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美国俄克拉荷马州,诺曼市。
斯蒂芬一边沿小路走向农场风格的房子,一边调了调他的领带,整理了一下他的夹克衫。他走到门前,自信地按响门铃,然后等待着。过了一小会儿,一个留着胡须,一身休闲打扮—棕色灯芯绒裤、短袖衬衫—的男人来开了门。“什么事?”
“下午好,先生。我名叫斯蒂芬。我来自美国圣经公司。我能否占用你几分钟时间,给你分享一个对你的家庭来说绝妙的机会?”
蓄须的男人审慎地上下打量他。“你是《圣经》销售员?”
“是的,先生。我有一些漂亮的《圣经》想拿给你看。”
蓄须的男人思忖了一秒,然后点头。“那你还是进来吧。”
男人退到一旁让斯蒂芬进屋,带他穿过前面的走廊进入了起居室,然后指向沙发。“请坐。顺便说,我名叫莫里。”两个人握了握手。斯蒂芬在沙发落座,将他的背包拿到面前打开,小心地取出一本《圣经》放到咖啡桌上。《圣经》封面是白色的皮革,边缘镀了金。莫里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斯蒂芬直视着莫里微笑了一下。“谢谢你邀请我进你家,莫里,允许我与你分享这个机会。我喜欢并认为自己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因为我给家家户户提供的产品,人们永远不会感到不满。”
在他说话时,一个长满毛发的庞大身躯从旁边的房间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斯蒂芬瞥了一眼,注意到这只动物的到来,然后震惊而畏惧地缩起身子。“我的老天!是一只猴子!”
莫里绷起脸。“它不是猴子。这是我的女儿,露西。它是一只黑猩猩。”
露西冲向斯蒂芬,把它毛茸茸的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闻了闻他的气味,然后直视着他的脸。它约三英尺高,双膝弯曲,有着深黑色的毛发,上面还点缀着几块巧克力棕的斑点。
斯蒂芬在原地僵住了。“它……它会伤害我吗?”
莫里大笑起来。“别担心。它很友好。它只是想打个招呼罢了。”
露西把它的长臂绕过斯蒂芬的脖子搭在他的肩上,随后爬上他的大腿,亲了他的脸颊一下。
斯蒂芬仍然身体僵硬。“它个头儿很大。”他悄声说。露西开始用它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还把它的嘴贴在他嘴上。
“露西,”莫里喊了出来,“看在老天的分上,让这可怜人一个人待着!去喝点水。”露西转过身来看了看莫里,莫里用手做了手势。露西也回了什么手势,蹦到地面上,然后走进了厨房。
满脸苍白的斯蒂芬长长地松了口气。他的肌肉很明显地放松了。“它还真是不寻常。我从来没离一只黑猩猩这么近过。有点儿吓到我了。你是说你养它当宠物?”
“它是我的女儿。”莫里重复道。
“你的女儿。”斯蒂芬点点头,“当然,我理解。我认识一个人将他的猫视为孩子。它咬过人吗?”
“它完全不伤人,我向你保证,除非它把你当成威胁。如果发生那样的事,它会很轻易地把你撕碎。顺便问一句,你想喝点什么吗?要不要来一杯鸡尾酒?”
“不,谢谢。我不喝酒。”听到被撕碎的事,斯蒂芬的脸色又苍白了一点。
“露西会喝点什么,但不用觉得你一定得和它一起。你瞧,你是在它的鸡尾酒时间来的这里。”
“它的鸡尾酒时间?”
斯蒂芬转身看了看厨房里的露西。它一只手拿着一只杯子,另一只手拿着一瓶杜松子酒。它用嘴打开瓶子,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随后放下瓶子,伸手进冰箱拿出一些汤力水。它调好了酒,小品了一口,满意地咂了咂嘴。
“它知道怎样调酒!”斯蒂芬脱口而出。
“哦,它知道的还多着呢!”
“我走遍整个国家,见识过很多东西,但却从未见过像这样的事!”
露西拿着它的酒走回了起居室,爬上斯蒂芬身旁的沙发,然后把它的杯子放在桌上。
“继续和我讲那本《圣经》吧。”莫里说。
“哦,当然。”斯蒂芬低头看向他面前的书,然后清了清嗓子。
“或许你知道,《圣经》是全世界最畅销的书。”他又停下来看向露西,露西斜靠在沙发一边,在一堆杂志中翻找着什么,发出了很大的噪音。它找到了想找的东西,然后得意地举起来扬了扬—一份《花花女郎》。
“这……这……”
“这是露西最喜欢的杂志,”莫里接话道,“它喜欢看**男人。”
露西将杂志放在它面前的沙发上,然后身体向后靠,开始用双脚翻页看了起来。
“忽略它就好了,”莫里催道,“请继续和我讲《圣经》的事。这个封面看起来非常好看。”
“嗯……”
斯蒂芬呆呆地盯着露西。露西一边看着那些**的男人,一边快活地发出咕哝的声音:“呃,呃,呃,呃。”它伸出手轻柔地抚摩阴茎,然后羞涩地抬头看向斯蒂芬。它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挪得离斯蒂芬更近了些,然后碰了碰他的胳膊。
“它在干吗?”斯蒂芬问,声音中带着一种警觉的声调。
“哦,别介意它。它现在处于**期。你瞧,它从来没和它自己的物种有过任何接触,所以它全部的性趣都指向了人类男性。”
在莫里说话的同时,露西起身站在斯蒂芬旁边,用胳膊环绕他的脖子,然后开始有节奏地拿它的**往他身上顶。
斯蒂芬一把推开它然后跃起了身。“我的上帝!我得走了,现在就走!”
他把《圣经》丢进包里,把包塞到胳膊下,然后冲向房门。用像奥林匹克运动员一样敏捷的动作,拉开门然后离开了这里。纱门因为他离开时甩门的力量而来回晃**着。
莫里靠近椅子,看着斯蒂芬从小路上消失。他转身看向露西。它仍然站在斯蒂芬刚才坐着的沙发旁边,困惑地看着莫里,仿佛在问:“他去哪儿了?”莫里耸耸肩。“我不知道,露西。但我正打算买那本《圣经》呢!”
20世纪初,一个大胆的想法攫住了科学的想象—培养一种人性化的猿猴。一开始,正如我们已经谈到的,研究者想象这样的动物将是理想的劳动力,比人类强壮,又能从事其他动物无法掌握的复杂任务。为实现这一目标,人们想出了一些方法,并进行了测试:集中训练、人猿杂交、腺体疗法……但到了20世纪30年代,人们已经很清楚这些方法都行不通了。猿猴仍然顽固地保持着猿猴的样子。
于是,培育猿猴工人的幻想就这样消失了。然而,培养人性化猿猴的想法,仍然像以往一样诱人,只是动机改变了而已。培育奴隶劳动者的目标被寻找智能伙伴的渴望所取代。
培育人性化猿猴的新探索与寻找外星的智能生命相似,只是方向是向地球内、丛林中寻找而已。这样的动物,一旦出现,将证明人类不是唯一有能力进行理性思维的物种。我们将不再孤独!而对于这一计划的宣扬者而言,一种野生动物不能通过残酷训练或生物操纵的方法而被塑造成文明的物种,这一点似乎是不言自明的。暴力方法只能招致类似的野蛮行为或者不信任。相反,实现这样的转变需要的是爱和养育。所以新的计划形成了:将猿猴安置在有爱心的人类家庭中,借此使它们长大成“人”。
教化野孩和猿猴
用养育的力量将一只野生动物转变为“人”的念头,起源于18世纪,当时被发现生活在野外的“野孩”吸引了欧洲学者的注意。著名的例子包括:汉诺威的彼得,一个1724年在德国森林中被抓到的少年,他只能通过手势和叫声与人沟通;以及阿维农的野孩,1797年在法国朗斯河畔圣塞尔南被抓到,当时他正想要溜进一个农场偷食物。这些孩子是婴儿时期被丢弃,在没有多少人类接触的情况之下成长起来的,但是他们的样貌和行为如此异于常人—满身肮脏,哼叫着,手脚并用地满地爬—以至于学者们一开始并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是人类。在卡尔·林内乌斯所著的《自然系统》第十二版中,他将这些野孩列入了另一个物种:野人。
研究者试图教化这些野孩,但收效甚微。国家聋哑研究院的医师让·伊塔尔花了六年的时间,竭力尝试教阿维农的野孩如何与他人互动,但最终失败。在花了这么长时间之后,男孩仍然几乎不具备语言技能,他的教养也仍然有待提高。例如,他经常拉下裤子,在公众场合下排便,或者突然间开始**—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每天花去他很长的时间。
这些案例凸显了人类成长中一个适当的培养环境的重要性。人类或许天生智力不凡,但心理学研究者已明确,年幼时的社交互动,对于发展更高级的关键能力来说是必需的。如果错过了最初的培养窗口期,如果一个婴儿没有与人类接触,那么语言和社交技能就不会得到发展,也不能在后来被教会。除非发生奇迹,否则这个孩子的余生,注定只能在很多方面表现得更像动物而非人类。
20世纪,研究者们在研究黑猩猩和大猩猩时突然想到,猿猴可能就像野孩子一样。或许猿猴具有天生的、像人类一样的智力,但是这一智力只有在合适的环境中培养才能够发展。如果猿猴与人类一起成长,也许它们很快就会说话,像人类一样思考。只有一种办法能测试这一理论—将一只猿猴放进人类家庭中,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
第一次实验性地收养猿猴,发生在20世纪早期。俄罗斯的纳迪亚·科茨和德国的奥斯卡·芬斯特都短暂地养育了猿猴幼崽,但他们的实验并没有被广泛宣传。家庭养育猿猴的狂热是在美国全面兴起的。这个想法中有一些东西,吸引着美国的民主精神。它助长了人们的自负,认为任何人,甚至一只黑猩猩或者大猩猩,也能有望成为一名条件不错的中产阶级公民。
1931年,美国研究者温思罗普和卢埃拉·凯洛格,把一只七个月大、名叫古阿的黑猩猩从位于佛罗里达橙园市的耶基斯灵长类动物中心借出,带回了家。凯洛格一家接着把古阿当成他们自己的孩子一般,和他们的人类儿子—十个月大的唐纳德一起养育。把人类婴儿和猿猴幼崽放在一起观察,使他们得到了罕见的研究机会—了解两个物种相比较之下的成长情况。但实验进行了九个月后,古阿看起来还是不大像人类,而另一方面,唐纳德已经学会猿猴的行为了。当他的母亲听到他模仿自己的猿猴“姐姐”,用叫声要食物时,她决定结束这个实验。凯洛格一家将古阿送回了耶基斯中心。一年半之后,古阿发烧而死。
耶基斯的几名其他研究者,后来也参与到了类似的家庭养育研究中。1938年,格伦·芬奇和他的家庭短暂地收养了一只名叫芬的黑猩猩。1947年,基和凯茜·哈耶斯将一只名叫维奇的雌性黑猩猩带回了他们的家。哈耶斯一家养了维奇七年,试图通过让它做出特定词语的口型来教它说话,但他们没有比伊塔尔教阿维农的野孩说话要成功多少。它只学会了说四个词—“妈妈”“爸爸”“杯子”和“上”。其他著名的非耶基斯研究,包括玛利亚·霍伊特在1932年收养了一只大猩猩幼崽托托,以及利洛·赫斯1950年从一家宠物商店获得了一只名叫克里斯汀的幼年黑猩猩,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农场养育它。
诺曼实验
到了20世纪60年代早期,已经积累了一定数量的家庭养育实验—数量足以令研究者了解到在人群中间养育一只猿猴,并不会魔法般地将这些动物转变成“人”。然而,这并没有阻止科学家继续想象用养育的办法培养出人性化的猿猴。事实上,最具野心的尝试即将出现。
它发生在俄克拉荷马州诺曼这个安静的小镇上。位于诺曼的俄克拉荷马大学里,有一位教授比尔·莱蒙,1957年在诺曼买下了一座农场,并慢慢将其转变为一座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他仍然只拥有几只黑猩猩,但他的野心是将他的农场变成世界级的设施,在这里开展最尖端的心理学研究。猿猴语言实验和家养研究是他最核心的兴趣。
莱蒙认为,此前所有的家养研究的问题都在于缺乏严谨性。它们在猿猴的一生中开始的时间太晚了,又在那些受挫的研究者意识到,照顾一只猿猴比他们预想得要麻烦得多时,便提早结束了实验。但莱蒙认为,如果要开展这类实验,就应该正确地开展。黑猩猩应该在出生时就被带走,完全与其自身的物种分隔开,完全沉浸在人类的养育环境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太早放弃。有耐心而且完全投入到项目中至关重要。所以,露西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它注定要成为有史以来最人性化的黑猩猩。
莱蒙找到了两个同事,莫里斯和珍·特默林夫妇,他们的家庭乐于成为收养家庭。莫里斯(以莫里的名字为人所熟知)是俄克拉荷马大学心理系主任。珍是莱蒙的助理。特默林一家立誓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这个项目。一旦找到合适的黑猩猩,他们会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而不是研究对象。
于是找寻新生黑猩猩的行动开始了。1964年,莱蒙通过熟人得知,佛罗里达州塔彭斯普林斯市的一家小型街边动物园中有一只怀孕的黑猩猩,这家动物园名叫诺埃尔方舟黑猩猩园。他赶忙安排人去领取幼崽。在幼崽出生的那一天,珍飞到塔彭斯普林斯,在那里她发现母猩猩蜷缩在笼子的一个角落里,怀中抱着初生的幼崽,怀疑地看着任何靠得太近的人。珍给母猩猩递了一瓶掺了镇静剂的可口可乐。母猩猩接了过来,小心地闻了闻,然后喝了下去。几分钟后,它睡着了。于是珍爬进笼子,轻手轻脚地把雌性幼崽从它身旁抱了出来。她把幼崽放在一个摇篮车里,乘民航客机把它带回了俄克拉荷马的家中。小猩猩很快被命名为露西,这才刚刚迈出了它变成“人”的第一步。
露西的早年生活
莫里斯·特默林在他1975年出版的书《露西:长大成人》中,讲述了露西生命前十年的故事。实验开始时和此前的家养研究很相似。露西小时候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男人和女人都想要抱抱它,抚摸它。特默林一家履行承诺,待它如自己的孩子。他们用爱包围它,从未体罚过它。就像任何其他孩子一样,露西和全家人一起在餐桌上用餐,在房间里奔跑,与邻居的孩子们玩耍。甚至连看病找的也是儿科医生,而非兽医。
但是,当然,露西并不是人类小孩,而且渐渐地,正如人们预料的一样,它的黑猩猩天性显现了出来。到了一岁半大时,它到处攀爬,打开橱柜,惹出各种麻烦。特默林一家给所有橱柜上了锁,在它给特拉维夫市[3]打过一个电话之后,把电话也藏了起来。
到了三岁,莫里斯写道,露西已能够“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把一个普通的起居室折腾成彻底的混乱现场”。它把灯泡拧下来,拽着厕所卷纸满屋子跑,从书架上把书拿下来,撕碎家具的衬垫。当露西用拳头打碎了一扇玻璃窗,割伤了自己之后,特默林夫妇决定,为了保护它而调整实验。他们给房子额外建造了一个房间,用钢筋混凝土建成,门是钢制的,他们去工作时就把它关在这里。然而,实验的实质仍然不变。
当露西四岁时,一位来自莱蒙实验室的年轻研究者罗格·福茨开始每天来访,教露西美国手语。到这个时候,它已经开始怪诞地展现出像人类一样的行为了。每天早晨福茨到来时,它会拥抱他,然后在炉子上放一壶水,给他倒茶喝。
开展手语教学的灵感来自另一个黑猩猩研究项目,由艾伦和比翠丝·加德纳。加德纳一家注意到,哈耶斯一家教授黑猩猩说人类的词语遇到的失败,推测黑猩猩的声带本身就无法用来说话。然而,黑猩猩天生善于用手表达意思,这让加德纳一家想到了教授一只黑猩猩(名叫瓦苏)手语的点子。
才过了一年,加德纳得到的结果令人大受鼓舞,于是他们的学生福茨决定也教露西手语。很快,它掌握了超过一百个词语,甚至成了第一只向人类说谎的黑猩猩。有一天福茨发现,露西曾在起居室地板上排便时,他指向一堆排泄物问道:“谁的脏脏?”。露西无辜地左看右看。“苏!”它打手语回复。苏是露西认识的另一个学生。福茨摇了摇头:“不是苏。那是谁的?”露西看向别处。“罗格!”它打着手语。福茨又一次摇摇头:“不!不是我的。谁的?”最终露西承认了真相:“露西脏脏。抱歉露西。”
实验变奇怪了
尽管露西的实验开始时很像之前的家养研究,但随着实验的进展,奇怪的元素开始悄然出现。说实话,这些奇怪之处并非来自露西,它只不过在做任何黑猩猩在类似情况下会做的事而已,反倒是特默林一家,他们看起来可不那么像一般的中产家庭。他们热衷于无视传统,这从他们一开始做出收养露西的决定时就已经很明显了。
露西三岁时,莫里斯注意到它经常吃院子里腐烂的苹果。他意识到这些发酵的水果令它兴奋,它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所以为了让它戒掉吃这些腐烂的水果,莫里斯在饭前给了它一杯酒。露西非常喜欢,而且,这令它心情愉快。很快它就开始每天与莫里斯和珍一起喝鸡尾酒了。它最喜欢的是夏天喝杜松子酒加汤力水,冬天喝威士忌酸酒。
鸡尾酒时间成了一个小心遵循的惯例。如果莫里斯忘了给它准备酒,它一开始会装作不感兴趣,然后会偷走他的酒,跑进临近的房间,大口地把酒喝下去。在平常的日子里,露西喜欢仰面躺下,啜饮它的酒,同时慵懒地翻看一本杂志。偶尔它会起身在房间里跳舞。有时它会在一面镜子前摆姿势,做滑稽的表情然后大笑。莫里斯形容它就像“一个理想的饮酒伙伴”,因为它喝酒时的行为举止令人愉快。他这样说:“它从来不会变得讨厌,就连醉得马上就要失去意识了也不会。”换句话说,露西有点儿酒瘾的问题了。
然而,在莫里斯跟踪露西的性发展时,它的生活完全背离了主流中产阶级的价值观。
在实验开始时,莫里斯决定留意独特的养育方法会对露西的性行为有何种影响。从科学的视角来看,这种好奇似乎是合适的;从这个角度理解的话,他对露西最早尝试性地探索自己身体的描述,看起来也就都很合理了:它探索自己的**,甚至发现真空吸尘器带来的愉悦感受—它会用震动的软管摩蹭全身,“特别愉快地咯咯笑”。就连特默林提供的五张露西用吸尘器**的照片也没有让人觉得不合适。
但特默林接下来的做法就更有争议性和令人不安了。他指出露西在**方面完全不受约束。他想知道:如果他也同样表现得不受约束,它会作何反应呢?为了得到答案,他在它面前脱下裤子**。露西并没有受惊扰。接着莫里斯安排珍在露西面前**。同样,没有回应。但当两个家长同时**时,露西变得极为焦虑,它抓住他们的手,想让他们停下来。最终,露西变得对它的家长**这一念头太过不安,以至于莫里斯必须睡到另一个房间里。莫里斯没有告诉读者,分开睡觉还有一个原因:珍那个时候和比尔·莱蒙有暧昧关系。尽管莫里斯没有将这个信息公之于众,但恶化的婚姻关系之后会对露西有巨大的影响。
随着露西接近性成熟的年龄—对雌性黑猩猩来说是八岁—特默林一家的生活甚至变得更加奇怪了。莫里斯想知道它会不会把自己当成性伴侣。毕竟,它只认识人类,所以它的性欲可能会指向他们。幸运的是,到了那个时候,它没有打扰特默林—尽管读者会好奇如果它这么做了,他会作何反应。莫里斯发现它不仅没有拿他当性伴侣,而且每次**时,都会对他表现出强烈的厌恶情绪。他把这归结为一种本能的**禁忌。“它不愿拥抱、亲吻、抚摸或者依偎在我身上。”他抱怨道。然而,它对其他男人就亲热多了。“它会做出最明目张胆的性邀约。”特默林向一位《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坦言道,“不管是谁—《圣经》销售员、富勒刷具推销员—它跳进他们的怀抱中,用它的嘴贴住他们的嘴,还有节奏地把它的骨盆顶向他们的身体。这会令人很尴尬。”
为了满足露西苏醒的性好奇,特默林给它买了一些《花花女郎》杂志,这很快成了它最喜欢的读物。它躺在地板上,用它的手指抚摸着**的男性,同时发出低沉的咕哝声。它经常试图装作和其中的插页**的样子,将杂志放在它身下的地板上,然后在杂志上方上下扭动身体。
尽管莫里斯已经向读者保证露西没有性骚扰过他,但之后他分享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故事,似乎与这一断言恰恰相反,就好像是一段随意的离题话一样,他把它放进了书里。“很奇怪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对它的欲望,”他写道,“尽管露西见到我**时会试图把我的阴茎放进它嘴里。”这段继续道:
尽管这在读者看来可能是性行为,但我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我总是觉得它把我的阴茎放进嘴里更多的是一种探索性的行为,而不是好色的行为,因为它从来没有在之后“展示”它的外阴,而且它一次也没有在**期时尝试这一行为。另外,每次露西看见我的阴茎都会试着放进嘴巴,不管我是上厕所、洗澡还是**时。事实上,我可以确定地说露西对人类的阴茎很着迷,因为只要它可以的话,它就会用嘴巴尝试探索它。
显然,莫里斯与比尔·克林顿在性行为的定义上观点相同。很大程度上缘于这类自我坦白式的奇葩事件,到了1974年,莫里斯失去了在大学里的工作。他发现,所谓的终身职位也不过能保护一位教授到这种程度而已。
该拿露西怎么办呢·
当莫里斯写完了他的书时,露西已经十岁。大多数孩子到了那个年龄,都在期待着去上中学。但是露西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莫里斯承认它未来的确定性。露西被家庭养育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一只黑猩猩都久,但莫里斯和珍担心,如果露西比他们活得还久该怎么办。所以,给它安排一个更长久稳定的家看起来合情合理。
同样重要的是,两个家长终于对这种努力感到疲倦了。莫里斯丢了工作,他的婚姻出现了危机,和露西一起生活对这两个不幸事件的发展都起了很大作用。莫里斯和珍都渴望“正常的生活”,但是唯一实现这一心愿的方法是让露西离开。可问题在于,让它去哪里呢?
每天晚上坐在厨房桌边,这对夫妇都会心情沉重地调查可能的选项。他们应该把它送到一家动物园吗?把它捐给一家研究中心?或者找到一家愿意接受它的私人猿猴养殖园?所有这些选项听起来都像是把他们的宝贝女儿送进监狱。甚至更糟的是,在这个监狱里,它认不出跟自己同一个物种的其他囚犯。毕竟,露西仍然从未遇到过另一只黑猩猩。但随后,第四个选项进入了视野。
在一个非洲国家冈比亚,一座实验性质的黑猩猩康复中心最近刚刚开张,在那里圈养的黑猩猩会被教授生存技能,随后被放归自然。这是这类项目的第一例,它的概念即刻引起了特默林一家的兴趣。他们想象露西自由地生活在丛林中,按照黑猩猩应有的方式生活。他们冲动地做了决定:露西将前往非洲。
露西确实不会被关起来,但他们这样做是在给露西自由的机会呢,还是把它遗弃在了丛林呢?围绕着这一问题仍然充满了争议。露西完全被驯化了,以至于在它心里搜寻食物意味着扫**冰箱。它不会比娇生惯养的十几岁城市少女更适应野外的生活。
然而,行程已经安排好了。一开始被“人性化”的露西,现在要被“去人性化”了。于是一个新的篇章在它的生命中开始了。
1977年9月,特默林一家和露西抵达了冈比亚的阿布科自然保护区。他们在热浪中汗流浃背,不断驱赶着苍蝇。一名年轻的研究生贾妮斯·卡特陪伴着他们,卡特此前一直在做露西的房间清理员,负责铲除粪便、擦洗地板等工作。特默林一家聘请她一起前来协助露西过渡到新的生活。他们的计划是花三周和露西在一起,帮它在新家安定下来,然后离开。
特默林一家按计划离开了非洲,但是轮到卡特离开时,她犹豫了。她看着露西,它在短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只凄惨而紧张的动物—恐惧、困惑,又想家。露西想要返回它原来的生活。它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而卡特意识到如果她离开,露西多半会很快死去。所以卡特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改变她一生的决定。她决定留下帮助露西。
卡特搬进了自然保护区的一间树屋,在那里她为了教露西如何做一只黑猩猩,勤勉地研读关于灵长类动物行为的书籍—它们吃什么,在哪里睡觉,如何养育幼崽。同时,露西留在受保护的围场里,它在那里闷闷不乐,尽一切可能避开其他黑猩猩,认为它们是奇怪的、令人不愉快的动物。它仍然坚守着自己很快会被带回家的希望。
关于卡特的流言传开了,说她耳根软,没法拒绝悲伤的人。很快出现在附近市镇的每一只黑猩猩孤儿都被交给了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她已经需要照顾包括露西在内的九只黑猩猩了。
卡特在自然保护区住了十八个月,才最终决定是时候离开了。她害怕如果自己待的时间更久,会很快需要照顾这片地区的每一只流浪黑猩猩。但同时,卡特也得出结论,露西需要更彻底地与人类文明断开联系,因为在受保护的环境里,露西几乎没有什么进步。是时候让露西进入到丛林中了,在那里环境会强迫它表现得更像一只黑猩猩。于是卡特将她照顾的九只黑猩猩装进了一辆路虎汽车,他们一起出发,穿过数英里尘土飞扬的土路。这一群奇怪的黑猩猩,由一个白人女性带领,最终抵达了狒狒岛—冈比亚河中间的一块满是苍蝇的土地。
丛林里和贾妮斯在一起的露西
狒狒岛提供不了什么奢华的住处。那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方圆数英里也没有其他人。当地部落会躲开这块地方,认为这里藏着像龙一样的生物。这里只有卡特和她的黑猩猩—还有原本就住在这里的狒狒、狨猴、河马、鬣狗和黑颈眼镜蛇。
在一些路过此地的英国士兵的帮助下,卡特建成了一个钢丝笼,晚上能给她一些保护。第一天太阳下山时,她筋疲力尽地躺在自己的简易**。她被落在自己身上的某种柔软且气味刺鼻的东西弄醒了。卡特意识到,这些黑猩猩因为害怕丛林,想要离她尽可能近,聚到了她的笼子的顶上。每次有零星的声响吓到它们,它们就会在那里排便,而这些粪便会落下来掉到她身上。卡特迅速做出了决定,她的首要任务是教黑猩猩在树上睡觉。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卡特开始教它们像真正的黑猩猩一样生活。她在森林中游**穿行,身后跟着她毛茸茸的随从,她尝试教它们采集食物的技能。如果她看到一堆新鲜的绿树叶,就会模仿一只黑猩猩找到食物时的叫声,然后贪婪地吞食这些树叶。黑猩猩小心地检查她的嘴,确认她确实吃了下去,然后才会自己也尝一尝。卡特藏起了恶心的感觉,还吃下了虫子和咬人的蚂蚁,因为这些对野生黑猩猩来说都是重要的蛋白质来源。这一实验在让黑猩猩去人类化的同时,也让卡特黑猩猩化了。
除了露西,所有的黑猩猩都有很大进步,因为它对做一只黑猩猩没有兴趣。它想要像一个人类一样从杯子里喝水,而不是喝河里的水;它想要睡在**,而不是树上;它不想采集食物,毕竟,文明化的动物是从冰箱里取得食物的。有时,它会在其他黑猩猩爬到树上时,坐在地面上,等待着偶尔掉下来的水果。它经常会指向另一只黑猩猩,或者指向卡特,然后打手语:“更多食物,你去!”
在露西和卡特之间上演着的意志的对抗,就这样一直延续了一年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卡特给露西展示它需要怎样做才能生存。但露西就像一个文雅的女士一样,嫌恶地仰起头,背过身去。最终卡特太过受挫,她认为留给自己的只有一个选择—严厉的爱。她不会给予露西任何特别的关照,直到露西肯合作。
一开始,卡特不再给予它食物和特别的关注时根本不起作用,于是她停止了用手语和露西交流。这一残酷进展充满了反讽意味,在人们花了那么多时间教会露西如何使用手语之后,为了生存,露西却要抛弃这一技能。面对失去语言的情形,露西进入了一种震惊的状态,就好像它的世界末日来了一样。它在卡特的笼子外面一连坐了几个小时,比画着手语:“食物……水……贾妮斯出来……露西受伤了。”卡特尽可能地忽略了它。
情况越来越糟,露西变得瘦得可怜,还把大部分的毛发扯掉了。这不得不让卡特担心露西可能会死。但最终,露西“屈服了”。在经历了特别糟糕的一天后,她们俩在沙地上瘫倒睡着了。当她们醒过来时,露西坐起来,捡了一片树叶,递给卡特。卡特嚼了嚼,然后把它递回给露西,露西也吃了叶子。这是露西第一回吃树叶。一切终于有了进展。
从那一天之后,露西的行为进步了。它开始采集食物,与其他黑猩猩更多地互动。它甚至收养了一只黑猩猩幼崽,玛蒂。又过去一年之后,卡特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地离开露西搬到下游的营地去了。一开始,她频繁地返回检查露西的进展,但最终她不再经常回来了。
1986年,在离开狒狒岛六个月后,卡特回来查看这群黑猩猩。听到卡特的船的声响,露西走出丛林问候她。卡特和露西拥抱和相互亲吻。卡特带来了一些露西在美国生活时的物品,她想露西也许会很高兴看到这些东西,而且时间也过去很久了,这些东西应该不会再勾起难过的回忆了。露西简短地瞥了瞥它们,然后转过头去,仿佛对它们不感兴趣。它结束了问候,把物品留在地面上,然后走回了丛林。对卡特而言,这是一个标志,意味着露西终于更像黑猩猩而不是人类了。尽管转变回它自己的物种很艰难,但似乎奏效了。
可不幸的是,露西的故事并没有快乐的结局。1987年,当卡特时隔几个月后又一次返回时,她找不到露西了。她急迫地组织了搜寻队。最终他们在卡特过去的营地附近找到了一只黑猩猩散落的遗骸。这些遗骸只能是露西的,因为它是唯一一只不见了的黑猩猩。
露西是怎么死的并不清楚。卡特怀疑是偷猎者杀了它。感觉到与人类有情感联系的露西可能接近了一群猎手,而被射杀了。也许它只是被蛇咬了,或者只是病死了。我们无法知道确切答案。最后,卡特将遗骸埋在了露西最喜欢的食物树下。
人性化的结束
露西的死标志着长达一个世纪的将猿猴人性化的努力结束了。倒不是因为它的死激起了公众的强烈抗议—媒体多半忽略了它的逝去—而是这件事发生时,对灵长类动物行为研究的经费支持也正在减少。例如,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莱蒙在俄克拉荷马大学的研究设施关门了。
他的大多数黑猩猩被送到了纽约的一间实验室中,在那里它们成了疫苗研究的实验对象。
经费的减少有很多原因。资金困难是一个主要的因素。照顾猿猴很费钱,而开销对很多中心来说太高了。但同时,在数十年没有结论的实验之后,很多人不再寄希望于灵长类动物行为和语言研究能够产出任何结果。这种徒劳无用感,在1977年变得越加强烈,当时康奈尔大学有一项为期五年的著名的猿猴语言研究,其首席研究者赫伯特·特勒斯得出结论,没有证据表明猿猴具有类似人类的语言交流能力。
因此20世纪试图将我们的灵长类“弟兄”人性化的尝试以失败告终。我们没有猿猴工人,也没有快乐地生活在人类家庭中的猿猴,而唯一的那只几乎变成了“人”的黑猩猩正躺在非洲的一座无名的坟墓中。但愿它和人性化猿猴的梦想都能得到安息。
[1].亚哈船长:19世纪美国小说家赫尔曼·梅尔维尔所写的小说《白鲸》中的主人公。
[2].《生来自由》:1966年的英国电影,讲述乔伊和乔治·亚当森夫妇在非洲养育一只幼狮,等到幼狮长大,又把它放归肯尼亚野外的故事。
[3].特拉维夫市:以色列沿海的一座海港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