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爆月球(1 / 1)

1962年7月8日—夏威夷,凯卢阿。

一轮明亮的弦月从飘浮在天空中的云朵间探出头来。在下方,一座酒店楼顶的天台上,正在进行一场派对。身着色彩鲜艳的印花衬衫的游客们手举着饮品聊着天。皮肤晒成深棕色的大学生们身穿T恤和短裤,在酒吧喝着啤酒消磨时光。在酒吧尽头,一盏熔岩灯慵懒地向上冒出荧光黄和绿色的液泡。

一个小男孩一直越过平台的一侧注视着黑暗的大海,随后转过身跑向他的父母,拽了拽他母亲的衬衫。“爸爸妈妈,还有多久才会开始?”

他的父亲拍拍他的头。“我们不知道,帅小伙。但愿快了吧。”

母亲瞥了一眼她的手表。“如果没有很快开始,我们得让你上床睡觉了。快要十一点了!早就过了你的睡觉时间。”

“但是妈妈!你答应过的。”

“嗨,大家!”一个坐在角落里一台收音机旁边的男人喊出声来,“听!他们在说火箭升空。”

“声音调大点!”另一个人喊道。

男人调节了收音机的音量。在派对的噪音中,响起一名广播员尖细的嗓音。人群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开始聆听。声音开始倒计时。“还有十分钟。还有十分钟。”

广播给整个派对制造了安静的氛围。人们紧张地兜着圈子,不时瞥一眼天空,用压低的嗓音说话。突然其中一个大学生大喊:“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闭嘴!”一个和妻子站在一起的老人生气地制止他。

“也许是颗哑弹!”另一个大学生喊道,然后人群中漾起一阵紧张而压低声音的笑声。

“还有五分钟。还有五分钟。”广播宣布道。

人群聚集到平台的边缘,越过海洋注视着前方。他们可以看到地平线上几艘船上的灯光,听到下面海浪冲击海岸的声音。转向平台两边,可以看到凯卢阿的主要街道被每盏路灯下小片的光斑朦胧地照亮。

“还有一分钟。还有一分钟。”

小男孩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妈妈,我害怕。”

“别害怕,”她安慰他,“什么危险也不会有。科学家们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广播里的声音开始了倒计时:“十,九,八,七……”随着数字接近零,音调变得更高了,广播员好像也激动起来。没人说话,人们都开始期待地凝视着黑暗的天空。“五,四,三,二,一。”

天空出现一道巨大的闪光。仿佛转瞬间太阳在天空中显现了一样,将整块大地照得如同白昼一样亮,然后又消失了。没有声音伴随闪光,但是在同一瞬,广播里的声音突然间切断了,被静音下的噼啪声所取代。同时街道上的路灯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在天上,开始发生奇怪的事情。最初的白色闪光制造出一片翻滚、扭动的脏污绿云,迅速沿着地平线弥漫开来,就像有毒的化学物质从太空中被倒入大气层一样。不自然的颜色翻滚着,发着光,用鲜艳的光辉照亮大地,使海洋呈现出紫色,就像葡萄汁一样。

人群静默着观看。绿色物质的卷须扭动着,然后它们突然变成了火热的、愤怒的粉色,接着加深成为暗血红色。明黄色的月亮从云朵间露出了身影。

一位年老的女人大喊:“可怕!可怕!”她双手交握挡住眼睛。她的丈夫搂住她的肩膀,带她走向房门返回室内。

小男孩的双眼因为恐惧而大睁着。“妈妈,世界要结束了吗?”他的母亲担心地低头看了他一眼。“哦,亲爱的,我不这么认为。我确信一切都会好的。”但就在她视线移回天空中那些扭动着的、变幻莫测的色彩秀时,她的双眼闪过了一丝疑惑。

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期,美国和苏联为了超越对方,不顾一切地对各式各样的目标投下了核弹。他们曾炸平仿真城市、太平洋岛屿、海军舰队,以及相当一部分荒漠的土地。结果,公众变得自满起来,习惯于源源不断的新闻报道,宣布各种新的核实验的情况。将军们和军事计划制定者开始疑惑:“我们还能炸点其他什么东西吗?”或者不如说,“还有什么可以炸的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呢?”

夜晚,答案呈现在他们头顶上,挂在半空中如同巨大的目标。看起来如此明显。核爆月球!

月球上的闪光粉

在月球上引爆一颗炸弹的想法其实并不新颖—它和乘火箭旅行的想法同样古老。罗伯特·戈达德,美国现代火箭技术的先行者,在1919年第一次提出这一想法,尽管他的建议是引爆一颗传统炸弹,而非核弹。

戈达德是一个安静的人,身体不太好,比起和人相处更喜欢读书,但是在十几岁时,他曾经深受太空旅行念头的吸引。他年长后给人们讲述那时的故事,在十七岁时,他爬上后院的一棵樱桃树,抬头仰望天空,想象如果升得更高,进入太空静谧的真空中会如何。他想象在行星中间飘浮,远离地面上拥挤的人群。他从未忘记那一幕画面。他花了余生的全部时间试图将它变为现实。

1916年,三十四岁的戈达德作为一名物理学老师,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中部的克拉克大学工作。他在业余时间里设计火箭。他建造的最初的火箭并没有飞离地面多高,但是他已经有了宏大的计划。戈达德想象将火箭一直发射到月亮上,但他即刻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没办法知道火箭有没有抵达月球。这时他想到了炸弹。如果他的火箭携带一枚炸弹,当火箭撞击月球表面时引爆炸弹,也许就能从地球上通过一台巨大的望远镜观察到爆炸。

为了确定这颗炸弹需要有多大才能制造可见的爆炸,戈达德在马萨诸塞州乡间开展了一些实验。在深夜里,他远离房屋和街灯的光线,测试最远可以从哪里观察到用镁闪光粉制造的小型爆炸。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凝视黑暗,等待着小光点在远处出现。他想象自己正看向太空,而闪光是来自外太空源头的第一个信号,宣布着:“成功了!成功了!”运用这种方法,他确定二十分之一格令[6]闪光粉生成的光亮,在2.25英里远处可以看到。根据这一结论,他计算出如果他的火箭携带13.8磅闪光粉,将会制造“极为醒目”的爆炸,从地球上用望远镜可以观察得到。

戈达德在1919年12月发表了一篇名为《一种抵达极限高度的方法》的小论文,文中描述了他的研究和闪光粉实验。论文的发表在公众中引起了强烈的兴趣,尤其是轰炸月球的主意。他收到志愿者写来的信,迫切希望被绑在他的火箭上—把火箭变成自杀式月球炸弹。然而,很多批评者嘲笑地否定了他的念头。例如,《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居高临下地告知戈达德,就连学校的孩童也知道火箭无法在太空的真空中运作,因为真空中没有火箭可以借助用来推进的物质。四十九年后,在阿波罗11号升空后的第二天,《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道歉信,声称:“进一步的研究和实验已经肯定了艾萨克·牛顿在十七世纪的发现,现在已经确定火箭在真空中可以运作得和大气中一样好。《时报》对我们的错误感到抱歉。”不幸的是,戈达德没有活到这篇道歉信发表的那天,也没能看到火箭向月球发射。他于1945年就去世了。

奶牛计划

科学的进步使得戈达德的月球闪光粉实验没有必要再开展了。研究者们了解到他们可以使用无线电波跟踪火箭穿越太空。然而,月球炸弹的念头仍然在航空航天研究者的想象中徘徊。抬起头看到月亮闪动信号的想法令很多乐于被震撼的火箭专家备受吸引。原子弹的发明使实验中可以加入更强的火力,因此太空时代的梦想家们自然而然地将戈达德实验中的传统炸弹换成了核弹。但是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远程火箭的开发才真正使这一想法重新回到科学思想的前沿。突然间,借助火箭抵达月球似乎成为可能,所以为什么不试试投一颗核弹上去呢?

几位研究者分别提出了同样的想法。1957年3月,芝加哥大学的哈罗德·尤里博士在《天文台》期刊中提出,用一颗洲际弹道导弹可以将一颗原子弹送上月球。他主张,这将成为一个有用的实验,因为爆炸可能会炸开月球岩石,这些岩石最终会掉落到地球上,人们可以收集这些岩石进行分析。

三个月之后,火箭专家克拉夫特·伊瑞克和宇宙学家乔治·盖莫,在《科学美国人》中所写的内容,将尤里的想法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他们提出向月球发射两颗导弹。第一颗导弹投下一颗原子弹,第二颗飞过由爆炸引发的大范围烟云,并“带走一些月球表面爆炸的碎屑”,然后将其带回地球。由于第二颗导弹将会围绕月球飞行,他们建议将这一任务定名为“奶牛计划”。这一名字来自儿歌:“晃来又晃去/小猫和提琴/奶牛跳过月亮去。”他们以激励的口吻给文章做了结尾:“当人类成功地使奶牛跳过月亮,人类精神深处的某种东西将被激发出来。”他们可能会这样补充,如果这头奶牛还用核弹把月球炸了,那可就更激动人心了。

苏联人几乎核爆月球的一天

在这些建议激发人们想象的同时,它们仍完全停留在理论阶段,因为还没有国家成功地将火箭发射进太空。直到1957年10月4日,这一局面被改变了,当时全世界都得知苏联将一颗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一号送上了轨道。不到一个月后的11月3日,苏联人又刷新了他们的成就,成功地升空了斯普特尼克二号卫星,卫星上携带着第一只生物—一条名叫莱卡的小狗—进入太空。对美国人来说,这些升空的卫星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美国领导人认为他们国家的全球影响力,依赖于国际上对其科技领先地位的承认,但现在这一领先的位置被下边的人超越了。突然间他们落到了第二。美国人热火朝天地推测着接下来苏联人会做什么,而一种不祥的猜测超越了其他的可能性—苏联人将会用核弹轰炸月球!美国人还认为自己确切地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这件事—1957年11月7日,俄国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纪念日这一天。巧合的是,在这一天会发生月食,这会让观察月球上的爆炸容易得多。这将成为整个历史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焰火表演,其舞台全球都可以看得到。

随着11月7日邻近,媒体几乎歇斯底里地对苏联计划核爆月球做出了报道。“苏联用氢弹轰炸月球的火箭或已上路。”《纽约时报》在11月5日警告说。苏联驻联合国代表阿尔卡季·索博列夫无意间吐露了苏联确实希望用一架飞往月球的火箭来纪念俄国十月革命,这加剧了人们的怀疑。史密森天体物理天文台台长弗雷德·惠普尔博士报告说:他听说了关于火箭已经在路上的传言。面对威胁,美国政府显得无能为力。艾森豪威尔总统能做的不过是安排一场“抬起头来”鼓舞士气的电视和广播讲话,来与预期的月球焰火同步播出。

月食将在太平洋很大一部分地区上空持续半个小时可见,这片区域从日本南部的马里亚纳群岛一直延伸到夏威夷。在11月7日到来时,当地球的阴影渐渐遮住月亮,美国的天文学家将望远镜瞄准月球的表面,紧张地搜寻原子弹爆炸的闪光。他们等了又等,但是并没有闪光发生。月球逃过了这一劫。

A119计划

苏联的核爆月球事件被证明并未发生,但是美国意识到它本可以发生,未来也有可能发生,使他们不得不采取了行动。1958年5月,美国空军受命进行一项最高机密的科学研究,代号为“A119计划”。出于管理的目的,它被赋予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标题“月球探索航行的研究”。然而,其真正的任务是确定一场发生在月球上的核爆的可见性和效果。该研究的基地设在芝加哥的阿默研究基金会。基金会的物理系主任伦纳德·雷菲尔领导整个研究团队。协助他的是一群顶尖的科学家,包括天文学家杰拉尔德·凯珀和一个名叫卡尔·萨根的二十三岁研究生,他后来因为主持科学电视系列片《宇宙》而名声大噪。

空军没有给研究者们提供任何关于月球投弹何时发生的细节,而是告诉了他们空军希望这一事件的发生出人意料。他们也没有给予研究者多少关于核弹规模的信息,只是暗示它的大小与在广岛投下的那一颗差不多。根据这一信息,空军想知道投核弹的最佳地点,以确保地球上看得最清楚。他们同时想要研究者想出正当的科学理由来开展这样的实验。人人都知道:核爆是一个公共关系的噱头,一种胜过苏联人的手段,只是它需要裹上一层科学的外衣。

科学家们手持计算尺和计算器,开始着手工作。分配给萨根的工作是为月球表面的气体和尘埃云会怎样扩散建模。这是确定爆炸在地球上可见程度的第一步。坐在桌前,萨根想象着核爆的场景—一颗导弹从黑暗的太空中落下,向着灰色的月球地表飞去,接着是一道耀眼的闪光。因为月球几乎没有大气层,爆炸并不会像在地球上一样形成独特的蘑菇云。相反,力量将会即刻向所有方向散开。

巨量的尘埃将会被炸起升到太空中。萨根推测这一尘埃云如果在月亮的边缘处形成,将最容易看到,而太阳光线也将会照亮月亮边缘的尘埃云,从而产生震撼的效果。他还提出,对尘埃云进行光谱分析,能够为月球表面的构成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包括那里是否存在有机物质。

研究者对核爆月球的问题研究了将近一年,才于1959年6月发表了最终报告。这是一份有趣的文件。科学家们显然对核爆月球的想法感到不安。报告一开始就承认,这样的行动在政治上是否明智本身就超越了本研究的范畴,但仍然声称这可能在全球引起“相当严重的负面反应”。但是说完了这些提醒的话,研究者们继续履行他们的职责,对这样的事件可能会生成的各种科学信息进行了分析。相对而言,收获并不大。除了我们已经提到的光谱分析之外,报告还提出爆炸可能会生成有趣的地震数据,同时为辐射在太空中的扩散提供新知。这些信息,以及其他更多的数据,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都以不那么暴力的手段获取到了。

令人庆幸的是,A119计划从未从科学研究进展到实践的地步。美国空军得出结论,这一计划风险太多回报太少,最终把它束之高阁。然而,如果美国空军知道苏联人同时在进行一个类似的项目,进展比他们要靠前一些,他们可能会改变主意。

虽然美国人害怕苏联人在俄国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核爆月球,苏联人却并没有这样的计划。在那个时候,这样的做法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但是在1958年初,在核物理学家雅科夫·鲍里索维奇·塞尔杜维奇的敦促下,他们启动了“E—4计划”来研究这一想法的可行性。这一努力最终催生了一颗月球炸弹的全尺寸模型。这是一个看起来很邪恶的创造物,像一颗球形的地雷,所有面上都伸出了引爆杆,用来在火箭撞击月球表面时引爆核弹。

然而,和美国人一样,苏联人最终也在核爆月球这个想法面前退却了。他们主要担忧的是火箭有可能无法将核弹推离地球的轨道—火箭在当时并不是非常可靠的技术。一旦失败,全副武装的核弹就会缓慢地螺旋下坠到地球上某个随机地点,由此可能引发尴尬的政治问题。苏联人还得出结论,即使核弹成功地抵达了月球,核爆也不会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地球上的人们,如果恰恰在正确的时刻看向月球,只会看到一个小亮点,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这样的结果似乎根本不值得付出那么多努力。

太空核爆

月球表面仍然没有核弹的痕迹。但这给军事计划制定者们留下了一个问题。他们仍然想要核爆某种新的、引人注目的、令人激动的事物。还有什么可以炸的东西呢?

氢弹的著名制造者爱德华·特勒有一些主意。他曾是核爆月球的热情支持者,但作为代替方案,他建议核爆直布罗陀海峡。他声称,几颗放置在合适位置的氢弹,可以把海峡封住,由此使整个地中海像浴缸一样灌满水。这可能意味着包括威尼斯在内的一些沿海城市会不幸被淹没,但是另一方面它会浇灌撒哈拉沙漠,所以这看起来是一个公平的交易。即使这个建议听起来如此吸引人,却全无下文,但随后特勒想出了一个更好的计划,并为此投入了极大的热情,认真地推动了数年之久:核爆阿拉斯加!

从特勒的眼光来看,阿拉斯加与月球有许多相似之处。它离我们很远,看起来很荒瘠,而且相对而言杳无人迹。他的想法是五或六颗氢弹可以在阿拉斯加西北沿海,靠近汤普森角的地方制造一个人造港湾。这将会是核弹力量的绝好展示。不幸的是,阿拉斯加的居民,尽管人数没多少,却并不喜欢这个念头。他们指出,一个新的港湾没有大用,因为阿拉斯加沿海地带一年里有九个月都会被冰封。特勒并没有让这样的逻辑挡住他的路。他不懂为什么他的批评者们不明白,不管这个主意有没有用,瞬间出现的港湾将极为引人注目。从1958到1962年的四年间,他一直与批评者们争论,想要制造出他的核爆港湾,然而批评者们最终成功地让这个想法沉寂了下去。

在将直布罗陀海峡和阿拉斯加排除在外之后,美国国防部最终想到了一个目标。他们将目光再次投向天空,开始思索核爆太空本身这一想法—说得再具体点,是太空中被称为“范·艾伦带”的区域。

范·艾伦带是幻影一样的辐射带,围绕着地球存在,由太阳风投下的电子和质子带组成,延伸数千英里,受地球磁场的影响而处于现在的位置。物理学家詹姆斯·范·艾伦在1958年初,通过分析美国第一颗成功发射的卫星探索者一号上的盖革计数器的数据,发现了它们的存在,这一区域由此而得名。当他公布这一发现时,一些出版物为了想出比喻来描述它们而绞尽了脑汁。例如,《科学通讯》将这些辐射带形容为“太空甜甜圈”,因为在作者的想象中,它们就像巨大的甜甜圈状的辐射带,包围着地球。

虽然“核爆太空甜甜圈”听起来没有“核爆月球”那样的震撼,但是从美国军方的角度来看,范·艾伦带作为目标,较月球有着明显的优势。首先,它们更容易被炸到;其次,虽然从地球上看月球焰火效果可能会令人失望,但范·艾伦带的核爆可以制造无与伦比的光影大秀。高能粒子将会倾泻下来,落在地球大气层上,制造生动的极光般的效果,绵延数千英里。所以这必然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同时,美国国防部猜测爆炸具有非常吸引人的军事用途。希腊人尼古拉斯·克里斯托菲洛斯是一名电梯修理工转变成的核物理学家,他预测爆炸将会围绕地球制造人造辐射带,这不仅会干扰通信系统,同时还可以作为一个屏障,毁掉任何穿过它的导弹上的电子设备,这能够使洲际弹道导弹成为历史。克里斯托菲洛斯想象通过每年在太空中引爆数千颗核弹,来制造一个永久性的保护罩。

以太空为中心制造导弹屏障的想法促使美国国防部决定,实验性地在范·艾伦带引爆一颗核弹。有军官在范·艾伦公开宣布发现辐射带之后的第二天找到了他,看他是否愿意合作,计划这样的一个实验。他同意了。历史学家詹姆斯·弗莱明曾写道,这显然是一个独特的事件,一位科学家“刚发现某个东西,即刻就决定把它炸掉”。

1958年8月和9月,一系列先期的、使用一千吨级核弹的绝密实验,在南大西洋实施。正如克里斯托菲洛斯所料,爆炸制造了人造的辐射带,将地面包裹起来,造成了大范围的无线电和雷达干扰,但是这些收效较小的核弹不过是完整规模实验的热身而已,军方计划于1962年夏季在太平洋进行一百四十万吨级的氢弹实验。

美国军方并不打算将1962年的实验当成秘密。核弹的效果太过于明显,也成不了秘密。事实上,这将在太平洋的上空造成可见的变化,成为历史上被最多人见证的实验。预见这将带来一场夺目光影秀的媒体给它取了个外号叫“彩虹核弹”。

然而,全球的科学家发出了警告。剑桥的马丁·赖尔博士担心这样大规模的爆炸可能会永久性地扭曲范·艾伦带,或者令它们完全消失,而后果无人知晓;宇宙射线可能穿过大气层倾泻而下,毁灭地球上广阔的区域,这可能会引发全球灾难;抗议者在全球各个城市的美国使馆外示威游行;九十岁高龄的哲学家伯特兰·罗素形容这一实验计划为“一种荒唐的轻率行为,以及对所有心存理智的人和国家的蓄意侮辱”。

为了平息这些恐惧,美国国防部发表了一篇新闻稿,向每个人保证他们已经对情况做了分析,没有发现任何需要担心的事,而且确信范·艾伦带“几天或者几周内”会恢复正常。

人们做了详尽的准备工作。位于夏威夷以西八百英里的约翰斯顿岛被选作了发射的地点。美国海军将电子设备运送到整个太平洋各处偏远的岛屿上,来记录核爆的效果。在夏威夷,随着发射日期的邻近,酒店的管理者宣传着酒店房顶即将举行的彩虹核弹主题派对。

1962年7月8日晚上十一点前的几分钟里,一颗雷神导弹携带着核弹升上了天空。这次升空的核弹代号为海星一号。在海拔二百四十八英里的高度,核弹爆炸了。

巨量高能粒子向四面八方飞出。在夏威夷,人们首先看见夺目的白色闪光穿透云层。没有声音,只有光亮。随后,随着粒子落入大气层,出现了一条条绿色和红色的光带。《生命》杂志记者托马斯·汤普森报道称:“蓝黑色的热带夜空突然间变成了明亮的柠檬绿色。比正午还要明亮。绿色变成了粉红色,最终变成了可怕的血红色。就好像谁倒了一桶血水在天空中一样。”人造的极光持续了七分钟后渐渐消逝。

天空中的光亮并非实验带来的最奇怪的效果。一阵电磁脉冲的能量在整个夏威夷电网中传开。输电线的保险丝被烧断,防盗警报器蜂鸣声大作,车库大门神秘地自动开了又关,电话线断了,电视和广播出了故障,岛上数百盏街灯同时熄灭。

美国军方终于如愿引爆了引人注目的核弹,但是他们从整个过程中学到了重要的一课:氢弹和卫星不能“混搭”。当时有二十一颗卫星正在轨道上运转,电磁脉冲严重损坏了其中的七颗。受损列表中包括世界上第一颗商用通信卫星电星一号,事出意外,其发射时机安排得很糟,由AT&T公司在海星一号升空之后的那天发射,使这颗卫星直接冲进了由爆炸制造的辐射云中。爆炸同时令地球磁场产生了暂时性的倾斜。在三十分钟里,夏威夷的磁场移动了三分之一度。尽管美国国防部做出了相反的保证,但范·艾伦带许多区域的辐射水平却直到很多年之后才回归正常状态。

美国政府意识到他们必须在测试太空核弹爆炸,与发展卫星技术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他们选择了卫星,第二年他们与苏联签订了《部分禁试条约》,禁止一切在大气层、水下和外层空间进行的核武器实验。其结果是,全世界再也没有见过氢弹在太空中爆炸所带来的古怪的亮光。如果我们真的再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全球的经济很可能会崩溃,因为爆炸会毁坏数百颗现在正围绕着我们运转的卫星,它们在向我们提供诸如电视、导航以及气象预报在内的重要服务。

军事战略家时不时地警告道:如果任何流氓国家或者恐怖组织想要发表声明,最好的方法就是向太空发射核弹。它不会杀死任何人,却会通过毁坏卫星,使整个世界陷入混乱。不幸的是,面对这样的情形,却没有什么防御手段,因为强化所有的卫星抵挡核爆的攻击,开销将太过巨大。

核爆月球的狂热

尽管彩虹核弹在天空中制造了壮观的光影秀,核爆月球的热情支持者却并不满意。毕竟,这颗核弹距离月球超过23.5万英里。其结果是,自那以后,将携带核武器的设备送到我们的太空邻居那里的想法一直深藏在集体潜意识之中,就像没有搔到的痒处一样,这种对核爆月球的强烈热情,时不时浮出水面。

1990年秋天,美国爱荷华州立大学的数学教授亚历山大·阿维安向他的班级分发了一篇文章。在文章中,他提出了核爆月球的好处,并宣称:月球的重力造成地轴倾斜二十三度,这样的结果是,太阳对地表不均匀地加热。如果没有月球,地球的天气将极大地优化,进入到“永恒春天”的新纪元。而且,他还建议道:这可以通过使用核武器,对月球进行一次“受控的完全销毁”而实现。

他写这篇文章的原因,是想把它当成一个煽动性的思想实验,以鼓励学生们思考关于行星重构的大问题。但是他班上一名年轻的女学生在《爱荷华州日报》中写到了他的想法,这一想法又传进了媒体网络,激发了全球媒体的狂热。最后,阿维安的核爆月球计划,在全球的报纸上出现了。一家德国电视台派出一队人马去采访他,一份英国小报的头版头条上写着“科学家们计划炸掉月球”,《华尔街日报》写下了一篇长文章分析这一建议。显然这一想法在公众之中产生了共鸣。

美国宇航局的科学家们徒劳地抗议了这一想法。他们指出:虽然地轴确实有偏斜,但其形成却不大可能是由于月球的重力,更可能的原因是两极地区累积的冰雪。而且,任何毁掉月球的尝试,都会不可避免地造成大块月球碎块落到地球上,会产生灭绝人类的潜在危险。环境保护组织同时还担忧地提出,毁掉月球可能会破坏南太平洋矶沙蚕的**周期,因为这些脆弱的生物只在满月时才从地下爬出来繁殖后代。

2002年,核爆月球的狂热又浮现了,互联网上一个网站“imao.us”发表了一篇文章,建议把核爆月球当成实现世界和平的有效手段,使得这一想法再度流行起来。

其主要的论点是,如果美国开始向月球投核弹,全球其他地区将会因此被惊吓得顺服于美国:“所有其他国家会大喊,‘我的……他们在核爆月球!美国疯了!我最好在他们以为我不喜欢他们之前去吃麦当劳。’”

直到今天,“imao.us”的“核爆月球”文章仍然热门。

核爆月球的热情支持者们,终于在2009年得到了小小的满足。美国宇航局宣布,他们不仅打算用LCROSS(月球坑观测与感知卫星)撞击月球,而且将会通过电视转播这一事件。这是为了确定月球坑深处,是否藏有小块冰冻水而做的部分工作。在抵达月球时,卫星将会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会撞进月球南极的一个坑中,这有望腾起巨大的尘埃云。美国宇航局提出升起的碎屑烟云将能从地球上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第二部分将会紧随其后,飞过尘埃云,收集并分析样本,然后也撞上月球地表。从本质上说,这是伊瑞克和盖莫1957年提出的奶牛计划的无核版本。

在撞击当晚,由于受此计划的吸引,位于硅谷的美国宇航局艾姆斯研究中心外,聚集了一大群人。户外立起了的巨大屏幕上,播放着之前收集样本的火箭传输的实时画面。同样的画面也会在美国宇航局的电视频道中播出。随着月球崎岖的表面进入视野,人群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宇航局的播报员也开始为撞击倒计时。撞击的时刻到来了,所有目光都锁定在屏幕上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摄像机上看不到碎屑烟云,从地球上的天文望远镜也观察不到任何东西。美国宇航局事后坚称火箭确实按计划撞击了月球,但他们解释说,烟云无法在可见光范围内看到。这一次,核爆月球的热情支持者们又一次扫兴而归。

目前(所幸的是),人们能看到月球核爆的可能性不大。但谁知道呢?

也许某个傍晚你坐在户外欣赏夜景,凝视着宁静的月亮,突然间看到月球表面亮过一道奇怪的闪光。这一刻,复述《人猿星球》片尾查尔顿·赫斯顿所扮演角色的台词将十分应景:“我们终于做到了!你们这些疯子!你们把它给炸了!该死的!你们都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