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粉末,讨厌触碰柔软的灰尘感的东西:粉笔、桃子皮、均匀的天鹅绒、糖粉、干混凝土。但讽刺的是,到了香水这里,对粉感或者说脂粉感的香水,我真心喜欢。它们的光泽和触感具有真实粉末的神韵,但又没有直白的、实际上的粉末接触。对我来说,简直创造了一种不可穿透的光环——几近神圣的光环;用这些香水给皮肤穿上华丽的衣服,禁不住感到被一种颓废派的奢侈所包围,这正是粉感香水的目标。回忆起第一批发布的广受欢迎的欧洲“东方调”——科蒂的祖母绿(Emeraude by Coty,1921)和娇兰的一千零一夜(Shalimar by Guerlain, 1925),这些创作,显然是1920年代的现代享乐主义者们狂热追求东方灵感和异国情调的结果。
东方调香水通常被视为基于琥珀和(或)香草、留香持久的香水,以厚树脂和香料为特色,充满必不可少的异国情调——因此在这本书中,琥珀和香料香水,部分也归于东方调“大伞”之下;香草和其他一些充满美食感的香水也是一样(尽管人们通常还是愿意把它们归为美食调)。在这一节中,我所考虑的,干脆是花朵、脂粉、带镜小粉盒、丝绒装饰——变戏法般使人联想到闺房氛围的香水:那房间里,有摆着香水、粉剂、油膏,抛光过的化妆台;混乱中,口红、刷子、珠宝从精美的小化妆匣中溢出,就像电影《卡萨诺瓦》(Casanova, 1976)[4] 里的羽毛幽灵;还有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 1780—1867)笔下《土耳其浴室 》(Le Bain Turc)中斜倚着的浴女:丝毫不会被华丽吓退,而是迎刃而上的香水。
娇兰 一千零一夜
Shalimar by Guerlain 1925
一千零一夜,娇兰品牌屹立不倒的成功之作,仍然经常出现在法国年底的畅销排行榜上,长期被认为是“东方调”的参考标准。香水以17世纪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帝沙·贾汉(Emperor Shah Jahan)的故事为基础;他爱上了穆塔兹·马哈尔公主(Princess Mumtaz Mahal),为了纪念她建造了夏利马尔花园(Gardens of Shalimar)和泰姬陵。夏利马尔(shalimar),梵语中的意思是“爱之神庙”(temple of love),理直气壮的爱欲。一切都被融入了这部香水作品的传奇之中——雷蒙德·娇兰(Raymond Guerlain)设计的瓶子,灵感来源于夏利马尔花园的喷水池,标志性的扇形瓶盖,“蓝宝石般的透明,引人联想到花园里源源不断的喷泉”。一千零一夜所拥有的地位是完全合理的——它是我始终最喜欢的五支香水之一。
雅克·娇兰(Jacques Guerlain)的高明之处,是天鹅绒般丰富的香草味——紧紧抓住皮肤,具有挑逗性——被温暖的香脂包裹着,有妥鲁、红没药、安息香,典型的东方尾调;与广藿香和香根草的清凉、泥土气息相呼应,和谐而精致。再往下,尾调深处隐藏着皮革、龙涎香、熏香和麝猫香,隐藏的动物性激发联想的力量,打造出香水的“风流”名声。
无可争议的香水天才,雅克·娇兰虽然有目的地创造了非常性感的香水,但也本能地知道如何控制各种浓郁的成分,保持它们的优雅。一千零一夜,既浪漫又自我克制,也呈现了一个粉感的花香:中调是玫瑰、茉莉,还有最重要的鸢尾;而前调是十分新鲜、尖锐的美食调佛手柑和柠檬。鲜明的对比使它成为永远诱人的欢愉。
香水故事 1876 玛塔·哈莉
1876 Mata Hari by Histoires de Parfums 2001
玛塔·哈莉(Mata Hari)出生在荷兰,是20世纪著名的迷人的双重间谍,因涉嫌在一战中为德国从事间谍活动而被枪决。(据说她在受审时曾呼喊:“妓女?也许是的,但叛徒,我从来没当过!”)香水故事是为这位祸水红颜谱写的挽歌,是脂粉感的麝香紫罗兰香草,夹杂着邪恶的动机(带着微微刺痛感的葛缕子种子、肉桂、荔枝基调):起初因为佛手柑和康乃馨的气味,这支香水的气味显得诚恳而天真纯洁,但随着在皮肤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你就越来越感到一种危险;就像从一边到另一边,有什么东西正舔过你的脸颊。
薇薇安·韦斯特伍德 密室
Boudoir by Vivienne Westwood 1998
第一次闻到薇薇安·韦斯特伍德的这第一款香水时,我记得我大声地笑着说,这位调香师是多么完美地抓住了薇薇安本人的特质啊:厚脸皮、俏皮、粗鲁的香水,完完全全让人想起一个闺房,随便乱丢的文胸,滑石粉覆盖着没有洗干净的污渍,感觉它们会自己跑进皱巴巴的被单里躲起来(怀疑自己的主人无法胜任清洁任务)。一种坏脾气、粉感、鲑鱼红色康乃馨的气味——用檀香、烟叶和肉桂加强。脂粉感,橙花,高级感的**。
爱马仕 胭脂
Rouge by Hermès 2000
小时候,我会悲惨地独自一人在楼上卧室里随着《胡桃夹子》和《睡美人》起舞(暗地里我真的很喜欢芭蕾;这不是能在学校里承认的事情),所以在我9岁时,作为生日礼物,母亲带我去剧院看了《葛佩莉亚》(Coppélia)。
那本该是一个神奇的夜晚,但事实上,在剧院里,我痛苦地坐在座位上,为自己是个男孩而感到羞愧——芭蕾舞的世界,“娘娘腔的男人”。当我看着舞台上动作展开时,内心某个深处激动不已、欣喜若狂,但表面上,我只是在麻木中看着整个舞台。
尽管尴尬和惶恐,我害怕被“发现”(出现在芭蕾舞现场而不是足球场),但这盛大的场合令人兴奋眩晕——童年时,一个有文化素养的公众场合与盛大夜晚,是一种会在身体内停留一辈子的东西:激动,子宫般的黑暗,天鹅绒般、皱褶的、红色的幽闭恐惧。这就是为什么我最近的记忆中,没有其他电影可以像达伦·阿伦诺夫斯基(Darren Arofofsky)的《黑天鹅》(Black Swan)[娜塔莉·波特曼(Natalie Portman)饰演一位才华横溢的芭蕾舞者,在追求艺术的过程中处在精神崩溃边缘]一样带动我、击碎我:它刺痛了我的心。
爱马仕的胭脂让我想起了那多层次、戏剧化的场合,以及在其之下的所有情感;当我匆匆爬上铺着地毯的楼梯好准时到达座位的时候,母亲用闪闪发亮的粉红唇膏把我的脸弄得干净得体;然后,我听到人群发出第一声动听的低语;演奏者在不和谐的嘈杂声中调整乐器,管弦乐队准备开始。胭脂,迷人且极其浪漫的香水(它是香水,而不是一种“香味”),绝对值得更广泛的认可——特别是瓶身[5] ——优雅的肉欲、令人不安的丰富性真正通过香水显现出来。
胭脂这款香水是对早期同样美妙的爱马仕之香(Parfum d'Hermès, 1984)的重新演绎[6],第一次喷洒就让人欲罢不能,但又有着微妙的疏远感;这是无可挑剔的爱马仕品味:一束闪烁的粉感没药融合玫瑰,被明亮的依兰、雪松和一层淡淡的香料加热点燃;在这片美味的云层下,跳动着树脂、香草、肋豆、麝香的昂贵**。
中调是一种几乎没有被压抑的动物性,与一开始香调的美妙光芒形成鲜明对比,使胭脂作为一款当代香水令人兴奋。表面上看,明显地,在许多方面它类似娇兰的爱之鼓(Chamade by Guerlain)[日本调香师龟井女士(Akiko Kamei)似乎只是为了向爱之鼓致敬,结果迷失在了一个装满镜子的大厅里],尽管如此,胭脂还是有更多的沉着、性感、自信。爱之鼓有着近乎清澈,甚至令人尴尬的真诚——它可能是所有香水中最表达“相爱”(in love)的——胭脂则更坚毅:如真实的血肉之躯。20年、30年、50年后,喷洒胭脂的她还是同一个女人:但更富有,更努力,更成熟,更有经验;偶尔忧虑重重;仍然拥有无可辩驳的美丽。
罗格朗 阿尔米达花园
Jardins d'Armide by Oriza L. Legrand 1909
大量歇斯底里的甜蜜花朵淹没在脂粉怀抱中,这款2013年对女神游乐厅(Folies Bergères)[7] 花边舞裙狂欢的再度演绎,是羽毛、粉红色、脂粉组成的华丽仙境;杏仁、天芥菜和兰花,热辣辣的玫瑰、紫罗兰、康乃馨、晚香玉的枕头大战,几小时后,直到筋疲力尽,麝香的睡意驱散了花香的喧嚣。一款几乎让人窒息的香水,这一非凡创造可能是目前最脂粉的香水。
罗嘉德芬 征服
Enslaved by Roja Parfums 2007
很多罗嘉德芬香水的名字听上去都有点儿软色情,像米尔斯与布恩(Mills &Boon)出版公司发行的英国言情小说:危险,暗示,丑闻,无所顾忌……征服也不例外。幸运的是,这款香水确实兑现了它名字做出的承诺,成为罗嘉德芬大量精心制作、关于经典主题的香水中,最具闺房感的一款(与其优质原料相匹配)。它让我想起有一点迷人但不那么起眼的另一款香水:我从1982年起就拥有的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没有比它更女性化和情色的了。客人到访时,我有时会展示给他们看;这款玛丽莲·梦露的情色暗示让他们目瞪口呆——要么被吓坏,要么被勾引。丰满与脂粉感,动物香和肉感,在这个方程式中,“被征服者”是谁?我们说话的时候,兴许还有人在耐心地等待着……
普拉达 马里昂巴德
Marienbad by Prada 2015
香水以1961年阿伦·雷乃(Alain Resnais, 1922—2014)《去年在马里昂巴德》(Last Year In Marienbad)令人不安的电影谜团命名。如果你看过这部带有迷人管风琴原声音乐(难忘却也难以理解)、缓慢循环的电影,你可能会期待艾草般的迷幻药,梦魇般的效果:古堡中有一个迈着沉重脚步行走、面无表情的玩偶。但,这毕竟是普拉达,所以,尽管开场超凡奇特,但它的气味很快就变成一种更加柔软、乳脂和粉感的香调,带着安静、脏脏的皮革气息,还有相当多的麝猫香(十分像最早期的香水,这有点出乎意料)。
马里昂巴德沾染着华丽气息:仿佛1960年代初,盛装打扮好的女士去看电影,却因为奇特的画面意象与艰涩的主题败下阵来,决定中途离场。她和同伴去了附近一家熟悉的高档餐厅,但电影中那冷冰冰的幻想,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解放橘郡 高级女郎
Putain des Palaces by Etat Libre d'Orange 2006
她在酒店的酒廊闲逛,搭讪拈花惹草的人。柔软的棉花糖、麂皮、粉红、醛花、化妆粉,这支香水是由永远调皮的巴黎香水商解放橘郡创造的,实际上除了名字(法语直译意思为宫殿中的妓女),它要比你想象中的更好,带着得体的鸢尾醛、玫瑰和铃兰。
抽着烟,喝着拿破仑干邑,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她感觉到了一个机会,战略性地转移到一个角落……
波旁香氛[8] 库斯库斯
Kus Kus by Bourbon French Parfums 1843
光滑、粉感、加香料、花香皮革,也许是安妮·赖斯(Anne Rice)笔下莱斯特(Lestat)[9] 用的香水:《夜访吸血鬼》(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中不死的法国贵族,游**在美国南部——丝绸褶边衬衫和马裤;金色假发;光滑肉身;露出牙齿准备杀人。当(解放橘郡的)高级女郎走在回家的路上,穿过蜿蜒后街,库斯库斯,他突然感觉到空气中有她的气味——紧张,彷徨,笼罩在一团隐形的、甜蜜炽热粉末中。
威劳瑞希 雪之颜色
Teint de Neige by Lorenzo Villoresi 2000
我们给一个休克的人喝点白兰地试试吧。与此作用相当的香水——温暖、能抚平神经的香膏,就是雪之颜色。威劳瑞希的创造也许是终极的舒适气味:温暖,拥抱平静,让你长长叹出一口气。属于冬天的名字(香水的名字“teint”其实意指肤色),佛罗伦萨风格的调香师要捕捉敷着粉的脸颊,富含蜂蜜、杏仁色的化妆粉膏。琥珀、麝香、玫瑰、粉感的天芥菜,这种香味浓、甜,非常脂粉;它可能暗示了有点儿冷、雪的味道,但千万不要上当:雪与寒被挡在了户外,而你像是被拥抱着,沐浴干净,心满意足,端着一杯咖啡,吃着一个冰甜甜圈,翻着最喜欢的杂志。从厨房的窗户看出去,雪花落在花园里——轻轻地,懒洋洋地,落进一个缓慢、寂静的世界。
第八艺术[10] 米粉
Poudre de Riz by Huitième Art 2012
脂粉感,背景是法国作家亨利·巴比塞(Henri Barbusse)的小说《地狱》(Inferno, 1908),一个关于感官窥视的艳俗故事:一个银行小职员透过墙上的裂缝偷看邻室发生的一切,一对疯狂通奸的情人。他目睹着,甚至能闻到他们的香味。她的浴缸里,浓郁的香水飞溅,试图掩盖肉体欢愉的气味;在丈夫回来之前,最后一分钟,她用口红和粉扑化妆,抹上一种清冷颜色。
芝恩布莎 玫瑰之影
Ombre Rose by Jean-Charles Brosseau 1981
1981是新浪漫主义的年份:杜兰杜兰乐队(Duran Duran),穿着戴安娜王妃式的荷叶边上衣和马裤[11];乔治男孩(Boy George)在流行音乐排行榜(Top of the Pops)的后台更衣室,对着镜子涂上唇膏,然后以胜利者姿态走上英国广播公司(BBC)演播室的舞台,妆容足以抗衡耀眼的舞台灯光;还有亚当·安特(Adam Ant)。玫瑰之影,朦胧、粉感、华丽、咸咸的,它诞生在那个年份,就像女孩男孩们当时用的厚粉底与腮红的味道,迷人,黑暗晦涩,几近忧郁;那么热闹,又让人紧张。
娇兰 午夜飞行
Vol de Nuit by Guerlain 1933
午夜飞行,1933年诞生的大师之作,如今依然在生产,兴许是娇兰最令人难解的香水。雅克·娇兰(Jacques Guerlain)为数不多的现存作品——根据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1900—1944)精致、富有诗意的小说改编,奇异,遥远,晦涩。这支香水是克制的、阴暗的、无法接近的。
不可触摸、充满不安的嗅觉关键,来自苦涩的绿叶白松香树脂、气味强烈的长寿花原精、刺鼻的几乎发霉的苦橙叶、西班牙甜椒和鼠尾草之间的强烈碰撞。刚开始的时候,这款香水表现出坚决的“不**、不靠近”,在这个阶段,它是坚定、自信、带刺的,伴着郁积、低吼的肉桂气息。当香水逐渐在皮肤上发展时,慢慢呈现出一种放松。紧张的氛围缓和下来,如同一层香兰素面纱慢慢笼罩在一幅静态画面上;略带龙涎香、娇兰风格的尾调和辛香料,散发出温暖、令人心碎的人的气味——如情人的头发和皮肤。
我能想到的香水,很少有比午夜飞行更难以捉摸、飘飘然、令人信服、神秘情色。暂且不提小说的典故,香水本身似乎正在飘扬,在喷上它的人周围如幽灵般徘徊:一个寒冷的冬夜,一个穿着皮草依然冻得发抖的女人穿过街道。月光和星星编织着钻石般清澈的丝网,她的呼吸在黑夜空气里冒着烟;当她裹紧带香水味的外套时,午夜飞行舒适、皮草般的尾调环绕着她,像一个淡淡的光环——邀请那些嗅到这些感觉的人走近一些,在推开与吸引、警告与邀请的拉锯中,产生无形的兴奋。我们能感到香水发出的低吟,也能感到它的情感:粉状、灰烬般的爱欲,如夜晚卧室门下往外透出的柔和、微弱而稳定的光。
午夜飞行由于不可测知,刺激出你想要了解更多的欲望,尤其是如果它与一个爱人有着不可磨灭的联系。这款香水甚至成了日本作家赤田隆(Takashi Akoda,中文名为译者翻译)短篇小说的主题:一个悲伤的故事,忧郁的男人被死去情人的香水附身,走火入魔;那女人的午夜飞行香水,每天晚上都像幽灵一样来到他的房间,抚慰又折磨着他。男人无法抵挡那种自虐的欲望。香水越来越浓烈,漂浮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