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迪?卡辛在平民人事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英格正耐心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解释着她必须知道消息内容的原因,然后她会被转给另一个人,再重新开始解释一遍。
她示意艾迪到电话边来。“你好。”艾迪对着话筒说。
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满权威地低沉地说出近乎完美的英语:“我很抱歉,我们不能在电话里说明情况。”
艾迪知道跟那声音争执将毫无帮助,他认得出那语调——严格遵守法律和规定的男人的自信,他的完整小世界就由这些法律规定所统治。他说:“让我问一件事。你的医院收治的女人,她的丈夫,或是她的情人,随便你怎么称呼,他现在人在法兰克福,事情严重到我需要让他立即回来去看她吗?”
低沉的声音回答:“我建议你这么做。”
艾迪?卡辛说:“他在那儿处理很重要的公务,不会乐意回来,除非那是绝对必须的。”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那低沉的声音带上了种令人惊讶的温和,说:“我想你应该告诉他必须回来。”
艾迪挂上电话,他看到英格正睁大双眼看着他,便说:“帮我拿个干净杯子。”她出去后,他拿起电话,让陆军总机帮他接通法兰克福。当英格拿着杯子回来时,他还在等。他让她拿着电话,自己用杜松子酒和罐装西柚汁调出一杯浓酒,再拿过电话。
他接通了法兰克福的总机,要他们转到司令部的副官部。跟三个军官讲过话后,他才知道莫斯卡前一天去过那里,现在很可能在法律部。当他打通法律部时,他们告诉他莫斯卡一小时前离开了,他们完全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艾迪挂上电话,喝完他的酒,又调了一杯。他再次拿起电话,想了想,这次打通法兰克福总机后,他要他们接法本公司大楼的信息中心。一个军士接了电话,他向他简短地解释了为什么自己必须找到莫斯卡,问他能否通过广播喊话让莫斯卡接电话。军士叫他等一等,之后他回到电话边,说他们会广播那条消息,他应该等着。
艾迪等了很久,他喝完了第二杯酒。突然,莫斯卡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他说:“你好,是谁找我?”他声音里只有惊讶,没有焦虑。
有一刻,艾迪说不出话来,然后他说:“沃尔特,是艾迪。你那边情况如何?”
莫斯卡说:“我还不知道,他们把我从一间办公室踢到另一间。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艾迪清了清嗓子,他状似随意地说:“我猜你得放弃那边的事了,沃尔特。你的女房东给麦亚传了个消息,说赫拉被送到医院里了。麦亚把消息传到基地里来,我给医院打了电话。他们不愿在电话里透露任何信息,但听上去好像很严重。”
有一阵停顿,然后莫斯卡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过来,迟疑不决,就像他在找合适的词语:“你真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向上帝发誓,”艾迪说,“但你最好回来。”
又顿了更长时间,然后莫斯卡说:“我会赶六点的夜班火车,在车站跟我碰头,艾迪,我凌晨四点到。”
“当然,”艾迪说,“我一挂电话就去医院,好吗?”
“好,谢谢了,艾迪。”那边传来咔嗒一声,艾迪?卡辛挂了电话。
他又迅速给自己倒了杯酒,对英格说:“我今天不回来了。”他把酒瓶和果汁都装进公文包里离开了空军基地。
当莫斯卡从法兰克福来的火车上下来时,不莱梅城漆黑一片。还没到凌晨四点。火车站外的广场上,一辆几乎隐没在黑暗中的橄榄绿陆军大巴正等待着。广场被几盏微弱的路灯点亮,把斑驳的光线洒到广场的角落和进出广场的街道上。
莫斯卡往候车室里张望,但没看到艾迪?卡辛。他左右看着街道却没见到等候的吉普。
他不确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街道一直走到施瓦策豪瑟赫尔街,转进长长的弧线状的科尔福尔斯顿大街。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这座幽灵城市的废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提着的蓝色运动包。他之后一直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去医院。
莫斯卡走近自己家时,看到在城市的黑暗中,有一盏亮光还亮着,知道那是他公寓里的。他转进那条碎石小径,跑上楼梯时,他能听到婴儿的哭泣。
他打开起居室的门,看到桑德斯夫人坐在沙发上,盯着门,在地毯上来回推着婴儿推车。婴儿的哭泣耐心而无助,就像没有什么能缓解或止住它。莫斯卡看到桑德斯夫人的脸因疲惫而苍白紧绷,往常梳得整齐服帖的头发现在松松地耷在她脑袋周围。
他站在门口,等着她开口,却看到她完全被吓坏了,根本不可能开口。
他问:“她怎么样?”
“她在医院里。”桑德斯夫人回答。
“我知道,她怎么样?”
桑德斯夫人没有回答,她停住推婴儿推车的动作,双手掩住脸。宝宝的哭声变得更大,桑德斯夫人的身体开始前后摇晃。“噢,她那样尖叫着,”她说,“噢,她那样尖叫着。”莫斯卡等待着,“她滚下了楼梯,尖叫着。”桑德斯夫人说,哭泣着。
她的手从脸边垂下来,就像她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悲伤了。她又开始前后推着推车,宝宝安静下来。桑德斯夫人看着耐心站在门口等待的莫斯卡。“她死了,她傍晚时死掉的。我正在等你。”她看到莫斯卡仍耐心地等在那里,就像她什么都没说,就像他仍在等她说话。
他只觉得麻木,就像一个紧闭脆弱的壳挡住了痛苦和光线。他听到桑德斯夫人又说了一遍:“她傍晚时死掉的。”他相信她,但无法把这当成真相来接受。他走出房子,穿过黑暗的街道。他走到医院,沿着大铁栅栏的弧线一直走到大门。
莫斯卡走进管理办公室,夜班办公桌后是个戴着医疗修会白大帽的修女。在一张靠墙的长凳上,他看到艾迪?卡辛。
艾迪起身尴尬地站着。他冲修女点了点头,她示意让莫斯卡跟她走。
莫斯卡跟着白大帽,沿着寂静的长走廊走下去,他听到在这片静默中,病人们在沉睡中精疲力竭的呼吸声。在走廊的尽头,他们绕过穿着黑衣、跪着把瓷砖地板擦得雪白的女清洁工。
他们拐到另一条走廊上,修女打开一间小房间的门,他跟着她走进去。她让到一边关上门。
莫斯卡往房间里迈了一步,在角落里,位于白枕头之上的是赫拉的脸。她的身体被一块白布一直盖到脖子上,他看不清楚,便又往里走了一步。
她双眼紧闭,一边脸颊已经不肿了,就像毒药和生命一起逃离了她的身体,嘴唇毫无血色,几乎是白的,哪里都没有一丝红,她脸上没有任何纹路,看上去比他记得的任何时候都显得年轻。但那张脸毫无生气,她紧闭双眼下凹陷的眼窝让它们显得似乎是盲的。
莫斯卡走近了些,站到床边,低头注视着赫拉,心里满是困惑。现在,他知道自己必须接受她死亡的事实,但他不知该怎么做,他没法思考,也没法感觉。暴力的死亡他并不陌生,但现在看到它带着伪装而来,第一次看到他曾亲吻过、亲身爱过的人再也无法触碰。他的手伸下去,触碰那再也看不见的双眼和她冰凉的面颊。他听到一种奇怪的窸窣声,便把床单往下拉了一点。
她的身体被包裹在厚厚的褐色包装纸里,他看得出其下没有衣服。他身后那修女悄声说:“很多家属希望这样,他们需要那些衣服。”
拉下床单时,他自信自己这些年生成的抵抗悲伤的铠甲和那些可怕年月的记忆在此时能保护他。他只是想着,她有足够的衣服可以穿着被埋葬,我能为她做这个。突然,成千上万的敌人冲进了他的血液,胆汁升上他的喉头,一只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跳,汲取了所有的光。然后,不知自己如何做到的,他发现自己出了房间,靠在走廊的墙上。
修女耐心地等待着。最终,莫斯卡对她说:“我会拿些合适的衣服来,你能帮我给她穿衣吗?”修女做了个肯定的手势。
他离开医院,沿着栅栏往外走,虽然天还没亮,但他注意到街车已经开始经过,人们在街上与他擦身而过。宵禁结束了。他不停地转进荒芜一人的小巷,但他只要走进去,人们似乎就会从碎石地上和被掩埋的公寓中跳出来。然后,一轮冰凉的冬日太阳升起,惨白的光线照射着大地,他发现自己正在城市的边缘走进乡间。空气非常寒冷。莫斯卡逼着自己停下来。
现在他接受了这一切,也不惊讶一切变得如此糟糕。他现在只感到种疲惫的无助和内心深处充满羞愧的内疚。
他思考着自己必须做什么:拿一条深黑色的裙子去医院让赫拉穿着入葬,安排好葬礼。艾迪可以帮他安排好一切。他转过身,感觉到手臂上有什么东西。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还拎着那个蓝色运动包。他非常疲惫,前面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所以他让它落到丛生的湿草中。他抬起眼,迎上冰冻的早晨阳光,开始走回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