的话或许可以,但问题是玄昉见了之后想干吗?

“我想给她治病。”

“宫中那么多有名的大夫那么多年都治不好她的病,你凭什么去治?”

“宫中的大夫无非是世代医家,靠了祖宗的名气才能混上一口饭罢了,并不代表他们有多大的能耐,更何况从你所说的症状来看,这太后应该得的是心病,心病让我这个开导普度别人的高手来治,那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下道真备知道玄昉在想什么,和一回国就加官进爵,备受天皇皇后宠爱,还在亲王身边当老师,正值春风得意的自己相比,同样是遣唐留学生,同样在专业领域里奋发读书了十七年,同样受到过玄宗皇帝的青睐(曾受赐三品紫衣袈裟),同样也带了大批经典回国(玄昉带得更多,佛经5000卷),但这时的玄昉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和尚,从天皇那里得了一些最基本的俸禄和赏赐罢了,和当时在船上那满心衣锦还乡的憧憬全然不符,他并不是没有能力获得这一切,只不过缺少一个机会罢了。

大家都是朋友,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不过,给太后治病可不比平常,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别连累我。”真备说道。

“那时候贫僧自行了断就是,放心吧。”

天平八年(公元736年),通过下道真备和阿倍内亲王的沟通,玄昉走进了皇宫,又走进了藤原宫子住的那间小屋。

眼看着藤原宫子就要闹将起来,玄昉连忙挥手赶走了左右,然后说道:“你别怕,我是海龙王派来的使者。”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已经变得更加皱更加脏的南海龙王画像。

奇迹出现了,老太太一下子就镇定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和尚与那张画。

“你有何不快,可以对我说,我一定会转达给海龙王大人。”

结果当天这事就传遍了皇宫,说老太后多年来头一次在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情况下,非常平和地见了一个陌生人。

之后一连数月,玄昉天天往太后寝宫里钻,紧接着各种流言蜚语层出不穷,尤其是坊间,甚至连太后已经为当今圣上生了个小弟弟这种谣言都有,以至于圣武天皇不淡定了,他很想从此不再让玄昉进宫,可又做不到,因为除了最初的那几次,之后每回玄昉来给太后治病,都是应太后召唤前来的,你真要在门口挡驾,保不齐老太太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只是天皇怎么都弄不明白,那玄昉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真的有神力?

当然不是。

这就要从藤原宫子的出身说起。

这位老太后虽说明面上是藤原不比等的女儿,但其实只不过是以藤原家女儿的身份嫁进皇宫的,她真实的出身是在纪州(和歌山县),也不是什么贵族千金,而是个海女。

海女就是潜水鱼师的女儿,潜水鱼师就是以下海摸珍珠摸鲍鱼为生的人,在古代日本是个很常见也很危险的职业,往往是夫妻搭档,由妻子带着绳索负责潜水。绳索上有称为“分铜”的重锤可以加速潜入,浮上时海女会拉扯绳索为信,由丈夫拉绳加速上浮。

名著《枕草子》中,就有关于海女家族的描述。

却说当年文武天皇出巡纪州行宫的时候,在海边邂逅了或许正在捕鱼或许正在晒太阳的某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海女,见惯了宫廷里的矫揉造作,猛地遇见这么个原生态的姑娘,就好像王子看到了灰姑娘一般一见钟情上了。

但海女毕竟是海女,地位那是相当下贱,就算再漂亮也不可能娶进宫里当妃子,要知道当时皇宫里头哪怕是给天皇端马桶的,都是豪族家的女儿。

就在这个时候,藤原不比等横空出世了,他把那个海女收养为自己的女儿,改名藤原宫子,有了这个身份,那海女便能名正言顺地嫁进皇宫了。

可这显然并非是什么好事。

虽然嫁入豪门,从此过上了所谓的幸福生活,但宫廷内部的钩心斗角,和周围人之间身份的巨大差异,都让藤原宫子没有办法习惯自己的新生活。

你或许可以用自由来换富贵,但你终有一天会发现,自由永远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的。

这也就难怪会得产后忧郁症了。

而玄昉正是在知晓了这一切后,才会以海龙王使者的身份进宫,代表海龙王来倾听这位海的女儿的心声。

果然很有效。

其实治心病跟治身病一样,也是“望闻问切”四个字,只要掌握了一切,再加上足够的开导,自然能妙手回春。

经过一年的努力,天平九年(公元737年),藤原宫子的产后忧郁症痊愈了,老太太几十年来头一回走出了那间小屋子,也头一回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圣武天皇。

同样,天皇活了大半辈子也第一次看清了自己亲娘长啥样,这一份内心的激动不言而明。

激动之余,他决定好好赏赐大功臣玄昉一番。

葛城王不失时机地上奏表示,玄昉这一年里实在劳苦功高,应封他做僧正。

僧正就是僧官的一种,地位相当高,比它高的只有大僧正,通常即便是大寺院的住持不到一定资历也是坐不到这个位置的。当时的玄昉不过三十来岁,但天皇依然是准奏了。

同时,因举荐有功外加把阿倍内亲王**得很好,下道真备也受了赏,官阶被升到了从五位下。

两位遣唐使就这样出人头地了。

就在玄昉给太后治病的当年(公元736年),葛城王放弃了皇族的身份,用了自己母亲家的姓,改名为橘诸兄,名义上说是为了更好地帮助天皇处理政务,实际上是为了更好地对付藤原家,毕竟你堂堂一个王爷跟一个大臣钩心斗角地过不去,总归不大体面。

顺带一说,日本古代有四大姓氏:橘、藤原、源、平,藤原的祖先是藤原镰足,而橘氏的祖先,正是这位橘诸兄。

改名后的第二年(公元737年),橘诸兄出任右大臣,接着正式开始行动。

他首先提拔了下道真备,任命其为从四位下右卫士督,等于是管皇宫四个大门中的一个,而玄昉自然也没给落下,除了之前推荐他担任僧正之外,还把大内皇家专用的佛道场也交给了他管。

这种摆明了就是拉帮结派想要对抗藤原家的举动,很自然地惹毛了藤原仲麻吕,为了和橘诸兄对抗,他决定联合藤原家的全部力量,与之一较高下。

可惜他做不到,不是能力不够,而是藤原家的人突然都死光了。

就在这一年(公元737年),一场天花降临了平城京,一时间整个京城里头死尸遍地,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无法幸免。

藤原不比等当年生了四个儿子,分别是藤原武智麻吕、藤原房前、藤原宇合和藤原麻吕。

结果这四位都在这场天花中被夺走了性命。

其中藤原武智麻吕是藤原仲麻吕的亲爹。

好好的一个藤原家一下子倒了四根中流砥柱,他藤原仲麻吕就是再能耐这会儿也翻不出跟头来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家里人畜平安的橘诸兄不断地扩张自己的势力。

实在是被逼得不行了,也只能背后搞搞小动作,比如搜集一些八卦新闻出去散播,八卦的对象主要是玄昉,因为这秃驴成天待在太后寝宫不说,出了宫在外面也是整日花天酒地享乐人生,全然没有一副出家人的样子,并且还多次怂恿天皇说要造一尊大佛,让百姓来祭拜,这个建议连下道真备都表示了强烈的反对,理由是过于耗费民脂民膏。

藤原仲麻吕正是利用这些事情,让人天天传流言,打算用最恶毒的言语来将玄昉击倒,或是传到天皇耳朵里头让他自行清理门户。

但这显然不太可能,玄昉本身是个二皮脸,早就修得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胸襟,想用这种坊间传闻来打击他简直就是白日做梦,而对于圣武天皇来讲,玄昉是救母恩人,多吃点多喝点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藤原仲麻吕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只能忍,静静地等到橘诸兄他们自己露出破绽,然后再将其一举拿下。

然而,终究还是有人忍不住的。

话说藤原仲麻吕那得天花死去的叔叔藤原宇合有个儿子叫藤原广嗣,当时在朝中担任治部少辅,本来毫无威胁的一个孩子,不想因为出身藤原家而遭到了橘诸兄的惦记,他和玄昉一起在天皇面前进言,指摘藤原广嗣的种种不是,天皇心一动,便在天平十二年(公元740年)把广嗣那倒霉孩子派到大宰府去任大宰少贰了。

大宰府,是设立在九州北部筑前国(今福冈县)的行政机构,最高长官叫大宰帅,从三位,主要职能是监视朝鲜半岛以及中华大陆的一举一动,以防变化。

大宰少贰是大宰帅的副官之一,品级跟治部少辅相当,但因为这地方太过偏远,所以让他去当大宰少贰等于就是发配边疆了。

再说那藤原广嗣到了九州之后,自然是心怀着千万分的不满,整日里也不干活,天天拿着个酒碟在那喝酒,边上人知道他是藤原家的公子,也不敢管他,只得由着他去。

某天,广嗣又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喝闷酒,一边喝一边发牢骚,嘴里念叨着把橘诸兄玄昉以及下道真备那几个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骂着骂着,突然猛地把酒碟子一摔,用力一拍大腿,怒喝一声:“老子宰了他们!”

手底下人照例当他发酒疯,于是围上去好言相劝,说其实九州也蛮不错的,要啥有啥还离大唐挺近,大人您就别折腾了云云。

广嗣低头不语,琢磨了一会儿后,又是一声大喝:“起兵!”

当时大宰帅跟其他几个高级的大宰官刚好空缺,故而大宰少贰藤原广嗣实际上是统领了整个大宰府,手底下管着万把人,所以当天他就点起了所有人马,浩浩****地往东面杀将过去。

同时提出了口号:清君侧,诛奸臣。

奸臣是谁也说得很清楚,一个是玄昉,一个是下道真备。

玄昉也就罢了,这厮确实欠揍,但下道真备确实很冤枉。长久以来他虽然一直为橘诸兄重用,却从来都不是橘诸兄那一派的,事实上他谁的人都不是,尽管橘诸兄确实不止一次地明示或者暗示过真备,但却全都被他以君子不党为由而拒绝,此时的下道真备完全是一副安居乐业的腔调:主要工作是专心教阿倍内亲王读书,剩下的时间就去皇宫门口走走,看看有没有不法分子,其余的一律不管不问。

但藤原广嗣显然顾不了那么多,既然下道真备是橘诸兄提拔的,那么在广嗣眼里,必然是和橘家一伙的,万丈高楼平地起,弄不掉橘诸兄先弄掉你们哥俩。

消息传到京城,圣武天皇倒也镇静,兵来将挡地派出了名将陆奥按察使兼镇守将军大野东人,封他为大将军,顷刻率兵一万七千征讨藤原广嗣。

双方在板柜镇决战,不到一天,广嗣军便兵败如山倒。

其实早在刚拉开战阵那会儿,大野东人就吼了一嗓子说老子奉诏讨贼,主犯千刀万剐,从犯一律不咎。

喊完之后大宰府的部队就哄地散了一大堆。

这还不算什么,更加悲催的是藤原广嗣兵败后打算坐船逃往新罗,不想刚刚踏上了船,海面上狂风骤起,活生生地把船给吹回了岸边。

广嗣见状,连忙跪了下来,先拜天后拜海,口中称道:“我藤原广嗣乃是大忠臣,如果老天爷您也这么认为的话,那就请平息大风,助我前往新罗吧!”

说完,还把駅铃给丢进了大海。

所谓駅铃,就是古代日本朝廷赐予外放官员的信物,拿着这个可以沿途在各驿站公款吃喝,并接受保护。

只听得“扑通”一声,刹那间,海浪高达数丈。

风,更大了。

这是真事。当年十一月,藤原广嗣被擒获,遭斩首之刑。

广嗣之乱对玄昉触动很大,这家伙一直以为藤原家的人最多也就是聒噪两下过过嘴瘾,没想到居然来真的,这使他终于明白了政坛险恶,于是也不再整日里往太后房间里钻跟太后打小报告了,而是回到了庙宇,安安静静地抄起了佛经。同时每日焚香发愿,不为别的,只求自己下半生能有个安生。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天平十七年(公元745年),藤原仲麻吕上奏圣武天皇,列举玄昉数条罪状,于是大和尚就被剥夺了一切官职财产,然后下放到了九州的一个寺庙里当住持,于第二年(公元746年)病逝在了那里。

其实藤原仲麻吕还想顺手把下道真备一起给赶出京城的,只不过没法下手,因为对方背后有人。

此时的阿倍内亲王已经在天平十年(公元738年)的时候被册立为日本史上唯一的女太子了,下道真备也因管教有方而被任命为东宫学士,就是太子的老师,继续教授女太子功课。在他的悉心**下,当年那位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野姑娘,如今已然变成了知书达理谦谦温和的皇家闺秀。

显然,在这个时候去招惹那位看起来温文儒雅教书先生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

天平十九年(公元747年),下道真备官升从四位下右京大夫,也就是半个京城的市长,不仅如此,天皇还赐其新姓:吉备。

出身地方豪族的书生成为了掌管京城的朝廷大员,并且还获得了天皇赐姓,这在当时的日本是绝无仅有的。

两年后(公元749年),圣武天皇退位,女太子继承大统,称孝谦天皇,改年号天平胜宝。

或许是吉备真备教得太好了的缘故,孝谦天皇确实如名号所说的那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孝顺女儿,当时光明皇后还活着,女皇刚刚即位那会儿,几乎事无巨细都会找妈商量。

于是皇后最喜欢的外甥藤原仲麻吕就如同跌进了米缸里的老鼠,再加上他的那几个得天花而亡的叔叔的孩子们在此时也差不多都长大成人了,所以藤原家终于又迎来了第二春。

同年,仲麻吕升任右大臣,并在光明皇太后的推荐下兼任中卫大将,同时掌握了军政两大权力的他,终于完全压倒了左大臣橘诸兄,并且使得后者再也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现在,总算只剩下吉备真备一人了。

天平胜宝二年(公元750年),在并没有经过天皇点头认可的情况下,藤原仲麻吕突然任命吉备真备为肥前守,也就是肥前国(佐贺县)的地方长官,将其下放边疆。

吉备真备倒也不在乎,接到文书之后就默默地收拾好了行李,然后一声不吭地去九州上任了。

因为他知道在乎了也没用。

巧的是就在这时候,日本开始准备又一次的遣唐使赴唐事宜,于是吉备真备便趁机上奏朝廷,表示自己拥有丰富的在唐生活经验,既可以和大唐沟通各种事情,也能帮助后辈尽快适应那里的生活,所以还请皇上批准,让他参加这次使节团。

孝谦天皇没有任何犹豫就准了这道奏折,而藤原仲麻吕也大力支持,因为在他看来,吉备真备即便在边疆那也终究是个隐患,还不如让他彻底滚出日本,眼不见心不烦。

天平胜宝三年(公元751年),吉备真备第二次出发赴唐,并且他还担任了整个使团的副使,这一次的大使叫藤原清河,是藤原房前的四儿子。

真备此次去大唐有两个原因:第一当然是不想再风餐露宿地这么守边疆了,毕竟那时候的九州还荒凉得很;第二则是想去长安把留在那里的一个好朋友给带回日本,然后组成攻守同盟,一起抵抗正不断扩充着自己势力的藤原仲麻吕。

那个好朋友是谁,下一章再说,只不过事与愿违,他并没有被成功地带回来。

天平胜宝六年(公元754年),吉备真备回到了日本,归国后的第二年(公元755年),唐朝发生了一件大事,也就是“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虽然发生在中国境内,但对日本的影响也不小,主要是担心安禄山史思明他们会在夺取大唐全国后又把矛头指向日本,因此当时有很多日本的官员要求孝谦天皇整备边关防务,以备不测。

吉备真备就是这类人,他甚至还认为新罗也很有可能趁火打劫,所以这回是主动要求去九州守边疆,担任了大宰少贰,之后又升至仅次于大宰帅的大宰府第二高官大宰大贰,掌管了整个九州的防务。

天平宝字元年(公元757年),从养老四年(公元720年)开始修编的《养老令》终于完稿,由孝谦天皇亲手颁布,昭告全国。

从律令的文本内容来看,可以说是《大宝律令》的升级版,该律令仍是参考了隋唐两代的中国律令,再融会贯通,并结合日本国情之后的产物。

尽管如此,这份仿效隋唐律法的《养老令》却是此后一千多年里日本唯一的根本大法,一直用到明治年间才被废除,由此可见大唐对日本的影响之深。

天平宝字二年(公元758年),孝谦天皇宣布退位,由舍人亲王的儿子大炊王继承宝座,史称淳仁天皇。她自己则担任太上女皇,称孝谦上皇,居于幕后摄政。

孝谦天皇让位的原因,一般被普遍接受的说法是:当时她娘光明皇太后得了重病,为了腾出时间来照顾亲妈,于是便不得不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天皇事业。

这是扯淡,要知道她即便不当天皇了也仍在执掌朝政,国家的实际统治者仍是她,每天扑在政务的时间一点也不比从前少,而且就算要照顾光明皇后也不用女皇本人亲自端茶送水,能花多少工夫?

真正的缘由是因为藤原仲麻吕给了压力。

仲麻吕之所以能够权倾天下,完全是得益于姑妈光明皇后。他和孝谦女皇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怎么样,故而在光明皇后病重之后,考虑到万一姑妈这次没挺过去,而自己又不愿意在后台倒了之后也跟着一起倒,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孝谦天皇给弄退位,然后再和新天皇搞好关系,这样一来,不管姑妈死不死,自己都能做一棵政坛常青树了。

这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尽管淳仁天皇是孝谦天皇在位时就立下的皇太子,但很快,他就被藤原仲麻吕给拉拢了过去,两个人打得一片火热。

不过女皇却对这些事情并不怎么在乎,在她看来,以太上女皇的身份摄政非但没什么不好,反而还离自己的偶像更近了一步。

她的偶像是一代女帝武则天。

在孝谦上皇尚且还是阿倍内亲王的时候,她的老师吉备真备上课之余跟她说得最多的,是大唐的事情,在各种大唐故事里,说得最多的,是帝王世家——毕竟学生以后或许要当天皇,总得有针对性地搞教育。

而在那些帝王里,最常被提起的,是武则天。

在那个时候,姑娘就会经常对老师说,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能继承父位,那一定要做一个不输给武则天的千古女帝。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在女皇执政的时代里,国内政务全部参照唐制,就连官名也都改成了唐朝风格(一说藤原仲麻吕主导),不仅如此,她在个人修为方面,也极力靠近武则天,几乎就是日本版的武媚娘。

武则天废太子,她也废太子。圣武天皇临终之前(公元756年)曾留下遗嘱,立新田部亲王的儿子道祖王为皇太子,结果他才死了一年(公元757年),孝谦天皇就把道祖王给废了,给他改了一个很蠢的名字之后,再一顿棍棒,将其活活打死在了牢里。

武则天执政期间大兴告密之风,孝谦天皇也有样学样地猜忌群臣。橘诸兄因为在圣武天皇病重期间于自己家里摆了一桌酒席喝了两杯小酒,便被怀疑有不臣之心,被迫辞去了左大臣一职。

而他的儿子橘奈良麻吕更惨,被藤原仲麻吕告发说要谋反,然后女皇还真的信了,将其和其所谓的党羽全部关押进了大牢,然后或杀或流,涉案人员多达440多人。

武则天好佛,孝谦天皇也好佛。她在位期间,不仅在日本奈良造起了巨大的佛像(奈良大佛),甚至还请了一位大唐的得道高僧来给自己授戒。

那个得道高僧就是著名的鉴真和尚。

武则天据说有四大男宠,孝谦天皇……也有,不过就一个,叫弓削道镜,是个和尚。

这个道镜说起来跟吉备真备倒也有些渊源,他是玄昉的师兄弟,哥俩都是出身日本一代高僧义渊和尚的门下。

要说两人还真是一对师兄弟,不光各自最大的技能都是忽悠,就连发家史都如出一辙。

且说天平宝字五年(公元761年)的时候,孝谦上皇生了重病,然后也不知道是谁,把正在学梵语的道镜给推荐进宫,说是能看病,结果他这一进去,女皇的病倒真是治愈了,可道镜也没出来,两人就这么好上了。

其实这也正常,一辈子单身没结过婚的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这完全是天公地道,谁都没资格多说什么。

道镜因此就成了上皇身边的大红人,地位也雨后春笋节节高,当年(公元761年)就被封为少僧都。

古代的日本和尚从高到低分十个等级,最高的是大僧正,少僧都排在第六,玄昉当年能当僧正不光因为他治好了太后的病,更因为此人留唐十七年,带回五千卷经书,而现在这道镜几乎无尺寸之功初出茅庐都能混上个少僧都,除了潜规则上位还是潜规则上位。

而且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弓削家的其余闲杂人等也因此而各自升官,大富大贵了起来。

道镜的升官以及仗着孝谦上皇的宠爱逐渐开始干涉朝政的行为,很快就引起了藤原仲麻吕的不满,他数次上奏,希望上皇不要再和那和尚鬼混在一起了,但所有的奏章都如肉包子打狗,一去再也没了音信。

不得已,仲麻吕只能让淳仁天皇亲自出面,要求上皇自重守礼,顺便再把道镜赶出京城。

上皇当然不愿意,反而还把淳仁天皇给骂了一顿。

一国之君被这么一骂,面子上自然挂不住,于是便在藤原仲麻吕等一干藤原派的支持下,接二连三地和女皇关于道镜一事展开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结局就是,本来就已经出现关系裂缝的两人,现在终于彻底撕破脸,开始大鸣大放地对立了起来。

藤原仲麻吕要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话说自从橘诸兄辞职,他儿子橘奈良麻吕因涉嫌造反而被搞死之后,仲麻吕在朝中再也没了敌手。可以说,在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下,藤原家的势力遍布了整个平城京,几乎就要达到一统庙堂的境界了。

当时的朝政虽然大体上还是被孝谦上皇掌控着,但实际上底下的群臣没几个喜欢这位女皇,严格说来大家都讨厌她,但又怕她,自己不敢出头又天天盼着有个英雄来力挽狂澜。故而藤原仲麻吕认为,只要自己和淳仁天皇君臣齐心然后振臂一呼,那必然响应者群起,然后孝谦上皇也一定会土崩瓦解,沦为手下败将。

女皇其实也很明白眼下的局势,她也知道朝中大臣几乎都愿意听藤原仲麻吕的,不光是因为自己多年来对他们的严控,更因为自己是个没有孩子的女人。

这个道理很简单,君王无后等于根基不稳,在这种时节,又有几个臣子愿意跟着一个风雨飘摇的皇帝?

至少有一个。

天平宝字八年(公元764年),大宰大贰吉备真备奉诏回京,出任造东大寺长官。

东大寺是日本最著名的寺庙之一,之前提过的奈良大佛就在该寺之内,造东大寺长官,就是建造东大寺的一切事务总管。

这是一个掩人耳目的闲职,毕竟不用他亲自去搬木头看图纸,吉备真备这次回来的真正目的,是来对付藤原仲麻吕的。

仲麻吕感到自己压力很大。

太上女皇自不必说,心狠手辣无坚不摧,那道镜虽说是靠潜规则出人头地的,可毕竟是玄昉的师弟,并非泛泛之辈,本来单靠这对“神雕侠侣”,就已经能基本压制住藤原仲麻吕和淳仁天皇以及他们背后的文武百官了,现在再加上一个一手把女皇**出来的万事通吉备真备,仲麻吕的胜算还剩多少?

人的压力一大就容易焦虑,一焦虑就容易走错路。

当年九月,在尚未出现任何败象的情况下,藤原仲麻吕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句千古名言,接着突然集结了六百人,宣布兵变。

从者有淳仁天皇的两个兄弟船亲王和池田亲王,而天皇本人因为蹲在深宫大内出不来,只能表以精神上的支持。

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一招,别说吉备真备了,就连仲麻吕的心腹们都没想到。大家日子过得好好的冷不防呼啦啦一下子就都跟着成反贼了,很多人一下子心理上就没能承受住。

九月五日,藤原家家臣大津大浦因不想参与这种会让自己遗臭万年的行动,于是便跑去皇宫,告发了自己的主人。

十一日,孝谦上皇派兵围住了淳仁天皇所在的中宫院,将其软禁在内,并没收象征皇权的玉玺。

藤原仲麻吕闻讯后,也派人全京城地串联,希望那些昔日里紧跟自己步伐的权贵大臣们这一次能和自己共进退。

但却从者寥寥,或者说没有从者。

这是出乎仲麻吕意料之外但却在情理之中的一件事,毕竟不管什么世道,比起雪中送炭来,大家更喜欢锦上添花。

不得已,仲麻吕只能率部逃出了京城,以图在外围决胜负。

女皇则下诏任命吉备真备为从三位中卫大将,全权统御全国人马,追剿藤原家反贼。

这个任命让当时的日本军政两界都很看不懂,因为即便藤原仲麻吕再怎么彪悍,国内仍不乏可以与其一战的大将。退一万步说,就算国内无人了,也犯不着把吉备真备给请出来,要知道老爷子当年都已经七十岁了,在那时候的日本,这种年纪能走路不用拐杖就算不容易了,更何况千军万马地白进红出呢。

但唯有孝谦上皇知道,自己的任命没有错。

吉备真备到位之后,先召集了部将开军事会议。会上,他问手下,你们怎么看?

部将纷纷表示,藤原仲麻吕带着小部分人马连夜逃出京城,说明他势单力薄心里发慌,我们应该果断集合人马,全线追击。

“首先,藤原仲麻吕出京,固然是失道寡助,但却并非害怕。”吉备真备摇了摇头,“其次,如果我们整兵一处倾巢出动追着他们打的话,赢是肯定没问题,但伤亡会很大。”

将领们不屑一顾地表示,打仗就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打什么仗?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老爷子长叹一声,“虽然此战不可避免,但还是要尽可能地减少伤亡。”

说完,他开始排兵布阵:

“日下部子麻吕,你去把势多桥给烧了,然后带兵在那里守着,仲麻吕要是来了就将其击退,但不用深追。

“佐伯伊多智,你用最快的速度带兵赶往越前(今福井县),把越前守砍了之后再南下爱发关,一定要守住那里。

“你们切记,如果碰到乱军,只要把他们打退,千万不要去追,各自守好自己的地盘就行。老夫会亲率主力人马从琵琶湖东侧绕至三尾,然后在那里和藤原仲麻吕决战。”

势多桥就是日本三大名桥之一的濑田唐桥,位于今天的滋贺县内,琵琶湖东南端,相传建造于垂仁天皇之子景行天皇治世时期,是连接京都东部与南近江国(滋贺县)以及美浓(岐阜县)等地的重要通道。

爱发关,也位于现在的滋贺县,在琵琶湖东北,是古时候近江国与越前国之间的重要关隘。

三尾,即如今的滋贺县高岛郡,就地理位置上来看,它在琵琶湖中段靠西。

诚然,三个地方都是战略要地,但诸将领们仍是不明白,这和打藤原仲麻吕有什么关系,天下关隘要道多了去了,难道仲麻吕偏偏得走一南一北的势多桥和爱发关,最后再回到三尾来决战吗?

但吉备真备却是一脸的不容置疑,表示兵贵神速你们赶快各就各位,真要出什么问题老夫在上皇那里担责任就是。

这边大伙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出发了,那边的藤原仲麻吕带着那六百人马先是一路逃到平城京正北的宇治,也就是今日京都境内,接着,果然是一路向东,来到了琵琶湖南的势多桥,想要过桥去南近江但却发现桥已经被烧毁,正在犹豫中,只听得喊杀声震天,日下部子麻吕率领伏军杀出,双方大打出手,但仲麻吕并不敢恋战,调头从琵琶湖西岸北上,准备去越前。

但是在爱发关被佐伯伊多智给拦住了,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了越前守惠美辛加之的人头。

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不得已,仲麻吕只得原路返回再度南下,在经过三尾的时候,他碰到了吉备真备的主力部队。

“我已经等候多时了。”真备说道。

这是真话,三尾是从近江走琵琶湖西畔去越前国的必经地点,所以早在藤原仲麻吕败退势多桥后北上去爱发关时就有经过那里,而那时候吉备真备其实已经到了,但却按兵不动,坐视藤原军离开,因为他知道他们肯定还会再回来。

当时吉备真备的部队总共有三千多人,并且士气高涨还以逸待劳,而另一边的藤原军这会儿已经被杀得只剩下三四百人,同时不仅军容不整,还疲惫不堪。

所以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决战。

藤原仲麻吕大败。

兵败之后,他跳上了一条小船,沿着琵琶湖一路游**,此时他身边只剩下了三四个人,其中还包括了他老婆,所以想接着打是肯定没希望了,几个人只能商量着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再说,留了这条性命之后再作打算。

正在船上说着事呢,只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大喝:“船上的可是叛贼恵美押胜?”

恵美押胜是藤原仲麻吕在天平胜宝年间给自己改的名字,意为“施美丽和恩惠于百姓,将一切政敌镇压(押)后取胜”,因为太过拗口以及太非主流等原因,才在文中一直没用。

再说那仲麻吕听得有人喊,连忙循声望去,看到了一艘正朝着自己开来的大船,船上站满了士兵。

他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于是连忙摆手否认,说我就是个路过的而已。

“叛贼还敢否认,早认出你来了!”一个士兵跳上了仲麻吕他们的船,拔出腰间砍刀,照着他的脖子就砍了下去。

仲麻吕那一年五十八岁。

那个士兵的名叫石村石楯,原先真的就是个跑龙套的大头兵,结果却因为这一刀,他的人生轨迹彻底被改变了……

著名的藤原仲麻吕之乱就此被画上了一个句号,同时被终结的,还有另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的攻打新罗计划。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朝国力大幅度衰退,对周边国家的掌控力度也大为减弱,故而藤原仲麻吕认为,这是日本扩张势力的最佳时机,当然,本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基本原则,直接去惹大唐他是铁定不敢的,只能把目光对准了新罗。

原本作战计划都已经定下来了,没想到还没动手自己就被干掉了。

有人说白村江之后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日本再也没敢打过半岛的主意,这显然是夸大了白村江的影响,同时也是极为错误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日本从来就没放弃过对朝鲜半岛的野心,只不过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而在白村江之后的近千年里没机会动手罢了。

话再说回吉备真备那边,虽然打了胜仗大伙都很高兴,但诸将领们的心里却都一直堵得慌,因为他们怎么都不明白,这一场胜利到底是怎么来的。

庆功会上,有人实在是忍不住了,问吉备真备,说大人您怎么知道那藤原仲麻吕会去那几个地方?难道您还会算卦不成?

老爷子很淡然地笑了笑:“藤原仲麻吕是近江国兵事使(公元764年封的),所以出了事肯定会想往那跑,既然要去近江,则必然要过势多桥,所以肯定要派兵守住那里。”

大伙点头称是。

“势多桥被烧,近江国去不了,那么仲麻吕必然会去越前。”吉备真备依然很淡定,“因为越前国守护惠美辛加之是他的儿子,然而因为事发突然,所以京城的事情当时也未必会那么快传到越前,于是我才让佐伯伊多智抢先一步去那里,先下手杀掉辛加之,再扼守爱发关,不让仲麻吕北上。至于三尾,那是他的必经之路,在那里决战,最适合不过了。”

说完,老头还悠悠地背了两句书:“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些久经沙场的战将们,顿时油然而生一股崇拜之情。

其实吉备真备还有一个名号,叫日本兵法之祖。当年在他带回日本的那个百宝箱里,还放着《六韬三略》《孙子兵法》等用兵教材,而真备自己也根据中国兵法的精髓外加自己多年读书用兵的经验写就了一本适合日本人看的兵书,叫《虎之卷》。

传说中这本书的真正传人只有两个,一个叫源义经,另一个叫武田信玄。

藤原仲麻吕死后,淳仁天皇也自然难逃悲催的命运,不但被从天皇宝座上赶了下来,还被流放到了淡路岛(兵库县内),凄凉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天皇没了,那就得再立一个,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天平神护二年(公元766年),孝谦天皇再度出山称帝,史称称德天皇。

同年,吉备真备被任命为右大臣,和左大臣藤原永手一起共同辅佐天皇处理朝政。

藤原永手是藤原房前之子,藤原清河的亲兄弟。

神护景云四年(公元770年),称德天皇病倒了,然后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女皇的临终应该说是相当令人伤感的,因为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包括那个曾对她山盟海誓的道镜,在得知她无法起身后便不再在宫中露面了,连一次探病都不曾来过。

这是一个一辈子都不曾出嫁,也不曾有过自己孩子的女人,虽然她贵为天皇,却仍然是一个孤独的人。

在生命的最终,留在榻榻米旁陪着的,只有一个人,她叫吉备由利,是吉备真备的妹妹。

藤原仲麻吕之乱后,由利便作为宫廷女官开始侍奉称德天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唯一拥有女皇寝宫自由出入权的,不是道镜,而是她。

这代表了什么,不好说。

所谓历史,其实就是挖掘真相,所谓真相,关键在于证据。

有了证据,无论你多不愿意相信,但那终归是事实的真相;没有证据,无论你多么想去相信,但它依然只能算是虚构。

然而我们仍然愿意去相信,在很多年前,有一位公主,爱上了她的家庭教师,她用从他那里所学到的一切治理着自己的国家,而他即便被政敌赶出京城甚至赶出祖国,却依然承诺一定会用一生来守护她和她的国家,当巨大的危机真正降临时,一生信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他毅然决然地统御千军万马,拿起手中的利剑,挡在了那个自己当年曾经恍惚爱过却又最终无法相爱的女人身前,纵然年过古稀垂垂老矣,却仍义无反顾在所不惜。

当年八月四日,称德天皇驾崩,享年五十二岁。

九月,道镜被吉备真备等人赶出京城,两年后(公元772年)死在了下野国(今枥木县),之后,他留在京城的全部亲属都遭到了逮捕,然后被流放至土佐(今高知县)。

同月,右大臣吉备真备和左大臣藤原永手立天智天皇之孙白璧王为天皇,史称光仁天皇。

新天皇登基后,真备以年老体弱为由递交了辞呈,光仁天皇虽然准奏,但还是让他兼任中卫大将一职,同时保留右大臣身份。

宝龟六年(公元775年),已经是正二位右大臣的吉备真备病逝,享年八十岁。

这是一个堪称完美的人,因为在那个时代的日本他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但这并不代表吉备真备的人生毫无缺憾,至少他从第一次遣唐留学到八十高龄去世,整整努力了近六十年,却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在这六十年里,日本更加拼命地去学习唐朝的一切,几乎已经达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可日本依然是那个贫穷、混乱的日本,即便吉备真备耗尽一生精力去打造但也和六十年前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

明明已经从大唐那里学来了无数东西,无论是行政律法还是生产工艺,几乎完完全全就是大唐的复制品,可为什么仍然不能变成像大唐那样的强国?

这是包括吉备真备在内,当时无数日本官僚和政治家们所一直在扪心自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