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乡公上(1 / 1)

正元元年(公元254年)

1 春,二月,杀中书令李丰。

当初,李丰十七八岁时就已经有清高的名声,海内一致称赞。他的父亲、太仆李恢却不以为然,下令他闭门自修,不许结交宾客。曹爽专政时期,司马懿称病在家,李丰时任尚书仆射,在两人之间,都保持距离,所以没有与曹爽同被诛杀。李丰的儿子李韬,娶了魏明帝的女儿齐长公主。司马师秉政,任命李丰为中书令。但是,太常夏侯玄有很高的威望,因为是曹爽的亲戚,不能掌实权,郁郁寡欢。张缉是皇后的父亲,闲居在家,也不得志。李丰和他们二人都是好友。司马师虽然擢升任用李丰,李丰内心却向着夏侯玄。李丰在中书工作两年,皇帝数次召见他谈话,不知道他们谈什么。司马师知道是在讲自己,请李丰相见,责问他,李丰不据实相告,司马师大怒,以刀柄捶杀李丰,将尸体送给廷尉,于是逮捕李丰的儿子李韬以及夏侯玄、张缉等,全部关进廷尉监狱。钟毓负责办案,说:“李丰与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密谋说:‘拜贵人那一天,诸营士兵都屯驻在宫门,陛下驾临前殿之时,胁持陛下,再率领众官兵士,就地诛杀大将军。陛下如果拒绝支持,就劫持皇上,把他拉开。’又说:‘密谋以夏侯玄为大将军,张缉为车骑将军,他们都知道这个计划。’”

二月二十二日,诛杀李韬、夏侯玄、张缉、苏铄、乐敦、刘贤,都夷灭三族。

当初,夏侯霸逃亡入蜀,邀夏侯玄同去,夏侯玄不从。后来,司马懿薨逝,中领军、高阳人许允对夏侯玄说:“不用担心了!”夏侯玄叹息说:“士宗(许允字士宗),你这么不晓事吗!司马懿如在,还能把我们当朋友同僚家的晚辈看待,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对我们就没那么包容了。”等到这次下狱,夏侯玄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钟毓亲自审问,夏侯玄正色对钟毓说:“我有什么罪!你身为九卿,却为丞相府做一个令史的工作,跑来审问我!你要什么口供,你自己写就是!”钟毓知道夏侯玄是名士,气节清高,不可屈服,而案子又必须结案,于是连夜写作口供,都和指控的案情相符,流着泪给夏侯玄看,夏侯玄看了,点头而已,一直到走向东市刑场,面不改色,举动自若。

李丰的弟弟李翼,为兖州刺史,司马师派使者去逮捕他。李翼的妻子荀氏对李翼说:“中书事发,可以趁诏书未到,逃到吴国去,何必在此坐着等死!你的左右,可以同生共死的有谁?”李翼想了半天,没有说话,妻子说:“你做这么大一个州的刺史,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和自己同生共死的人,要跑也跑不掉!”李翼说:“两个儿子还小,我不走,就只是连坐死我一个罢了,可以保全两个儿子。”于是坐等逮捕,被杀。

【华杉讲透】

李翼不走的原因,他是因哥哥犯罪而连坐,按法律,只连坐他一人。如果他叛逃,又没能跑掉,那妻子儿女全家都要被杀了。

李翼妻子充满智慧,说他当那么大的官,都找不到可以和自己同生共死的人,没人帮忙,要跑也跑不掉。这是李翼做人做官的双重失败了。做那么大官,好歹总有几个死心塌地的身边人,而品德修养高的,不认识的人都愿意有机会为他赴汤蹈火,逃亡路上随便走进一户人家,报出真名,人家都不会举报你,还协助你逃亡。要别人对你有这样的感情,总是因为你对别人也有这样的感情,你一直为大家付出,才能让大家都觉得值得为你付出,心甘情愿为你冒杀头的危险。

当初,李恢与尚书仆射杜畿以及东安太守郭智友善,郭智的儿子郭冲,有学问修养,但是相貌平平,州里的人并不称道他。郭冲曾经和李丰一起去见杜畿,两人退下后,杜畿叹息说:“李恢没有儿子了,不但没有儿子,连家也没有了。郭智死而不亡,因为他的儿子足以继承他的家业。”时人都认为杜畿没判断,等到李丰被杀,郭冲为代郡太守,正是继承了他父亲的事业。

正始年间,夏侯玄、何晏、邓飏都有盛名,想结交尚书郎傅嘏,傅嘏不接受。傅嘏的友人荀粲觉得奇怪,问他缘故,傅嘏说:“太初(夏侯玄字太初)的志向超过了他的能力,唯一的本事就是制造虚名,而并无实才。何平叔(何晏)谈起来全是远见,实际上只看眼前,喜欢跟人辩论,但是并无追求真理的诚意,这正是所谓‘利口覆邦国’的人(出自《论语》,子曰:恶利口之覆邦家者,痛恨利口巧言倾覆国家的人)。邓玄茂(邓飏)做事,有始无终,既要名,又要利,却没有一个原则节制,喜欢跟自己同声同气的,排斥跟自己意见不同的。话很多,又好妒忌,谁比他好,他就妒忌谁。话多,是非就多;妒忌,就没有朋友。我看这三个人,都将败家,我离他们远一点,都担心还不够远,被他们闯的祸连累,更何况去亲近他们呢!”

傅嘏和李丰关系也不好,对同僚说:“李丰对人,都是虚情假意,又性格多疑,欣赏自己的小聪明,醉心于权力利益,如果他负责枢机工作,必死无疑!”

【华杉讲透】

傅嘏这段评论,入木三分,可谓镜鉴,当反复仔细体察。抄录原文如下:太初志大其量,能合虚声而无实才。何平叔言远而情近,好辩而无诚,所谓利口覆邦国之人也。邓玄茂有为而无终,外要名利,内无关钥,贵同恶异,多言而妒前,多言多衅,妒前无亲……丰饰伪而多疑,矜小智而昧于权利。

这一段呢,是辨别假名士与真名士的关键。什么是假名士呢?假名士的全部本事,就是成为名士,除此以外没有了,就是傅嘏说夏侯玄的话:“能合虚声而无实才。”他在监狱里的从容就义,也是名传千古啊,但是,他没有实际才能。

假名士为什么又能有那么多拥趸粉丝呢?就是傅嘏说何晏的话:“言远而情近,好辩而无诚。”言远,好辩,大家就都崇拜啊,听他言辞高远,辩才无碍,令人沉醉。但是情近、无诚的毛病呢?因为大家都情近,大家都无诚,所以看不出来。

所谓言远而情近,大家听那些高论不过是一种娱乐活动,感觉自己也很高远的一种自嗨的愉悦感,大家并没有当真,并没有想去知行合一,切实笃行,所以都没过脑子,只是愉悦自己而已。谁要是指出真相,那就成了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小孩,把天聊死了。

所谓好辩而无诚,辩论者只是争胜,屡变以求胜,没有固定立场。围观者只是观战,享受耳目之愉,跟看打架一样,辩论者和围观者,都没有诚意,都没想在真理处相遇。所以也没人觉出来什么“无诚”。

那么,什么是真名士呢?没有真名士,真名士不是名士,如果要加一个定语,是“诚士”,就一个“诚”字,诚于中而形于外,进而慢慢有了名。但是,要始终坚持名胜于实为耻,实胜于名为善,要衣锦尚,不要让自己的名气超过自己的实力。

2 二月二十三日,大赦。

【华杉讲透】

大屠杀之后,就要大赦。让大家安心:这回就杀到这儿了,不杀了。

3 三月,魏废皇后张氏。夏,四月,立皇后王氏。王皇后是奉车都尉王夔之的女儿。

4 狄道县长李简送密信请降于蜀汉。六月,姜维入寇陇西。

5 中领军许允一向与李丰、夏侯玄友善。秋,任命许允为镇北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皇帝因为许允要离开京师,下诏大会群臣,一起为许允送行。皇帝把许允召到身旁,许允与皇帝离别,涕泣唏嘘。许允还未出发,有司上奏弹劾许允之前曾经浪费国家财物,于是许允被逮捕关押进廷尉监狱,后被判处流放乐浪,许允还未抵达,死在路途。

6 吴国孙峻骄**暴虐,国人侧目。司马桓虑密谋杀死孙峻,立太子孙登之子吴侯孙英,失败,桓虑和孙英都被处死。

7 皇帝因为李丰之死,心中不平。安东将军司马昭镇守许昌,皇帝下诏命他攻打姜维。九月,司马昭领兵入见,皇帝到平乐观劳军。左右劝皇帝在司马昭辞别的时候,诛杀他,然后掌握他的部队,对付司马师。诏书已经写好,皇帝惧怕,不敢发动。

司马昭带兵入城,(胡三省注:平乐观在洛阳城西,司马昭军队已经西行,又折返回城,皇帝大势已去了。)大将军司马师谋划废黜皇帝。九月十九日,司马师以皇太后名义召群臣会议,说皇帝荒**无度,沉湎女乐,不可以再做天子。群臣都不敢反对。于是上奏要求收缴皇帝玺绶,贬回藩国齐国。派郭芝进去向太后汇报,太后正与皇帝对坐,郭芝对皇帝说:“大将军要废黜陛下,立彭城王曹据!”皇帝于是起身离去。太后不悦。郭芝说:“太后有儿子,却不能管教,如今大将军已经做出决定,又勒兵于外,以备非常,只能顺从他的旨意,还能说什么!”太后说:“我要见大将军,有话亲口对他说。”郭芝说:“怎么能见呢!赶紧把玺绶交出来!”太后屈服,命左右侍从将皇帝玺绶取出,放在座位旁。郭芝出去,向司马师汇报,司马师甚喜,又派使者送给皇帝齐王印绶,出去到西宫暂住。皇帝与太后垂泣而别,坐上王车,从太极殿南门出宫,群臣送别者数十人,司马孚悲不自胜,其他人也多流泪。

司马师又派使者向太后索取皇帝玺绶。太后说:“彭城王是我的叔父辈,立他为帝,把我放哪儿呢!况且明皇帝难道应当永远绝嗣吗?高贵乡公曹髦,是文皇帝(曹丕)的长孙,明皇帝的弟弟的儿子,从礼制上说,小宗有入继大宗之义,请详细考虑。”

九月二十二日,司马师重新召集群臣,向大家宣示太后的旨意,于是定下来,迎接高贵乡公曹髦于元城。曹髦,是东海定王曹霖的儿子,时年十四岁,派太常王肃持节去迎接。司马师又派使者向太后索取玺绶,太后说:“等我见见高贵乡公,他小时候我认识他,我要当面把皇帝玺绶交给他。”

冬,十月四日,高贵乡公到了洛阳城北的玄武馆,群臣奏请下榻前殿,高贵乡公认为这是先帝住的地方,避开,住在西厢房。群臣又奏请以法驾迎接高贵乡公入城,高贵乡公不听。

十月五日,高贵乡公进入洛阳城,群臣迎拜于西掖门南,高贵乡公下车答拜。礼宾官员说:“按礼,不该答拜。”高贵乡公说:“我也是人臣。”于是答拜。到了止车门,高贵乡公下车,左右说:“以前都是乘舆而入。”高贵乡公说:“我被皇太后征召而来,还不知道是来做什么。”于是步行到太极东堂,见太后。当日,即皇帝位于太极前殿,百官陪立者都欣欣然。

大赦,改元,在河内郡为齐王曹芳修筑王宫。

8 蜀汉姜维从狄道进军,攻陷河间、临洮。将军徐质迎战,斩杀蜀汉**寇将军张嶷,汉兵于是撤退。

9 当初,扬州刺史文钦,骁勇果决过人,曹爽因为他是同乡,对他偏爱。文钦仗恃曹爽支持,十分傲慢,经常欺凌同僚。等到曹爽被诛,他又喜欢虚报杀敌人数以邀功请赏,司马师总是打压他,文钦由此心怀怨望。镇东将军毋丘俭一向与夏侯玄、李丰友善,夏侯玄等被杀,毋丘俭也不自安,于是用计厚待文钦。毋丘俭的儿子、治书御史毋丘甸对他说:“大人担镇守一方的重任,国家倾覆而您却晏然自守,将受到天下人责备。”毋丘俭同意。

二年(公元255年)

1 春,正月,毋丘俭、文钦矫太后诏,起兵于寿春,移檄州郡,讨伐司马师,上表说:“相国司马懿,忠正,有大功勋于社稷,应该宽恕他的子孙,请废黜司马师,命他以侯爵身份回家,以弟弟司马昭取代他的职务。太尉司马孚,忠孝小心,护军司马望,忠公体国,都应亲宠,授以重任。”司马望,是司马孚的儿子。毋丘俭又派使者去联络镇南将军诸葛诞,诸葛诞斩杀使者。毋丘俭、文钦率领五六万大军渡过淮河,向西挺进到项县。毋丘俭坚守,派文钦在外为游兵。

司马师问计于河南尹王肃,王肃说:“当初关羽在汉水俘虏于禁,有北向争天下之志,后来孙权袭取其将士家属,关羽士众一朝瓦解。如今淮南将士父母妻子都在内地,我们应紧急出动,一面抵挡叛军前进,一面保护叛军家属,关羽瓦解之势,就将重现。”当时司马师眼睛里长了一个瘤子,刚刚做了切除手术,创口非常疼痛。有人认为大将军不宜亲自出征,不如派太尉司马孚去。唯独王肃与尚书傅嘏、中书侍郎钟会,力劝司马师亲自出征。司马师犹疑未决,傅嘏说:“淮、楚兵劲,而毋丘俭等负力远斗,其兵锋难以抵挡。如果诸将作战不利,大势一失,您就败了!”司马师一跃而起,说:“我要乘车迅速向东出兵!”正月五日,司马师率中外诸军讨伐毋丘俭、文钦,命弟弟司马昭兼中领军,留镇洛阳,召东、西、北三方兵会师于陈郡、许昌。

司马师问计于光禄勋郑袤,郑袤说:“毋丘俭喜欢谋略,但是看不清形势;文钦勇猛,但是没有计划。如今我大军出其不意,江淮之卒,虽然锐利,但军心不稳,应该深沟高垒以挫其锐气,就像当年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的战略。”

司马师任命荆州刺史王基为行监军,假节,统帅许昌军队。王基对司马师说:“淮南叛乱,并非人心思乱,而是毋丘俭等诳骗胁迫,士兵们惧怕被诛,所以暂时屯聚。如果朝廷大军一到,必然土崩瓦解,毋丘俭、文钦的首级,用不了一天就会悬挂在军营大门了。”司马师听从,任命王基为先锋,既而又下令王基停止前进。王基认为:“毋丘俭等举大军,足以深入作战,却久久不前进,这是他们的矫诏骗局已经泄露,军心怀疑。如今我们不张示国威以副民望,却停滞不前,深沟高垒,好像是我们畏惧懦弱,这不是用兵之道。如果毋丘俭、文钦裹挟周边人民入伍以扩大势力,各州郡有亲人在贼军中的家属再生离散之心,毋丘俭、文钦所胁迫的人又自顾罪重,不敢反正,那就是我们停军于无用之地,而成就了奸恶之源。吴寇再乘虚而入,则淮南非国家所有,谯、沛、汝、豫都危而不安,这是大错特错!大军宜速进以占据南顿,南顿有大邸阁粮仓,储存有足够大军支用四十日的军粮。如此,保有坚城,粮食充足,先声夺人,这才是平定贼寇的关键。”王基反复要求,司马师才听从,于是进据?水。

闰正月一日,司马师进抵?桥,毋丘俭部将史招、李续相继来降。王基又对司马师说:“‘兵闻拙速,未睹为巧之久也。’(引用《孙子兵法》,意思是简单直接,速战速决,不是拖延时日,自以为可以有什么奇谋巧计。)方今外有强寇,内有叛臣,如果不速战速决,则事态发展不可预测。大家都说将军应该持重,持重是对的,但停军不进,就是错!持重不是不行动,进而不可犯,那才叫持重!如今自保壁垒,将地方物资让给敌人,自己反而从内地远运军粮,不是好计策!”司马师还是不同意。王基又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他先得到则对他有利,我先得到则对我有利,就是兵家必争的争地,如今的争地,就是南顿!”于是进军占领南顿,毋丘俭也从项县发兵来争南顿,军行十余里,听说王基已经先到,毋丘俭退保项县。

【华杉讲透】

太难了!争天下,赌注太大,一着不慎,就是覆家亡国之祸。临大事,决大疑,定大计,郑袤和王基的意见相反,谁对呢?还真不能简单地以结果来看。如果毋丘俭、文钦是简单的扯旗造反,郑袤的意见对。因为时间总是对朝廷有利,造反的人则必须速战速决,时间一拖长了,叛军军心不稳,内部就有人琢磨斩叛将人头来献。但是,司马师毕竟是刚刚干了废黜皇帝的事,他的政权合法性本身存疑,也不知道自己内部还有没有敌人或其他野心家,所以他也需要速战,让天下各方迅速站到自己的阵营。

郑袤说:“毋丘俭好谋而不达事情,文钦勇而无算。”再从各方反应来看,当时的形势,司马师并无支持率不足的担心。这么说,郑袤、王基两人的战略都对。毋丘俭、文钦是没有什么胜算了。

2 正月三十日,征西将军郭淮去世,任命雍州刺史陈泰接任其职。

3 吴国丞相孙峻率骠骑将军吕据,左将军、会稽人留赞袭击寿春,司马师令诸军都深沟高垒,等待东部军队前来集结会师。诸将建议攻打项县,司马师说:“各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淮南将士本来无意造反,毋丘俭、文钦游说诱骗大家举事,认为一定能得到天下响应。而举事之日,淮北并不跟从,史招、李续先后来降,他们内部离心,外无声援,都知道自己必败。困兽思斗,速战更合他们的心意,虽说我们必胜,但是自己也得付出代价。况且毋丘俭等欺诳将士,诡变万端,我们稍微与他们对峙一段时间,他的骗局就自己崩盘了。这就是不战而胜之术。”于是派诸葛诞督豫州诸军从安风向寿春推进,征东将军胡遵督青州、徐州诸军挺进到谯郡、睢阳之间,绝其归路,司马师自己屯驻汝阳。毋丘俭、文钦进不得战,退又怕寿春被袭,计穷不知所为,淮南将士家属都在北方,众心沮散,纷纷逃走或投降,只有淮南新归附的农民还肯为他们所用。

毋丘俭初起兵之时,派人急行送信到兖州,兖州刺史邓艾斩其来使,将兵万余人,倍道兼行,先进驻乐嘉城,做浮桥以等待司马师。毋丘俭派文钦将兵攻打邓艾,司马师从汝阳秘密到乐嘉城与邓艾会师,文钦突然与司马师大军遭遇,惊愕不知所为。文钦的儿子文鸯,时年十八岁,勇力过人,对文钦说:“趁他们还未部署确定,即刻攻击,便可攻破!”于是分为两队,夜里夹击司马师军,文鸯率壮士先到,鼓噪进攻,军中震扰,司马师惊骇,生病的那只眼睛眼球凸出来,痛得把被子都咬破了。文钦到了约定时间没有前来接应,到了天亮的时候,文鸯见魏军人多,只好撤退。司马师对诸将说:“贼走矣,可追之!”诸将说:“文钦父子骁勇,并没有打败仗,怎么就撤走了?”司马师说:“一鼓作气,再而衰,文鸯鼓噪而来,却无人接应,他的气势已经没了,不走还待着干什么?”文钦正带兵东行,文鸯说:“不打掉敌人的气焰,就不能走!”于是带了十余骑兵折返,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然后才撤退。司马师派左长史司马班率骁骑八千,从两翼包抄追击,文鸯单枪匹马,转身杀入数千骑中,杀死杀伤一百余人,再扬长而出,如此反复六七次,追兵都不敢靠近。

殿中官员尹大目,小时候做过曹氏家奴,常在天子左右,司马师带着他一起出行。尹大目知道司马师眼球都掉出来了,启禀说:“文钦本是明公您的心腹,只是被人误导罢了,他也是天子家乡人,一向和我是相互信任的,请让我去追赶他,化解误会,说服他反正,与明公重修旧好。”司马师同意。尹大目单身匹马,身穿铠甲,追上文钦,远远地喊话,尹大目心中实际上是向着曹氏,呼喊说:“君侯何苦不能再多忍耐几天呢?”意思是司马师病危将死,死后还会有变,希望文钦能理解他的意思。文钦哪里理解得了呢?厉声大骂尹大目说:“你是先帝家人,不念报恩,反而与司马师作逆,不顾上天,上天也不会保佑你!”张弓搭箭,要射尹大目,尹大目涕泣说:“大势已去,你善自努力!”

这天,毋丘俭听说文钦退兵,恐惧夜奔,兵众于是大溃。文钦还军到了项县,只见一座空城,自己孤军一支,不能自立,想回寿春,寿春也已崩溃,于是逃奔吴国。吴国孙峻到了东兴,听说毋丘俭等事败,闰正月十九日,进抵橐皋,文钦父子到军前投降。毋丘俭逃走,北至慎县,左右士兵都陆续弃他而去,毋丘俭藏身于水边草中,闰正月二十一日,被安风津口平民张属发现,张属杀死毋丘俭,将其首级送到京师,张属被封为侯爵。诸葛诞到了寿春,寿春城中十余万人,担心被诛杀,有的逃入山泽,有的散走入吴国。朝廷下诏,任命诸葛诞为镇东大将军、仪同三司,都督扬州诸军事。

毋丘俭被夷三族。毋丘俭党羽七百余人关在监狱内,侍御史杜友负责办案,只诛杀了为首的十余人,其他都上奏赦免。毋丘俭的孙女嫁给刘氏,依法当斩,因为有孕在身,关押在廷尉监狱。司隶主簿程咸建言说:“嫁出去的女儿,如果已经生育,就是别人家的母亲。从法律防范来说,杀她也不足以震慑奸乱之源;从情理来说,则伤害孝子之恩。男人不会因为其他家族的罪行而被牵连,女人却为父母家及夫家两个家族连坐,这不是怜悯女弱之道,也未能体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臣认为,未嫁的女子,在三族之内,可随同父母的罪行而治罪。已经结婚的,就算在丈夫家族内。”朝廷批准,并从此成为法律。

【华杉讲透】

这一段令人唏嘘,想不到法律面前,男女平等,到这时候才做到。之前都是男人闯祸,女人却要背负两家的责任。

4 舞阳忠武侯司马师病危,回到许昌,留中郎将参军事贾充监诸军事。贾充,是贾逵之子。卫将军司马昭从洛阳前往晋见司马师,司马师令司马昭统帅诸军。闰正月二十八日,司马师在许昌去世。中书侍郎钟会跟从司马师,掌管机要。朝廷下诏给傅嘏,以东南新定为由,留卫将军司马昭屯驻许昌,以为内外之援,令傅嘏带诸军回洛阳。钟会与傅嘏密谋,由傅嘏上表陈述司马昭必须回京的理由,但不等朝廷批复,就直接与司马昭一起出发,回到洛水南岸大营。二月五日,朝廷下诏,任命司马昭为大将军,录尚书事。钟会因此常有自负得意之色,傅嘏警诫他说:“你的志向太大,恐怕超过了你的能力,要建立勋业,不是容易的事,不能不谨慎!”

【华杉讲透】

朝廷下诏让司马昭留在许昌,又让傅嘏单独把军队带回洛阳,这是非常微妙的时刻了。钟会与傅嘏定计,让司马昭强行回京,避免了可能的事变。这个计策,可能是钟会先提出来的,但是他不提出来,不等于傅嘏想不到,也不等于司马昭自己想不到。但是,钟会自己就把这都当成他的功劳了。傅嘏说他“志大其量”,志大,就想干大事,玩大火,但是,超过了他的“量”,他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大本事,也不一定能赶上能干大事的形势。而他就想玩一把,因为他认为司马昭回京这一把就是他玩的,没有他就没有司马昭,他还要接着玩,那就会闯祸了。这一段,就埋下钟会后来作乱的伏笔。

志大其量,是君子深当自检自查自纠的,就是你的志向不要超过自己的能力。再补充一条,你的名气也不要超过你的能力,如果是清名,那不要超过你的品德。

总之,养成适当作践自己的习惯比较好,别把自己抬得太高,因为抬得越高,摔得越狠。

6 三月,立皇后卞氏,大赦。皇后,是曹操正妻卞太后弟弟卞秉的曾孙女。

7 秋,七月,吴国将军孙仪、张怡、林恂密谋杀死孙峻,事败,死者数十人。全公主孙大虎向孙峻诬陷嫁给朱据的朱公主孙小虎,说她与孙仪同谋。孙峻于是又杀了朱公主。

孙峻派卫尉冯朝在广陵筑城,耗资巨大,举朝无人敢言,唯有滕胤进谏,孙峻不听,但工程最终也未能完成。

8 蜀汉姜维再次建议出兵,征西大将军张翼在朝廷上力争不可,说:“国小民劳,不宜黩武。”姜维不听,率车骑将军夏侯霸及张翼一同进兵。八月,姜维率数万人抵达枹罕,直指狄道。

征西将军陈泰下令雍州刺史王经进屯狄道,等待陈泰军队抵达会师,再合兵前进。陈泰军到了陈仓,王经所统帅诸军在旧边关与蜀军作战不利,王经渡过洮水。陈泰得知王经没有坚守狄道,判断一定是有了其他变故,于是率诸军跟进。王经与姜维战于洮西,大败,以万余人退保狄道城,部众奔散,死者数以万计。张翼向姜维请示说:“可以停止了,不宜再前进,如果再前进反而前功尽弃,画蛇添足。”姜维大怒,进兵包围狄道。

八月二十二日,朝廷下诏,命长水校尉邓艾代理安西将军,与陈泰并力抵御姜维,十九日(前后时间不对,日期可能有误),又以太尉司马孚为后继。

陈泰进军到陇西,诸将都说:“王经新败,贼众大盛,将军以乌合之众,继败军之后,抵挡敌人乘胜之锋,绝对不可!古人有言:‘毒蛇咬手,壮士断腕。’《孙子兵法》说:‘兵有所不击,地有所不守。’该放弃的就要放弃,放弃小的,保全大的。我们不如据险自保,观察敌情,等他自己疲敝,然后进军援救,这才是上计。”

陈泰说:“姜维轻兵深入,正想与我军在原野上一战高下,求一战而定。王经本来应该深沟高垒,挫其锐气,却轻率出战,让敌人得计。王经既然败走,姜维如果能乘战胜之威,进兵东向,占据栎阳粮仓,招降羌人、胡人,东向以争关中、陇西,传檄陇西、南安、天水、略阳四郡,发出政治号召,那就是我最担心的了。但是,他以乘胜之兵,挑战以攻坚城,锐气之卒,屈力送命。攻城之战,攻守双方形势悬殊,孙子说:‘制造盾牌和撞车,要三个月时间;堆筑土山,也要三个月才能完成。’这不是轻军深入该干的事。如今姜维孤军远进,粮食运输跟不上,正是我军速进破敌之时,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这是自然之势。洮水在姜维身后,姜维被夹在当中,如果我们占据高处有利地形,正好扼住他的脖子,他必然不敢作战,马上就要逃走。对敌人不可放纵,围城不能持久,你们怎么这么说!”

于是进军高城岭,夜里秘密攀登到狄道东南高山上,多举烽火,鸣鼓角。狄道城中将士看见救兵抵达,都踊跃振奋。姜维没想到救兵来得这么快,即刻攀山来攻,陈泰与姜维交战,姜维败退。陈泰引兵,扬言要断绝姜维归路,姜维害怕,九月二十五日,姜维遁走,狄道城中将士才得以出来。王经叹息说:“城中粮食已不足支持十天,如果不是救兵来得这么快,就要有屠城之祸,整个州都要丢掉了。”陈泰慰劳将士,遣返王经所部,另外换部队驻守狄道城,并修治城垒,自己回军屯驻上邽。

当时的风气,一方有事,都虚报夸大军情,扰动天下,陈泰则很少上报军情,有军事文书,也正常速度拜发,不会搞六百里加急,弄得很紧急的样子。大将军司马昭说:“陈将军沉着勇敢,能决断,真正堪任方伯之重。救援即将陷落的城池,也不要求增兵,又很少上报军情,都能自己解决。都督大将军,不正是应该这样吗?”

姜维退军,驻守钟提。

9 当初,吴国孙权不立太庙,因为孙坚曾经做过长沙太守,立庙于临湘,命太守奉祀而已。这年冬天,十月,才开始在建业修筑太庙,尊孙权为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