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 1857—1928 / 名汤生,字鸿铭,号立诚,祖籍福建省同安县(另有惠安等说),生于南洋英属马来西亚槟榔屿,学博中西,号称“清末怪杰”,是清朝精通西洋科学、语言兼及东方华学的中国第一人。他翻译了中国“四书”中的三部—《论语》《中庸》(此两部已出版)和《大学》(没有出版),创获甚巨;并著有《中国的牛津运动》(原名《清流传》)和《中国人的精神》(原名《春秋大义》)等英文书,热衷向西方人宣传中国文化和精神,在西方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民国时期的北大,文学院的红楼伫立在静谧的阳光里。学生罗家伦正和同学们一起,坐在教室中,好奇地等待着即将前来讲授“英国诗”这门课程的老师辜鸿铭。这是辜鸿铭第一天来上课,同学们之前早有耳闻:授课的老师毕业于爱丁堡大学,精通多国语言,学贯中西,颇受西方人追捧。
此时,从楼道里走进来一位老先生,着一蓝布长衫,大摇大摆地径直朝讲台走去。老先生生得一副深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相貌,但身后却拖了一根细小焦黄的辫子,是用红丝线夹在头发里辫起来的,辫子上则是一顶红帽结、黑缎子、平顶的瓜皮帽,活脱脱一个前朝遗老的形象。大家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辜鸿铭不紧不慢,幽幽地说道:“你们不要笑我这小小的尾巴,我留下这并不重要,剪下它极其容易,至于你们精神上那根辫子,依我看,想去掉并不容易。”台下的学生们闻言一片静默。
更像中国人
辜鸿铭的辫子在北大校园里实在太显眼,罗家伦曾跟同学开玩笑说:“有没有人想要立刻出名?若要出名,只要在辜先生上楼梯时,把他那条辫子剪掉,那明天中外报纸一定会竞相刊载。”当然,最终没有一个人敢出这个名,老先生往讲台上一站,就有一种巨大的气场。
在民国之初的大学校园里,有两根著名的辫子,一根属于曾经执教北大的辜鸿铭,另一根属于曾经执教清华的王国维。而相比土生土长的王国维,辜鸿铭的这根辫子无疑更具传奇色彩。其父辜紫云在马来半岛槟榔屿英国人经营的橡胶园当总管,其母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葡萄牙人。
多语环境中长大的辜鸿铭从小就表现出惊人的语言天赋,橡胶园主、英国人布朗收其为义子,并带他到苏格兰进一步求学。15岁,他以优异的成绩进入达尔文、休谟的母校爱丁堡大学,能操九国外语。其中英、德、法三种语言尤为精湛娴熟,林语堂盛赞其英语水平在中国“二百年无出其右”。他成为中国第一位完成全部英式教育的留学生。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外国话讲得比中国话更好、研修西方文史哲的辜鸿铭,回到中国后,竟然比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更像中国人”。他脱掉了西装和皮鞋,换上了长袍马褂,放下了莎士比亚和歌德,捡起了四书五经,执意地保留着自己的辫子,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辜鸿铭讲课到尽情处,常常会得意忘形,或者一展歌喉唱段小曲,或者从怀里掏出几颗花生糖大嚼,其形象让人捧腹。
到中国可以不看紫禁城,不可不看辜鸿铭
当年蔡元培当上北大校长后,力排众议礼聘辜鸿铭,而那时的辜鸿铭大概是全中国唯一一位世界性的学者。然而,辜鸿铭在中国的声望,远不如在西方来得隆重。法国文豪罗曼·罗兰说:“辜鸿铭在欧洲是很著名的。”丹麦评论大家勃兰兑斯称他为“现代中国最重要的作家”。
1913年,辜鸿铭还被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者,这是中国人第一次享此殊荣。虽然这年度的桂冠戴在了印度诗圣泰戈尔头上,但辜鸿铭在西方的声望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泰戈尔。印度的甘地称他为“尊贵的中国人之一”,泰戈尔1924年的中国之旅也特别向辜鸿铭请教,辜鸿铭俨然成了东方文化标杆性的人物。
因而,逐渐有了“到中国可以不看紫禁城,不可不看辜鸿铭”的说法。辜鸿铭在北京东城椿树胡同那座寒素的四合院里,每日不知有多少国际名流学者亲造拜访。
某天,辜鸿铭在私邸宴请欧美友人,点的是煤油灯,烟气呛鼻。有人说,煤油灯不如电灯和汽灯明亮,辜鸿铭则诙谐地说:“吾东方人,讲明心见性,吾人如心明,则灯自亮。东方人不似西人之专务外表者!”
辜鸿铭给祖先叩头,外国人嘲笑说:“这样做你的祖先就能吃到供桌上的饭菜了吗?”辜鸿铭马上反唇相讥:“你们在先人墓地摆上鲜花,他们就能闻到花的香味了吗?”他倒读英文报纸嘲笑英国人,说美国人没有文化,在轮船上用纯正的德语挖苦一群德国人。
中国人讲演从来没有卖票的,可辜鸿铭在六国饭店用英文讲演《中国人的精神》时,却公开卖票,而且卖得挺贵。当时梅兰芳的戏,最高票价不过一元二角,而辜鸿铭讲演门票则售两元。
成人的头脑,孩童的心灵
辜鸿铭第一天上课,对学生们说:“我们为什么要学英文诗呢?那是因为要你们学好英文后,把我们中国人做人的道理、温柔敦厚的诗教,去晓谕那些蛮夷之邦。”
辜鸿铭用英文写就的《中国人的精神》,又名《春秋大义》,确立了其在世界上的学术地位。人们研究中国文化,往往会说其历史悠久、博大精深,而辜鸿铭的观点恰恰相反,他认为中国文化最关键之处,在于其“单纯”与“贴近心灵”,甚至是在于其“幼稚”。这也正是辜鸿铭饱学西方文明之后,最终归服于中国文明的根源。
辜鸿铭说,中国人给人留下的总体印象是“温良”,“那种难以言表的温良”。在中国人温良的形象背后,隐藏着他们“纯真的赤子之心”和“成年人的智慧”。
他大声赞美中国人的生活是一种感觉生活,而这种生活可以让你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辜鸿铭心目中“真正的中国人”既有着成年人的理性,同时却又具有“孩童的心灵”,简而言之,真正的中国人具有“成人的头脑”和“孩子的心灵”。
甚至中国人的缺点在辜鸿铭眼中也成了值得自豪的地方,西方人嘲笑中国人体质弱,他为此辩解:“与其说中国人发育不良,还不如说中国人永不衰老。”
而辜鸿铭对于中国文化的喜爱,到了追捧中国女性小脚的痴狂地步。辜鸿铭的妻子淑姑有一副小脚,每当无聊时,他就让她脱掉鞋子,然后低下头,如闻花香。辜鸿铭曾对人津津乐道:“前代缠足,实非虐政,我妻子的小脚,乃我的兴奋剂也。”
每当写作需要灵感时,他就会将淑姑叫进书房,让她把玉足放到事先准备好的凳子上,时捏时掐,自得其乐,一时文思泉涌,妙笔生花。辜鸿铭还有一套品味小脚的七字诀,即“瘦、小、尖、弯、委、软、正”。康有为为此送过他一张“知足常乐”的横幅,辜鸿铭说:“康有为深知我心。”
中国最后的辫子
林语堂说辜鸿铭,“出类拔萃,人中铮铮之怪杰”。温源宁概括得更加全面,他认为辜鸿铭是“一个鼓吹君主主义的造反派,一个以孔教为人生哲学的浪漫派,一个夸耀自己的奴隶标识(辫子)的独裁者”。而正是这种自相矛盾,使辜鸿铭成了现代中国“最有趣的人物之一”。
辜鸿铭去世前一年,另外一名著名的辫子王国维投湖自尽,他成了“中国最后的辫子”。蜚声海外的辜鸿铭,在国人眼中始终是个怪物,屡屡被自己的同胞和学生误解、嘲笑、唾骂。而当他得意扬扬地欲用中国文化改造西方人时,他却伤心地发现,事实正好相反,无数的中国人开始被西方文明所改造。中国正在掀起攻击中国文化、迎接西方文明的狂热浪潮,声嘶力竭的他犹如一片小小的孤舟,无奈地被历史的大浪裹挟、冲击。
1840年,英国的炮舰打开了中国的大门。辜鸿铭的义父布朗先生对他说:“你可知道,你的祖国中国已被放在砧板上,恶狠狠的侵略者正挥起屠刀,准备分而食之。我希望你学通中西,担起富国治国的责任,教化欧洲和美洲。”1867年,10岁的辜鸿铭被布朗夫妇带到英国,临行前,他的父亲在祖先牌位前焚香,告诫他说:“不论你走到哪里,不论你身边是英国人、德国人还是法国人,都不要忘了,你是中国人。”
辜鸿铭认为袁世凯乃清朝灭亡的罪魁祸首,视之为“窃国大盗”,对他恨之入骨。1916年1月1日,袁世凯复辟帝制。辜鸿铭正在北大上课,当时他站在讲台上,从第一分钟骂到最后一分钟,用词往往令人拍案叫绝,学生们在下面拼命鼓掌助兴。
1919年五四运动以后,蔡元培向当局提交辞职信,教授们集体挽留校长,辜鸿铭显得尤为激动,跳出来说:“校长是我们学校的皇帝,非得挽留不可。”让人哭笑不得。
炫耀自己的辫子的辜鸿铭,曾说:“许多外人笑我痴心忠于清室。但我忠于清室非仅忠于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国之文明。”温源宁则这样理解他的“辫子”,认为辜鸿铭“大家都接受的,他反对。大家都崇拜的,他蔑视。与众不同是他的快乐和骄傲。因为时兴剪辫子,所以他留着。如果别人都有辫子,我敢断定辜一定是第一个剪去。”
1928年4月30日,辜鸿铭在北京逝世,享年71岁。直到老年时,辜鸿铭依然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弥尔顿的无韵长诗《失乐园》,正如他当年在课堂上给北大的青年人讲授英文诗时的情形一样。此诗创作时,弥尔顿已双目失明,处境极为艰难,而晚年的辜鸿铭虽未失明,却在一遍遍地背诵中喟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