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之前,沃尔特?莫斯卡感到一些兴奋和强烈的孤独。他记得巴黎郊外的废墟和熟悉的地标,在旅途的最后,他等不及要回到最终目的地、沦陷大陆的心脏、那个他以为不会再见的废都。德国的地标比自己的故国和家园更让他感到亲切。
火车摇撼着飞驰而过。这列运兵火车满载去法兰克福驻地换防的士兵,这节车厢其中一半都是从美国招募来的平民。莫斯卡摸了摸他的丝质领带,笑了笑。他觉得有些别扭,他觉得跟另一头的大兵坐在一起恐怕会更自在。当然,跟他一起的这二十多个平民中的大部分估计也这么想。
车厢两头都有微弱的光。车窗被木板封住了,像是特意不让乘客看到他们正在穿越的大片废墟。座位是长长的木椅,仅在一侧空出一条狭长的过道。
莫斯卡平躺在长椅上,把蓝色运动包垫在头下当枕头。在暗淡的光线中,他几乎看不清其他平民的脸。
他们乘坐同一艘军舰至此。跟莫斯卡一样,所有人看起来都非常激动,渴望快点到达法兰克福。他们交谈的声音盖过了火车的轰鸣,杰拉德先生的声音高过了所有人。在这趟车上,杰拉德先生在平民中地位最高。他随身带着一套高尔夫球杆,登船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他的地位相当于上校。杰拉德先生快活、开朗,莫斯卡想象他在某座城市的废墟里挥杆击球,弧线划过被夷为平地的街道上空,飞向一圈碎石堆,精准地掉进一颗正在腐烂的头盖骨里。
火车驶入一个废弃小站时慢了下来,车外已是夜晚,车厢内一片漆黑,莫斯卡打着盹,隐约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但火车加速离开小站时把他摇醒了。
现在,车上的平民说话声音轻了许多。莫斯卡坐起来,看着车厢另一头的士兵。他们中有些躺在长椅上睡觉,但仍有三圈烛光围着三场扑克牌局,令他们那一端的车厢笼罩在友善的光晕中。他忽地有些怀念那段漫长的日子——几个月前他刚刚离开的生活。在蜡烛的微光下,他看到他们就着水壶啜饮,他很肯定里面绝不是水,他们拆开应急口粮,大嚼里面的巧克力块。莫斯卡咧嘴一笑。大兵总是时刻准备着,背着毯子,背包里有蜡烛,水壶里有水或更好的东西,**塞在钱包里,不论好运厄运都准备就绪。
莫斯卡再次平躺在长椅上,试着入睡,但他的身体同身下的硬木一样僵直坚硬。火车行驶得非常快。他看了看表,快到午夜了,还有整整八小时才到法兰克福。他坐起身,从蓝色小运动包里拿出个瓶子,头靠在木板封死的窗边,一直喝到身体放松下来。他肯定睡着了一会儿,因为当他再次看向士兵时,烛光只剩下一圈了。他身后的黑暗中仍传来杰拉德先生和另外几个平民的声音,他们肯定一直在喝酒,因为杰拉德先生的语气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吹嘘着他即将获得的权力,和他要如何打造高效的报业帝国。
车厢另一头有两支蜡烛离开了光圈,烛光摇曳地顺着走道过来,经过莫斯卡时把他从迷糊中惊醒。举着蜡烛的大兵脸上有种恶毒和愚蠢的仇恨,橘黄的烛光把他因酒精而通红的脸映成绛红,他愠怒的眼睛危险且毫无理智。
“嘿,士兵,”杰拉德先生喊出声,“怎么样,留根蜡烛给我们吧?”
大兵顺从地把蜡烛放到杰拉德先生和他那群平民附近,似乎被闪烁的烛光鼓舞,他们聊天的声音大了许多。他们尝试让那大兵也加入进来,但他把蜡烛放在长椅上,脸隐藏在黑暗中,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他们忘掉了他,转而聊其他话题。只有一次,杰拉德先生靠近烛光,像是要显得自己是在和大兵推心置腹,他高傲但善意地对大兵说:“我们都曾在陆军服役过呢。”然后冲着大家大笑,“感谢上帝,都结束了。”
另一个平民回答道:“别太早下定论,还有俄国佬呢。”
他们再次遗忘了大兵,直到一直沉默的他突然大叫,盖过了其他人聊天的声音,也盖过了火车疾驰过这片大陆的轰鸣。带着醉醺醺的自大,又像是惊恐不定,他大喊:“闭嘴!闭嘴!别这么多话!闭上你们的臭嘴!”
一阵惊讶、尴尬的沉默过后,杰拉德先生又把头靠近烛光,轻声告诉那名大兵:“你最好回自己那边去,孩子。”大兵没有回答,杰拉德先生便继续刚被打断的话题。
突然,杰拉德先生站起来,跃动的烛光照亮了他的全身,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他轻声说道,语气中是难以置信的恐惧:“上帝啊,我受伤了!那士兵弄伤了我!”
莫斯卡立刻坐直身体,其他长椅上的人也都在黑暗中站起来,其中一个将蜡烛碰倒在地,熄灭了。杰拉德先生仍然站着,但照着他的光线暗淡了些,他惊恐地轻声说:“那士兵捅了我!”随即跌进黑暗中。
大兵那一头有两个人匆忙跑来,借着他们手上的烛光,莫斯卡看到了军官牌的反光。
杰拉德先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被捅了,那士兵捅了我。”他的语气不是惊惧,而是不可思议。莫斯卡看到杰拉德先生在长椅上坐得笔直,三支蜡烛照亮了他,大腿处的裤子被撕裂,深色血迹从伤口晕开。中尉举着蜡烛,弯下腰凑近,给旁边的士兵下了一道命令。士兵跑回车厢另一头,回来时拿着毛毯和一个急救箱。他们把毛毯平摊在地上让杰拉德先生躺下去,士兵准备剪开他的裤腿,杰拉德先生却说:“不,卷起来,这样我还能找人把它缝好。”
中尉看着伤口。“伤得不重,用毯子裹紧他。”他年轻的脸上波澜不惊,言语中不带任何同情,只有不涉及私人感情的善意,“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会叫辆救护车在法兰克福等着。下一站到了我就去发电报。”他转身问其他人,“他人呢?”
喝醉的那个大兵消失了,莫斯卡在黑暗中搜寻着,看到他前排长椅的角落里有个蜷成一团的人影。他什么都没说。
中尉回到车厢那头,再回来时,皮带上挎着手枪。他手电的光束在整节车厢中四处晃动,直到看到那团蜷缩的人影。他用电筒戳了戳对方,同时抽出手枪藏在身后,大兵一动不动。
中尉又粗鲁地捅了捅他:“起来,穆尔鲁尼。”大兵睁开眼睛。当莫斯卡看到那迟钝、动物一般的怒视时,忽地感到一丝丝怜悯。
手电筒正对着士兵的双眼,他什么也看不清。中尉让穆尔鲁尼站起来,当看清对方双手空空,便把手枪插回枪套中。他粗鲁地推搡着大兵,让他背对自己,搜身后什么都没找到。他把手电筒照向长椅。莫斯卡看到了沾着血迹的刀。中尉捡起它,推着大兵往前走,一起走向车厢另一端。
火车开始减速,最终停了下来。莫斯卡走到车厢一头,打开门向外张望。他看到中尉去车站发电报给前站叫救护车,车外除了他空无一人,车站后方的法国小镇黑黢黢地矗立着。
莫斯卡回到长椅上。杰拉德先生的朋友安抚着他,杰拉德先生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只是擦伤,但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做这么疯狂的事?”当中尉回到车厢内告诉他们会有救护车在法兰克福等他们时,杰拉德先生对他说:“相信我,中尉,我绝对没做任何挑衅的事,不信的话,随便问我的朋友,我绝对没做任何让他有理由这么做的事。”
“他只是疯了,就是这样,”中尉回答,随即又加上一句,“您很走运,先生,凭我对穆尔鲁尼的了解,他瞄准的是您的卵蛋。”
不知为何,这句话似乎让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好像意图的严重性令整件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也让杰拉德先生大腿上的擦伤变得更重要似的。中尉把他的铺盖卷拿过来,让杰拉德先生在上面躺好。
“您也算帮了我的忙,从穆尔鲁尼第一天来我排里,我就想摆脱他。至少今后两三年他得被关起来了。”
莫斯卡无法入睡。火车开动,他再次走到车门边倚着,盯着被抛到身后的黑影绰绰的乡间景色。他记起坐着卡车、坦克,步行或者匍匐离开这片相同——几乎相同——的土地。他曾相信自己绝不会再见到这个国家。现在他想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糟糕透顶。他曾做梦都想回家,现在却又已经离开。在暗下来的车厢里,他回想起归家的第一夜。
门上的长方形大贴纸上写着“欢迎回家,沃尔特!”,莫斯卡注意到,他们楼里另两间公寓的门上贴着类似的标志,名字不同。他进公寓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被派遣前拍的一张照片,接着,他淹没在母亲和格洛丽亚的拥抱中,埃尔夫则紧握着他的手。
当大家都松开来,有一刻尴尬的沉默。
“你长大了,”他母亲说,大家大笑起来,“不,我是说,看起来大了不止三岁。”
“他没变,”格洛丽亚说,“他一点儿也没变!”
“凯旋而归的英雄,”埃尔夫说,“瞧瞧这些绶带!你都有些什么英雄事迹啊,沃尔特?”
“标准授勋,”莫斯卡答道,“大部分士兵都得到了这一套。”他脱下军外套,母亲立刻把衣服接过去。埃尔夫走进厨房,出来时端着一个放着酒的托盘。
“上帝,”莫斯卡惊讶地说,“我听说你断了条腿。”他刚刚把母亲信中提到的关于埃尔夫的事忘得一干二尽,但显然他哥哥正等着这一刻,立刻把裤管拉了起来。
“很漂亮,”莫斯卡评价,“真是不走运啊,埃尔夫。”
“才不呢,”埃尔夫说,“我希望两条都是假肢,你知道的,那样就不用担心脚气和往肉里长的趾甲了。”
“当然。”莫斯卡回答,碰了碰哥哥的肩,微笑着。
“他是特意为了你才戴上假肢的,沃尔特。”他母亲说,“他明知我不愿见他不戴,平时在家却总那样。”
埃尔夫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敬凯旋的英雄,”他说,接着面带微笑转向格洛丽亚,“敬一直等待他归来的姑娘。”
“敬我们全家。”格洛丽亚说。
“敬我所有的孩子们。”他母亲满怀挚爱地说,她的慈爱眼神也扫过了格洛丽亚。所有人都期待地盯着莫斯卡。
“得让我先喝了这杯酒,然后才能挤出点祝酒词来。”
大家都大笑着喝干了杯中的酒。
“该吃晚餐了,”他母亲说,“帮我摆桌子,埃尔夫。”两人走进厨房。
莫斯卡坐进一把扶手椅里。“归途漫漫啊。”他感叹。
格洛丽亚走到壁炉边,拿起嵌着莫斯卡照片的相框背对着他,说:“每周我都会来你家,看看这张照片,我会帮你母亲准备晚餐,然后一起吃饭,一起坐在这间房里注视着它,聊关于你的一切。三年了,我们每周都这样,就像有些人去墓地凭吊一样。现在你回来了,跟那张照片一点儿也不像。”
莫斯卡站起身,走到格洛丽亚旁边,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肩。他盯着照片,想弄明白它为何令他如此不快。
照片中的人仰着头,大笑着,站姿明显是故意凸显他所属部队的黑白斜条纹。那张脸朝气蓬勃、纯真美好,制服整洁熨帖,站在南方艳阳下,他是典型的大兵模样,配合爱他的家人拍照。
“笑得真混蛋。”莫斯卡说。
“不许嘲笑它,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拥有的只有它。”她沉默了一会儿,“啊,沃尔特,”她说,“你不写信,每当我们听到运兵船被击沉的传闻,或者有场大仗,我们只能抱着它痛哭。诺曼底登陆那天,我们没去教堂,你母亲坐在沙发里,我坐在这儿守在广播旁,就这么坐了一整天。我没去上班,不停地把广播调到不同的台,一个台的新闻结束,立刻换另一个台,也不管它们报的内容其实一模一样。你母亲坐在那儿,拿着手绢,但她没有哭泣。那晚我睡在这里,你的房间,你的**,我把这照片也带了过去,把它放在衣柜上,对它说晚安,然后我梦到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而现在,你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沃尔特?莫斯卡,但你却一点儿也不像照片里的人。”她试着大笑,结果满脸是泪。
莫斯卡很尴尬,他轻轻吻了吻格洛丽亚。“三年很漫长。”他说,心里却在想,登陆那天,我在一座英国小镇喝得醉醺醺的,和我一起的金发姑娘宣称,是我给了她第一杯威士忌和她的**。我的确庆祝了登陆日,但我庆祝的是自己不在登陆士兵当中。他非常想要告诉格洛丽亚全部真相,他那天压根就没有想她们,也没想过她们担心的那些事。但他只是说:“我不喜欢这张照片,再说,我进门时,你可说我一点儿也没变。”
“这不好笑,”格洛丽亚说,“当你走到门口时,跟照片上一模一样,但我越看越觉得你整张脸好像都不一样了。”
他母亲在厨房里喊:“饭好啦!”
他们一起回到客厅。
桌上摆满了他最爱的食物:三成熟的烤牛肉配烤小土豆、青菜沙拉和厚厚的一片黄奶酪。桌布雪白,他吃完后才注意到餐盘边没用过的纸巾。食物很美味,但不及他想象中好吃。
埃尔夫说:“嘿,跟大兵的食物完全不同,对吧,沃尔特?”
“是啊。”莫斯卡回答,他从衬衫口袋里抽出根短粗的深色雪茄,正准备点燃时才忽然注意到埃尔夫、格洛丽亚和他母亲都正好笑地看着他。
他咧嘴一笑:“我现在可是大人了。”然后点着雪茄,夸张地做出一副享受极了的样子,四个人一齐迸出大笑来,就好像回到家后,他全然不同的样貌和举止在回家后导致的最后一丝尴尬和别扭都被一扫而空了。他们惊讶,随即觉得自己的惊讶很好笑,只因为莫斯卡拿出一根雪茄,但这样总算冲破了他和家人间的隔阂。大家一起走回客厅,两个女人都搂着莫斯卡的腰,埃尔夫则端着盛满威士忌和姜汁汽水的托盘。
女人们紧挨着莫斯卡坐在沙发上。埃尔夫把酒递给大家,自己坐到对面的软扶手椅里。落地灯温和的黄色光晕温暖了整间房间,埃尔夫用他一整晚都很亲切的轻松语气道:“现在,让我们聆听沃尔特?莫斯卡的故事。”
莫斯卡喝了口酒:“首先是礼物。”他走到地上的蓝色运动包前,拿出三个用褐色牛皮纸包着的小盒子分别递给了他们。他们拆开包装时他又倒了杯酒。
“上帝,”埃尔夫说,“这些是什么鬼东西?”他举起四个粗大的银圆筒。
莫斯卡大笑出声:“四支世界上最好的雪茄,为赫尔曼?戈林特制的。”
格洛丽亚打开自己的礼物包装,然后倒吸了一口气,一个黑色的天鹅绒盒子里安放着一枚戒指:一圈小碎钻中嵌着块方形的翠绿宝石。她起身紧紧拥住莫斯卡,然后转过身去把这枚戒指给他母亲看。
他母亲正着迷地盯着掉在地板上的一块紧紧卷着的酒红色丝绸,他本来把它折成大方块塞在盒子里的,她把它拿起来展开。
那是一面巨大的方形旗帜,位于旗帜正中,压在白色圆形背景上的,是一个墨黑色的纳粹十字。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在这间静谧的房间里,他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敌军的标志。
“见鬼,”莫斯卡说,打破了沉默,“它只是里衬,本来要给你的是这个。”他把掉落在地的小盒子捡起来,他母亲打开它,看到里面的浅蓝钻石后她抬眼感谢了他,然后把那面巨大的旗帜叠成极小的方块,起身提起莫斯卡的蓝色运动包说:“我来整理。”
“这些礼物都很好,”格洛丽亚说道,“你从哪儿弄到的?”
莫斯卡咧嘴笑着说:“战利品。”他特意滑稽地强调这个词,好让所有人再次开怀大笑。
他母亲回到房间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大叠照片。
“这些是你包里的,沃尔特,给我们看看吧?”她把照片递给格洛丽亚和埃尔夫,他们指指点点地看不同的照片。莫斯卡倒了杯酒,一边喝一边回答他们关于这些照片在哪里拍摄的问题。忽然,他注意到母亲脸色变得苍白,用力盯着其中一张,有那么一瞬间,莫斯卡害怕是那些**的照片,但他记得自己在船上已经把它们全卖了。他看到母亲把照片递给了埃尔夫,对于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莫斯卡有些恼火。
“瞧瞧,”埃尔夫说,“这是什么啊?”格洛丽亚也走过去看着照片,三双眼睛期待地转过来看着莫斯卡。
莫斯卡倾身靠向埃尔夫,当他看清照片的内容时,不禁松了口气,他现在记起来了,拍这张时他正跟着坦克部队行进。
照片上,一个德国火箭炮手歪躺在雪地里,一条暗痕从他身后一直延伸到照片边缘,莫斯卡站在尸体旁,双眼直直地盯着镜头,M1步枪斜挎在肩上。他,莫斯卡,裹着冬季作战服,显得很畸形,毛毯挖了洞套过他的头和手臂,像裙子似的穿在作战服里面。他站在那儿,像个成功的猎手正准备把猎物扛回家。
照片上没有的,是积雪的平原上正在燃烧的坦克,是白色土地上垃圾一样四散的焦黑尸体。那德国佬是个好炮兵。
“我一个朋友用那德国人的莱卡相机拍的。”莫斯卡低头又喝了一口,转过脸才看到他们仍在等待。
“我杀死的第一个敌人。”他说,想让它显得像个笑话,却更像指着埃菲尔铁塔或金字塔跟人解释照片里所站之处的背景。
他母亲正研究着其他照片:“这是在哪里拍的?”
莫斯卡坐到她身边说:“这是在巴黎,我第一次休假。”他伸出手臂搂住母亲的腰。
“这个呢?”他母亲问。
“那是在维特里。”
“这个呢?”
“那是在亚琛。”
这个呢?这个呢?这个呢?他说出城镇的名字,跟他们讲有趣的小故事。酒精让他的情绪好了些,但他还是会暗想,这是在南锡,我排队两个小时才睡到个女人;这是在栋巴勒,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德国人卵蛋肿得像香瓜一样,门上还写着“里面有死德国佬”——它完全没有骗人,他到现在都在琢磨,怎么会有人不嫌麻烦写上这句话,即使只把它当成一个笑话;这是在哈姆,他三个月来第一次弄到烟枪,第一次嗑到药;这个、这个、这个,这些都是无数的德国城镇,德国男人、女人、小孩躺在他们不成形的杂乱坟墓里,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恶臭。
他和身后不同背景的合影,都仿佛是置身于沙漠中拍的照片。他,一个征服者,站在被夷为平地的工厂和家园前面,踩在人类骸骨之上——废墟像滚动的沙丘一样一直绵延到远方。
莫斯卡坐回沙发上,抽着雪茄。“要喝咖啡吗?”他问,“我可以去煮。”他走进厨房,格洛丽亚跟了过来,两人一起放好杯子,切开她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奶油蛋糕,当咖啡在炉子上煮沸时,她紧拥住他说:“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
他们把咖啡端回客厅。现在,轮到其他人告诉莫斯卡他们的故事了。格洛丽亚这三年从未跟其他人约会;埃尔夫在南部一个陆军军营里因为卡车车祸失去了一条腿;他母亲重新开始工作,在一家大百货公司记账。他们都有过不同的冒险,感谢上帝,战争终于结束了,莫斯卡一家几乎是安然无恙地生存了下来,只失去了一条腿。就像埃尔夫所说,有了现代交通工具,腿还有什么意义。现在,他们终于安全地聚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万里之外的敌人被彻底击溃,再也无法给他们带来任何恐惧。敌人被包围、被占领,正饥肠辘辘地忍受着疾病的折磨,再无体力和士气威胁他们。当莫斯卡在椅子上沉沉入睡时,他们——那些深爱着他的人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几乎噙着泪水,不敢相信他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走得那么远,却奇迹般归来,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安全的家。
直到回家后的第三个晚上,莫斯卡才有机会和格洛丽亚独处。第二晚他去了她家,他母亲、埃尔夫与格洛丽亚的父亲、姐姐商量婚礼的细节,不是他们爱管闲事,只是一切都安定下来,大家太欢欣鼓舞了。他们一致决定婚礼要尽快举行,但莫斯卡必须先找到稳定的工作。莫斯卡心甘情愿任他们摆布。
最令他意外的是埃尔夫。那个曾经羞怯的埃尔夫变成了一个信心满满、果敢、明智的男人,完美地扮演着一家之主的角色。
第三天晚上,母亲和埃尔夫外出,走之前埃尔夫咧嘴坏笑着提醒他:“记得看时间,我们十一点回来。”他母亲被埃尔夫推出门外,然后说:“你要是跟格洛丽亚一起出去,别忘了锁门。”莫斯卡当时为她语气中的不肯定而好笑,好像让他和格洛丽亚独处一室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主意似的。
上帝,他想着,平躺在沙发上。
他试着放松,但仍浑身紧张,不得不起身倒了杯酒。他站在窗边微笑,好奇接下来会如何。被派出国之前,他和格洛丽亚曾在一家小旅馆里共度良宵,但现在几乎记不清了。他走到收音机边打开它,又走到厨房里看钟。将近八点半,那女人迟了半小时。他走回窗边,现在已经太暗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转身时听到敲门,然后格洛丽亚走进了公寓。
“你好,沃尔特。”她说,莫斯卡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些轻颤,她脱掉外套,穿着有几枚大纽扣的衬衫,配一条宽褶裙。
“总算能独处了。”他咧开嘴笑着靠回沙发上,“倒两杯酒吧。”格洛丽亚坐到沙发上,倾身过来亲吻他。他的双手覆上她的胸部,他们吻了许久。“酒这就来。”她说,起身离开他。
他们一起浅酌,收音机里乐声轻柔,落地灯的柔黄光晕照亮整间房。他点燃两支烟,递了一支给她。他们一起抽,当他灭掉烟蒂时,看到她仍拿着她的那支。他从她那儿拿开它,仔细地在烟灰缸里碾熄。
莫斯卡把格洛丽亚拉到自己身上横躺着,解开她的衬衫扣子,手滑进她的胸罩里,然后吻着她,一只手探到她的裙下。
格洛丽亚坐起来,推开他,莫斯卡很讶异,立刻警觉起来。
“我不想做到最后一步。”格洛丽亚说,那小姑娘似的用词令他很不爽,他不耐烦地向她伸出手,她站起身退后离开他。
“不,我是认真的。”
“搞什么鬼,”莫斯卡说,“我出国前那两周就可以,现在却有问题?”
“我知道。”格洛丽亚对他温和地笑,他忽地感到生气。“但那时不一样,你就要走了,而我爱你。如果现在那么做,只会让你看轻我。别生气,沃尔特,我跟艾美谈过这个,你回来后简直变了个人,我必须找人谈谈,我们都觉得这样最好。”
莫斯卡点了支烟:“你姐姐蠢透了。”
“别那样说,沃尔特,我不愿做你想做的,因为我真的爱你。”
莫斯卡被酒呛到,尽力忍住了笑。“听着,”他说,“如果不是最后那两个星期我们上了床,我根本不会记得你或给你写信,你对我而言不会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她的脸变红,走到扶手椅前,面对他坐下来。
“在那之前我就爱着你了。”她说,她的嘴唇在颤抖,他把一包烟扔给她,然后啜着自己的酒,试着厘清一切。
他的欲望已消失殆尽,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什么?他全然不知。他十分清楚,不管是诱哄还是威胁,自己一定能让格洛丽亚遂他的愿,他知道只要说“要么上床,要么拉倒”,她一定会屈从。他也明白自己太唐突,只要有点耐心和技巧,这个夜晚终会令他愉快,但他惊讶地发现,这些努力对他而言太麻烦了。他现在完全不想费那种事。
“没事的,过来这边。”
她服从地走过来。“你不生气吗?”她低声问。
他亲了她,微笑。“不,没关系。”他说,真心的。
格洛丽亚把头靠到他肩上:“我们今晚就这样聊天吧。你回来后我们还没机会单独聊天呢。”
莫斯卡去拿她的外套。“我们去看电影。”他说。
“可我想待在这里。”
莫斯卡特意用残忍而无所谓的语气说:“不看电影,就上床。”
她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并不在乎选哪一个。”
“没错。”
他以为她会穿上大衣夺门而出,但她却一直顺从地等着他梳好头发系好领带。他们去了电影院。
一个月后的一天,莫斯卡快到中午才回公寓,埃尔夫、他母亲和格洛丽亚的姐姐艾美正在厨房里喝咖啡。
“你要来点咖啡吗?”他母亲问。
“好,等我先洗一把脸。”
莫斯卡走进浴室,擦干脸时讽刺地笑了笑,回到厨房。
他们都啜着咖啡。艾美先发动了攻击。
“你这么对格洛丽亚不合适,她等了你三年,从来没出去约会,错过了许多机会。”
“许多什么机会?”莫斯卡问,然后大笑,“我们相处得不错,总得花些时间。”
艾美说:“你昨晚约了她但没出现,直到现在你才回家。这样做不对。”
母亲见莫斯卡越来越恼怒,抚慰地说:“格洛丽亚在这儿一直等到凌晨两点,你应该打个电话的。”
“我们对你干的事清楚得很。”艾美说,“你抛下等了你三年的姑娘,跟那个远近闻名的**出去,她堕过三次胎,天知道还干过什么别的。”
莫斯卡耸肩:“我不能每晚都见你妹妹。”
“对,你太重要了,当然不能那样做。”他惊讶地发现,她是真心恨自己。
“之前说好了,等我找到稳定工作再说。”莫斯卡提醒她。
“我当时不知道你变成了这样的混球,如果不想结婚就告诉格洛丽亚。不用担心,她能找到其他人。”
埃尔夫开了口:“别说那种傻话,沃尔特当然想跟她结婚,我们都理智一点,莫斯卡觉得诸事都有些陌生,但他会习惯的。我们要做的是帮助他。”
艾美讽刺地说:“如果格洛丽亚跟他上了床,一切就都没事了,你就会重新适应,不是吗,沃尔特?”
“这么说就更愚蠢了。”埃尔夫说,“直说吧,你生气的是,沃尔特出去鬼混却懒得隐藏,他至少可以不别让人知道。格洛丽亚又太爱沃尔特不愿跟他分手。我想最好赶紧定下结婚的日子。”
“然后让我妹妹继续工作,任他像在德国那样到处拈花惹草?”
莫斯卡冷冷地看着他母亲,她躲开了他的目光,一阵沉默。“是的,”艾美轻声说,“你母亲告诉了格洛丽亚那个德国姑娘寄给你的信。你应该觉得羞耻,沃尔特,你确实应该。”
“那些信没有任何意义。”莫斯卡说,他看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他会找到工作,”他母亲说,“他们可以先住在这里,直到找到一间公寓。”
莫斯卡啜着自己的咖啡,刚才有那么一会儿,他很生气,但现在,他只感到不耐烦,想远离这间房间,远离这些人。他受够这些闹剧了。
“但他不能再跟那些**来往了。”艾美说。
莫斯卡温和地打断:“只有一个该死的问题,我没有准备好定日子。”
他们都惊讶地看向他。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结婚。”他咧嘴笑着补充道。
“什么,”艾美语无伦次地尖叫,“什么?”她愤怒得说不出其他话来。
“别跟我说什么三年的废话,她三年没人操对我来说又他妈有什么分别?你以为我晚上会担心得睡不着?搞什么鬼,难道她不用,下面就会变出金子?我有别的事情要操心。”
“请别这样,沃尔特。”他母亲说。
“啊,该死。”莫斯卡说,他母亲离开桌子,站到炉子边,他知道她正在哭泣。
突然,所有人都站起来,埃尔夫倚着桌子撑住自己,愤怒地大喊:“好了,沃尔特,这种狗屁的重新适应也太过分了。”
“我想,自从你回家之后,大家都太宠溺你了。”艾美轻蔑地说。
面对这一切,他除了说出自己的最真实感受外,别无他法。
“去死吧。”他说,虽然他是冲着艾美说的,视线却扫过了所有人。
他起身,准备离开,但埃尔夫扶着桌子移到他面前,满腔怒火地咆哮:“你这该死的!太过分了!道歉,听到了吗,道歉!”
莫斯卡推开他,当他发现埃尔夫并没有装假肢时已经太迟了,埃尔夫重重摔倒,头撞到地上。两个女人都尖叫起来,莫斯卡弯腰扶起埃尔夫。“你还好吗?”他问。埃尔夫点点头,但双手仍掩着脸坐在地上。莫斯卡离开了公寓。他永远记得母亲站在炉子边绞着手痛哭。
莫斯卡最后一次踏入那间公寓,他发现自己的母亲正等着他——那一整天她都没有出门。
“格洛丽亚打电话找过你。”
莫斯卡点头,表示听到了。
“你现在打算整理行李吗?”他母亲怯怯地问。
“是啊。”莫斯卡说。
“想要我帮忙吗?”
“不用。”他说。
他走进卧室,拿出新买的两个手提箱,嘴里叼了根烟,翻遍所有口袋想找火柴,然后走去厨房拿。
他母亲仍坐在椅子里,手绢遮住她的脸,静静地啜泣。
他拿了根火柴准备离开厨房。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母亲说,“我做错了什么?”
他毫无怜悯,她的泪水没有激起任何情绪,但他不想她歇斯底里。他尝试着轻声说话,不让自己的恼怒显现出来。
“你什么都没做错,我只是要离开,不是因为你。”
“为什么你总是像跟陌生人说话一样跟我讲话?”
这句话触动了他,但他做不出亲近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紧张。”他说,“如果你不出去的话,就帮我整理吧。”
她跟他去了卧室,小心地叠好他的衣服让他放进手提箱。
“你需要香烟吗?”他母亲问。
“不,我在船上能搞到。”
“我去楼下买点,说不定用得着。”
“在船上才卖五分钱一包。”他说。他不想要她的任何东西。“香烟总是不嫌少。”他母亲说着走出了公寓。
莫斯卡坐在**,盯着墙上挂着的格洛丽亚的照片,那激不起他的任何情绪,这事儿没成,他想,真可惜。他对他们的耐心感到吃惊,意识到他们做了多少努力的尝试,而自己却几乎没做什么。他在脑海中搜寻能讲给母亲听的话,让她知道她没办法帮自己,他的所有行为全都源于一个他们俩都无法控制的原因。
客厅里电话响起来,他过去接。格洛丽亚那毫不亲昵却友好的声音传过来。
“听说你明天就走,我应该今晚过去跟你道别,还是现在就在电话里说?”
“随便你,”莫斯卡说,“但我九点左右出门。”
“我会在那之前到。”
“不必了,只是道别而已。”他知道这是真的,她已经不再在乎他了,他不再是她所爱,她的友善道别只是好奇而已。
当他母亲回来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妈,”他说,“我现在就走,格洛丽亚打了电话来,她今晚会过来,我不想见她。”
“你是说现在,就现在?”
“是的。”莫斯卡说。
“但你至少该在家里待最后一晚。”她说,“埃尔夫马上要回来了,你至少要跟自己哥哥告个别。”
“再见了,妈。”他说,靠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
“等等,”他母亲说,“你忘了运动包。”然后,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从他离家去打篮球,直到最后他离家加入陆军一样,她拿着那个蓝色小运动包开始装他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不过这一次,她放进去的不是缎面短裤、皮质护膝和球鞋,而是他的剃须工具、一套干净内衣裤、毛巾和肥皂,然后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根绳子把运动包系到一只手提箱的把手上。
“唉,”她说,“不知其他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认为这是我的错,我没能让你快乐。你那样对待格洛丽亚,至少今晚你能当面跟她道别,对她好一点,让她不会太难受。”
“世事艰辛,这对每个人都一样。”莫斯卡说,他又亲了亲她,但在他走出公寓之前,她拉住了他。
“你回德国是为了那个姑娘吗?”莫斯卡意识到,如果他说是,他母亲的虚荣心会得到抚慰,她会明白他离开并不是她的错。但他没法撒谎。
“我想不是,”他说,“她大概又找另一个大兵了。”大声真诚地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才惊讶地意识到这听上去有多假,就像他说的事实是故意伤害他母亲的谎言一样。
她亲了亲他便放他离开。走到街上后,他抬起头,看到她站在最近的窗边,手绢白色的一半遮着脸。他把手提箱放到地上要向她挥手,她却已经离开窗边,他担心她会跑下来在街上出丑,便拎起手提箱快步走到大路上拦出租车。
但他母亲只是坐在沙发上,满是羞愧、悲伤和耻辱地哭泣。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如果她儿子战死在某个无名海滩,葬身异乡,尸体上的白色十字架与其他数千人的混在一起,她的悲痛也许会更甚,但她不会觉得羞耻。过一段时间后,她会接受,在某种程度上,还会骄傲。
那样的话,就不会有现在这种与日俱增的悲伤——他永远地离开了,即使他死了,她也没法在他尸体边恸哭,埋葬他,带着花去看望他。
坐火车回敌国的路上,莫斯卡打着瞌睡,随着车厢的节奏左右摇晃。他困倦地走回自己的长椅,摊开四肢,但他躺着却听到了那个受伤男人的呻吟,上下牙齿冷得打站的声音,疲倦的躯体现在才开始抗议这世界的疯狂怒火。
莫斯卡起身走到车厢大兵的那头。
大部分士兵都睡着了,只有三支点燃的蜡烛发出一小圈光晕。穆尔鲁尼蜷缩在一张长椅上正打着呼噜,两个大兵喝着一小瓶酒玩着拉米牌,卡宾枪搁在他们身旁。
莫斯卡低声问:“你们有谁能借我条毯子吗?那人很冷。”
一个大兵扔给他一条毯子。
“谢了。”莫斯卡说。
大兵耸了耸肩:“反正我也得熬夜看着这个鬼家伙。”
莫斯卡瞥了熟睡的穆尔鲁尼一眼,他脸上毫无表情,双眼缓缓地睁开,像一只愚蠢的动物一样盯着他,在那一刻,在他双眼又闭上之前,莫斯卡感到对方似乎认出了他。你这可怜的蠢蛋,他想。
他走回自己那头,用毯子盖住杰拉德先生,重新躺上长椅。这次他轻易地迅速入睡,一夜无梦,直到火车到了法兰克福,他被人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