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南自南、北自北(1 / 1)

岳飞之死 高天流云 4366 字 1个月前

建炎四年对宋、金两国格局影响最大的并不是张浚与吴玠或者完颜宗弼,而是一艘从北方驶来的船。

这条船的始发点在“燕”,燕云十六州区域,抵岸处是涟水军(今江苏涟水县)的宋军水寨,航程在两千八百里左右。由于它是从金国领地驶来,宋朝水军立即武装登船搜检,发现船上有女眷,日用品齐全,船主人是个中年男子。

该男子自称名叫秦桧,是故都汴京沦陷时被金军掳去北方的前御史中丞。水军不信,秦桧问此地有没有读书人,如果有就一定会知道他。涟水军真的有一个卖酒的王秀才。

王秀才一见面就恭敬地向秦桧施礼问候。秦桧的下一个要求彻底打消了军方的疑虑,他请军方护送他到越州去见皇帝赵构。同年十月,赵构与秦桧第一次在江南见面。

时隔四年,秦桧重回宋朝皇廷,受到了隆重的欢迎与尊重,然而也有一些质疑的声音。当年秦桧与孙傅、张叔夜、司马朴等北宋高官一起被掳至北方,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回归,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秦桧自述在北方被分配到完颜昌手下为奴,最初颇受虐待,后来女真人钦佩他的才华,让他做些文案工作,成了完颜昌的幕僚,出征时也随军同行。他心怀故国,在此次跟随完颜昌攻打淮河区域时,看准时机杀了看管他的金国军人,夺了一条船,冲破重重关隘,由淮河入长江,抵达涟水军。

这番话漏洞百出,最明显的一点是船上有秦桧的妻子王氏,还有家仆、财宝以及生活必需品,带着这些累赘冲破金军的重重封锁,一介文人是做不到的。怀疑者断定秦桧不是归来的英雄,而是变节者,是金国派来的奸细。

各种流言与猜测就此滋生,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被收录在《宋史·秦桧列传》里。据载当年孙傅、秦桧等人与赵佶父子关押在一起,赵构在应天府称帝的消息传来,赵佶顿时感到了南归的希望,办法是替赵构议和。

赵佶精心写了份和议书,核心内容是“奉咫尺之书,谕嗣子以大计,使子子孙孙永奉职贡,岂不为万世之利也”。

议和书是写给完颜宗翰的,强调一下,这时的赵佶以及后来的赵构,只要是与金国议和,信都是写给完颜宗翰,而不是金国皇帝完颜晟。议和书由秦桧润色,再由秦桧以巨资贿赂完颜宗翰本人,才算完成了任务。

这份议和书没有下文,倒是秦桧由金太宗完颜晟下令赐给完颜昌任用。“任用者,犹执事也”,后来又作“参谋军事”,秦桧一步步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客,连攻打宋朝最积极的完颜宗弼也“尝招桧饮”,酒宴上“左右侍酒者,皆中都贵戚王公之姬妾”。

以上尽管被正史采信,但是仍然有可疑之处。宋朝君臣在北方一贫如洗,多年以后徽宗的女儿嫁给了金国的宗室子弟生了个儿子,金太宗赏赐了几匹很普通的布帛给赵佶,前宋朝皇帝“喜惊交至”,上谢表高呼“圣恩隆大”,秦桧怎么可能拿出足以贿赂金国最大的实权者完颜宗翰的巨资呢?

还有就是秦桧的妻子王氏。不提拖家带口逃亡的难度,假设秦桧真的是奸细,那么他必须在金国留下变节的证据或者重要的人质,才能确保回归宋朝之后仍然效忠女真人。秦桧父母早亡,没有亲生的儿子,这样一来人质只能是王氏,可偏偏她却一起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一个是艳情版。据说王氏聪明美貌,让大批的完颜氏男性倾倒,尤其是完颜宗弼和完颜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本人由此获得诸多特权,连带着秦桧也迅速成为女真人的座上之宾。

这真是高估了王氏的魅力。说实话宋朝的女士们在金国的表现很无能,辽国的皇族一样被俘,女性被众多完颜氏新贵瓜分,理论上辽金世仇不死不休,遭遇会加倍凄惨,但是她们就有能力左右金国的国策,鼓动女真人替辽国向宋朝报仇。

宋朝的帝姬嫔妃们做不到这一点,作为臣子妻室的王氏又怎能例外呢?尤其是所谓的秦桧因她受益更是无稽之谈,如果是真的,浣衣院里的宋朝皇家女眷早就给她们的亲人挣到了自由。

另一个是奸细版。据说在秦桧启程前的某个夜晚,王氏突然发怒吼叫,内容是王氏出嫁时曾有二十万贯嫁资,妻族要秦桧从此善待王氏与之同甘共苦,现在大金国信任秦桧放其南归,就此抛弃她,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吼声惊动了完颜昌的妻子一车婆。两个女人聊了很久,之后完颜昌就被一车婆说服,王氏就此上船。

这个版本的真假就不好说了,历史上因为女人的某些行为、言语就改朝换代都是很常见的事,何况一张船票。

抛开一切看结果,秦桧在回归之初,仕途就陷入了重大危机。宋朝是一个对官员的品行、风评极度严苛的时代,往往只是家中对待奴仆不仁厚,或者在大殿上言辞态度稍微激烈,就会面临被罢官降级的处罚。

秦桧危如累卵。关键时刻,“惟宰相范宗尹、同知枢密院李回与桧善,尽破群疑,力荐其忠”。有宋朝军政两大体系的首脑作保,再没人敢质疑秦桧的忠奸问题。可是首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历史却没能给出答案。

尤其是时任首相的范宗尹。

范宗尹,字觉民。生于北宋元符三年,襄阳邓城(今湖北襄阳西北)人。进士出身,靖康元年以前历任开封仪曹、校书郎、监察御史、侍御史、右谏议大夫等职。当金军强迫宋朝割让北方三镇,宋钦宗召开廷议时,以梅执礼、秦桧为首的三十六名大臣反对割地,赞同者有七十余人,就以范宗尹的表现最激烈。此人“伏地流涕”,力请朝廷割地纾祸。

此时的范宗尹与秦桧水火不容。

宋廷最终割让了北方三镇。当金军再次南侵,宋钦宗惊恐之余,因为是范宗尹提议割地,于是将他贬官。伪楚建立之后,张邦昌起复范宗尹,派他去应天府请赵构称帝,这让他在赵构的心中留下了非常好的第一印象。

然而,他当了伪楚的官,秦桧当时在北方受难,两者再次对立。

赵构登基之后,起用主战派代表李纲为宰相,范宗尹坚持原来的立场不变,主张与金国议和,他连上三道奏章,称李纲“名浮于实而有震主之威”,建议将其罢免。当时李纲正杀人立威,他罪不至死,被贬出知舒州(今安徽潜山)。此后宋廷发起清算伪楚旧臣的行动,范宗尹被贬到鄂州(今湖北鄂州)安置。

至此范宗尹被打上了畏金议和甚至贰臣的标签,仕途跌入谷底,与在北方苦寒之地孤守臣节的秦桧相比,无异于天上地下。

建炎三年,范宗尹迎来转机,被召回朝廷,随后金军突袭扬州,他跟着赵构一路南逃,有大把的机会兜售自己与金国和议友善的政治主张。这与赵构心底的真实愿望暗合,从此一路飞黄腾达,在“搜山检海”一役过后,取代吕颐浩当上了首相。

范宗尹这时才三十岁,自有宋朝以来从没有人能在这个年龄当上宰执大臣,风头一时无两。

回到秦桧,两人的仕途经历、政见主张完全相反,也没有记载表明两人曾有过私下交集,“惟宰相范宗尹、同知枢密院李回与桧善”的“善”字,真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他为什么会为秦桧的忠诚背书。

在陛见的前一天,赵构下令要秦桧先见宰执大臣,申述自己的政治主张。这时赵构害怕了,以秦桧的忠贞强硬很可能会像李纲一样要他与金国不共戴天。让秦桧先见宰执,探明了虚实才好处置。

秦桧的应对堪称石破天惊,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受难者、臣节的代表居然主张“如欲天下无事,南自南,北自北”,意即以长江为界,南北分治。中原、陕西甚至两淮区域等宋朝土地以及人民都是北方女真人的,为了和平必须舍弃!

不仅如此,他还出示了一份《与挞懒求和书》。挞懒,是完颜昌的女真名。

这次会面的内容迅速传播出去,秦桧的政见令人震惊,求和书更加印证了之前的猜测,秦桧在金国内部就鼓吹了和议。要知道此前南宋虽然一直遣使求和,但具体主张是且守且和,绝不放弃抵抗,而秦桧的主张是“专与金人解仇议和”,这是要宋朝主动放弃靖康之变中所遭受的所有屈辱仇恨,只求金国不再进攻,即达到最终目的。两者有天壤之别。

这对金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所以完颜昌才派秦桧回归宋朝。秦桧绝对是奸细。就从这时起,秦桧开启了他独一无二的政治生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根据需要蜕变成另一种生物,这次的忠奸大变身只是第一次而已。

外界哗然,赵构却是惊喜。秦桧向赵构汇报了徽宗夫妇的近况,同时建议赵构亲自写信给完颜昌传达和议的愿望。赵构大喜,说:“桧朴忠过人,朕得之喜而不寐。盖闻二帝、母后消息,又得一佳士也。”

赵构封秦桧为礼部尚书,但是对亲自写信给完颜昌拿不定主意。毕竟他是一国之君,而对方只是一介方面大将,身份差距太大。为此,赵构想了个办法,他的手下真的还有一个,也只有一个与完颜昌地位相近,能办这件事的人。

宁武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刘光世。

截止到这时,刘光世是建炎南渡之后第一个建节的人,比吴玠还早。所以在和尚原大胜,吴玠建节时,得加个“以军功”建节第一人的前缀。现在刘光世以南宋军方之首的身份足以与完颜昌接洽。

赵构御笔密令刘光世,“今令宰执与桧商量,撰成书一通,录以付卿。卿可依此修写,作书五本,自以卿意,十余日间,累遣五辈,令往通达。彼若审见利害之实,肯以师还,不复侵略,庶几粗获休息”。

刘光世遵命照办。

封建时期信息流动缓慢,尤其是在两国敌对的状态下,信送出去之后,理论上要相当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回复,南宋开始耐心等待。至此,秦桧不仅平安渡过了最初的身份危机,还极其迅速地主导了南宋的国政,宋廷为了方便他接下来的工作,在四个月之后的绍兴元年(1131)二月,升秦桧为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

秦桧迅速冒升,史书普遍认为是赵构对议和迫不及待,然而横向对比就会发现,秦桧升得再快也快不过范宗尹。

这是南宋官场升黜的缩影,每个官员都会因一事一地的成败而迅速升官或者贬职,所谓“北宋缺将,南宋缺相”的真相就在这里。究其原因,并不是南宋的官场形同儿戏,而是皇权相比北宋有了绝对权威。

赵构在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中,历经政变下野的苦难里,不仅对金国一味软弱,连同对部下的掌控也非常失败,给人的印象非常弱势。但要注意的是,这只是他对军队的掌控力不够,文官系统从始至终对他忠心耿耿,包括宗泽、李纲哪怕有再多的不满,也从来没有过半点的异心。

这是为什么呢?赵构是怎样做到的?答案涉及南宋立国的根基,是一个极其宏大且影响深远的课题,要放在后面一个适当的时机里深谈。

参照以上,会知道秦桧看似一步登天,但是仍然没法掌控南宋这条大船的航向,除非他能当上首相。这个目标除了要打动赵构,还必须除掉现任首相,以及每一个可能的竞争者。这需要非常大的耐性和政治斗争手段。

秦桧的第一个目标是范宗尹,他首先要考察对方是怎么当上首相的。

范宗尹首创了一个官职,叫作“镇抚使”。它没有资历上的硬性标准,职级是“以京畿东西、淮南、湖北地并分为镇,授诸将,以镇抚使为名”,说白了就是以宋、伪齐两国的交界地带为辖区,无论是谁,只要能在那里立足,能进攻伪齐,或者为南宋剿灭盗匪,那么就是镇抚使。

这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在伪齐还没有建立,甚至宗泽刚刚去世时,中原大地上众多的义军和流寇向长江流域移动,为了生存,它们在金国、南宋两端游移不定,赵构对它们恨之入骨,但实在无力剿灭,只好听之任之。

在逃过“搜山检海”之役后,范宗尹的镇抚使计划给了赵构新思路,给这些人以名分,去一片实际上失控的区域内拼死拼活,成则为南宋争到边境线的安定,败则自动消失,对南宋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宋廷在犹豫,这实际上是藩镇!藩镇是毁灭唐朝,使中国陷入五代十国混乱的祸根。宋朝的立国核心,所有的国家大政的基石就是防止藩镇的出现。在金军最初入侵时,宋朝曾分天下二十三路为四道,四道的总管掌道内的军、政、财权,相当于藩镇,但在战争中没有起到相应的作用。现在旧事重提,既冒风险又于事无补。

范宗尹既有魄力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藩镇主张,理由也相当充分。

“太祖收藩镇之权,天下无事百五十年,可谓良法。然国家多难,四方帅守单寡,束手环视,此法之弊。今当稍复藩镇之法,裂河南、江北数十州之地,付以兵权,俾蕃王室。较之弃地夷狄,岂不相远?”

范宗尹以绝大的气魄、独到的眼光获得赵构的青睐登上相位,在当时是不可撼动的,如果没有特殊意外的话,他的去留会在几年之后才被考量。那时实际情况会证明他的藩镇理念是否正确。

这时的南宋朝廷是务实甚至功利的,谁都可以凭一言一事骤然飙升,但如果不能兑现预期效果就会丢官罢职。这也就意味着秦桧要等待几年才能有机会继续攀升官阶,做到左右朝政的位置。

范宗尹却偏偏自己搞出了意外。

范宗尹出身公立大学,是当时的“上舍”生。仕途宦游间始终对世间万物充满了思辨之心,他在处理帝国庞杂的政务之余一直在思考宋朝为什么会突然遭遇厄运。他的结论是腐败,尤其是滥赏。

范宗尹要有关部门讨论清查“崇、观以来滥赏,修书、营缮、应奉、开河、免夫、狱空之类,皆厘正之”。就是说,要把宋徽宗历年随意发放赏赐的官衔、俸禄、奖金等滥赏都一一追复。

这就太狠了,打击面无比广阔。所谓滥赏,蔡京、童贯、梁师成等六贼肯定在内,那么何栗、李纲、秦桧,还有他本人呢?也是骤然间高居大位,一样适用滥赏概念。要一一打回原形吗?

尤其是比藩镇更大不韪的是,他居然把宋徽宗推上了被告席,毕竟赵佶是滥赏的源头。事情到这一步,普天之下已经没有范宗尹的立足之地。他被一贬再贬,在临海郁郁而死,卒年仅三十七岁。

范宗尹的飙升与跌倒都是令人目眩的,抛开一切聚焦到秦桧身上,他突然发现好运来临,范宗尹居然把自己玩死了,他身为帝国的副宰相是不是可以再前进一步呢?尤其是他在范宗尹倒台的过程中表现得既机敏又正确。

“桧力赞其议,见帝意坚,反以此挤之。”他是打压范宗尹非常出力的人,理应得到最大的红利。

然而他始终没有等到拜相制,这让他渐渐地明白过来,他面临着范宗尹没作死之前的境遇。他让皇帝写的和议信寄出去了,可完颜昌的回信迟迟不到,赵构朝初期的铁律在发生作用。

许诺过的事如果做不到,别说升官了,罢职是免不了的!

官场上暗流涌动,有消息说前首相吕颐浩要官复原职了。这对秦桧来说是当头一棒,要怎么办?事到临头,秦桧骤然加大赌注,对整个官场做出了更大的许诺,“我有二策,可耸动天下”。

有人问他何不直说?秦桧回答现在没有首相,说了也没法实施。言外之意,想实施的话只能选他当首相,不然的话耸动天下之策会所托非人。

招数用了,却没有效果。历经磨难的赵构变得沉稳,他安静地等待完颜昌的回信,别的空头支票他视而不见。

当年九月,吕颐浩重登相位,秦桧的谋划落空了。摆在他面前的路变得崎岖艰难,因为整个南宋都知道吕首相鲠骨天成,作风强硬,又年老经事,秦桧或许能耸动天下,但绝无可能耸动吕颐浩。

秦桧迅速找到了办法,来对付吕颐浩。吕颐浩有致命的弱点,用南宋道学家、圣人朱熹的话来说:“这人粗,胡乱一时间得他用,不足道。”强硬的粗人需要“捧”,把吕颐浩举得高高的,再投其所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吕颐浩的“好”非常清晰,上任伊始自己就说了出来。他建议赵构把行营前移,靠近长江,做出战斗的势态来鼓舞军威,震慑伪齐,“然后乘大暑之际,遣精锐之兵”北伐。他强调自己年过六十,要在去世之前一见中兴大业。

这就好办了,秦桧建议吕颐浩去前线总揽军事,谋划北伐大计,以便渡江恢复江山一统。这样的话,吕颐浩就兼职了枢密院,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成了宋朝有史以来权柄最重的大臣。

而秦桧会在后方处理各种平日里的细务,给吕颐浩当好后勤。

此论一出,赵构大悦。自从他称帝以来换的宰相有十多个了,连关系最莫逆的黄潜善、汪伯彦也没有这样融洽过。他下令批准,“颐浩专治军旅,桧专理庶物,如种、蠡之分职可也”。这个比喻很恰当,文种、范蠡两人辅佐越王勾践复仇夺地,称霸中原,正和这时宋朝的处境、理想契合。

于是照此执行,吕颐浩奔赴镇江府,秦桧陷入文山会海之中,为了提高效率,他成立了一个叫“修政局”的小衙门。从此国家除军事以外的各项事务都送交修政局处理。南宋官场瞬间就识破了其中的奥妙,因为在北宋这样的事出现过两次了。

最先是宋神宗时期的王安石变法。变法被严重阻碍时,王安石宣布成立了“制置三司条例司”。顾名思义,这个部门是以国家的财政总署三司省为根基,研究具体变法生财的特殊部门,用现在的说法可以称为“财政税收设计委员会”或者“发改委”。它制定的变法制度,东、西两府,两制官等可以议论,但不得插手。

其次是六贼之首蔡京创建的“讲议司”。这个部门把国家的宗室、冗官、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等事务都垄断了,原有的职能部门随之瘫痪,各种条例制度形同虚设。它的危害是无与伦比的,试问一个国家除了宗室、冗官、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这些还有什么呢?这个部门简直就是国中之国。蔡京还规定讲议司做出的决定宰执不许过问,言官不许监督,事实上它的权力近乎皇权。

现在秦桧的修政局就是简化版或者雏形期的讲议司,南宋官场立即警觉:“宰相事无不统,何以局为?”有宰执在,根本不需要什么局、什么司!同时派人去通知吕颐浩,秦桧在弄权。

吕颐浩返回临安,发现问题很大。不止修政局,秦桧已经有了党羽。汪伯彦是秦桧的老师,两个人堪称志同道合。秦桧援引众多名士如名儒胡安国入朝,又把故旧如王铁、杨愿、王守道以及妻舅王唤、王晒等人都安插进各个部门里,为其鼓吹或者充任打手。形势严峻,为了对抗秦桧,吕颐浩精心挑选了一个外援——前首相朱胜非。

吕颐浩举荐朱胜非任同都督,与自己共事,结为盟友。赵构对朱胜非始终怀有感恩般的好感,当即批准。但是时任给事中的秦桧党羽胡安国行使封驳权,予以罢奏。赵构无奈,只好转而任命朱胜非为提举醴泉观、兼侍读,回行在供职。这个职务就一落千丈,没有半点实权了。

吕颐浩害怕胡安国再次封驳,就安排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黄龟年“书行”,绕过了给事中这个门槛。这一下胡安国大怒,名儒气派发作,指责吕颐浩“侵紊官制,隳坏纪纲”,归家不出了。

这正中吕颐浩下怀,立即举荐黄龟年任殿中侍御史,刘棐任右司谏,操纵言官把秦桧的十余个主要党羽都贬逐外放。之后黄龟年集中火力弹劾秦桧本人“专主和议,沮止恢复,植党专权,渐不可长”,将其比作王莽、董卓。

宋朝不加罪上书言事者,搞得文人无法无天,言官更是习惯性夸大其词,所以尽管黄龟年语出惊人,官场反响平淡。但是一个月之后,南宋绍兴二年(1132)八月,皇帝赵构召见直学士綦崇礼,交给他一份御笔,要他起草罢相制。

为了罢相制言之有物,彻底把秦桧打倒在地,赵构首次向外界交代了秦桧的耸动天下的二策。“一则与南北士大夫通致家信,一则纠率山东、河北散群之人,愿归乡土者,差官管押前去。”实际上就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实际操作办法,潜在核心是承认南北分裂的永久化。

綦崇礼写的罢相制很精彩,以骈体文通篇指斥,堪称佳句频出。

“……自诡得权而举事,当耸动于四方。逮兹居位以陈谋,首建明于二策。罔烛厥理,殊乖素期。”“凭恃其党,排恨所憎。进用臣邻,率面从而称善。稽留命令,辄阴怵以交攻。”“顾窃弄于威柄,或滋长于奸朋”等诛心语句,比李纲的罢相制不遑多让。

秦桧被一撸到底,朝堂上还立榜书写秦桧永不复用,以警示官场。可见赵构对此人恨到了何种地步。

之所以会这样,从官方文献上看理由是充分且清晰的。针对二策,赵构大发脾气:“桧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难道要让本皇帝也回北方当战俘吗?!秦桧明显是给皇帝挖坑,皇帝坚决不跳,两人势同水火。

但是细查历史进程,会发现里面另有奥妙。

首先是秦桧犯了众怒。范宗尹只是想肃清官场,规范升黜,秦桧是要把已经逃出来的同胞送回异族人或者伪齐的狼窝里去。为了活命,有无数的人想生吞活剥了他。那时赵构一直沉默,并没有支持或者反对,而是在等消息。完颜昌到底是什么意思,秦桧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赵构一定要得到答案。

秦桧惶惶不可终日,许诺之后不兑现就是找死,他搞不懂完颜昌为什么不回应他,哪怕是只言片语或者含义模棱都可以,但就是没有。情急之下他派自己归宋时所带的亲信燕人高益恭去金国送信,务必要得到回音。

然而鸿信杳杳,终究还是让赵构绝望了,才有了罢相之事。至于永不复用,是失望之余的附加报复,是否当真,全在赵构的一念之间。

这期间有个小插曲,就在秦桧罢相的十天前,淮东宣抚使刘光世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之前出使金国被扣押的宋使王伦回国了,他带回了完颜宗翰的一封信。里面写道:“既欲不绝祭祀,岂肯过为恪爱,使不成国。”

这是天大的喜讯,金国有史以来第一次以书面形式放弃了灭亡宋朝的国策,而且是以金国第一实权人物完颜宗翰的名义传达,堪称郑重。这正是赵构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佳讯,然而心情再好,也与秦桧无关。

秦桧给宋朝搭的线是完颜昌,哪怕这时传来的消息来自金国的正式国书,立即与宋朝达成了和议,也与秦桧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秦桧的罢相不冤枉。回顾这个阶段,秦桧与赵构之间,后者占据绝对的主动,可用即留,不可用弃之如敝履。

从结果看,秦桧失败了。他一败涂地,不仅官职从宋朝副宰相之尊一下子跌落到提举江州太平观的闲职,而且官声狼藉。他的吃相太难看了,没有蔡京二十余年的惨痛经历,没有经过党争的起落沉浮,就想另起炉灶架空整个官场,简直视皇帝、宰执、百官如无物,哪怕完颜昌回信了,也别想做得长久。

他留给宋朝官场的印象:第一是来历可疑,无论是谁为他背书,都无法让人相信他能杀看守、夺船只,千里冲关夺隘回归宋朝;第二是无信,他信誓旦旦地挑起了赵构的议和欲望,却始终无法兑现,等于背弃了自己的竞选宣言,副宰相的职位是骗来的。

两点叠加几乎真的断送了秦桧的官途。而他离去时,相信心中更多的不是痛苦,而是疑惑,完颜昌为什么没有回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