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搜山检海(1 / 1)

岳飞之死 高天流云 8359 字 1个月前

纵观中国历史,从秦始皇统一全国开始,直到宋朝立国都是同一个步骤。先立足北方,再攻占蜀川,沿长江一线顺流而下,东南区域无一例外只能臣服。

此时的关陕、蜀川风雨飘摇,女真人早在两年前,也就是建炎元年,赵构刚刚称帝时就对这片区域发起了攻击。当时金军最高统帅完颜宗翰亲率大军强渡黄河攻占了重镇洛阳,之后分一半兵力给常胜大将、活捉辽末帝耶律延禧的完颜娄室向西挺进,挑战宋朝最强的西军大本营。

这是一次空前剧烈的大碰撞,攻势伊始,完颜娄室出其不意地率万余骑兵趁夜踏冰渡过黄河,攻下了京兆府。这一下震动了整个西北,女真人在旦夕之间就做到了西夏百年间都没办到的事!

西军奋起反抗,这里是名将之乡,百年间无时不征、无时不战,堪称全民皆兵,哪怕金军派出了最强的将帅也被强硬地阻断,之后任凭完颜娄室百般筹划,金军都没能取得更大战绩。

然而从长久考虑,西军岌岌可危。这无关纯粹的战力,像这种国战级别的大战役是综合国力的较量,金国洗劫了宋、辽两国共三百余年的国藏财力,军资雄厚到不可想象,而北宋分崩离析之后西军的军饷都成了问题,只要战争旷日持久,西军的失败是注定的。到时关陕被打穿,下一步就是蜀川失守,在杭州还没有站稳脚跟的建炎集团会被连根拔起,以神州之大,再无立锥之地!

张浚在这种时刻主动要求去西北主持大局,可以说身膺国运,独任时艰,其眼光、胆魄、忠勇不做第二人想。

张浚升任知枢密院事。这一年他三十三岁,宋朝自寇准以来再没有比他年岁更小的宰执大臣。这是头衔,实缺是“川、陕宣抚处置使,得便宜黜陟”。他可以在川陕区域决定所有军、政、财、狱等大事,所有人员的升降贬谪都由他一言而决。这是无与伦比的权柄,此前北宋一百六十余年里没有任何人得到过。

张浚唯一的短板就是他的年龄与资历,在临行前也补上了。起因是御营平寇将军范琼在叛乱已经平息之后终于姗姗来迟,到了杭州。

前面提过,宋朝这时的军队由五个部分组成,御营军、西军、开封军、义军、流寇。范琼作为前开封军加入御营并得到了很高的职位,却始终不是赵构的嫡系。主要原因是在靖康之难中,女真人逼胁宋朝君、后、太子、宗室,几乎都假手范琼操作。到了张邦昌的大楚朝时,范琼变本加厉,乘势剽掠,连张邦昌也受他左右,可说坏事做尽。

这时他到了杭州城,头一件事是给苗傅、刘正彦讲情,说他们罪不至死。的确,以范琼为参照物的话,苗、刘所做的事一点都不过分,肯定没有死罪。

张浚勃然大怒,上奏论述范琼大逆不道,第二天把他召至都堂宣布罪行,直接扭送大理寺以死刑犯关押,择日行刑。

启程之前,由张浚主持,把范琼所部的士卒打散分配到其他军队里。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张浚带着杀人的威风和正义的光环挺进大西北,无论军、政、朝、野都对他致以诚挚的敬意和深厚的期望。

送走了张浚,赵构变得低落消沉。这时他二十三岁了,在短短的三个月里,他经历了溃败、逃亡、丧失性能力、政变、被逼退位等一连串的打击,人生实在是太灰暗了,可是烂摊子还得收拾。

他应该是认真反思了,在新的罪己诏里写道:“一曰昧经邦之大略,二曰昧戡乱之远图,三曰无绥人之德,四曰失驭臣之柄。仍榜朝堂,遍谕天下,使知朕悔过之意。”

这是一些大实话,说出了臣民们的心声。他真的不懂得治理国家,不懂得镇压叛乱的办法,没有高贵的品质,没法驾驭臣子。

从古至今上位者的痛苦很容易就能激起下位者的共情,这也是件古怪的事,不知道内在的联动关系是怎样的,反正很多人相信了赵构的“心声”,开始向他发出“逆耳忠言”。言官袁植上奏要求处斩黄潜善、汪伯彦。

赵构拒绝,说袁植是他亲手提拔的信臣,一向忠心耿耿,如今却要他杀人,于是袁植被罢免。但是舆论上就交代不过去了。在这种敏感时刻,赵构只能忍痛罢免了黄、汪两人知州的职务,分别责授英州(今广东英德)、永州(今湖南零陵)安置。

理学宗师朱熹在《朱子语类》里一针见血地指出此举的真实目的是“多故之日”“好好送他去”“避盗”。

与此同时,赵构还为王渊、康履等死在苗刘兵变中的亲信赠官、颁谥号。流放各地的太监们也迅速回归,回到杭州城后不仅没有销声匿迹,反而大张旗鼓地为死去的同党们广设斋会办丧事。

凡此种种,花样百出。赵构之所以这么做,是他变成熟了。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从来都是多面体,就像近代西方一个著名元首所说的,他会坚持原则,但绝对不会抱着信念的大旗跳进深谷,为之殉葬。

体现在赵构的身上,就是说一套做一套。准确追溯的话,这个特性在他刚刚就任大元帅时就出现了。从那时起他不再热血沸腾,不再言出必践,不再不计生死,因为公平地说,从那时起他代表着一种大势。

即宋朝还没有灭亡。

如果他拼死了,天水赵氏的正统血脉就此断绝,以后不管是其他支脉以宋朝的名义复兴,还是别的有心人李代桃僵,都意味着延续一百六十余年的宋朝绝嗣。所以那时的心口不一是政治正确,无可指责的。

然而渐渐地就变味了,正所谓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赵构在说谎的路上一路狂奔,再不回头,因为这绝对是上位者生活中的一部分。

更大的灾难找上了赵构,三个月之后他的独生子前明受皇帝、赵旉病了。这个孩子是在金军攻破开封城前后怀上的,潘贤妃妊娠期间连受惊吓,饱经奔波之苦,搞得赵旉先天不足,体弱多病。鉴于赵构的身体现状,赵旉的珍贵性可想而知,当时整个皇宫如临大敌,可是越小心越出错。

一名宫人不慎踢翻了一只鼎,“宫人误蹴之有声,太子即惊搐不止”。赵构大怒,命人把该宫人拉出去砍头。结果殿外人头落地,殿里赵旉也停止了呼吸。赵构悲伤欲绝,真是天欲亡他!他几次在宰执百官面前号啕痛哭,哭他的幼子,哭他的父母兄长,哭他的悲惨遭际。

回顾这两三年里赵构的生活,真的是太黑暗了。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骤然从罗绮丛中跌入国破家亡的噩梦里,情况越来越糟,看不到尽头。哪怕到了眼下这一步,最恐怖的事情也马上就要到来。

金国,女真人!

赵构清晰地记得这次逃亡的起因就是金军千里突袭扬州,直奔他的人头。现在他到了江南仍然在劫难逃。张浚西行如果失败,他还能逃到哪里呢?

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在向金国求和,祈请使、通问使络绎不绝,随着不断地逃亡以及近来的窘境,求和国书的规格在不断地降低。从前是“大宋皇帝构致书大金元帅阁下”,现在是“宋康王赵构谨致书元帅阁下”。连宋初时南唐后主李煜都不如,李煜还自称南唐国主,赵构直接退到了第一次出使金营时的爵位。

内容上更是谦卑到无以复加,他先给自己定性,“顷罹邦祸”“止缘急徇于民心,有失先资于大国”,承认自己未经金国允许就登基称帝是错误的。最大的要求是“愿去尊号,用正朔,比于藩臣”,这是个关键句,为之后的和议厘定基础。

他怕金国不同意,用了很大的诚意哀号乞怜。

“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以中原全大之时,犹不能抗,况方军兵挠败,盗贼交侵,财贿日朘,土疆日蹙。若偏师一来,则束手听命而已,守奚为哉!自汴城而迁南京,自南京而迁扬州,自扬州而迁江宁,建炎二年之间,无虑三徙,今越在荆蛮之域矣。所行益穷,所投日狭,天网恢恢,将安之耶?是某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一身彷徨,跼天蹐地,而无所容厝,此所以朝夕諰諰然,惟冀阁下之见哀而赦己也。”“是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无有二上矣!亦何必劳师远涉,然后为快哉?”

文采很高,要求很低,相信赵构一定是先感动了自己才寄出去的,以期望能感动众多的完颜。然而古今中外乞求强盗的哀怜,无一例外都会失败。各种征兆、内外消息都显示金国的第三次南侵迫在眉睫,尤其是夏日将尽,秋高气爽,到了塞外蛮族进攻的季节。

赵构不想再经历一次扬州噩梦了,在哀告之余准备主动逃跑。七月,建炎集团把杭州升为临安府。

取名“临安”,有种说法就是字面上的临近平安,或者避难所、安乐窝。另一种说法是建炎集团不知为何想起了五代十国时期的吴越国王钱镠。钱镠白手起家,草创国家,建都杭州,为政宽宏,牧下仁慈,江南人世代都感念他。他的故里就是临安。借个地名也是自比钱镠,希望能在江南落地生根。

不管是哪一种,临安府在之后的一百多年里是长江以南的政治、军事、商业、文化的中心,是另一个东京汴梁城。

七月下旬,赵构恭请孟太后带领六宫、宗室等亲眷前往江南西路的洪州避难。优先安置家属是必要的,也是尊重和孝道,只是在启程时临安百姓惊奇地发现避难队伍意外的庞大,短短的四个月里,以圣旨的方式对外界宣称,不好色的陛下已经把后宫美女从零扩展到了数百人之多。

各种妃、夫人的头衔琳琅满目,不完全统计有潘贤妃、淑国夫人王氏、康国夫人萧氏、和国夫人王氏、嘉国夫人朱氏、成国夫人吴氏、润国夫人张氏、惠国夫人孙氏、直笔张氏、典宇孙氏、直笔刘氏、尚服朱氏、张才人,等等。

为了她们的安全,赵构又任命李邴为权知三省、枢密院事,滕康任权同知三省、枢密院事,两人同为宰执,陪伴孟太后一行到洪州,既是保护,也为建炎集团保留了一套领导班子,以备不时之需。

说到底,危险来自北方,建炎集团的第一道防线也在北方。当年的国都开封城,现在的守护者杜充是整个江南的屏障。

在赵构的认知里,杜充在每一个方面都达到了完美。他忠诚,比起宗泽更加“纯粹”。他有大魄力,在杀奸细、盗贼等方面,完全达到了赵构的要求,现在的开封城区域乃至整个北方,都是干净的。

不像宗泽时期到处都是流寇土匪。

虽然他掘开了黄河,导致金军突袭扬州,给官员队伍以及皇帝本人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但是仁不统兵,作为人主必须宽宏大量。总而言之,杜充是这个时代的宋朝唯一的救星。

尤其是杜充发表了热血沸腾的战前宣言:“方今艰难,帅臣不得坐运帷幄,当以冒矢石为事。”一旦发生战争,他不会坐在司令部里遥控指挥,他要冲到战斗的第一线直面刀剑矢石。

建炎集团回应了这种**,任命杜充以东京留守之职兼任宣抚处置副使,节制淮南、京东、京西路。这是把开封、两淮区域都划归杜充的辖区,幅员之广,职责之重,比刚刚节制川陕的张浚都大。

很快,秋高气爽,战争的阴影逐步逼近。作为国家屏藩,杜充的情报系统是极其完善的,在敌人还在远方集结时,他就收到了情报,随即率领留守司主力出城,向南方疾速前进。不是向北方主动挑战,去“以冒矢石为事”,而是一路向南,越过京畿、两淮,渡过长江,进驻南岸重镇建康府(今江苏南京)。

开封城交给了他的副手郭仲荀。

反差实在是太大了,之前有多么的热血坚定,这时就有多么的尴尬、荒唐。说一套做一套的功夫,老到的杜充比年轻的赵构强得太多了。

岳飞就在这支南逃的部队里。此时距宗泽去世已经过去了一年零三个月左右,岳飞在史书中留下的事迹是追击盘踞在陈州的巨匪王善,双方在清河县附近交战,岳飞击败并擒获了王善的部将孙胜、孙清,正式担任英州刺史。

刺史在两汉时期是有监察权力的高官,不常设,相当于中央巡视组组长;到唐朝时降格,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市委书记兼市长兼军分区司令员;到宋朝时沦为虚职,无实权,相当于市长助理。

岳飞在开封城里的地位由此可知,虽有战功也有头衔,但无甚实权,决定不了什么。当杜充南逃时,岳飞曾反对,“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

历史证明了岳飞的正确性,此时放弃中原区域,十余年后南宋举倾国之兵北伐都功亏一篑。但是岳飞对杜充的决定毫无影响。

岳飞是个实干家,他不会只提出反对,却没有实际应对办法。设身处地并结合之后岳飞的征战习惯,开封系军队留在北方的具体战斗方式应该是分散到各地,不与金军正面决战,依托北宋统治力最强的两河、两淮区域,坚持骚扰金军,拖住女真人南侵的脚步,有效减轻江南的压力。待建炎集团得到喘息之机,完成整合江南之后,就会反哺江北,恢复旧土。

这个战略思想是优秀且务实的,但在执行上难度太大,杜充之辈根本不会考虑。

岳飞只能跟随大军向南方前进,一路上与两淮区域的流寇不停摩擦,岳飞击败了张用、李成等著名巨匪。这些人在两宋之际威名显赫,在宋、金两地都影响深远,岳飞击败他们绝不等同于击败普通的剿匪。

在时代的洪流中,岳飞只能做到这些,他的反对影响不了时局,他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杜充的南逃。这就是小人物的无奈,不管愿不愿意,只能随波逐流。

开封系军队驻守建康府,他们惊奇地发现郭仲荀也到了建康,原来他把开封交给了留守司判官程昌寓。不久程昌寓也到了建康,开封城交给了权东京留守上官悟。如此这般,开封城成了烫手的山芋,被连续转手。这三个败类在逃跑时都尽可能地多带军队,保证自己的安全和政治身价,所以等他们在长江南岸聚齐之后,开封城和整个江北区域已经是一片真空地带。

开封城彻底失去了战略价值,金军在九月前后发动南侵,对它视而不见,甚至直接忽略了整个江北,直扑江南。到了第二年,建炎四年(1130)二月,开封城才正式被金军接管。

旷世名城只剩下几万人,触目所及,尽是人间地狱。这都是杜充的“功劳”。

对于擅离守地,丧失近半国土的责任,宋廷晋升杜充为同知枢密院事。杜充的升官制里写道:“徇国忘家,得烈丈大之勇;临机料敌,有古名将之风。”对此杜充很失望,立即得了中风,与宋徽宗夜奔前夕一样躺倒无法工作。

赵构晋升杜充为副宰相,领江、淮宣抚使,统兵十余万驻守建康。杜充的中风立即痊愈。这样的权柄一点不差于他在开封城时节制整片江北,可以说赵构把江南的安危和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拴到了杜充的裤腰带上。

这都是为什么呢?

一个逃兵居然不受处罚,反而升官,天理何在?!这一彻底违反基本逻辑的事件,近千年以来被无数次试着解读,答案有两个。

第一,赵构识人不明,看错了杜充这个懦夫。所有的免责、升官、委以重任都是单纯的错误。是继重用汪伯彦、黄潜善之后的再一个昏招,是赵构在政治、军事严重不成熟的状态下无法避免的必然结果。

第二,赵构从来都没想过固守北方。宗泽当年建立的体系被杜充破坏之后,能够被建炎集团掌握的力量就非常有限了。庞大的义军和流寇都在向江淮一带移动,他们在名义上是向宋朝效忠的,其实目的很单纯,就是方便向地方征粮。赵构、杜充以及他们本人都清楚,这种效忠毫无意义,在与金军作战时根本指望不上,把杜充的开封系军团留在北方的结果就只有被金军歼灭。与其这样,不如全数撤回南岸,加固江南的防守。

本着这个思路,曾有过一种论调,说杜充的南逃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而是众多开封系军政首脑的集体决定,并且得到了江南建炎集团的首肯,所以当杜充到达建康之后收获了巨大的信任和封赏,职权进一步扩大。

如果真是这样,赵构与杜充君臣思路与诉求达到一致才有了放弃整个江北的史实的话,那么一定会在史料中体现出来,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可事实上就是什么都没有,所以第二个答案,或者说猜测是假的。

建炎三年九月前后的长江沿岸,杜充晋升江、淮宣抚使总揽全局,岳飞一直在他的麾下。刘光世驻守太平州(今安徽当涂县)到江州(今江西九江)一线,韩世忠驻守镇江府,除了张俊一直留在赵构身边护卫外,当时名将都受杜充节制,他的实权之大真的关系到江南存亡了。

一个月之后,金军南侵。由完颜昌主战淮南,完颜宗弼主战江南。江南战场再分成两路,西路军由完颜拔离速、耶律马五等指挥,攻击江南西路、荆湖南、北路。完颜宗弼率领东路军直扑临安,启动扬州战术,再次瞄准了赵构。

完颜宗弼在十一月上旬攻下了和州(今安徽和县),目标是最传统的渡江作战地点A采石矶渡口。赵匡胤建国时攻击南唐就选择这里作为突破口。金军顺利渡江,但在太平州遭遇守将郭伟。

郭伟创造了奇迹,他率领本部人马迎击金军,三日之内五战皆捷,完颜宗弼不得不转向攻击慈湖镇(今浙江宁波),又被郭伟乘胜追击,再次败北,只好转向东边的马家渡。

马家渡是建康府治下,战火终于烧到了杜充的门口。

当金军攻破和州时,杜充就下令“坚壁清野”,实际上是放弃了整个长江北岸的防守。如果一定要说他做了什么的话,他派人赶到真州长芦镇的崇福禅院堆起二十四垛芦柴。一旦金军迫近就点火,届时两千间房屋会形成一座空前规模的烽火台。

但是操作失误,没见到金军的影子禅院就烧成了灰烬,对战争没起到半点作用。岳飞曾声泪俱下地请求杜充调军队出城巡视,都被拒绝。

这时金军杀到身边,杜充终于迎战,但实际上战与不战都不影响结局了,因为女真人已经突破长江天险,只是需要一个向江南腹地穿插的突破口。长江沿岸如许之长,哪里不可突破?

马家渡防住了,难道就没有牛家渡、羊家渡吗?此时派出军队除非是能一战歼灭来犯敌军,不然的话注定失败,区别只是在哪里失败而已!

杜充派都统制陈淬率领岳飞、刘经、戚方、扈成等将火速赶赴马家渡堵击金军,由王燮率领一万三千人作为后援。陈淬,字君锐,莆田(今属福建)人。在宋哲宗时期应试不第,投身西北战场,以战功升左班殿直、鄜延路兵马都监。

陈淬以坚定著称,在真定府镇守北砦三年,寸土未失。金兵入侵时陈淬孤军迎战,部下三千余人殉国,陈淬的妻儿家小有八人遇难。建炎元年时,陈淬晋升诸军统制,在宗泽部下与金军在南华血战获胜。到建炎三年时,赵构亲自下诏升陈淬为御营使、六军都统,是实际上的军方第一将。

国恨家仇让陈淬在马家渡一役拼力死战,十余次冲击中与金军互有胜负,战况胶着,宋军极需后援部队,可是王燮突然逃跑!他被吓破了胆,逃离马家渡后一路不停逃经徽州、信州,直到福建才停下脚步。

战局瞬间崩溃,岳飞、戚方等人无法约束部下,全军溃散。陈淬死战不退,力尽被俘,踞胡床大骂金人,不屈而死。

战讯传来,建康府一片混乱,杜充命令打开水门乘船出逃。可是建康府的百姓早就知道他是何许人,在扬州又发生了什么事,百姓堵住了水门,不放他走。

杜充无奈,只好重赏三军,下令向蒋山(今钟山)转移。经过彻夜行军,军队在拂晓时分到达江宁县与句容县交界处的东阳镇。晨光中他们突然发现副宰相、江淮宣抚使大人不见了。

杜充已经到了北岸,是金国人了。

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金军抵达建康城下。建康知府陈邦光直接投降。

西路金军在一个月前渡过长江,进攻洪州。刘光世不战而逃,后撤至南康军(今江西庐山)。韩世忠也一反常态,把所有的军资给养装上海船,撤向江阴。韩世忠在启程前放火烧毁了镇江府城防。

江南西路、荆湖南路、荆湖北路被放弃,孟太后一行在金军的冲击下卫士溃散,连夜乘船逃向虔州(今江西赣州)避难。

一路上他们被流寇骚扰,随行的数百位妃、夫人因惊吓而死亡或离散的人数过半。太后本人乘坐当地农夫抬的小轿狼狈赶路,好不容易挨到了虔州城里,未及安枕,当地一个恶霸突然趁火打劫,百姓们盲从,虔州城顿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贼窝。

孟太后九死一生活了下来,她被赵构接回去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很快就去世了。赵构由此深恨虔州人,四年之后岳飞平定江西叛乱时,赵构下密旨要岳飞将虔州屠城。好在岳飞仁慈,不惜抗旨才保下了这一城人的性命。

回到建炎三年冬季的江南,赵构在建康城陷落前四天离开临安,开始了逃亡之旅。他“不食者累日”,思虑万千,怎样都想不通杜充为什么会背叛他。

的确,赵构对杜充恩宠、礼遇、晋升前所未见,回报却是临战叛国!所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换谁都会想不通。

这对赵构是无比沉重的打击,让他再次对自己的认知架构产生了怀疑。要知道皇帝这个职业只有一个专业技能,那就是识人辨事。

他不必亲自征战,更无须亲自躬耕或者亲自赚钱,但是必须得亲自找出替他去战斗、种地、赚钱的专业人才。然而他几次三番都找错了,还都发生在国家危亡的时刻,这让赵构很崩溃。更绝望的是金军在向他火速逼近,必须得再一次逃亡了。

设身处地地想,不能鄙视他的逃跑。因为自靖康之变以来,宋朝从来没有正面战胜过金军,如果一定要提宗泽的话,那么答案是宗泽始终没在他的身边,并且宗泽没有战胜完颜宗翰、宗望、娄室等金军一流战将的纪录。

首相吕颐浩在明州(今浙江宁波)定下了方针,“今若车驾乘海舟以避敌,既登海舟之后,敌骑必不能袭我。江、浙地热,敌亦不能久留。俟其退去,复还二浙。彼入我出,彼出我入,此正兵家之奇也”。

就此决定走海路,然而船不够用。

全套的宰执班底及其家属都随行,安排到诸班直卫士时只有六十个名额,每人家眷不得超过两人。卫士们惊怒交集,由张宝等领头共一百多人截住了吕颐浩,“我有父母,有妻子,不知两者如何去留?”这是最现实的矛盾,触及了不可调和的底线。

吕颐浩是高傲的士大夫,他不承认自己的命令有错,反而雷霆大怒,激得班直卫士拔刀相向。危急时刻,副宰相范宗尹好说歹说把吕颐浩拉进了皇宫。

赵构听到了宫外的喧哗,对宰执们说:“闻人事纷纷,不欲入海。缓急之际,岂可如二圣不避敌,坐贻大祸”?

他亲自下诏抚谕班直卫士,承诺会另有安排,不会让他们骨肉分离。卫士们很感动,三呼万岁散去。

赵构的办法是第二天全身甲胄率领御营中军,突然袭击班直宿卫营地。毫无准备的卫士们“惊溃,或升屋,或逾墙遁走”。赵构心狠手辣,下令放箭,还亲手射倒两人。

卫士们都被抓住了,赵构下令将张宝等为首者十七人斩首,其余班直卫士解散,拆分到各部队中。

这就是经历了苗刘兵变、杜充叛国之后的赵构,他变得冷静、狠辣、狡诈、决绝。这些都是封建时代帝王的必修课,说不上好坏,只是站在历史的天空中可以发现,赵构并没有反思自己的行为有没有错,是不是需要改正,而是让自己变得隐忍且凶狠,他的特点再一次暴露了。

赵构是宋朝三百余年间十八位帝王里真正嗜杀的人,因为他治下的国家给人整体懦弱的印象,加上他本人常年对外摇尾乞怜,所以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造成了后面更加重大、无可挽回的悲剧。

处置了班直卫士之后,赵构冒着大雨与宰执等人出城乘船,由明州赶往定海县(今浙江舟山定海区),剩下的百官留在陆路随行。君臣在明州行在前分别,“去者有风涛之患,留省有兵火之虞,相别殿门外,皆面无人色”。

完颜宗弼挥师疾进,迅速攻破临安。之后命斜卯阿里、乌延蒲鲁浑率四千精骑疾驰明州,捉拿赵构。赵构当时率领宰执人员刚刚乘船入海,女真精骑掩杀至明州城下,突然间伏兵四起,是御前右军都统制张俊的部队。

张俊是一直守在赵构的身边护卫,此时被留下断后,乘金军骑兵千里奔袭已成疲师之际主动攻击。统制官刘宝初战不利,手下两员战将阵亡,张俊立即命令全军压上,从一开始就赌上了所有。

张俊在需要的时候一定会迸发出让宋金两国都炫目的战力。能激励他的除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外,就只有功名利禄。赵构在临行前曾以公文(札)的方式给予他承诺:“朕非卿,则倡义谁先;卿舍朕,则前功俱废。宜勠力共扞敌兵,一战成功,当封王爵。”

当封王爵!

这对出身陕西泥腿子阶层的张俊有着无与伦比的**,激起他前所未见的勇气!张俊血战明州,战绩彪炳,“杀数千金军”,这个数字出自《宋史·张俊列传》,而在《三朝北盟会编》《忠正德文集》《建炎笔录》《挥麈三录》等史书中记录的是金军“小衄”。后者更符合当时的战场逻辑。

完颜宗弼派来突袭明州的金军精骑只有四千,杀数千相当于全歼了,但这无损于张俊的胆勇。战后他料定金军必然会再次进犯,而赵构一行和其他陆路逃亡的大臣们还没有逃远,所以他留驻明州,等待下一场战斗。

他料中了,建炎四年元旦,西北风突然加剧,金军乘势来袭。

张俊与明州守臣、徽猷阁待制刘洪道共同指挥,再一次击败了金军。女真人北逃,很多被赶进钱塘江淹死,残兵退往余姚,向完颜宗弼求援。

张俊仍然坚守明州,直到七天之后,金军再一次逼近,才率军保护明州百姓退往台州(今浙江临海)。

此战在畏金如虎的时期突然爆发,先于黄天**、和尚源等著名抗金战役,像一盏明灯照亮了笼罩在宋朝上空的黑夜,给了宋朝君臣难以想象的生机和信心。在这个意义上它的确可以排在南宋中兴十三战功之首。

赵构在生死未卜之际,敢于把贴身的最后一支武装力量派出去伏击敌军,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勇敢。或许有人说他是派张俊去送死,那么张俊是何时何地忤逆了他,让他必欲除之而后快吗?

并没有。

所以只能从胆识与纯粹的军事角度去审视这一决定。当扬州惨剧发生时赵构是吓破了胆,且纯粹地逃命,一直逃到杭州才能苟延残喘。这时金军仍然采用斩首战术,赵构就有了崭新的变化。

他敢于伏击金军,给予志得意满骄横肆意的女真人迎头痛击。此战张俊固然打得好,也要赵构敢于下令才行。

解决掉斩首部队之后,赵构在临海一带向温州移动,张俊沿海随行保护。此后赵构遭遇了一连串的霉运:先是海上风雨大作,把侍卫所在的船队吹散;临近年关,又非常准时地遇到了“送年风”,好多天的舒缓南风,船队撑足了帆也只能缓慢漂行,这让急于逃命的赵构君臣极为恐慌。

南宋建炎四年正月初一,海风又突然转大,船队必须在海中下碇停泊,赵构君臣在金军利刃与汪洋鱼腹之间挣扎,唯一的慰藉是一尾海鱼突然跳进了赵构座舰的船舱里。

随行的吴夫人,也就是后来的宪圣慈烈吴皇后连忙向赵构道喜,说这是“周人白鱼之祥也”。赵构得到了极大的鼓舞,晋升吴氏为和义郡夫人。

初二御舟晚泊台州港口,初三泊于章安镇。船队在这里断粮了,赵构步行上岸找到祥符寺索食。寺庙清寒,和尚拿出五个粗粮饼,赵构一口气吃了三个半。为了生计,御营行在冒险停留岸上,命令江淮发运副使兼军前粮料使宋辉火速调运大批钱米救急。

如此凄惨窘迫,一旦得到补给,赵构一行还是迅速回到了海上。船队在温州的沿海一带航行,时刻关注金军的动态改变航线、泊点。不久一个消息传来,让赵构君臣大惊失色。

完颜宗弼在攻破明州和定海县之后掳掠商船,组建水师,声称入海追击赵构。

海洋是建炎小朝廷唯一活命的退路,金军一定要赶尽杀绝,已经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刻。赵构的勇气再次迸发,迅速调集水师护驾。枢密院提领海船张公裕亲自率军出战,把女真人临时组建的水军击散,这也彻底终结了完颜宗弼此次南侵的决心。

据说当时完颜宗弼向海中遥望,发现波涛间有一座小山。询问向导,得知是阳山。完颜宗弼苦笑:“昔唐斥境,极于阴山,吾得至此足矣。”于是退兵。

实际情况是江南闷热潮湿的气候,湖泊水系发达的地貌,都严重制约了金军的骑兵,况且孤军深入,师老兵疲,必须撤军了。

金军北撤途中先后在明州、临安、秀州、平江府、常州烧杀抢掠甚至放火屠城,尽量破坏建炎小朝廷的国力。因掳掠的财物过多,在陆路行动困难,他们搜罗船只沿京杭大运河行进。截止到这里,完颜宗弼深入江南,追得赵构无法在陆地存身,史称“搜山检海捉赵构”,是他的成名之战。

但是他选择的北返路线有点问题,前面不远处是镇江府。

镇江府地处长江三角洲的西北部顶端,长江、京杭大运河在境内交汇。完颜宗弼驾驭着庞大的船队从京杭大运河驶出,进入长江水系,停泊在焦山、金山之间。隔江对岸就是金国占领区,在迈出最后一步时,完颜宗弼保持了很高的军事素养,在当晚率领四个部下策马攀登金山做军事观察。

金山的制高点是镇江金山龙王庙。当完颜宗弼接近山顶时,突然从庙里冲出来一支宋军,完颜宗弼急忙后撤,发现来路同样伏兵四起,眼见前后合围,在劫难逃,他开始拼死突围。宋军箭如雨下,金将被射倒两人,完颜宗弼也摔下战马,跌得鼻青脸肿。但是宋军配合失误,还是被他逃了出去。

宋军原本计划待山腰处的伏兵先截断后路,山顶的伏兵才出来合围,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可惜的是山顶伏兵沉不住气先冲了出来,让完颜宗弼钻了空子。

回到大营,完颜宗弼惊魂初定,得知伏兵是宋军浙西制置使韩世忠的人马。

韩世忠他早有耳闻,是宋军首屈一指的猛将,但此次南侵只知逃命,不敢接战,显得徒有虚名。金军北撤时更在秀州张灯结彩过元宵节,庆祝逃过一劫,十足一个胆小偷生之辈,谁料想都是假消息,韩世忠专门埋伏在江边偷袭!

完颜宗弼写战书约韩世忠决战。建炎四年三月十七日前后,宋、金两军在金山一带的长江水面上展开激战。

金军十万,韩世忠只有八千,但是宋军的战船高大巍峨,是标准的战舰。金军都是从江南抢劫来的民船,装满了抢来的财货,参照不久前金军匆忙组建的水师被张公裕击败的战绩,韩世忠充满了信心。

然而实力终究对比悬殊,宋军久战之后出现颓势。关键时刻,安国夫人梁氏击鼓助战,宋军勇气百倍,把金军压回南岸,激战中完颜宗弼的女婿龙虎大王也被抓住。

战败的女真人暴露了本色,完颜宗弼派人求饶。先是说归还抢来的所有财物、人口,买道北返。被拒绝后加价赠送金营中最好的战马,又被拒绝。完颜宗弼恼羞成怒,决定拼死一搏。

金军溯江而上,把战线拉长,只要韩世忠露出一点破绽,就能冲破重围到达北岸。

两军沿江激斗,且战且行,韩世忠的水军以劣势兵力裹挟金军向上游驶去。前方不远处就是位于栖霞山、龙潭之间的一处支汊湖**,名叫黄天**。这里是长江分流出来的一部分水道,前面河道很窄,遍布杂草淤泥,没有出路。

当完颜宗弼发现不对想回头时,已被韩世忠堵住。十万金军坐在一个个民用舢板上,四周全是淤泥烂草,他们冲不出去,更无处可逃,只能等待江北的金军闻讯逾江来救。韩世忠率部堵住黄天**出口,让金军在惊惧、饥饿、疲劳中不断衰弱,当达到极限时,才是出击的时刻。双方就这样耗了整整四十八天。

金军没有等来支援,宋军也没有援军,胜利的天平在向韩世忠倾斜,但这时,一个汉人出现了。这是那个时代的特殊属性,不止是完颜宗弼,很多金国人陷入绝境时总有汉人出现拯救他们。

这个没有留下姓名的汉人是当地的土著,他告诉完颜宗弼,黄天**有一个叫老鹳口的出口,年深日久被淤泥掩盖,只要找对了位置,一定能挖通航道。当晚全体金军挖烂泥,一夜之间清理出三十里水道。

第二天清晨时分金军进入长江,韩世忠发觉后去追,在长江口被密集的火箭射了回来。

完颜宗弼逃出生天,平心而论,韩世忠已经不能做到更好了,惑敌、斩首、激战、压制,利用天然形成的绝地,以八千兵力围困十万金军,这是此前宋金双方都不敢想象的奇迹。

这一战淋漓尽致地体现了韩世忠的军事天赋,他总是会以极其有限的兵力使用让敌人瞠目结舌的战术,达到震惊当世的战果。

回到金军地盘,疲劳到极限的完颜宗弼下令去建康府,那里还是金占区,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真正渡江北返。入夜,金军在牛头山(今南京西南,双峰角立,形如牛首)宿营。午夜时突然一群黑衣人潜入金营放火烧杀,片刻后逃走。金营大乱,完颜宗弼下令连夜启程,赶往建康。

五月十一日,金军到达建康府城西北十五里的龙湾镇,遭到了三百骑兵、两千余步卒的攻击。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甚至没人敢想的事情。女真人纵横世间,所向无敌,军队建制达到十万以上,居然被四百分之一的宋军正面攻击,这像闹剧一样荒诞。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不是后金始祖努尔哈赤创造的神话,而是源自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时间只过去了二十余年,女真人的百战老兵还没有完全凋零,就在这一刻被这支宋军打破了。

这支宋军的首领是岳飞,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军队。回到马家渡渡口,岳飞当时率领右军与金国的汉军万夫长王伯龙部对阵,当宋军溃散时,只有岳飞还率部鏖战,直到孤悬敌阵才冲出重围。

岳飞退守建康城东北角的蒋山,之后转向东阳镇。随着金军向江南腹地铺开兵力,岳飞只好转移到茅山(今江苏句容、金坛两县内)扎寨。直到这里才得到喘息之机,然而辎重粮草没有了,部队面临生存危机。

这是困扰当时所有军队的问题,解决的办法只有抢劫。而抢劫就像雨天穿新鞋,开始时小心翼翼不忍一点点的污泥沾染,后期鞋上污泥越来越多就根本不在乎了,甚至能从中感受到极大的乐趣。

岳飞决不允许自己的部队变成兵匪不分的害民贼,他迅速开拔向广德军(今安徽广德)的钟村进发。在大范围的移动中,岳飞敏锐地发觉周边出现了为数众多的民壮、义勇、盗匪以及被打散的官军,比如之前在马家渡与岳飞一起出战的统制官戚方就成了流寇。

岳飞四面出击,斟酌量情或剿灭或收编,队伍迅速壮大。其间,他颁布了著名的“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军纪,并严格执行。这让已经被金军强制收编的民壮也悄悄逃来,加入了他的军队,前后有一万余人。

岳家军的雏形出现了。

败军之余,新丁入伍,越发地不好管理了,哪怕岳飞加强军纪也收效甚微。这时一个叫李寅的部下向他建议移军宜兴县张渚镇。那里三面濒临太湖,立寨之后只要把守住唯一的陆路,就能杜绝士兵外出扰民。

临行前突然一位故人来访,就是把岳飞推荐给张所的赵九龄。赵九龄现在是常州知州周杞的属官,奉命邀请岳飞驻军常州。常州钱粮充裕,岳飞所部军纪战力皆优,合作对双方都是好事。

岳飞遂决定去常州,然而刚刚起行就传来消息,常州被金军攻陷。岳飞只能按原计划移军宜兴。

太湖是江南著名水系,烟波浩渺之间常有盗匪出没,此时以郭吉为首的盗匪闻听岳飞入境,急忙抢夺民船运载老小驶向太湖深处。岳飞派王贵、傅庆追击,将其击败,又派人入湖劝降,百余只船的盗匪归降。

另有一股盗匪,以张威武为首,自恃骁勇,负隅顽抗。岳飞单骑闯营,将其当众斩杀,从此太湖匪患被剿清。当地百姓受岳飞庇护,在乱世中得以苟活,感恩之余在原周将军,即东晋除三害的周处庙内增修一栋屋宇,为岳飞画像拜祭。

从马家渡败逃到驻军宜兴,其间近五个月时间,岳飞在整军经武之余派人回相州老家接家小。此时距他加入大元帅府军队已经过去了三年多,战事无常,岳飞离家乡越来越远,北方金人肆虐,盗贼丛生,家中是否安好,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果然在汤阴县已经找不到岳飞的家人了,几经辗转才在外乡找到了他的母亲和两个儿子,妻子刘氏已经改嫁,不知去向。

岳飞的母亲姚氏夫人和岳云、岳雷来到了宜兴,岳飞又娶了一位姓李的江南女子,重新组成了家庭。

岳飞一家都生活在军营里,就安全性来说很不好。时值乱世,军队是安全的保证,但军队随时面临战斗,哪怕家属留在驻地,不随军参战,也一样有刀兵之祸。姚氏夫人在随后的生活中就遭遇了这种危险。

回到战场。金军北返,有胆识的宋军将领都意识到了战机,韩世忠在镇江设伏,岳飞的计划是收复建康府。首战发生在建康城南三十里的清水亭,蓄锐已久的岳飞势不可挡,斩得耳戴金、银环的女真人头一百七十五级,活捉女真军、渤海军、汉儿军四十五人。金军逃亡,尸横十五里。紧接着就探听到完颜宗弼逃出老鹳口,岳飞抢先一步在牛头山设伏。

这是完颜宗弼与岳飞第一次在战场上相遇,完颜宗弼被压回了黄天**,岳飞则转向建康府。

在黄天**的另一端,完颜宗弼刚刚在长江口露头就遇到了韩世忠的船队。韩世忠像是有预感一样留在江中观望,没有撤离,果然再次等到了完颜宗弼。

长江北岸的金军也到了。负责两淮区域的金军首脑完颜昌发现了完颜宗弼的窘境,派来了大将孛堇太一率领水军接应。

韩世忠被两岸夹击,双方兵力对比比之前还要悬殊。然而韩世忠胆色豪勇,分兵两线,同时压制大江南北,他要全歼水面上所有的金军。

韩世忠赶制了一种特殊的军械,每只战船上都装备一只由长锁链联结的大铁钩。战斗中宋军的战船居高临下抛下铁钩,钩中金军船只的船舷,借助船力大肆摇撼,金军的小船很快就会侧翻。当天江上风力强劲,宋军船队鼓起风帆纵横江面,金军的船一批批地沉没。完颜宗弼只能下令撤退,再度求和。

金使“祈请甚哀”,请韩世忠放他们一条活路。韩世忠挟大胜之余,给出条件:“但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

金使沉默,这是无法满足的条款,一支军队的存亡与整个种族数年间全力征战获得的利益之间的取舍是非常简单的,完颜宗弼和十万金军的命没那么值钱。完颜宗弼绝望之余,提出和韩世忠面谈。

韩世忠毫不畏惧,与之在陆地上见面。完颜宗弼先是卑辞哀恳,韩世忠不为所动。突然间完颜宗弼暴怒,对韩世忠大声叱骂。韩世忠举弓搭箭就射,完颜宗弼立即逃跑。

这就是初代女真战士的现状,在《金史》记载中神勇强悍,视荣誉为一切的大女真主义者完颜宗弼连单挑的勇气都没有,当他们不再是反抗者之后就变得狡诈凶残且懦弱。之后的几天里他坐在江边看着韩世忠的战船往来如飞,不禁哀叹,南人操船就像北人骑马一样,怎么办呢?

他的部下四处张榜,重金求购办法,果然又一个汉人出现了,据记载是个姓王的福建人。此人建议金军在船舱里放土,甲板上铺木板,船舷上挖洞,安装橹桨,没有船帆也会提升速度。前提是长江水面上不能有风。

完颜宗弼大喜,“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这是北方蛮族的萨满法术,现代人会说这是迷信,但问题是长江上真的风平浪静了!

没有风,也没有船舷上的橹桨,韩世忠的海船只能泊在江中无法动弹,金军的民船舢板划动船桨,发射火箭。韩世忠的战船上满载着战士、家属、粮草、战械,都葬送在熊熊大火之中,韩世忠仅以身免,逃回镇江。

黄天**之战结束,严格地说是韩世忠失败了,但是过程痛快淋漓,以微薄的实力撼动了此前纵横整个江南如入无人之境的金军,让金军主将颜面尽失。他和岳飞两人打破了女真人不可战胜的神话,对于提升宋人信心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完颜宗弼回到江北,毫无胜利者的喜悦。他与金国上层“相持泣下,诉以过江艰危”,整个金国都没有料到搜山检海捉赵构的结局会是这样的,这是自女真人起兵以来从未遭遇过的险局。

辽国与北宋都从来没有让金军十万以上的军队处于危险之中,这给女真人敲响了警钟。他们的思路回到了靖康时期,决定册立第二个傀儡王朝作为宋、金之间的缓冲地带。

回顾这半年的战争,会发现赵构的逃跑是很“英明”的。第一,避免了同徽、钦二宗一样被掳走的厄运;第二,不管初心是怎样的,都造成了引诱金军深入江南,耗尽锐气之后北返时被偷袭的事实。

赵构无数次遣使哀求得不到的,在战场上间接地收获了一点点。

还有一件事对金国改变国策有重大影响,它发生在今天的蒙古土拉河上游一带。这里是原辽国的西北路招讨司驻地,也称可敦城。当年女真人灭辽时连契丹人的先祖坟墓都不放过,却没有注意过这片偏僻荒凉之地。

辽国皇族子弟耶律大石率领两百名骑兵逃离故土,在这里召集七州长官、十八部首领结盟重建辽国,史称西辽。耶律大石英武宽宏,五年生聚之后,兵力达到了数十万。

建炎三年,耶律大石突袭金国的北方大营,毁其两座营盘,意识到伐金复仇还不到时机,于是率军西进,去拓展更大的疆土。转年九月,就是金军南侵渡江前夕,金国决定集结重兵消灭西辽。

然而各部落拒绝金廷的征兵命令。这时他们才意识到金太祖去世之后,再没有人能号令整个女真。远征西辽不了了之,加上与宋朝战事不利,才让第二个傀儡王朝出现。

然而立谁、由谁立,在当时的金国是个难题。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金国的派系之争。

金太祖死后,金国权力由两个对立派系掌握。一个是金太宗完颜晟,主要成员是完颜昌,他们的对外政策相对温和;另一个是金军左副元帅完颜宗翰,他是女真人的初代战士,充满了铁血气质。

金太宗一脉有大义在手,理所当然地主持了海选,目标是原宋朝济南知府刘豫。

刘豫,字彦游,生于北宋熙宁六年(1073),永静军阜城(今河北阜城县)人。进士出身,靖康时期任河北西路提刑官。之所以中选,是他在建炎二年任济南知府时杀了抗金大将关胜后降金。这位关将军就是《水浒传》里马军五虎将之首大刀关胜的原型。

完颜宗翰坐镇西北,完颜昌管理山东,所以才选中了辖区内的刘豫。但完颜宗翰偏偏就要截胡,他派人去黄河以南、山东区域“征集”民意,做了一出万民拥戴刘豫的好戏,再把消息传回金廷。

意思很直白,就是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册立王朝这样的事都得由他完颜宗翰来决定,轮不到金国的皇帝。

建炎四年九月,金国册立刘豫为“子皇帝”,建立伪齐王朝,管辖京东、京西等路,成为金国的南方屏障。刘豫是被强推出来的,他的根基在完颜昌,却在实际操作中成了完颜宗翰的人,这让他和他的王朝的前途都很扭曲。

如果说他与张邦昌有什么不同的话,是他充满了主动性,很喜欢这份傀儡工作。

金国册立傀儡王朝隔断金、宋疆域,并不意味着就此放弃主动进攻。相反,就在刘豫上位的同时,金军在完颜昌的率领下发起了猛攻。

这一次金国思路清晰,攻打京杭大运河的沿途城市,具体目标是从南至北的五座重镇扬州、承州(今江苏高邮)、泰州、楚州(今江苏淮安)、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宋朝派张俊迎战,这种仗虽然不用救皇帝,但也凶险万分,张俊自己是绝不出战的。他派近期划归麾下的岳飞出战,由刘光世做后援。

岳飞由张俊推荐晋升通、泰镇抚使兼知泰州府,完颜昌进攻的正是他的辖区。岳飞在承州附近三战三捷,杀金军名将高太保,擒获女真族首领七十余人。但是刘光世再一次失踪,由他当后援永远等于没有后援。

“飞师孤力寡,楚遂陷。”

赵构传旨要岳飞后退守通、泰两州,能守就守,不能守就后退至沙州,保护当地百姓,等待战机。在实际作战中,岳飞发现泰州无险可守,率军后退至柴墟,在南霸桥击败金军。随后掩护百姓撤往江南。

战后岳飞以泰州失守待罪。

宋朝陆地军队彻底失败,完颜昌进攻缩头湖的张荣义军水寨。女真人的水战还是一塌糊涂,完颜昌被歼灭四千余人,只好退回淮河以北。宋军趁机夺回了淮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