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六月初的清晨,阳光照亮了露天火车站的每个角落,让它变成个巨大的室外体育场。莫斯卡走下火车,深吸了一口晚春的空气,闻到远方城市的残骸和废墟扬起的刺激的灰尘的味道。月台上,一队队穿着橄榄绿军服的士兵在火车旁集合。他和其他平民一起,跟着向导走向站外等候的大巴。

他们像征服者一样穿过人群,仿佛以前的富人穿过穷人之间,不用环视左右,便知面前会让出一条路来。被征服的人衣衫褴褛、身材瘦弱,看上去就像这一大群男人女人都早已习惯了住在廉价房子里靠教会施舍的汤粥果腹。他们闷闷不乐却又顺从地让出路来,嫉妒地盯着这些吃饱穿暖的美国佬。

出了车站,是个大广场,对面是红十字俱乐部,穿着军服的大兵三三两两在台阶上闲逛。为安顿占领军和行政人员,广场四周重建了宾馆。车辆交叉穿梭行进,宽敞的街道上挤满军用大巴和出租车。即使是大清早,也有不少大兵坐在车站周围的长凳上,每个人身边都有个德国姑娘和她必不可少的小提箱。跟以前一模一样,莫斯卡想,一点儿没变。大兵等着火车,就像郊区的主妇等候着她们通勤的丈夫。挑个漂亮姑娘,或多或少开个价。是在寒冷肮脏的车站长凳上睡一晚等待一大早的火车,还是享受一顿不错的晚餐、酒精、香烟和温暖的床铺?通常,他们都会明智地选后者。

所有通向广场的路口都站满了骗子、黑市贩子和想要设套骗机警大兵的孩子。大兵们刚从陆军福利社里出来,拿着满纸箱的糖果、香烟和肥皂,他们警惕的眼神就像以前背着一袋袋金沙的淘金者。

莫斯卡等着上大巴时感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转过身,他看到一个瘦骨嶙峋、肤色较深的男人,戴着德国男人的标配——国防军帽。

年轻人低声地急切问:“你有美元吗?”

莫斯卡摇头,转回身,却再次感到手搭上他的肩。

“有香烟吗?”

莫斯卡开始上车,那只手迫切地捏紧他的肩:“什么都行,你有什么想卖的吗?”

莫斯卡简短地用德语说:“放手,快点。”

那人惊讶地退开,眼中满是骄傲的轻蔑和仇恨。

莫斯卡上了大巴坐下来。

那人在窗外盯着他,盯着他的灰色华达呢西装、洁白的衬衫和条纹领带。在那人的轻蔑眼神之下,他有一刻希望自己还穿着橄榄绿的军装。

大巴缓慢地驶出火车站,从广场其中的一个出口离开,带他们穿行在另一个世界。中心广场像荒野中矗立的一座堡垒,在它四周,废墟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个建筑群落残存下来,一堵墙还竖着,一扇门通向墙后的旷野,一座钢筋结构直指天际,砖块、迫击炮碎片和玻璃像撕裂的肌肉挂在上面。

巴士上大部分平民都在法兰克福郊区下车,剩下莫斯卡和几个军官前往威斯巴登空军基地。除了杰拉德先生外,莫斯卡是唯一一个在美国就已经拿到永久任命的平民,其他人得在法兰克福等待具体指令。

空军基地终于检查完所有的证件后,他还得等到午餐后才能乘飞机去不莱梅。飞机起飞后,他完全没有腾空而起的感觉,也不担心飞机会飞到陆地边缘,甚至都不觉得它有坠落的可能。他看着地平线朝着他倾斜,就像在他眼前忽地竖起一堵褐绿色的墙,飞机倾斜着上升,整块大陆变成一条无尽的深巷。随着飞机回到水平位置,一切秘象便都消失,他们像是从阳台朝外看,地面平坦像一块铺着桌布的棋盘。

现在他已非常接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归程也即将完成。他开始回想在家的几个月,家人的耐心让他感到难受和些许愧疚。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想再见到他们,反而越来越不耐烦飞机开得太慢,好像悬停在无垠的晴空中。他意识到告诉母亲的那个事实其实是个谎言,就像他母亲说的,他的确是为了那个德国姑娘回来,只不过他并没有指望这次回来能找到她,也没有真期待在几个月的分离后还能在一起。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得回这片大陆。他不指望她能等着他,因为他就像是把她留在了没有出路的丛林中,无能为力,没有任何食物为生,也没有武器来抵御野兽。这样想着,他觉得反胃,羞愧和伤感像毒药一样灌进他的血液和口腔。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她的身体、面庞、发色。在他抛下她的几个月后,他总算第一次有意识地勾勒出她的样貌。然后,终于,他回想起她的名字,清晰而具体,就像他刚大声喊了出来一样。

大约一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早晨,警察局大楼在午前一刻被炸。莫斯卡当时在霍查理区的吉普里都感到了大地的震动。他等待的那个刚从美国派过来的年轻中尉几分钟后跑出来,一起开车回到康特斯卡普的军管政府指挥部,他们开回警局大楼的路上有人喊着消息,军警已经封锁了这片区域,白头盔和吉普拦住了通向广场的道路,跟莫斯卡同行的中尉给他们看证件,然后穿过了封锁线。

那栋庞大的墨绿色建筑矗立在森林大街最高处的一小块坡地上。它很大,方方正正,内庭用来停车,德国平民从正门涌出,他们的脸和衣服上满是尘土。

有些女人因为震惊而歇斯底里地大哭着,人群从建筑边散开,但建筑本身看上去很平静,毫发无伤。

莫斯卡跟着中尉走向侧面的一个小入口,它是个拱门,碎渣几乎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他们爬过去,进了内庭。

宽敞的内庭现在被小山似的碎石堆满,露出车顶、吉普、卡车,像浅海中沉船的船桅。爆炸把三层楼高的墙壁炸得粉碎,他们头顶办公室的桌椅和墙上的钟都一览无余。

莫斯卡听到一种他以前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那种声音在这片大陆的城市中变得司空见惯,它好像从四面八方飘来,一个低沉、稳定、单调的野兽般的尖叫,完全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他确定了它的方位,然后连走带爬穿过瓦砾堆,到达内庭的右侧,看到一段粗肥的红脖子被德国警察制服的绿领子裹着,脖子和头都已经僵硬,毫无生机,尖叫声从尸体下面传来。莫斯卡和中尉尝试着把砖头清开,但碎石不断地滑落到尸体上,中尉只好从拱门爬回去找人来帮忙。

现在,救援人员陆续通过拱门,或是从堆满碎石的墙上爬下来进入内庭。基地医院的陆军军医仍穿着他们的粉红色制服,大兵、德国佬和劳工开始把尸体挖出来。莫斯卡从拱门爬回去。

大街上空气清新,救护车排了长长一列,在它们对面,德国消防车整装待发。劳工已经清开了庭院入口,碎石被装上等候的卡车。建筑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人摆了张桌子权作指挥点,他看到自己的上校正耐心地站在那儿等着,一些低级军官围着他。莫斯卡好笑地注意到他们都带着钢盔。其中一个军官朝他招手。

“上楼去守着我们的情报办公室。”他说,把自己的手枪皮带递给莫斯卡,“有爆炸就赶紧跑出来。”

莫斯卡从正门进入那栋楼,楼梯上残渣碎石堆成了山,他小心谨慎地慢慢爬过去,走过走廊时一直盯着天花板,以避开它松脱的那些地方。

情报办公室在走廊中部,打开门后,他看到现在它只剩半间房了,另外半间已经变成了内庭里的碎石堆。除了一个锁住的资料柜,没什么可守卫的,但能让他视野良好地看着楼下正在上演的这出戏。

他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拿出根雪茄点燃,脚在地上碰到什么,低头一看,他惊讶地发现两瓶啤酒正躺在那儿。他拿起一瓶,瓶身盖满灰浆和碎砖,莫斯卡用门锁撬开了瓶盖,再次安坐回椅子上。

在他下面,庭院里的景象像是停滞了,在满是尘埃的空气中显得仿若梦境。在他发现的尸体旁边,德国劳工正如慢动作一样小心地搬开砖头。一名美国军官耐心地站在他们上方,他的粉红裤子和绿衬衫被灰尘染白。他旁边站了个中士,手中攥着个装血浆的圆柱体,整个内庭全是类似的场景,好像是大型印刷机的杰作。在他们上方,混凝土尘埃在阳光下悬在空气中,缓缓地下落,把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染成白色。

莫斯卡喝着啤酒抽着雪茄。听到有人跌跌撞撞地沿着走廊走,他走出房间。

长长的走廊在尽头消失,那里的地面与天花板几乎相连,从幽深的建筑内部走出来一小队德国男女,他们和他擦肩而过,因震惊和恐惧而虚弱盲目,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在队伍最后是个穿着卡其布滑雪裤和毛线衫的纤弱姑娘,她绊倒了,其他人都没有转身帮她,莫斯卡走出房间扶起她。她打算继续往前,但莫斯卡伸臂用啤酒瓶拦住了她。

她抬起头,莫斯卡看到她的脸和脖子都惨白,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她含着泪用德语说:“让我出去,求你了。”莫斯卡放下手臂,她越过他继续沿着走廊行进,但只走了几步就靠着墙倒下了。

莫斯卡弯下腰,看到她的双眼还睁着,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把啤酒递到她嘴边,但她把它推开了。

“不,”她用德语说,“我只是太害怕了才走不动。”他只明白了一点,但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羞耻。他点燃一支烟塞到她双唇间,然后抱起她虚弱的身体,把她放到房间的一把椅子上。

莫斯卡开了另一瓶啤酒,这次她喝了一点。在他们下面,眼前的景象进展得快了些,医生们弯下腰,双手忙碌着,拿着血浆的人们跪在碎石上,垃圾工缓慢地清理着废墟,那些被压扁覆满灰尘的尸体经由各个拱门被送出去。

那姑娘离开椅子:“我现在可以走了。”她准备离开,但莫斯卡堵住了门。

他用勉强的德语说:“在外面等我。”她摇头。

“你需要喝点酒,”他说,“酒精,真正的酒精,暖的。”她又摇头。

“不搞鬼。”他用英语说,“真的,我发誓。”他搞笑地把那瓶啤酒举到胸前,她微笑着擦身越过他。他看着她单薄的身躯缓慢却稳稳地穿过走廊到堆满碎石的楼梯。

他们就是这样开始的。死者,无论是占领者还是敌人,都在他们身后被运走,砖尘落到他们眼睑上,他,莫斯卡,被她脆弱的身体和瘦削的脸打动,对她生出怜悯和一种奇怪的温柔。晚上在他的房间里,他们聆听着小收音机,喝干了一瓶薄荷酒,当她想离开时,他用各种各样的借口留下她,过了宵禁时间她只能留下来。但她一整晚都没让他亲吻她。

她躲在被套下脱掉衣服,他抽完最后一根烟,喝掉最后一口酒之后,终于加入了她。她转身面对他,带着充满**的热烈,这让他惊讶又高兴。几个月后她告诉他,那时她已经几乎一年没有**了,他大笑,而她有些后悔地笑笑:“如果是个男人这么说,人人都会同情他;但换做女人,他们就只会嘲笑了。”

但他第一晚就猜到了,那只让他更确定。她害怕他,他是敌人。但收音机里的柔和音乐、温暖的酒精、让人精神放松的香烟、他从食堂买来的厚厚三明治,这些她太久没有碰过的奢侈品,再加上她身体的欲望,这一切让她屈服了。他们一直玩着拖延时间的游戏,直到太晚她不能走。这些并不涉及私人感情,明白这一点并没有破坏它,也许正因为他们在身体上如此契合,那一晚变成了一场黑暗中的漫长快感。在黎明前的浅灰色光亮中,她睡着了。莫斯卡在抽烟,他想,我得维系这个。他怀着怜悯、温柔和一些羞愧回想着他是如何惩罚她脆弱的身体,却碰上了一种意外的坚韧力量。

早晨,当赫拉醒来时,她吓坏了,一时间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接着便羞愧于自己这么轻易就屈服于敌人。但她与莫斯卡在窄窄的**纠缠着的双腿令她整个身体都充满温暖。她用一边手肘半撑起身体,凝视着莫斯卡的脸,再次羞愧地意识到她的脑海中并没有他的清晰影像,她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敌人”的嘴唇很薄,几乎显得隐忍,脸窄而坚毅,在睡梦中也没有放松,睡得很僵硬,身体在窄**挺得笔直。他睡得如此安静,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让她怀疑他是不是在装睡,看着她偷看自己。

赫拉尽可能安静地离开床,穿上衣服。她饿了,看到莫斯卡的香烟在桌子上,她拿了一支点燃,它味道好极了。她向窗外张望,却听不到楼下街道的任何声响,这才意识到天色还早。她想离开,但希望他房里有罐头食品,希望他醒来后可以给她。她悔恨地半是愧疚半是快活地想这是她应得的。

她瞥了一眼床,看到那美国人双眼睁开,正安静地打量着她时吓了一跳。她站起来,感到一种荒唐的羞涩,伸出手打算跟他告别,他大笑着伸臂,把她拉回**,用英语玩笑地说:“我们太友好了,不用这么客套。”

她听不懂,但知道他在取笑她。她很生气,用德语说:“我要走了。”但他却不松开她的手。

“烟。”他说,她帮他点燃一支。他坐起身开始抽烟,被套从他身上滑落,她看到了从他腹股沟一直拉到**的一条不整齐的白色伤疤,用德语问:“战争?”

他大笑,指着她说:“你们。”有那么一瞬间,赫拉觉得他像在指责自己,便扭头不去看。

他用蹩脚的德语问:“你饿了吗?”她点点头。他跳下床,赤身**。他穿衣服时,她端庄地移开了视线,那似乎让莫斯卡觉得很好笑。

离开前,他轻柔地吻了吻她,用德语说:“回**去。”她没有做出听懂的表示,但他知道她听懂了,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那么做。他耸了耸肩离开,跑下楼梯,来到停车场,开车到食堂,拿了一壶咖啡和一些煎蛋三明治。回到房间里,他发现她正坐在床边,衣冠整齐。他把食物给她,两人轮流就着水壶喝咖啡。她递给他一个三明治,但他摇了摇头。他好笑地注意到,她犹豫地做了个手势,但没再问第二次。

“你今晚会来吗?”他用德语问。

她摇了摇头。他们凝视着对方,他的脸上没泄露丝毫感情。她明白他不会问第二遍,他已经准备好把她从脑海和记忆中抹去,而他们共度的这晚什么也不是。她的虚荣心被唤醒,他是个体贴的情人,她回答道:“明天。”然后微笑。她最后喝了一口咖啡,倾过身去亲了他,随后离开。

很久之后,她把这些想法告诉他。是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之后?很长一段的满足、轻松的身体愉悦,然后有一天,他回到房间,看到她正以一种经典的妻子姿态,缝补着一大堆缠在一起的袜子。

“啊,”他用德语说,“好老婆。”

赫拉羞涩地微笑,盯着他像是想要穿透他的思维,想知道这幅画面给他留下的印象。那是这场战役的起点,让他不想离开的战役,让他留在敌人的土地上与她、与敌人在一起的战役。虽然他明白,但并不觉得被冒犯。

之后,是久经考验的正面进攻——怀孕。这是致命利器,但他既没有觉得轻蔑,也没有怜悯,只有恼火。

“弄掉它,”他说,“我们去找个好医生。”

赫拉摇头。“不,”她说,“我想留着它。”

莫斯卡耸肩:“我反正要回家,什么都阻止不了我。”

“好吧。”她说。她没有哀求,只把自己的一切都彻底给了他。直到有一天,虽然知道自己在撒谎,莫斯卡却忍不住说:“我会回来的。”她全神贯注地观察他,知道他在撒谎,他也看出了她的了然。那是个错误的开始,在那之后,他不断重复这个谎言,有时带着醉醺醺的热忱,直到他们都开始相信这句话。她带着天生的顽固信念,那种顽固也体现在其他很多方面。

最后一天,他回到自己房间,发现她已经为他整理好了粗呢背包,它直直地立于窗边,像个绿色的填充假人。那是午餐之后,十月的垂暮,柠檬色的阳光洒满整间房间。晚饭后,开往登机区的卡车就要离开了。

他害怕跟她独处的时光,便说:“我们散个步吧。”

她摇头,招手让他过去。他们脱了衣服,他看到未出生的孩子形成的轻微隆起,他没有欲望,但强迫自己直到欲望来临,她的急切热情让他愧疚。晚饭时分,他穿好衣服并帮她穿衣。

“我想要你现在就离开,”他说,“我不想你等着卡车到。”

“好的。”她顺从地说,把她的衣服收到一起,捆好,放进她的小手提箱。

她离开之前,他把所有的香烟和德国钱币都给了她,他们一起离开那栋楼。在街上,他说“再见”,然后吻了她。他看得出她无法出声,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但她顺着街道笔直前行,走下康特斯卡普,走到森林大街,什么也不看,也不回头。

他注视着她,直到她走出他的视线,他相信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她,隐隐松了口气。这一切都结束了,如此容易,没有纠结。然后他记起她几晚前告诉他的,他完全不可能怀疑她的真心。“不用担心我或孩子,”她说,“不要觉得内疚,如果你不回来,孩子也会让我开心,会永远让我记得我们在一起有多快乐。如果你不想,就不要为了我回来。”

他以为这番话是她故作高尚,有些恼怒,但她继续说下去:“我至少会等你一年,也许两年。如果你不回来,我也会快乐的。我会找个男人,然后重建我的生活,别人都是这么做的。我不害怕,不害怕生下孩子,也不害怕独自抚养他。你明白吗,我不害怕。”他明白,她不害怕他带来的任何痛苦或悲哀,也不害怕他变得残忍、不温柔。但她不知道,他最嫉妒的是,她不害怕面对自己的内心,她接受周围的残酷和愤怒,能够继续保持对爱的信念。她为他感到的悲哀,远甚于为自己。

一堵褐绿色的墙在他眼前倾斜,挡住了他的视线,一些建筑和人好像在他面前,横躺着。飞机掉转到水平飞行,莫斯卡可以看到机场的清晰轮廓、一小群作为停机库的建筑和矮而长的管理大楼,它们在阳光下闪着白光。他能看到远方几栋还耸立在不莱梅的高楼形成的破败轮廓。他感觉到飞机的轮子谨慎迟疑地碰到地面。一种不耐的渴望忽然席卷他的全身,他要跳下飞机,站在某个门外等待赫拉。在那一刻,当他准备好走下飞机,他很肯定自己会发现她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