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和皇帝上(1 / 1)

永元元年(己丑,公元89年)

1 春,迷唐想重归故地。邓训征发湟中六千士兵,令长史任尚为将,将皮革缝制成船,置于木筏上渡河,袭击迷唐,大破之,前后斩首一千八百余级,俘虏两千余人,马、牛、羊三万余头,迷唐部落几乎灭绝。迷唐收集残众向西迁徙一千余里,依附他的小部落都背叛了。烧当羌的首领东号,自己跑回来,叩头请死,其他的也都到边塞纳贡。于是邓训抚慰归附的人,威信大行,撤销屯兵,让士兵各自回到本郡,只留下减刑囚犯两千余人,分别屯田,修缮亭障坞堡。

2 窦宪将征匈奴,三公、九卿都在朝堂上上书谏止,说:“匈奴未犯边塞,而无故劳师远涉,损费国用,邀功于万里之外,非社稷之计。”奏书接连不断地递上去,都被太后留置不答。宋由害怕了,不敢再在奏章上签名,其他官员也都逐渐停止劝谏。唯有袁安、任隗守正不移,以至于脱下官帽在朝堂上坚决争执,前后上书十次,百官都为之感到危惧,而袁安、任隗神色自若。侍御史鲁恭上书说:“国家正在国丧期间,陛下正在守丧,百姓心怀不安,三个季度没有听到天子出巡的警跸之声了,莫不由衷想念,就像想要什么东西,却得不到。如今以盛春之月,兴发军役,扰动天下以事戎夷,这也不是对中原的恩德。我们改元为‘永元’,正是由内及外之意(孔子的政治思想:近者悦,远者来。内部的人民喜悦了,远方的人自然就来归附,不用出兵去征服他们)。天下万民,是天之所生;天爱其所生,就像父母爱其子,一物有不得其所,天气都为之变异,更何况是人呢?所以爱民的人,上天都会回报他。戎狄,是四方之异气(儒家思想:人秉气而生,出生时所秉守的气不同,秉气清者为圣贤,秉气浊者为小人。戎夷所秉之气,就和我们不一样了),和鸟兽没有分别,如果让他们杂居中原,则错乱天气,污秽善人。所以圣王之制,就是羁縻笼络他们,不要让他们灭绝而已。如今匈奴新为鲜卑所破,远藏于史侯河以西,离边塞有数千里,而我们却想利用他的虚耗,趁他微弱的时候攻击,这不是仁义的行为。如今才刚刚开始征调,大司农就已经感到调度不足,上下之窘迫,民间之困急,已经到了极点,群僚百姓都认为不可之事,陛下为什么会为了一个人(为了让窦宪立功赎罪),抛弃千万人的性命,也不考虑大家说的话呢?上观天心,下察人志,足以知道事情之得失。臣担心汉朝国将不国,更何况匈奴!”

尚书令韩稜、骑都尉朱晖、议郎京兆人乐恢都上书进谏,太后不听。

太后又下诏,派使者为窦宪的弟弟窦笃、窦景修建宅邸,劳役百姓。侍御史何敞上书说:“臣听说,匈奴为逆已经很久了,当初平城之围(冒顿单于包围刘邦)、慢书之耻(刘邦死后,冒顿给吕后写了一封非常轻慢猥亵的信),这两件事,都是臣子应该誓死捐躯以雪耻的。但是,高祖、吕后都忍怒含忿,舍而不诛。如今匈奴并无逆节之罪,汉朝并无必报之耻,而在盛春农忙时节,征调大军,百姓怨恨,都不高兴。又为卫尉窦笃、奉车都尉窦景修建馆第,整条街道里弄都是他家。窦笃、窦景是亲近贵臣,正该为百官表率,如今大军动员于道路,朝廷官员焦灼到嘴唇都干了,百姓愁苦不堪,国库没有钱用,却修建私人巨宅,崇饰珍奇玩好,这不是垂范恩德,以示后世的做派。应该将住宅立即停工,专心于北方军事,体恤人民的困苦。”奏书递上去,没有回音。

窦宪曾经派门生送信给尚书仆射郅寿,有所请托。郅寿直接把他的人抓起来关进诏狱,并屡次上书,痛陈窦宪骄恣,引用王莽故事以警戒国家,又在朝会的时候,讥刺窦宪伐匈奴,起宅邸的事,厉声正色,辞旨痛切。窦宪大怒,构陷郅寿以买公田、诽谤等罪,交给有司查办,其罪当诛。何敞上书说:“郅寿是机密近臣,匡救时政是他的职责,如果沉默不言,那倒是死罪。如今郅寿持正议以安宗庙,这怎么是他的私心呢?臣之所以冒死上言,不是为了郅寿。忠臣尽节,视死如归,臣虽然不了解郅寿,但相信他也是甘心于此。希望圣朝不要以诽谤的罪名诛杀忠臣,而伤害了宽容覆载的教化。堵塞忠臣直言之路,让后世讥刺耻笑。臣何敞也参与机密国事,如果说得不恰当,那也是罪恶昭彰,应当关进监狱,在郅寿之前,卧尸在地,死有余辜!”

何敞的奏书递上去,郅寿得以免除死罪,流放合浦。还未出发,郅寿自杀。郅寿,是郅恽的儿子。

夏,六月,窦宪、耿秉从朔方鸡鹿塞出发,南单于从满夷谷出发,度辽将军邓鸿从稒阳塞出发,到涿邪山会师。窦宪分别派副校尉阎盘、司马耿夔、耿谭率领南匈奴精骑一万余人,与北单于战于稽洛山,大破之,北单于逃跑,汉军追击诸部,一直追到私渠北鞮海,斩名王以下一万三千级,俘虏甚众,各种牲畜一百余万头,由副王、小王率众投降的,前后有八十一部二十余万人。窦宪、耿秉出塞三千余里,登上燕然山,命中护军班固刻石勒功,记录汉朝的国威和恩德,然后班师。派遣军司马吴氾、梁讽带着金币去找北单于。当初北单于内部动乱,吴氾、梁讽在西海上与北单于会面,宣示汉朝威信,以诏致赐,北单于叩头拜受。梁讽于是跟他讲呼韩邪单于的故事(要他臣服为汉朝北藩),北单于喜悦,立即率领部众和梁讽一起回来。到了私渠海,听说汉军已经入塞,于是派弟弟右温禺鞮王奉贡入侍,跟着梁讽到了宫门前。窦宪因为北单于没有亲自来,上奏遣送他的弟弟回去。

【华杉讲透】

这是历史上著名的“燕然勒石”,窦宪取得了空前的战果,班固留下了千古流传的《封燕然山铭》。但是,窦宪是个杀人犯,是个坏人,之前朝臣都反对这次出征,所以史书上对他的盖世功勋,也就寥寥几笔带过了。

3 秋,七月十一日,会稽发生山崩。

4 九月初七,擢升窦宪为大将军,中郎将刘尚为车骑将军。又封窦宪为武阳侯,食邑二万户。窦宪坚决推辞封爵,太后下诏允许。按旧制,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下,至此,太后下诏,窦宪位在太傅之下,三公之上。大将军长史、司马俸禄为中二千石(旧制为一千石,如今和九卿相等了),封耿秉为美阳侯。

窦氏兄弟骄纵,而执金吾窦景尤盛,他的家奴及随从卫队强夺人财货,窝藏罪犯,欺男霸女,弄到商贩都把京师当成贼寇巢穴,不敢前来。窦景又擅自征发边境诸郡的精锐骑兵到京师,为己所用,有司不敢举报。袁安弹劾窦景说:“擅自征发边民,惊惑吏民。二千石的地方官员根本没有看到朝廷调兵的虎符,仅凭窦景的一纸文书,就调兵给他,应该被公开处斩!”又上奏说:“司隶校尉、河南尹阿附贵戚,不举报弹劾,应该免官治罪。”奏书递上去,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窦氏兄弟,只有驸马都尉窦瑰,喜好经书,节约自修。

尚书何敞上亲启密奏说:“春秋时期,郑国太后武姜溺爱幼子叔段,卫国卫庄公宠爱庶子州吁,都是只有溺爱,没有教导,最终都发展成凶暴叛逆之徒。由此观之,这样爱自己的儿子,就好比他饿了,却拿毒药去喂他,这不是害他吗?大将军窦宪,在刚刚遭遇国丧之时,公卿们都奏请他主持国事,但是他严守谦恭退让的原则,坚决辞去高位,恳恳勤勤,言辞深切,天下闻之,莫不喜悦。如今才过了一年多,三年守丧时间还没到,就突然中途改变,兄弟专擅朝政,窦宪掌握三军大权,窦笃、窦景总揽宫廷警卫,而虐用百姓,奢侈僭越,诛戮无罪之人,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只求自己快意。如今大家议论汹汹,都说叔段、州吁复生于汉。臣观察,公卿们都心怀两端,不肯直言的原因,是认为如果窦宪等能有忠贞不贰之志,他们就像周朝时尹吉甫作诗赞美申伯一样赞美他;如果窦宪等大逆不道,他们就效法当年陈平、周勃,先是顺着吕后的旨意加封吕禄、吕产,之后再将之诛灭。所以,他们并不担心窦宪等会怎么样。臣何敞,希望能有一个两全之计,避祸于未萌,上不欲令皇太后失去‘文母’(周文王之母)的称号,也不欲令皇上留下‘黄泉相见’的话柄(因为武姜支持叔段发动政变,郑武公发誓与母亲不到黄泉不再相见。后来母子和解,郑武公掘地见泉,盖了一个地宫,和母亲相见),下能使窦宪等长保其福佑。驸马都尉窦瑰,比较能够谦退,愿意抑制自己家族的权势,太后可以请他参谋,听听他的意见,这才是宗庙至计,窦氏之福!”

当时济南王刘康尊贵骄傲,窦宪于是上奏太后,派何敞去做济南太傅。刘康有过失,何敞就谏争。刘康虽然不听何敞的意见,但是一向敬重何敞,两人相处得也还不错。

5 冬,十月十八日,阜陵质王刘延薨逝。

6 这一年,九个郡国发生大水。

永元二年(庚寅,公元90年)

1 春,正月二十六日,赦天下。

2 二月初二,日食。

3 夏,五月初七,封皇弟刘寿为济北王,刘开为河间王,刘淑为城阳王。封故淮南顷王刘昞的儿子刘侧为常山王。

4 窦宪派副校尉阎砻率骑兵两千余人袭击驻守伊吾的北匈奴军队。北匈奴败逃,汉朝再次占领伊吾。车师震惧,前、后王都派王子来朝为人质。

5 月氏王请求娶汉朝的公主,班超拒绝,并遣回了月氏王的使节。月氏王怨恨,派他的副王谢率军七万攻打班超。班超兵少,都大为恐惧,班超对军士们说:“月氏兵虽然多,但他们越过葱岭,行军数千里而来,没有后勤补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们只须把粮食收割了,坚壁清野,固守城池,等他们粮草吃尽,自然就会投降,不过数十日,战争就结束了。”谢上前攻城,不能攻克,在城外又抢掠不到粮食补给。过了些日子,班超计算着月氏兵粮食快吃完了,一定会去找龟兹买粮。于是派数百兵在东边埋伏。谢果然派骑兵带着金银珠宝去龟兹,正好被班超所设的伏兵袭击,全部被杀。班超拿斩下的头颅展示给谢。谢大惊,当即遣使请罪,希望能放他生还,班超同意。月氏于是大为震恐,每年都遣使向汉朝进贡。

6 当初,北海哀王刘基无后,汉章帝认为,齐武王刘縯首创大业,而后嗣废绝,心中十分哀悯他,临死时,遗诏恢复齐国、北海国两国建制。五月十八日,封芜湖侯刘无忌为齐王、北海敬王庶子刘威为北海王。

7 六月十二日,中山简王刘焉薨逝。刘焉,是东海恭王刘强的同母弟弟,而窦太后,是恭王的外孙女(窦太后的母亲沘阳公主是刘强女儿),所以,赐给奠仪钱一亿,修建盛大的坟墓,为此推平了吏民祖坟数以千计,参加工程的有一万多人,征发役夫扰动了六州十八郡。

8 下诏封窦宪为冠军侯,窦笃为郾侯,窦瑰为夏阳侯。唯独窦宪推辞不受封。

9 秋,七月初七,窦宪出屯凉州,以侍中邓叠代理征西将军,作为副帅。

10 北匈奴单于因为汉朝遣返了他的弟弟,九月,又遣使到边塞称臣,想亲自入朝觐见。冬,十月,窦宪派班固、梁讽前往迎接。这时,南匈奴单于又上书请求消灭北匈奴王庭,于是派遣左谷蠡王师子等率左右两部八千骑兵出鸡鹿塞,中郎将耿谭遣从事将领监护他们,袭击北单于。夜晚抵达北单于王庭,将他包围,北单于受伤,仅只逃得性命,阏氏(单于王后)及子女五人被俘,斩首八千人,生擒数千人。班固追击到私渠海而还。此时,南匈奴党众日盛,有三万四千户人家,精兵五万。

永元三年(辛卯,公元91年)

1 春,正月十九日,皇帝用曹褒制定的新礼仪,行冠礼,加元服,擢升曹褒为监羽林左骑(主羽林左骑,职掌宿卫宫禁,护从皇帝)。

2 窦宪认为北匈奴微弱,想一举将之消灭。二月,他派遣左校尉耿夔、司马任尚出居延塞,在金微山将北单于包围,大破之,又抓获了北单于的母亲阏氏,斩首名王以下五千级,北单于逃走,不知所终。大军出塞五千里而还,自汉朝出师西域以来,还从来没有打到这么远。封耿夔为栗邑侯。

3 窦宪既立大功,威名益盛,以耿夔、任尚为爪牙,邓叠、郭璜为腹心,班固、傅毅之徒典文章,刺史、郡守、县令,大多出自他的门下,强征暴敛,交相贿赂。司徒袁安、司空任隗举奏弹劾诸二千石级别官员,以及牵连获罪被降级或免职的,有四十余人。窦氏兄弟对此十分怨恨,但是袁安、任隗一向德高望重,也不敢加害他们。尚书仆射乐恢,讥刺举奏一向无所顾忌,窦宪等忌惮他。乐恢上书说:“陛下年纪正轻,诸舅不宜掌握中央权力,向天下显露私心。如今之计,皇上应该以大义割爱,诸舅也应该主动谦退,这样,四位舅舅才能长保爵土之荣,皇太后也没有愧负宗庙之忧,这才是上策!”奏书递上去,没有回音。乐恢称病退休,回到故乡长陵。窦宪指使州郡官吏,胁迫乐恢服毒自杀。于是朝臣震慑,都看着风向说话,没有一个敢违抗的。袁安因为天子幼弱,外戚擅权,每次朝会觐见,以及与公卿们商谈国事的时候,无不呜咽流涕,从天子到大臣,都依靠他。

4 冬,十月十二日,皇帝行幸长安,下诏访求萧何、曹参近亲适合为后嗣的,继承他们的封邑。

5 下诏命窦宪到长安与皇上会面。窦宪到达,尚书以下官员商议,打算叩拜迎接,并称“万岁”!尚书韩稜正色说:“‘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出自《易经》,意思是与在上位的人交往,不可谄媚;与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交往,不可侮慢),礼制没有对人臣称呼‘万岁’的!”提议的人都惭愧而止。尚书左丞王龙私自将公文交给窦宪,并呈献牛、酒。韩稜举报了王龙,将王龙判罚做苦役四年。

6 龟兹、姑墨、温宿等诸国皆降。十二月,重新设置西域都护、骑都尉、戊己校尉。任命班超为西域都护,徐干为长史。拜龟兹派来汉朝做人质的侍子白霸为龟兹王,派遣司马姚光送他回国即位。班超与姚光一起胁迫龟兹,废其王尤利多而立白霸,派姚光将尤利多带回洛阳。班超住在龟兹它乾城,徐干屯驻疏勒,唯有焉耆、危须、尉犁以前没有都护,还怀有二心(为班超诛杀焉耆王、尉犁王埋下伏笔),其余诸国全部平定。

7 当初,北匈奴单于出逃,不知所踪,其弟右谷蠡王于除鞬自立为单于,率领部众数千人驻扎在蒲类海,派遣使节到边塞。窦宪请求派使节立于除鞬为单于,设置中郎将领护,和南单于待遇一样。事情交给公卿们商议,宋由等人认为可以。袁安、任隗认为:“光武帝当初招降怀柔南单于,不是为了让他们一直在内地居住,而是当时的权宜之计,也可以让他们抵御北匈奴。如今北方已经平定,应该命南单于返回北庭,让北匈奴剩下的人都归他统领,没道理再去立一个于除鞬,增加国费。”意见奏上去,皇上还未决定。袁安担心窦宪的意见得到采纳,于是又单独上亲启密奏说:“南单于屯屠何的父亲举众投降归德,自蒙恩以来,已经四十余年,经过三任皇帝,而今交到陛下手中。陛下应该深思追述先帝的遗志,成就先帝的事业。况且屯屠何首创大谋,**除北匈奴,而我们却停止行动,又立一个北单于,那就是为了一时之计,违背了三代先帝的规划,失信于我们养了四十年的南匈奴,报答一个没有任何功劳的于除鞬。《论语》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行焉。’到蛮貊之地,行的还是忠信笃敬,如果我们今天失信于屯屠何,那百蛮都不敢再相信我们的承诺了。再说,乌桓、鲜卑新近参与攻杀北单于,人之常情,都害怕仇家。如果我们今天立了他的弟弟,那乌桓、鲜卑也会心怀怨恨。况且汉朝廷每年供给南单于一亿九十余万,西域每年七千四百八十万,如今北庭弥远,费用还要加倍,这会空尽天下财富,不是正确的决策。”

皇上下诏,将袁安的意见交给大家讨论,袁安又与窦宪互相诘难。窦宪仗势欺人,言辞骄慢,极力诋毁袁安,又拿出光武帝诛杀韩歆、戴涉的故事。袁安始终坚定不移,然而皇上最终竟然还是听了窦宪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