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韩世忠先到,秦桧连日设大宴款待,不时询问三大将近期私下可有交流?韩世忠不明所以,张俊心知肚明。赵构已经向他私下交底,此次宣召他们进京是要收回军权。张俊无条件效忠,韩、岳都蒙在鼓里。
但仔细考量,韩世忠或许也是知道内幕的。他在濠州之战的尾声时为什么会突然间不战而退,这不是他在十五年之久的跨度中一贯求战、血战的风格。参考之前岳飞的退兵,也是在形势大好,进一步改天换地的情况下,被一连十二道金牌勒令退兵,真相就不言自明了。
赵构的命令,只有这个因素才能让韩世忠如此反常。
此次的临安之行中秦桧意外的迎奉式的热情,以韩世忠的机警一定会联想很多。尤其是秦桧对岳飞迟迟不到的不安,以及频频试探三大将私下的交流。
此时南宋三大将手中的实力远超晚唐的各大藩镇,收兵权等同于削藩,稍有不慎就会动**国本。岳飞的实力盖压宋、金两国,如果他趁机谋反,南宋根本没有应对的手段!赵构与秦桧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好在几天之后,岳飞还是到了。
秦桧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计划可以实施了。他继续盛宴招待,另一边安排直学士范同、林待聘两人连夜分别写了三份制词,宋廷升张俊、韩世忠、岳飞为枢密院的两位正使、一位副使。诏书在第二天公布,令三人即日赴任。
宋廷撤销三大将统辖的宣抚司,军队番号一律改为御前诸军,各部队的统制官等首脑如张宪、王贵等人独立成军,向临安直接负责。三大将的智囊幕僚调任地方,不得与原主接触。
这就是淮西兵变之后赵构构思的针对众大将兵权太重的办法,“朕今有术,惟抚御偏禆耳”。
收兵权的重中之重是岳家军,宋廷任命秦桧的亲信党羽林大声任湖广总领,负责鄂州大营的钱粮军饷。刘锜任荆南(今湖北江陵)知府,宋朝给予他“或遇缓急,旁郡之兵许之调发”的权力。
湖北旁郡,不外乎鄂州,这是以公文明确授权,刘锜可以视情况夺取岳家军军权。
所有这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发生,韩、岳两人被惊呆了,就在他们想申诉时,张俊已经表态:“臣已到院治事,见管军马,伏望拨入御前使唤。”他已经交出了军权,到枢密院上班!这就是赵构、秦桧对张俊的许诺,“约尽罢诸将,独以兵权归俊”。
这让韩、岳何以自处,他们能反对吗?如果军方分裂,三大将内讧,长江防线必将支离破碎。为国为民,也为了自己征战半生的理想,他们唯有同意。
秦桧的计划就这样一步步地变成了现实。
三大将上任伊始,赵构还亲自召见了他们,在史书中留下了一段冠冕堂皇,正大光明的话:“朕昔付卿等以一路宣抚之权尚小,今付卿等枢府本兵之权甚大。卿等宜共为一心,勿分彼此,则兵力全而莫之能卿,顾如兀术,何足扫除乎。”
说得真漂亮,可谁都知道枢密院是什么部门,有什么职权。
《宋史》记载:“祖宗制兵之法,天下之兵,本于枢密,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京师之兵,总于三帅,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上下相维,不得专制,此所以百三十年无兵变也。”
枢密院掌兵籍、虎符,只是名义上的最高军事机关。张、韩、岳三人明升暗降,军权被削得一干二净。
一百七十余年前,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举起酒杯稍微示意,符彦卿、慕容延钊、韩令坤等宿将就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军权,赵匡胤也早就准备好了曹彬、潘美等新一代名将,保证国家军队的实力不坠,在以后开疆拓土之战中得心应手。此时赵构用阴微卑劣,上不得台面的招数,得手之后也与部下结怨,再难融洽。更重要的是裁掉了韩、岳、张、刘,南宋还剩下了谁?
如果就此收手,南宋还不会元气大伤,毕竟军队还在,韩、岳还在,有必要时让他们重新掌权就是。或许经过这番敲打,这两人能驯服些也在情理之中。然而秦桧的计划到这一步还没有完。
三大将四月中旬到枢密院上班,半个月后,宋廷命令枢密院正使张俊、副使岳飞去楚州“拊循”韩世忠旧部,把这支部队调动到长江南岸的重镇镇江府。楚州在江北,镇江在江南,这是要主动撤军放弃两淮了。
临行前秦桧私下里约见岳飞,这是两人唯一一次私下见面。对秦桧而言,岳飞不止一次地公开指斥其为奸臣,这是极大的侮辱,但在秦桧心中无伤大雅,他仍然希望能合作,至少要利用一次。秦首相提请岳副枢密此次楚州公干的核心是“且备反侧”。反侧,官方语言里特指反叛。
这是要岳飞提供韩世忠反叛的证据。
这是一个坑,要岳飞跳进去,就像之前给张俊的许诺一样,废韩、岳独任张,让张俊先快活一时,利用价值失去之后,张俊注定会被一脚踢开。
岳飞的反应大出秦桧意料之外,他毫不掩饰地把话挑明,“世忠既归朝,则楚州之军,即朝廷之军也”“若使飞捃摭同列之私,尤非所望于公相者”。捃摭,指收集。让我岳飞收集罗织同列大将的所谓罪证,做你秦桧的鹰犬,你打错了算盘!
两人就此决裂,连表面上的礼貌都做不到了。这就是岳飞的性格,在《宋史·岳飞列传》中提到“然忠愤激烈,议论持正,不挫于人,卒以此得祸”。岳飞在政治、军事问题上从来不会模棱两可,更不会委婉地提出意见,始终以毫不妥协的正面回答应对。这的确会得罪小人。
在去楚州的路上,岳飞了解到了内情。有人诬告韩世忠的亲信部将耿著谋反,耿著已被关押,招供是受韩世忠的主使。这是典型的罗织罪名,会引发无数的后续手段,直到韩世忠入罪。
至此印证了岳飞的判断,秦桧私下里的**绝不是主动和解,而是驱虎吞狼,进一步制造三大将之间的矛盾。岳飞连夜写信给韩世忠,耿著的案子还没有定性,马上想办法!可一向机警过人,足智多谋的韩世忠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身在矮檐下,韩世忠只有低头。他第一时间赶去皇宫求见赵构。赵构开恩,允许觐见。屈辱的时刻到了,纵横一世始终以铁血面目示人的韩世忠跪倒“号泣”,举起伤痕累累仅剩四根且不能弯曲的手指向赵构乞怜。
赵构念及十五年来韩世忠的劳苦,当年苗刘兵变时的救驾之功,主要是眼前的良好态度,决定宽宏大量一些。
耿著“杖脊”,刺配海南,就此结案。
这给楚州之行定下了基调,韩家军不复存在,过程中张俊与岳飞多次意见相左,岳飞身为副使对结果无能为力,回到临安述职之后再次提出辞职。
这一次岳飞不只是失望灰心,韩世忠的下场难免让他心惊,物伤其类,宋廷能对韩世忠下手,他岳飞又怎能幸免?
他的辞呈可以理解为求生,然而赵构不允许。
在拒绝的诏书里赵构非常动情地说:“朕以前日兵力分,不足以御敌,故命合而为一,悉听于卿。以极吾委任之意。”枢密使,的确是至高官职了。“今卿授任甫及旬浃,乃求去位。有其时,有其位,有其权,而谓不可以有为,人固弗之信也。”现在正是你大展宏图之时,怎么可以上任半个月就辞职呢?
为了让韩、岳有更好的工作环境,赵构把张俊调出临安,去镇江府驻守,国家枢纽重地完全交给韩、岳两人,这样真是皇恩浩**了吧?这是公开的嘲讽!
镇江府在长江防线的中间位置,是张俊辖区的治所,刚刚吞掉了韩世忠的部队,岳家军无主,随时听令,叠加起来张俊实际上控制了南宋的全部军队。
赵构、秦桧兑现了收兵权时对张俊的承诺。
至此收兵权行动应该算圆满结束了吧?不只拆分了韩家军,空悬了岳家军,连韩世忠也威名扫地,被敲打得服服帖帖。敲山震虎,岳飞也知道了深浅利害,怎样看都是最佳效果。这或许也是当事者的认知。
因为韩、岳两人都变得安静斯文,尤其是岳飞平日里穿着文士衣冠出入朝堂门厅,口不言兵。
时间和局势会证明一切。
当年九月,金军再次攻入淮南路,张俊手握三十万精兵隔江观望,将淮南全境拱手送给金人,任凭掳掠**。他说道:“南北将和,虏谓吾怠,欲抒柘皋之愤耳。勿与交锋,则虏当自退。”
将军谈起了政治,还预先判断并肯定了和平,这是渎职还是懦弱或者荒诞?世间一片哗然,国家军队最高长官居然在用子民们的生命来缓和敌人的情绪,进而得到所谓的和平!韩世忠和岳飞再也忍耐不住,哪怕刚刚经历过生死大险也各自写了一份奏章,弹劾张俊,反对议和。
秦桧也忍无可忍了,决定踢倒最后一块绊脚石。
御史中丞何铸、右谏议大夫万俟卨、殿中侍御史罗汝辑三人弹劾岳飞,具体理由有三条:一、“日谋引去,以就安闲”;二、“坚拒明诏,不肯出师”;三、倡言楚州“不可守”。
第一条,岳飞的确多次辞职,无可辩驳;第二条指控说的是在柘皋之战时岳飞的表现。张俊战后上报岳飞观望不进,坐失战机。这是一段公案,需要详细解读。
金军在二月初三攻陷庐州,岳飞在初三、初四连续两次发出奏章,提议批亢捣虚,进军河南。初九接到宋廷御札,要他星夜开赴江州。宋廷十天后接到岳飞初三、初四奏章,回复了一道御札。
柘皋之战后宋廷传令三军,内容是嘉奖与提醒,岳飞也收到了一份。随后张俊命令岳飞原地待命,岳飞抄送一份去临安,交代自己为何不直接介入战斗。
宋廷很欣赏他闻命即止,不去抢功,赵构特意写了一道御札给他:“得卿奏,知卿属官自张俊处归报,虏已渡淮,卿只在舒州听候朝廷指挥,以此见卿小心恭慎,不敢专辄进退,深为得体,朕所嘉叹。”
同时要求岳飞立即进军加入战斗。“据报:兀术用郦琼计,复来窥伺濠州。韩世忠已与张俊、杨沂中会于濠上,刘锜在庐州柘皋一带屯军。卿可星夜提精兵裹粮起发,前来庐州就粮,直趋寿春,与韩世忠等夹击,可望擒杀兀术,以定大功。此一机会,不可失也。庐州通水运,有诸路漕臣在彼运粮。急遣亲札,卿切体悉。十日二更。”
注意写这份诏书的日期是南宋绍兴十一年三月十日夜二更天。十日写信,到岳飞收到,参考之前岳飞申请长驱中原,临安回信否决,一个来回是五天,那么此时单程是两天半,岳飞收到这份御札时应该是十二日傍晚。
淮西战场上三月九日杨沂中濠州大败,三天后,三月十二日,韩世忠水军受阻返航。岳飞哪怕插上翅膀立即飞过去,那边也散场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刻,岳飞怒不可遏,说了三句话,成为日后的罪证。
“国家不得了也,官家又不修德。”这是他对赵构的怨言。
鉴于此战张俊、韩世忠的表现,岳飞怒火中烧,对张宪说:“张太尉,我看像张家军那样的兵马,你只消带领一万人去,就可以把他们蹉踏了。”再转向董先:“董太尉,像韩家军那样的兵马,我看你不消带一万人去,就可以把他们蹉踏了。”
综上所述,岳飞有各份时间线明确,证明一切行动都听从临安或者张俊命令的证明,从来没有过所谓的观望不进。至于他说的几句指斥赵构的怨言,和对同僚的蔑视,哪怕不得体,也算不了什么。
对比之前文官说的“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等形同造反的话,岳飞说的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三条发生在张俊、岳飞去楚州收编韩世忠部队时。某天两人登上楚州城头,张俊看到城墙破旧失修,想修复,询问岳飞意见。岳飞反对,原话是:“当勠力以图恢复,岂可为退保计?”
平心而论,张俊想修,岳飞反对,是两人战术战略不同的分歧。张俊一心想着防守,他的军事生涯也主要就是防守。岳飞纵横天下,几乎全是进攻,这与后世清朝康熙皇帝不修长城主动进攻的战略思想相近。
一定要分出对错的话,是张俊错,试问多年以来韩世忠为什么不修?韩、岳不约而同地执同一意见,就很说明问题了。两人都想着进攻,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这绝对不是被言官弹劾的罪责。
然而赵构的解读是,岳飞在军队中公开宣扬楚州守不住,所以不必修城防。岳飞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楚州守军长久驻防已经疲惫厌倦,想着换防到相对安全的别的城池去,岳飞附和他们,就会获得这些士兵的好感。
赵构总结说,岳飞说了这样的话,做了这样的事,我还怎么依赖他呢?
秦桧立即附和,岳飞的言行真是让世人都难以预料啊。
皇帝和首相的这段对答给官场传达了重要的信息,国家在战场、个人等各个层面都否定了岳飞。
至此,无论是宋朝大臣面临弹劾时必须辞职的传统,还是皇帝与首相的态度,以及韩世忠的前车之鉴,都让岳飞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上书辞职,请赵构“保全于始终”,让他“远引于山林”。
以岳飞执拗高傲的个性说出这样的字句,相当于韩世忠的求饶了。这一次他如愿以偿。
绍兴十一年八月,岳飞罢职改任万寿观使,就此赋闲。在他的罢官制中写道岳飞有“深衅”“有骇予闻,良乖众望”,皇帝“记功掩过,宠以宽科全禄,以尽君臣之契,保功臣始终”。要岳飞“无贰色猜情,朕方监此以御下,尔尚念兹而事君”。
这些文字中处处留有陷阱,预示着可能存在的后续处罚手段。这不需要多么深沉的智慧和丰富的阅历就能解读出来。岳飞没有进行补救,而是轻车简从离开临安,兑现自己远引于山林的诺言,回江州的私邸去了。
历史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必须生活在赵构的视线内。那样可以展示自己的坦**和忠诚,至少让别有用心的人没有借口。
岳飞刚走,张俊就在镇江府召集岳家军主要将领议事,为了鄂州大营的正常运转,张俊要将官们一次一个交替参见。
第一个去的人是王贵。没有史料记载张、王之间发生了什么,王贵在八月下旬回到鄂州,换张宪、岳云在九月初一出发,正常赶路的话会走十天左右。在第七天时,鄂州大营里出事了。
张宪的副手、前军副统制王俊向大营主将王贵告发张宪要裹胁大军北渡长江去襄阳,威逼朝廷把兵权还给岳飞。
王俊用巨大的篇幅详细记录了某天晚上他与张宪的交谈,篇幅所限,不能原文抄录。里边的破绽极多,最显著的一点是张宪之所以把“阴谋”说得非常详细,原因是王俊一直在反对、质疑,张宪就像是要说服他一样,把各种隐秘全盘告知。
这样拙劣的伎俩让王俊本人都心虚,他在告密信末尾附文,“张太尉说,岳相公处来人教救他,俊即不曾见有人来,亦不曾见张太尉使人去相公处。张太尉发此言,故要激怒众人,背叛朝廷”。
也就是说,仅仅是张宪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这算是什么罪,算是谁的罪呢?这时就看王贵怎么处置了,军中无戏言,谁敢诬告,军法从事。退一步讲,他想息事宁人,扼制住后续一系列攀诬构陷的话,只需要把王俊和这封告密信压下即可。他完全懂得这封信落在当权者手中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可他偏偏把这份告密信交给了此前秦桧派来任湖广总领,管理鄂州大军钱粮的林大声。由此可知,王贵去镇江府时被张俊或收买或要挟,早就成了叛徒。
林大声迅速把告密信转交给了镇江府的张俊。再两三天之后,张宪、岳云赶到了镇江府,堪称自投罗网。
岳飞曾评价张俊此人“暴而寡谋”,这是真知灼见。张俊被赵构、秦桧利用,成为杀戮军中同僚的刀,此为寡谋失算。至于暴,他私设公堂对张、岳严刑拷打,多年以来积压的对岳飞的怨怼让他格外心狠手辣,毒打岳飞的亲信、长子是何等的快意!
张宪、岳云宁死不自诬,张俊毫不理会,以“张宪供通,为收岳飞处文字后谋反”结案上报宋廷。
赵构亲下圣旨,对岳飞特设诏狱,“就大理寺置司根勘闻奏”。诏狱是宋朝皇帝亲自决定设立的特殊监狱,不走正常程序,由高级官员“承诏制推”。秦桧派禁军统领杨沂中执“堂牒”去江西召岳飞进临安。
一个叫蒋世雄的军官从前是岳飞的部将,他将被远调到福建任职,在临安城中走调职程序时偶然得知了张宪、岳云被关押的消息,昼夜兼程赶到江西报警。承节郎、进奏官王处仁劝岳飞上奏自辩,岳飞思忖再三,说道:“使天有目,必不使忠臣陷不义。万一不幸,亦何所逃。”
到这一步,岳飞仍然不相信临安等待他的是诏狱。
绍兴十一年十月十三日,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岳飞重回临安城,没能见到皇帝、首相,被直接下狱。审问岳飞的是御史台何铸、大理寺卿周三畏,两人“引飞至庭,诘其反状”。
这一刻岳飞的心情极度复杂,指挥千军万马攻必取、战必胜的理智头脑告诉他王处仁的警告已经变成了现实,可他心中无论怎样都牢不可破的信念仍然在咆哮,这不是真的!他为国家宣力半生,天地神明可见他的忠诚,怎么可能让他落到这般田地?
“使天有目,必不使忠臣陷不义……”苍天真的没有眼睛吗?!
岳飞在沉默中解开衣衫,**后背,那上面有四个墨迹深入肌理的大字“尽忠报国”。这四个大字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岳飞十余年来的行迹,更驱散了很多人心底深处的黑暗,露出自己事先都不敢相信还存在的良知。
何铸是秦桧的亲信,不久前还弹劾过岳飞,此时推案而起,结束庭审。他去见秦桧,为岳飞脱罪。这大出秦桧意外,迫不得已他抛出了终极武器,“此上意也”。
不料何铸更加愤怒:“铸岂区区为一岳飞者,强敌未灭,无故戮一大将,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长计。”
何铸被任命为出访金国商量和谈的使者,立即出国。主审官换成了万俟卨。万俟卨与岳飞有旧怨,他担任荆湖北路的转运判官、提点刑狱时监守自盗,贪利不法,被岳飞鄙薄过。此人怀恨在心,投靠秦桧之后,视岳飞为死敌。
万俟卨罗织岳飞罪名,除前面提到的三件事之外,还不知从哪里搜罗到岳飞曾经说过的话。
岳飞升任节度使时曾说“三十岁建节,古今少有”。在宋朝三十岁建节者只有太祖赵匡胤,岳飞以开国皇帝自比,反意昭彰。
在最后一次北伐被强令撤军的途中,某个夜晚岳家军众将闷坐在一座古庙中,长久的沉默之后,岳飞突然问:“天下事,竟如何?”张宪回答:“在相公处置尔。”能处置天下的人除了君王外还能是谁呢?
在军中如此问答,是在煽动军心,策反军队。
诸如此类毫无对证的诬蔑都成了岳飞的罪证,它们都被南宋官方认可,于是不止在当时,在后世几百年间不断被各色人等所引用,质疑岳飞的本质。
诏狱大堂上,万俟卨大声呵斥岳飞:“国家有何亏负你处,你父子却要伙同张宪造反?”
这是质问,更是戏谑,尤其是来自被自己鄙薄的小人,激得岳飞须眉怒张,伸臂戟指,以更大的声音反驳:“对天明誓,吾无负于国家!汝等既掌正法,且不可损陷忠臣!吾到冥府,与汝等面对不休!”
正当岳飞怒不可遏时,旁边的衙役忽然以杖击地,呵斥道:“岳飞叉手正立!”
岳飞猛然惊醒,现在他已是一介囚徒,不再是纵横天下的大将、国家的元勋了,连衙役都有权呵斥他。万俟卨一伙越发得意,问道:“相公说无心造反,还记得游天竺寺时,曾在壁上留题说‘寒门何日得载富贵’这一句诗吗?这是什么意思,既写出这样的话,岂不表明有非分之想,居心造反吗?”
满朝朱紫之辈,哪个不是得载富贵的人?这居然也是造反的罪。
岳飞冷静下来,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吾方知既落秦桧国贼之手,使吾为国忠心,一旦都休。”
岳飞就此一言不发,却不料万俟卨冒大不韪,居然敢对宰执大臣动刑!
岳飞惨遭酷刑,始终不承认自己有罪,继而绝食自尽。此时与金国的和议还在操作之中,结果怎样无法预料,所以秦桧一伙还不能让他死。
他们要岳飞的二儿子岳雷到狱中送饭,暗示再倔强求死就会连累家人,逼迫岳飞活下去。
岳飞的遭遇传到了狱外,反响并不强烈。秦桧在赵构的支持下党羽遍布朝廷,为岳飞鸣冤的人只有几位文士、他从前的幕僚和那位任祗谒陵寝使的宗室赵士?,这位皇室成员愿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岳飞绝无反心。
除了以上这些,就只有韩世忠了。
韩世忠在岳飞入狱后的半个月被罢免了一切官职,只以太傅的头衔领醴泉观使,彻底赋闲。他本是死里逃生的人,再对比岳飞的遭遇,还有什么不满的呢?但是这时仍然出于义愤,冒险找到了秦桧,追问岳飞到底有什么罪,查出了什么罪证?
秦桧已经肆无忌惮,坦然告诉他:“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莫须有”,传统上可解释为也许有、可能有等模棱两可的判断。那么秦桧的话整体解读就是岳飞父子与张宪三人的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
这简直就是当面耍无赖,戏谑韩世忠。
韩世忠无可奈何,愤然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就此离去。关于岳飞的声援与拯救也到此为止。
之所以休止符画得这么有力,笔者认为是“莫须有”三字还有另一种解释,“莫须有”,需要有吗?杀岳飞需要有理由吗?!皇上的意思加我的意思,再废话下一个就是你!
所以韩世忠再没废话,转身就走。
再也没人过问岳飞的事,他关在牢房里,时间一天天过去,一个月过后外面就天翻地覆了。
宋金两国达成和议,据《金史》记载,是南宋的低姿态感动了女真人,才勉强赐予了和平。“来使再三叩头,哀求甚切,于情可怜,遂以淮水为界。”既然是这种姿态,条款自然比三年前的天眷议和更加苛刻,具体内容都记录在南宋送交金国的誓表里。
“臣构言,今来画疆,合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州割属上国。自邓州西四十里并南四十里为界,属邓州。其四十里外并西南尽属光化军,为弊邑沿边州城。既蒙嘉宾,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绢二十五万两、匹,自壬戌年为首,每春季差人般送至泗州交纳。有渝此盟,明神是殛,坠命亡氏,踣其国家。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誓诏,庶使弊邑永有凭焉。”
根据以上,岳飞历次北伐所得疆域,如唐州(今河南唐河)、邓州、商州、虢州等地,当年吴玠浴血苦战之和尚原、方原山等地都划归金国。南宋在西南方面屏藩损失大半,已经不足以御敌护国。
南宋朝野哀叹道:“向者战败而求和,今则战胜而求和矣。向者战败而弃地,今则战胜而弃地矣。”
金国付出的代价是归还宋徽宗棺椁、赵构的生母韦太后。同时附加了一条特殊条款,“不许以无罪去首相”。
秦桧又一次进化成了新的物种,从前俯首帖耳任由皇帝、上官予取予夺的秦桧消失了,“柔佞易制”成了一席委地的遗蜕,从这时起,他与赵构的关系变成分庭抗礼。
这引起了一系列的猜想,首先这对赵构是好是坏呢?他得到了和平,但失去了权柄,赵匡胤得国之初的箴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已成事实,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忍受不了的威胁和耻辱!
那么赵构后悔了吗?应该是没有,他听凭这种可怕的事发生,没有任何反应。要知道以张俊为首的军方还在他严格地控制之下,终秦桧一生只能在朝政、文官中作威作福,从来未曾染指军权。
赵构可以随时反悔,杀秦桧、毁和约只在一念之间。然而他端坐在凤凰山北麓的皇宫中非常平静,仿佛很享受,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这是为什么呢?一个平常人都会紧紧地攥住手中的利益,哪怕只是一个铜板,面对凶狠的强盗都绝不会轻易地交出去,何况是世间最大,能口含天宪,随意造化富贵,定人生死的权柄!
赵构不是一个疯子,他有非常高的智商和多年来历经生死磨难得来的素养,他在可以和金国分庭抗礼,甚至逐渐占据上风的情况下,宁愿自残性地摧毁国家军力,低头做小、割地称臣也就罢了,在国内也凭空多了一个太上皇般的权臣,何苦来哉呢?
这是一个千年以来让历代史学家都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有从国家层面上解读的,列举出各项南宋当时的国力数字,证明哪怕军事上占据优势,南宋偏安一隅且被屡次破坏的国土面积,都已濒临枯竭,再打下去会不攻自破,和议是唯一出路。
有从权力的安危上解读的,能证明赵构此时此刻正处于尴尬的临界点。他放任岳飞等人北伐的话,会太阿倒持,主次不分,藩镇们会随着战争的进行逐渐失控,随时反噬皇帝。可不进攻的话就会重蹈三国时蜀汉的结局。
诸葛亮在《后出师表》里坦言:“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
放任金国进攻,久守必亡,这是兵家常识无可辩驳。那么想生存的话唯有趁着战局逐渐占优时提出和议,算是见好就收。
以上都有道理,也站得住,却没法解释在和议的过程、条款中赵构所受的屈辱与苛刻。他本不需要这么低三下四。
赵构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是那样的强悍英武,胸中充满了为国、为家、为父兄无条件付出的殉难者气息,是那么的高尚。在金营中保持了皇子该有的矜持和体面,保持了他所代表的宋朝的尊严。
彼时谁能料到区区十五年就能把一个人变成卑劣丑陋到近乎没有底线的懦夫!是的,没有半点的笔误,近乎没有底线,连仅存的一点皇权都被阉割了。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笔者和所有人一样,没有确切的答案。勉强为之,只能从赵构的心理身体都被重创,以及他早年平安优渥的生活来解读。
前面论证过赵构的心理变化,除了真正有信仰的人,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在长久的折磨中失去坚定,出使金营的二十多天里赵构的心理防线被打穿了,当时掩饰得再好,后遗症也会在国破家亡,屡次逃命中被无限放大。
当他的身体也在扬州失去了雄性最重要的功能之后,事情就彻底地无可救药了。他和一个太监还有区别吗?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官宦,几千年的历史中太监都代表着毫无血性、奴性十足、心理畸形,受虐与肆虐同时存在,并且极其阴狠歹毒。这些都是赵构后期的真实写照。
以上与赵构早年的生活结合起来就更糟糕了。不断受创,颠沛流离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忆靖康之变前的东京汴梁城,那座雄伟、神奇、浪漫、富足的城市,他是这座人间天堂里的皇子,他的生活是美好的。
前后差距之大,会让每个人都崩溃,都无限地向往从前。当赵构残缺、疲惫地支撑了十五年之后,他会不顾一切地找回从前的生活,哪怕一点点影子也好。
我想,这接近真相了吧。
这些还需要处理最后一个麻烦才能完成。岳飞,要怎样处理这个人呢?以常理度之,此时和议已成,岳飞一介臣子,无论怎样都没法更改这一结果了。至于金国的要求“必杀飞,始可和”,这句话见于岳珂所著《鄂王行实编年》的《兀术遗秦桧书》,南宋史官章颖的《南渡四将传》卷二《鄂王集》中也有收录。
《金史》《宋史》中岳飞、秦桧、完颜宗弼、赵构等当事人的列传或本纪中是没有记载的。
所以按史料定论,“绍兴议和”中金国的条件是没有要求南宋必须杀岳飞的,那么任何一个持严谨态度的史学者就不应该产生诸如私下里宋金两国约和的隐性条款,如必杀岳飞等的猜测。
那么看正史,《宋史·岳飞列传》中记载:“岁暮,狱不成,桧手书小纸付狱,即报飞死,时年三十九。”回溯本书开篇时所记载论述的章节,会知道一切都尽出赵构之手,秦桧不过是帮凶而已。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之夜,岳飞被带到大理寺正堂,万俟卨等人拿出一份供状让他画押。岳飞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印迹,就是在这张通篇伪证的供状上的画押A“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他死在黑夜里,死在暗无天日的冤狱中。
前面分析论述过,南宋官方弹劾岳飞的三条罪名都是莫须有的,后世史学家们又总结出了下面几条,来证明杀岳飞并非只是赵构出于病态的心理和身体,而是南宋作为一个国家的存在基础。
第一,钱的问题。
两宋都以钱财立国,岳飞等大将在辖区内总揽军、政、财三权,还要每时每刻向临安索要钱粮装备,相当于主干向枝蔓输血本末倒置,逼得赵构不得不收回兵权。杀岳废韩是必须的手段。
有几分道理,但是三大将交兵权时非常配合,当时不反,事后宋廷有各种反制措施,更没法反,所以准确地说,收兵权可以,杀人没必要。
第二,上书请立皇太子。
这件事发生在绍兴七年的十月左右,当时岳飞上庐山守孝,奉旨下山去临安述职。岳飞趁机上书请立皇太子。此举属于武人干政,为历朝大忌,是岳飞的取死之道。这需要与第三个原因,迎徽、钦二帝回国结合起来才能讨论清楚。
明代文徵明有一首词《满江红·拂拭残碑》写得非常好,立意就是第三点。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岳飞总想迎回徽、钦二帝,二帝回来时赵构就没有了皇位,所以只能杀了岳飞。
然而事实是自从绍兴五年宋徽宗死在五国城之后,岳飞就在任何场合、文字中绝口不提迎回二帝的事了。
当时金国声称要把钦宗或者钦宗的儿子赵诺送回开封,另立宋朝。岳飞再提迎回二帝之类的话,就等于配合敌国了。在金国欲扶植赵氏傀儡上台时,岳飞主动提议赵构立养子为皇太子,是忠诚的体现。
哪怕身为武将提及立储犯忌,也罪不至死。
第四条,和平阻碍说。
有一个命题,大家可以考虑。宋金之间会变成宋辽的关系吗?宋辽也曾血战二十余年,之后才有了百年和平。宋金之间的战争绵延了十六年之久,力量对比趋于持平,甚至宋军渐占上风。
那么为什么就不能期待下一个百年和平呢?如果两者的区别在于金国对宋朝前所未有的侵凌与羞辱的话,赵构可以忍,那么问题就出在了岳飞的身上,岳飞始终都要“喋血虏廷,尽屠夷种”。
所以只好杀掉岳飞。
但是收兵权之后岳飞最大的反抗只是上书反对,这对国家政策没有影响力。除非他能真正反叛,重掌兵权,但是历史证明了杀岳飞是多么顺利,根本没有半点反抗。
综上所述,这四条都不成立。
岳飞真正的死因在于他的能力与品格。
张俊之所以被重用,韩世忠之所以能活命,都是因为他们有瑕疵。哪怕他们手握军权,也没法左右朝廷。岳飞不同,他的实力实在太强了,一军可以压制全国,北伐的胜利举世震惊,尤其他品德完美,两者叠加他完全是开国皇帝的标准!
天水朝赵氏自从太祖皇帝赵匡胤开始就一直存在心理缺陷,基本国策就是自我阉割民族血性和战斗力来保证一家一姓江山的稳固。他们得国不正,总是提防部下造反,偏偏己身还严重地能力不足,于是每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都会死得非常难看。北宋仁宗朝名将狄青就是另一个例子。
这些弱点、缺陷在赵构的身上被无限放大,千年以降所有人都鄙视他的求和是那么的可耻,但是从宋朝对辽、西夏的岁贡上能够得出结论,这不过是政策的延续,花钱买和平,到他这里加点码,钱与尊严一起付出而已。
对外懦弱的人对内往往加倍地凶残,所以赵构眼中的岳飞不仅必死,还得死得暗无天日,毁尸灭迹。
岳飞之所以必死,除了上述的能力、品格等因素外,最重要的是他对女真人从始至终永不动摇的仇恨,看不到半点妥协的可能。
留着岳飞始终是隐患,岳飞是大将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有足够的寿命去等待时机。赵构每时每刻都悬着一颗忐忑的心在金国与自己的将领之间走钢丝,当议和真的成功之后,他不由得感叹:“朕今三十五岁,而发大半白,盖劳心之所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