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 要无恨于此生(1 / 1)

顾颉刚/1893—1980/ 原名诵坤,字铭坚,笔名有余毅、铭坚等,江苏吴县人,著名历史学家,民俗学家,中国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创者,现代古史辨学派的创始人。代表作有《古史辨》《汉代学术史略》《中国疆域沿革史》《中国上古史讲义》等。

1922年12月,上海商务印书馆,正在编撰《中学本国史教科书》的顾颉刚,收到了钱玄同寄来的一封长信,跟他讨论经部的辨伪问题。顾颉刚当即回信,除了谈论信中的问题外,还把他一年来逐渐形成的有关古史的见解也写在里面,一吐为快,希望得到钱玄同的应和。但两个月过去了,音讯全无。

此时,恰巧胡适到上海来治痔疮,请顾颉刚负责《读书》杂志编辑工作。久久得不到回信的顾颉刚,顺便将信中讨论古史的一段文字拟作《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发表在《读书》第9期上,第一次公开地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认为古代的史实记载多由神话转化而成:第一,“时代愈后,传说中的古史期愈长”;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大”;第三,“我们在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至少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

此学说一出,“竟成了轰炸中国古史的一个原子弹”,第10期上就发表了钱玄同的回信,他表示完全赞成顾颉刚的古史观。与此同时,刘楚贤、胡堇人等人来信反驳,从而引发一场史学界旷日持久的论争。赞成的,称他“烛照千载之前,发前人之所未发”,反对的则骂他“想入非非,任情臆造”。

顾颉刚一夜之间暴得大名,成为史学界的一颗新星。胡适热情洋溢地称赞道:“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一个中心学说,已替中国史学界开了一个新纪元了!”

江南第一读书人家

1893年5月8日,顾颉刚出生在苏州悬桥巷顾家花园,祖父为其取名诵坤。顾家是苏州有名的书香世家,康熙皇帝下江南时,曾特地题写“江南第一读书人家”以示嘉奖。作为数代单传,顾颉刚在两岁时,祖父便迫不及待地教他识字,四岁时即入私塾读四书,到六七岁时,顾颉刚已经认识几千个字了,“能读些唱本小说和简明的古书”。

小时候最疼他的是祖母,对其生活上十分宽容,但在读书上却特别严格。一次大雨,顾颉刚想逃学,祖母严厉地说:“就是天上下铁,你也得去!”他曾在《玉渊潭忆往》中说:“我的一生,发生关系最密切的是我的祖母。简直可以说,我之所以为我,是我的祖母亲手塑铸的一个艺术品。”由于没有什么玩伴,寂寞的顾颉刚把兴趣都转移到书上,常把吃零食的钱拿去买自己喜欢的书,一年下来居然买了500多本。

1913年,顾颉刚从报上看到一则北大招生广告,便与同学一起前往上海考点报考,结果以第9名考取北大预科。其间,顾颉刚沉迷于戏剧,自称“全北京的伶人大约都给我见到了”。由于沉迷看戏,又生病休学,再加上他选上的农科中数学和制图两门课都非他所长,最后未能按时预科毕业。按照规定,预科没有毕业不能参加升学考试,他急中生智,临时给自己取了个“颉刚”的名字,于1916年夏以“自修”身份考入北大哲学系。

古史辨派

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后,顾颉刚开始将史学上的创见运用到民间文学、民俗学领域来,为之贯注新血液,探讨新方法。他的孟姜女故事研究,是中国首次对传说故事进行精细和系统的考证。

本着“为研究古史方法举一旁证的例”的目的,他对记载于各种古籍和流传于当时口头的有关材料进行分析,试图由此来认识故事的源头、发展及变形。顾颉刚写就《孟姜女的故事转变》和《孟姜女故事研究》,从纵横两方面提出了故事的历史系统和地理系统,而他的“演变法则”,也成为至今仍在沿用的研究方法。

1918年,北大教授刘半农等人发起征集歌谣运动,征集各地民歌,并按日在《北大日刊》上发表一二首。此事引起顾颉刚的兴趣,时值夫人病逝,他回家闲居,心情郁闷,无法着手古史研究,于是便搜集起歌谣来。先在家中搜集,逐渐向邻居、亲友搜集,一二年间竟搜到歌谣数百首,并其他方言、谜语、谚语、唱本、风俗、宗教等资料若干,后来发表于《晨报》,得到“研究歌谣专家”称号。

1924年,顾颉刚在《歌谣》周刊上连载《吴歌甲集》,对歌谣结合吴地的地域文化进行阐释,历时3月,获得学术界好评。1926年,北大歌谣研究会出版单行本《吴歌甲集》。胡适称其是“独立的吴语文学的第一部”“道地的方言文学”,认为这部书的出世“真可说是给中国文学又开一新纪元了”。刘半农写信给他说:“中国民俗学的第一把交椅,给你抢去坐稳了。”

就在同一年,顾颉刚编撰出版其史学巨著《古史辨》(第一册),再次轰动士林,胡适称之为“中国史学界的一部革命的书,又是一部讨论史学方法的书”。直至1941年,《古史辨》共出7册,汇编350篇文章,共计325万字,成为史学界的一大盛事,也正式奠定了顾颉刚作为古史辨派创始人的地位。

低头努力的人

抗战前,学术界喜欢把有名望、地位高的名教授称为“老板”,当时北平学术圈有3个人被称为老板:胡适、傅斯年和顾颉刚。可见顾颉刚当时学术地位之高。与胡适和傅斯年相比,顾颉刚可以说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纯粹的学者。

顾颉刚认为,“一个学者绝不应当处处都以传统的是非为是非,做学问是不好专看人们的面色的,看人家的面色来做学问,学问总不可能做好的,总不是真学问的”。胡适曾说:“颉刚在我们朋友中,是低头努力的人。他不说空话,不喊口号,也不做什么《国学概论》《国学大纲》一类的空疏的、无聊的、甚至于抄袭而成的文字。他是有计划的,勇敢的,就心之所要,性之所至,力之所至,以从事学问与著述。……因为颉刚才真真是沉醉于学术的人。”

1918年11月19日,新潮社成立,顾颉刚被列为首批社员。他同意傅斯年办杂志以“造成风气”,建设“理想的社会”,但他出于对学生们的学问基础没有信心,特别强调要《新潮》杂志用包容的心态,“舍短取长,交互进益”。在另一信中,他还希望有人出面“作一篇什么叫做学问”的文章,因为“中国的‘学’字,含义太广”。他说:“总须随时随处表明我们是研究学问的人,不是全知全能的人;是与大家同居一社会,帮助着他们进步的人,不是聪明独出,看着一班人只配给我蹴骂的。”

受家学影响,顾颉刚读书一向多而杂,但他喜欢在书上加批注,每每把读书时的见解疑问等心得写成读书笔记,一生共写读书笔记200多万字,他的许多文章都是根据读书笔记加工而成的。但他对学问的研究、思考并未因文章发表而终止,常常有了新的发现后不断修改、完善,有时完全推翻重来。20世纪40年代,他曾在自己寓所挂了一块匾,上书“晚成堂”3个大字,以此鞭策自己。

要无恨于此生

作为名教授,顾颉刚长于研究,却拙于教学。在北大和燕大等校上课时,顾颉刚总是穿宽大长袍,戴一副白色金边眼镜,微驼着背,显得不苟言笑。虽然旅居北京多年,依然脱不了一口浓重的苏州口音,再加上有点口吃,所以上课一般学生都不易听懂。再加上不善言辞,所以轮到他上课时,便扬长避短,很少侃侃而谈,除了发给学生大量资料,大部分时间都在板书,写满三四黑板,下课的时间也就到了。

顾颉刚一生与同时代许多名人学者过从甚密,有的关系非同一般,其中与鲁迅的关系十分复杂。两人真正接触,是在1926年应聘厦门大学,成为同事之后。各种因素凑合到一起,冲突也就在所难免,最后竟发展到分道扬镳甚至势同水火的地步,这不仅是顾颉刚没有想到的,大约也是鲁迅始料未及的。顾颉刚后来在自传中感慨地说:“我一生中第一次碰到的大钉子,是鲁迅对我过不去。”虽是一家之言,却足见此事对他影响之深。

1948年,顾颉刚被推选为中央研究院人文组院士,同年10月,该院召开首届院士大会,邀请他参加。对于学者而言,这是一个极大的荣誉,也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梦寐以求的事,他却拒绝出席,理由是“所欲有大于此者”。顾颉刚的私淑弟子黄现璠曾说:“解放前,日本学者,特别是名牌大学如东京、京都、帝大教授,都看不起中国学者,惟对于顾颉刚先生和陈垣先生,则推崇备至。”

20世纪50年代,顾颉刚和钱锺书同为中国科学院一级研究员,有机会出席和参加一些会议与活动,接触较多。“文革”中,两人均遭批判,直至1977年,时值“文革”结束,拨乱反正之际,学术活动逐渐恢复,钱锺书一定清楚地看到(至少听到)顾颉刚如何为事务所累,忙得穷以应付,于是向顾颉刚坦言:“勿与社会上无聊人往来,浪费垂尽的精力。”面对晚辈的直言不讳,顾颉刚将其视为“箴言”,并自我告诫:“要无恨于此生!”晚年的顾颉刚曾定下计划出十种书,他在日记中写道:“我这十种书如都能出版,则死不恨矣!”

1980年,顾颉刚因病住院,仍坚持在病**校阅旧作《孟姜女故事研究集》重版校样。12月25日下午,他坐在医院病床旁的沙发上阅读《十三经注疏》,晚饭后又想着第二天要写的文章,女儿顾洪表示明天可由父亲口述,她记录,顾颉刚拒绝了,坚持明天要自己写。当晚9时许,顾颉刚不幸病逝,享年87岁。明天不再,但他善纳钱锺书“箴言”、躬行“要无恨于此生”的实践,如同他研究历史的才情一般,成为留给明天的珍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