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房间布满午后的阴影,他吃了几颗阿司匹林后躺到**,很惊讶自己会觉得疲惫。他闭上双眼,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然后他听到有人敲门,睁开眼后发现自己在一片漆黑中。他打开台灯看看自己的表,才六点钟。又有一声敲门,随后门被打开,艾迪?卡辛进了房间。他穿着整洁,刮过胡子,闻着有滑石粉香。
“上帝,你睡觉时应该把门锁上。”他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感觉怎么样,吵醒你了吗?”
莫斯卡揉揉脸:“没事。”他说。他的头疼消失了,但觉得脸上发烫,嘴唇很干。
艾迪?卡辛扔了几封信在桌子上:“帮你收了邮件,有酒吗?”莫斯卡走到衣柜边拿出一瓶杜松子酒,然后是两个杯子。
“今晚有大型派对,”艾迪说,“下楼来。”
莫斯卡摇摇头,递给他一个杯子,两人一起喝了口酒。然后艾迪说:“你的调令一周后就到,副官试过阻止,说是他的错。上校说不行。”他倾身靠向莫斯卡,“只要你说,我就会丢掉几份文件,帮你再拖两三个星期。”
“无所谓。”莫斯卡说,他从**站起来看向窗外,街上还有些微暮光,他能看到一群孩子,提着还没点亮的灯笼等待着完全的黑暗。他记起前几晚听到过他们的歌声,它的温柔触及到了浅眠中的他,没有吵醒他,但不知怎么透了进来。
艾迪?卡辛站在他身后说:“那孩子怎么办?”
莫斯卡回答:“桑德斯夫人,她会照顾他。”
艾迪的声音很低:“我会去见她,不用担心,”他顿了顿,“这很艰难,沃尔特,你我这样的人被诅咒了,放轻松点。”
街上的孩子们站成两行沿着梅策街行进,走出视野之外,他们的灯笼仍暗着。艾迪说:“那些信是你母亲寄来的,想着你不会写信,所以我给她发了电报。”
莫斯卡转身面对他。“你一直是个好朋友,”他说,“你能最后再帮我一件事吗?”
“当然。”艾迪说。
“你从来就没告诉过我约尔艮回到城里了。我想见他,你能让他来这里吗?”
艾迪又喝了一杯,注视着莫斯卡。有什么不对劲,他想,莫斯卡把语调控制得很好,但他的双眼就像黑镜子,偶尔一阵**会扭曲他的脸,有那么一秒,他看上去满怀愤怒和仇恨。
艾迪缓缓说:“我希望你没琢磨什么蠢事,沃尔特。那人犯了个错,但不是他的错。见鬼,你知道约尔艮总是为了赫拉尽心尽力。”
莫斯卡微笑:“见鬼,我只想要回买那东西所用的烟和钱,我凭什么要付钱?”
艾迪先是大吃一惊,随后就如释重负,高兴地喊出声:“上帝,孩子,现在你恢复正常了。该死,你凭什么要付那些钱?”他的脑海中闪出个念头,琢磨着不受骗像是莫斯卡的想法,即使他在悲痛中也一样。但他真心觉得如释重负,他很高兴看到莫斯卡终于恢复正常了。
他忽然想到个念头,便拉住莫斯卡的胳膊。“听着,”他说,“听我说,我会跟麦亚夫人一起去马尔堡附近的山上待一周。你跟我们一起去,我会给你找个姑娘,一个真正甜美的姑娘。我们会开怀大笑,吃到农民的食物,喝到真正的美酒。快点,答应你的伙计。”
莫斯卡朝他微笑。“当然了,好。”他说。
艾迪大笑出声:“就这样说定了,沃尔特,那很好,很好。”他拍着莫斯卡的肩膀,“我们明晚出发,等你看到那些山脉就知道了,美极了,真的美极了。”他顿了一刻,然后带着真正的喜爱,几乎是慈父般地说,“也许我们能想出个办法让你孩子跟你一起回美国。你知道她希望你那么做,沃尔特,比其他一切都重要。”然后他绽出个不好意思的笑,“下楼来,就喝一杯。”
莫斯卡说:“你会帮我把约尔艮弄到这里来吗?”
艾迪深思地看着他。莫斯卡说:“事实是我破产了,艾迪。我得为桑德斯夫人留一笔钱给孩子。还需要钱跟你一起去马尔堡。”他大笑,“除非你想一周都请客。”他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我还要钱回美国,就是这么回事,我为那东西给了那家伙一大笔钱。”
艾迪被说服了。“当然,我会让他来,”他说,“我现在就出发,那之后你要下楼来派对,好吗?”
“当然。”莫斯卡说。艾迪离开后,莫斯卡环视着空****的房间,他看到**的信件,便拿起一封,坐到**读信。他看完后才意识到自己一句话也看不懂,他又读了一遍,试着把字句连起来变得有意义。它们在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的脑海中跳动着,穿透过兵舍的嘈杂。
“请回来吧,”他母亲写道,“不要考虑太多,请回家来,我会照顾宝宝的。你可以回到学校里,你才二十三岁,我总是忘了你有多年轻,你已经离开六年了。如果你现在觉得苦涩,向上帝祈祷吧,只有这个能帮助你。你的人生才刚开始……”
他把信扔到地上,然后在**平躺,他能听到楼下派对正酣,有轻柔的音乐和大笑声,他又开始头痛了。他关上灯,表面上小小的黄色指示针告诉他现在是六点三十分。他还有足够的时间,于是放心地闭上了双眼。
他想象着可能的生活,回到家里,每天见到他的母亲和孩子,找另一个姑娘安顿下来。倘若继续这种生活,他会自我埋葬,埋葬他对他们所信仰的一切的憎恶,他的生活就会成为他看到、做过和感受的一切所形成的坟墓上的一颗石子。他惊讶地回想起自己对桑德斯夫人大喊出的话,那些话从他脑中跳出来,他根本从未想过那些,但现在他能看清自己犯过的所有错误,便逼着自己的脑子去想别的事情。
迷迷糊糊地,他脑中仿佛看到赫拉抱着孩子下船见到他母亲的景象,然后,所有的人都在起居室里,每天早晨,每个夜晚,他们都注视着对方的脸。他沉沉入睡。
他做着梦,或是想象着——他大脑的一小块还醒着——他正在回家的路上,门上的标语写着:欢迎回家,沃尔特。他把赫拉活着留在了德国,在他回家的路上,他梦到了这一年。他从未回到赫拉身边,她从未手拿黑面包,又让它坠落于地。他打开了另一扇门,格洛莉亚、他母亲和埃尔夫正等着他,他则从噩梦中醒来走向他们,而他们正在一大片白光中。但他母亲手上握着一捆照片,他能看到角落有张摇篮和沉睡的婴儿蜷缩的后背,他开始害怕,然后他们都坐下来传看着照片,他母亲说:“噢,这个是什么?”他看过去,看到自己的作战服和变成长裙的毯子,正在一个土堆坟墓上方微笑。“那是我杀死的第三个人。”他说,大笑着,大笑着,但埃尔夫很愤怒,一条长腿站着大喊:“那太过分了,沃尔特,那也太过分了。”人人都站了起来,他的母亲正绞着双手,他看到自己的脸正说着:“再见,再见。”然后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片。但沃尔夫举着一支蜡烛走过来,他跟沃尔夫一起在酒窖里,沃尔夫把蜡烛高举在空中说:“她不在这里,沃尔特,她不在这里。”然后他感到起伏不定的碎石地板把他往下扯,扯到烛光下,他开始尖叫。
他醒过来,知道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房间一片幽暗,窗户被夜晚涂黑。大声尖笑充满了兵舍,到处是起伏不定的声浪、音乐和男性的大声喧哗,还有许多脚步奔过楼梯。在他隔壁的房间里,他听到一对男女在**。那姑娘说:“现在我们去楼下的派对吧,我想跳舞。”男人愤怒地咕哝,姑娘的声音说:“求你了,求你了,我想去跳舞。”他们起身时床的叹息声,然后那姑娘在走廊上大笑,随后他陷入寂静和黑暗中。
艾迪?卡辛忍不住在去找约尔艮之前先顺道去了会儿派对,但他只有点微醺时就看到了两个年轻姑娘。她们至多不到十六岁,穿得一模一样,戴着蓝色的小帽子,蓝色的定制外套,白色的降落伞丝质衬衫,她们很养他的眼。她们的肌肤和头发给衣服配上精致的粉红和奶油白,前额还有金币似的卷发。她们跟一些男人们跳舞,却拒绝了所有的酒水。音乐结束后,她们总站到一起,就像能相互汲取美德的力量似的。
艾迪看了她们一会儿,微笑着计划他的进攻,然后他走向更漂亮的那个请她跳舞,其中一个男人抗议道:“嘿,艾迪,是我带她来的。”艾迪回道:“别担心,我能解决。”
跳着舞,他问她:“那是你妹妹吗?”
姑娘点点头,她有张圆润的小脸,脸上是种他无比理解的被吓到又傲慢的神情。
“她总这样跟着你吗?”艾迪问,他的语调含着对她的赞美,邀请她温和地贬低自己的妹妹。
那姑娘绽出个他觉得很可爱的天真傻笑,她说:“噢,我妹妹有点太害羞了。”
唱片停下来,他问:“你和你妹妹想去房间吃顿晚餐吗?”她立刻受了惊似的摇头。艾迪冲她长辈般地甜蜜微笑,他精致的脸上带着种几乎慈父般的理解:“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把她带到正跟两个男人喝酒的麦亚夫人身边。
“麦亚,”他说,“这个小姑娘很怕我,她拒绝了我共进晚餐的邀请。但如果你能一起来陪她,我想她会答应的。”
麦亚夫人一只胳膊揽住那姑娘的腰:“噢,你不用担心他,他是这栋房子里唯一一个好人,我会跟你一起去。他有最美味的食物,那些你们这些姑娘婴儿期以后就再也没尝过的食物。”那姑娘脸红了,走开去喊自己的妹妹。
艾迪走到带那姑娘来的男人身边。“解决了,”他说,“跟麦亚一起去我房间,说我晚点回去。”艾迪走到门边。
“给我留点儿,”他大笑着说,“我一小时后就会回来。”
莫斯卡从窗边眺望着这座城市,在平原般废墟的那一头,在城市的心脏处,他看到一长条绿色黄色的灯光,就像利箭一样直指梅策街上被光照亮的窗户。他知道是那些提着灯笼的孩子们。但大笑声、派对吵闹的音乐声、不均匀的舞步声、喝醉的女人们小声的害羞尖叫,所有这些淹没了他想听到的声音——他们吟唱的歌曲。
他让窗户敞开着,拿上刮胡工具和毛巾去了盥洗室,他开着盥洗室的门,好在任何人去他的房间时能听到。
他彻底地清洗着,水在他滚烫的脸上很清凉,然后他刮好胡子,审视着自己光滑的五官——长而窄的鼻子,长而薄的嘴,几乎毫无血色的双唇,空洞的黑色双眸,深古铜色肌肤现在因为疲倦而发灰,还染着点因发烧而起的红晕。
他冲洗掉脸上的肥皂,然后继续盯着它,他很惊讶自己的脸看上去如此陌生,就像他从未真正见到它。他偏头看着自己的两边侧影,看到深陷的眼窝在腮上洒下的阴影。他看到自己的冷酷和邪恶,深色眸子中黑色的亮光和紧绷残忍的下巴。他退后,伸手去遮镜子里那张脸,手在碰上玻璃前放了下来。有那么一刻,他微笑着。
他的房间冰凉,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嗡鸣,他走到窗边关上它,嗡鸣声停下来。穿过废墟的绿色和黄色的光近了许多,他看了看表,接近八点,他突然感到虚弱又发热,眩晕感令他坐到**,他用阿司匹林压抑住的头痛突破药物作用稳定地敲打着,带着种可怕的绝望,就像他失去了最后的救赎和希望。他很肯定约尔艮不会来。他觉得非常冷,便走到衣柜拿出自己的绿色旧作战服外套穿上。从一个空香烟盒子里,他拿出匈牙利手枪塞进口袋里。他把自己所有的香烟放到个小手提箱中,然后是刮胡工具和一瓶几乎全满的杜松子酒。他坐到**等待着。
艾迪?卡辛把吉普停在教堂前,他绕到边门,沿着楼梯爬上塔楼,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敲。门的那一边,约尔艮清晰的声音传过来:“谁?”
“是卡辛先生。”
约尔艮的声音回答:“你想要什么?”
艾迪?卡辛说:“麦亚夫人让我给你捎个口信。”
门闩被拉开,门打开来,约尔艮站在门边等他走进去。
除了角落里有一盏小台灯,房间一片漆黑。台灯下的一张小沙发上,约尔艮的女儿正捧着一本童话书,她靠在墙边一堆大靠垫上。
“口信是什么?”约尔艮问,他看上去老了许多,瘦弱的体格更显瘦,但他的脸仍很笃定,很骄傲。
艾迪伸出手,约尔艮握着它摇了摇。艾迪微笑着说:“来吧,我们互相认识很久了,也一起喝过很多酒,这样对我不好吧?”
约尔艮勉强地微笑:“啊,卡辛先生,当我在梅策街工作时,我跟现在很不同。”
艾迪诚挚而缓慢地说:“你了解我,我不会骗你的,我是为你着想才来的。我的朋友莫斯卡想要回他的钱和香烟,他买那些有问题的药的钱。”
约尔艮专注地盯着他,然后说:“当然,我会那么做的,但告诉他不会立刻还他,我做不到。”
艾迪说:“他希望你今晚去见他。”
“噢,不,噢,不,”约尔艮说,“我不会去见他。”
艾迪看着躺在沙发上的约尔艮的女儿,她的双眼空洞地圆睁着,那让他很不舒服。
“约尔艮,”他说,“莫斯卡和我明天就离开去马尔堡,我们回来后他就会离开这里回美国。如果你今晚不去见他,他就会来这里,如果他开始生气,跟你吵架时一定会吓坏这小姑娘。”
正如他所料,最后这个理由起了作用,约尔艮耸耸肩,去拿他的外套,然后走到女儿身边。
艾迪注视着他们。约尔艮穿着大毛领大衣,梳得整齐的褐发,他脸上有种安静的尊严和严肃,双腿却谦卑而悲伤地跪着,对着女儿的耳朵耳语。艾迪知道他正告诉她暗号,好在他回来后在门上敲出暗号,让小姑娘拉开铁门闩。他能看到那小姑娘空洞的双眼越过自己父亲的肩头注视着他。他想,要是她忘了暗号怎么办,如果她永远都不回应自己父亲的敲门声怎么办。
约尔艮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提箱,他们一起走出去。约尔艮停下来,一直等到听到门的那边铁闩滑过木头的声音,直到他知道女儿被锁在这个世界之外。
他们上了艾迪的吉普,在驶过漆黑的街道时,约尔艮问了一次:“你会在我们碰面时陪着我吗?”艾迪说:“当然,别担心。”
但现在,艾迪?卡辛内心升起一种模糊的不安,他们驶入梅策街和兵舍的灯光中。艾迪停好吉普,他们下了车。艾迪仰头往上看,莫斯卡的房间里没有灯光。
“也许他在派对里。”艾迪说。
他们走进兵舍,在二楼,艾迪对约尔艮说:“在这里等着。”他走进派对中,却没看到莫斯卡。当他走回走廊时约尔艮正等着他。他看得到约尔艮脸色苍白,突然,艾迪?卡辛有种可怕的危机感。他的脑海中闪过莫斯卡所说的一切,他忽地觉得那都是谎言,便对约尔艮说:“走吧,我送你回家,他不在这里。走吧。”
约尔艮说:“不,让我们了结这一切,我不害怕,再不怕了。”
但艾迪?卡辛开始把约尔艮往楼梯下推,他非常肯定,几乎被怀疑的恐惧压倒。突然,他听到莫斯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冰冷,充满强抑的怒火,他说:“你这该死的艾迪,放开他。”约尔艮和艾迪抬头看。
他站在他们上面一层,在微弱的走廊灯光下,他的脸色病态地蜡黄,两块发烧引致的水泡烧灼着他的薄唇,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绿色作战服令他显得比实际上更壮硕。
“上楼来,约尔艮。”他说,一只手藏在身后。
“不,”约尔艮声音不稳地说,“我跟卡辛先生一起走。”
莫斯卡说:“艾迪,让开,上楼来。”
约尔艮抓紧艾迪的胳膊。“别离开我,”他说,“留在这儿。”
艾迪抬手朝着莫斯卡说:“沃尔特,看在上帝的份上,沃尔特,别这么做。”
莫斯卡下了两步楼梯,艾迪想挣脱约尔艮,但约尔艮攥紧他胳膊哭喊着:“别让我一个人站着,别,别。”莫斯卡又往下走了一步。他的双眸漆黑,暗不透光,嘴上烧红的水泡在走廊灯光下燃烧着。突然,手枪到了他手上,艾迪从约尔艮身边跳开,约尔艮孤零零地绝望大喊,试着转身,试着往楼梯下跑。莫斯卡开了枪。约尔艮只迈了一步便跪了下去,他抬起头,逐渐暗淡下去的蓝色双眸直视着上方,莫斯卡又开了一枪。艾迪?卡辛跑上楼梯,经过莫斯卡,然后继续跑上阁楼。
莫斯卡把枪放回自己的口袋。尸体平躺在楼梯间的平台上,头悬在下楼的台阶边。
楼下的房间里传来一片大笑的声浪,留声机开始播放一段嘈杂的华尔兹,有一大堆的跺脚声和大声的哭喊。莫斯卡迅速跑上楼去他的房间,暗影穿过窗棂投射进来,他等待着,倾听着,他走到窗边。
没有任何警报,只有城市的废墟,堆成大山的碎石堆中有一条光晕下巨大的毛毛虫,是点点的灯笼用一长条绿光照亮即将来临的冬夜。突然,他开始颤抖,满脸满身都是汗,一大波头晕目眩令他想吐。他推开窗子等待着。
现在,他能听到下面街上孩子们的歌声,他看不到的灯笼在他脑海和心中晃**着,当和声逐渐消失时,他感到种巨大的如释重负,整个人从恐惧和紧张中被释放。冰冷的空气冲刷着他,恶心和黑暗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拎起早就装好的手提箱跑下楼梯,跨过约尔艮的身体,经过嘈杂的派对。一切都没改变。在兵舍外,他开始穿越废墟的黑暗平原,然后最后转身看了一眼。
四层明晃晃的灯光形成一个燃烧着的盾牌抵御着城市的黑暗,抵御着夜晚,每一层都传出悠长的音乐和笑声的声浪。他站在光线之盾的范围之外,感觉不到一丝悔恨,只想着自己再也不会看到他的孩子、艾迪?卡辛、他的祖国和他的家庭了。他永远也不会看到马尔堡周围的山峦。最终,他变成了敌人。
废墟对面的远处,他能看到孩子们绿色红色的灯笼艰难地朝着暗黑的逐渐降临的冬日夜空跋涉,但他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歌声。他转身远离他们,走向将会带他去火车站的街车。
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很熟稔,对时代、地点和回忆的告别。他感觉不到任何悲伤、任何凄凉。最终,没人,没有任何人能令他加快脚步前行,只有横扫过这片他永远都无法离开的废墟大陆的风。他看到前方街车圆形的明晃晃车头灯,听到它铃声冰冷的哐啷脆响。习惯性地,他跑起来想追上它,手提箱磕绊着他的腿,但跑了几步之后,他停了下来,明白自己无论是赶上这一班还是下一班都再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