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南齐皇帝萧宝卷从在东宫为太子时起,就不好学习,嬉戏无度,性格内向,很少说话。即位之后,不与朝士来往,只亲信宦官及左右带刀卫士。
当时,扬州刺史、始安王萧遥光,尚书令徐孝嗣,右仆射江祏,右将军萧坦之,侍中江祀,卫尉刘暄轮流在宫中值班,各自按自己的意思颁发诏书。雍州刺史萧衍听闻,对堂舅、录事参军、范阳人张弘策说:“一国三公尚且不堪,何况六贵同朝,势必相互图谋,乱事就要起了。避祸图福,没有比得上我们雍州的,但我的弟弟们在京城,恐怕受到波及,我当再与益州(萧衍的哥哥萧懿时任益州刺史)图谋。”于是秘密与张弘策积极备战,其他人都没有参与预谋。萧衍招聚骁勇数以万计,又多伐木材竹竿,沉之于檀溪水底,积蓄的茅草,堆积如山,都放在那里,也不使用。中兵参军、东平人吕僧珍察觉他们的意图,也私底下积存船桨数百条。
之前,吕僧珍为羽林监,徐孝嗣打算请他入府为幕僚,吕僧珍知道徐孝嗣不能长久,坚决要求跟从萧衍。这时,萧衍的哥哥萧懿免去益州刺史职务回来,仍担任行郢州事,萧衍派张弘策对萧懿说:“如今六贵比肩,各自颁发各自的诏书,争权夺利,怒目相视,早晚要相互屠灭。主上自东宫时期以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他的左右亲信,轻率且残忍暴虐,他们岂肯委政于诸公,虚坐君位?猜嫌忌恨积累的时间久了,必定大行诛戮。始安王萧遥光想要扮演晋朝赵王司马伦的角色,形迹已经很明显,但是他气量狭窄,只是给自己招祸,给他人搭台阶罢了。萧坦之盛气凌人,徐孝嗣则完全听别人摆布,江祏没有决断,刘暄愚昧懦弱。一朝祸发,朝廷内外,就土崩瓦解,我们兄弟幸而镇守外藩,应该为自己考虑,趁现在事变还未发生,召集全部弟弟们,不要到时候走投无路!郢州控带荆、湘,雍州士马精强,如果国家稳定,就竭诚为国效力,如果世道乱了,也足以匡济朝廷。与时进退,这才是万全之策。如果不早做准备,后悔莫及。”
张弘策又对萧懿说:“以萧家兄弟之英武,天下无敌,据有郢、雍二州,为百姓请命,废昏立明,易如反掌,这是齐桓公、晋文公的事业。不要被竖子所欺,死了还被人取笑。萧衍已经想得很明白,希望您仔细考虑!”萧懿不听。萧衍于是迎接他的弟弟、骠骑外兵参军萧伟及西中郎外兵参军萧憺到襄阳。
当初,高宗萧鸾虽然任命了几位顾命大臣,但腹心之事仍委托给江祏兄弟(江氏兄弟是萧鸾生母江氏的侄儿)。二江在殿内轮流值班,皇帝萧宝卷的一举一动,都要向他们报告。皇帝稍微想要自己拿主意办事,徐孝嗣不敢反对,萧坦之有时同意,有时不同意,而江祏则态度坚决,说不行,就是不行,皇帝深为忿恨。皇帝左右、会稽人茹法珍,吴兴人梅虫儿等,为皇帝所委任,江祏经常打压他们,茹法珍等切齿痛恨。徐孝嗣对江祏说:“主上稍有不同意见,你怎么能一概反对?”江祏说:“我只是遵照先帝嘱托办事,没有什么需要忧虑的。”
皇帝萧宝卷的种种失德恶行,逐渐彰显,江祏提议废黜皇帝,立江夏王萧宝玄。刘暄在萧宝玄任郢州刺史时,担任郢州行事,执事过于苛刻。有人献马,萧宝玄想要去观看,刘暄说:“一匹马有什么好看的?”萧宝玄的王妃要厨房煮鸡杂碎,帐下向刘暄请示,刘暄说:“早上刚煮了鹅,不必再这么麻烦。”萧宝玄气愤地说:“舅父也没有舅父的亲情。”刘暄由此忌惮萧宝玄,不同意江祏的意见,想要立建安王萧宝寅。江祏密谋于始安王萧遥光,萧遥光自以为年长,想要自己取而代之,试探江祏意见。江祏的弟弟江祀也认为少主难保,劝江祏立萧遥光。江祏疑惑不定,又去问萧坦之意见。当时萧坦之正在为母亲守丧,被起复为领军将军,对江祏说:“明帝(萧鸾)入继大统,已经不符合继承顺序,天下至今不服。如果又来一遍,恐怕四方土崩瓦解,我不敢再说什么。”于是回家,继续守丧。
江祏、江祀秘密对吏部郎谢朓说:“江夏王萧宝玄年少,万一不能承担大业,岂可再行废立?始安王萧遥光年长,如果继承帝位,将不辜负人民的期望。我这样提议,不是为了图自己富贵,而是为国家求长治久安而已。”萧遥光又派亲信、丹阳丞、南阳人刘沨秘密向谢朓致意,想要拉他入伙,为自己的党羽,谢朓不答话。不久,萧遥光任命谢朓为兼知卫尉事,谢朓惧怕(不想被拉上贼船),即刻将江祏的阴谋告诉太子右卫率左兴盛,左兴盛不敢举发。谢朓又对刘暄说:“始安王一旦南面为帝,则刘沨、刘晏就会居于你今天的官位,而你就成了反复小人。”刘晏,是萧遥光的城局参军。刘暄假装大吃一惊,飞驰向萧遥光及江祏报告。萧遥光想将谢朓外放为东阳郡太守,谢朓一向轻视江祏,江祏坚持要求除掉他。萧遥光于是逮捕谢朓,交付廷尉,与徐孝嗣、江祏、刘暄等联名启奏说:“谢朓煽动内外,狂妄地指斥陛下,妄议宫禁之事,离间近亲贤才,轻议朝廷宰相。”谢朓于是死在狱中。
刘暄认为萧遥光如果被立为皇帝,自己就失去了皇舅的尊位,不肯与江祏同谋。江祏因而迟疑长久,不能决断。萧遥光大怒,派左右黄昙庆在青溪桥刺杀刘暄。黄昙庆看见刘暄部伍多,不敢发动。刘暄察觉,于是告发江祏的阴谋,皇帝下令,逮捕江祏兄弟。当时江祀在内殿值班,怀疑情况有异,送信报告江祏说:“刘暄好像有异谋。如今怎么办?”江祏说:“正当以静制动。”过了一会儿,有诏书召江祏,江祏入宫,停留在中书省。
当初,袁文旷因为斩王敬则有功,应当封爵,江祏坚持不给。皇帝派袁文旷去对付江祏,袁文旷以刀环猛砸江祏的心窝说:“你还能夺走我的封爵不?”江祏连同他的弟弟江祀一起被杀。刘暄听闻江祏等死,睡梦中突然大惊,冲出户外,问左右:“逮捕我的人来了没有?”过了很久,平静下来,还坐,大放悲声,说:“不是怀念江家兄弟,是为我自己感到悲痛啊!”
【华杉讲透】
不要追求高风险的最大化利益
《中庸》:“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
予,就是我。罟,渔网;擭,有机关的捕兽笼;陷阱,抓野兽的。
人人都说:“我知道!”但你把他往那坑里带,他也不知道避。张居正讲解说:如今的人,与他论利害,个个都说我知道。既然知道,看见祸事就在眼前,该能躲避了吧?但他却见利而不见害,知安而不知危,被人驱逐在祸败之地,就像禽兽落在陷阱里一样,恬然不知道避去,这怎么算知道呢?
上面这些参与权力争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做自己的掘墓人,只见其利,不见其害。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四个不知道——
(1)做之前,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2)做之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3)做之后,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4)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他们每个人都想要利益最大化,得到一个最好的安排,却不知道在这主少国疑之时,最好的安排就是能保命,走错一步就得死!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不是我们的主观努力所能决定的,我们只能放弃大部分欲望,全力保一个最不坏的目标,而不能追求最好。因为追求最好的风险太大,与所得完全不对等。要追求利益最小化,也就是活命就行;不能追求利益最大化。
皇帝自从杀了江祏,更加无所忌惮,恣意妄为,日夜与左右于后堂击鼓喊叫,骑马作乐。经常到凌晨才就寝,下午起床。群臣节日或初一朝见,午后进宫,有时皇帝还是不出来,到了傍晚才遣退。各部送上去的公文奏章,过了一个月甚至几十天才批复,甚至丢失,找不到了。宦官将宫中鱼肉包裹带回家,所用的纸全是各部的奏章案卷。皇帝常练习骑马,兴致极高,回头对左右说:“江祏常禁止我乘马,这小子如果还在,我岂能得此?”然后又问:“江祏的亲戚剩下的还有谁?”左右回答说:“还有江祥,发配在冶炼场。”皇帝于是就在马上下诏,赐江祥死。
始安王萧遥光一向有异志,与弟弟、荆州刺史萧遥欣密谋举兵占据东府,然后由萧遥欣自江陵引兵急下,已经确定起事日期,但萧遥欣却病逝了。
江祏被诛,皇帝召萧遥光入殿,告诉他江祏的罪状,萧遥光恐惧,回到中书省,装疯号哭,于是称病,不再上朝。
之前,萧遥光的弟弟、豫州刺史萧遥昌去世,他的部曲都归了萧遥光。等到萧遥欣的灵柩从江陵运回京师,停在东府前秦淮河上,荆州武士送丧的很多。皇帝既诛杀二江,担心萧遥光不能自安,打算擢升他为司徒,然后准许他回家养病;召他进宫,准备当面告诉他这个决定。萧遥光害怕被杀,于是决定行动。
八月十二日午后,萧遥光收拢荆州及豫州二州部曲于东府东门,召刘沨、刘晏等密谋举兵,以讨刘暄为名。
当夜,萧遥光派数百人攻破东冶(东郊冶炼场),放出囚徒,到尚方拿取武器。又召骁骑将军垣历生,垣历生马上跟着信差赶到。萧坦之的家在东府城东,萧遥光派人去抓他,萧坦之光着膀子翻墙逃走,奔向皇宫报告,路上遇见巡逻队长颜端,逮捕萧坦之。萧坦之告诉他萧遥光造反,颜端不信,自己前往查问,才知道是真的,于是把马给萧坦之,一起进宫。
萧遥光又突袭尚书左仆射沈文季住宅,想要劫持他为都督,不巧沈文季已经进宫城去了。垣历生建议萧遥光派他率兵乘夜攻打宫城,纵火焚烧城门,说:“您只须坐着轿子跟在后面,攻克宫城,易如反掌!”萧遥光狐疑不敢出兵。
天色将明,萧遥光身穿军服,出大厅处理事务,下令备战,又登上城墙,颁行赏赐。垣历生又劝他出军,萧遥光不肯,期望宫城里自己生变。等到日出,朝廷军反而逐渐过来了。
宫城中刚开始收到变乱消息时,众情惶惑。拂晓时分,有诏召徐孝嗣,徐孝嗣入宫,人心才稍微安定下来。左将军沈约闻变,飞驰入西掖门。有人劝他穿军服,沈约说:“宫中正扰攘不安,如果看见我穿军服,说不定还以为我跟萧遥光一伙!”于是穿红袍入宫。
八月十三日,皇帝下诏,赦免建康罪犯(瓦解萧遥光的政变官兵),全国戒严。徐孝嗣以下屯卫宫城,萧坦之率朝廷军讨伐萧遥光。徐孝嗣内自疑惧,与沈文季一起,身穿军服,共坐于南掖门上,想要和他讨论世事,交换看法。沈文季则总是把话题引开,始终没有谈成。萧坦之屯驻在湘宫寺,左兴盛屯驻东篱门,镇军司马曹虎屯驻青溪大桥。朝廷众军将东府城包围,三面纵火烧司徒府。萧遥光派垣历生从西门出战,朝廷军屡败,杀军主桑天爱。
萧遥光起兵时,问咨议参军萧畅,萧畅严正拒绝。八月十五日,萧畅与抚军长史沈昭略秘密从南门逃出,前往皇宫投诚,政变军人心大为沮丧。
萧畅,是萧衍的弟弟;沈昭略,是沈文季哥哥的儿子。
八月十六日,垣历生从南门出战,乘机放下武器,投降曹虎,曹虎下令将他斩首。萧遥光大怒,从**跳起来,下令杀垣历生的儿子。当天傍晚,朝廷军以火箭烧东北角楼。到了夜里,东府城崩溃,萧遥光回到小书房帐中,身穿便服独坐,秉烛自照,令人反锁房门,每道门都重重加锁,左右全部翻墙逃走。朝廷军军主刘国宝等先入,萧遥光听见外面兵到了,熄灭蜡烛,匍匐在床下。士兵们闯进书房,于暗中将萧遥光拉出,斩首。
朝廷军进入东府城,将室屋全部烧光。刘沨跑回家,为人所杀。荆州将领潘绍听闻萧遥光作乱,准备响应。西中郎司马夏侯详召潘绍议事,将他斩首,州府于是安定下来。
八月二十六日,皇帝任命徐孝嗣为司空;加授沈文季为镇军将军,侍中、仆射如故;萧坦之为尚书右仆射、丹阳尹,右将军如故;刘暄为领军将军;曹虎为散骑常侍、右卫将军。以上都是酬报他们平定萧遥光之乱的功劳。
【华杉讲透】
干大事要有逻辑和常识
史书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总有萧遥光这样的人,要干大事,却完全没有逻辑,也没有常识。逻辑是什么呢?要发动政变,推翻皇帝,是顶着灭九族的风险,没有任何“求稳”可言,必须大胆,大胆,再大胆;迅速,迅速,再迅速。萧遥光却犹犹豫豫,还“狐疑不敢出兵”,都已经当上政变首领了,还有什么好狐疑的呢?如果狐疑,也应该狐疑出兵,而不是狐疑不敢出兵。
再讲讲常识。兵变一起,局势混乱,大家只知道是萧遥光反了,但是不知道谁跟他一伙,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站队。所以在这个时候,萧遥光把局势弄得越乱越好,搞得好像朝中大臣,还有宦官,个个都是自己的同伙一样,但萧遥光却自己先静下来,说是等宫中自己生变。他一静止不动,局势马上就清晰了,造反的只有他,那么宫中就不会生变,大家都进宫保护皇帝去了。
兵法上讲处理惊营的原则,与此相似。夜里军营中混进了敌人间谍,或者根本没有敌人进来,只是士兵们自己惊乱了。黑夜里看不清谁是谁,惊慌之中都要保护自己,很容易莫名其妙自相残杀。这时候,主将就下令全部不许动,点起火把列队立正!那还在乱窜的就是敌人了,由岗楼上的人放箭射击。没有人乱窜,那就是根本没有敌情,大家继续睡觉。
萧遥光呢,他是自己先立正!大家向他射箭就可以了。
18 北魏南徐州刺史沈陵投降南齐。沈陵,是沈文季的族侄。当时北魏徐州刺史、京兆王元愉年纪还轻,州府军政事务都由长史卢渊决定。卢渊知道沈陵要叛变,下令各城秘密防备,并屡次向朝廷汇报,朝廷不听。沈陵于是杀死将佐,率领宿预(南徐州州府)的部众投奔南齐,北魏淮河沿岸各军事据点因为早有防备,得以保全。沈陵在边疆多年,暗中结交边州豪杰。沈陵既叛,郡县多捕送沈陵一党,卢渊安抚赦免他们全员,只归罪于沈陵一人,人心于是安定下来。
19 闰八月三日,南齐立江陵公萧宝览为始安王,继承靖王的香火(靖王萧凤,是萧鸾的弟弟,萧遥光的父亲。萧遥光被杀,靖王绝后)。
20 南齐任命沈陵为北徐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