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1877—1927/ 字伯隅、静安,号观堂、永观,浙江海宁人,清末秀才,近现代中国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观点和方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开风气者。
1927年6月2日,端午时节,榴花盛开。临近中午时分,颐和园里游人稀少。对于在园子里劳作的清洁工来讲,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当清洁工来到佛香阁排云殿下的昆明湖边时,远远地瞥见一个约莫50岁的男子,正坐在鱼藻轩的石船上,不停地吸着纸烟。
过了好一会儿,清洁工注意到他还在那里,偶尔站起来,在湖边走来走去。离他更近些时,只见他短短的身材,一身旧式的青马褂,面部显得有些苍黄,嘴唇上蓄着八字胡须。最显眼的,是他脑袋后拖着的一根长辫子,精心缀上的红帽结依稀可见,而他,就是王国维。
清洁工没有多想,继续埋头劳作。大概下午3点钟,他突然听到扑通一声,那人不见了。他急忙跑到湖边,见那人已扎进了不深的湖水中。手忙脚乱间,清洁工奋力将其捞起,发现其口、鼻都被淤泥所塞,终究窒息而死。而此时,王国维穿在里面的衣服还没有完全湿透。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一代国学宗师王国维,“举身赴清池”,在颐和园投湖自尽。噩耗传至城中,学界诸人都极为震惊。梁启超本已离开清华,听到消息立刻赶回清华为王家料理后事,并对自己的女儿说,王国维“治学方法,极新极密,今年仅50岁,若再延十年,为中国学界发明,当不可限量”。顾颉刚在听到消息时,蓦然感到“一个猛烈的刺激”,为之“失望而悲叹”。
第二天的下午1点,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全体同学都去了颐和园,入门后由清洁工引至鱼藻轩,王国维的遗体仍然停在那里。此时,王国维的家属和校中的办事人员已经全部来齐,其中包括陈寅恪、吴宓、梅贻琦、梁漱溟等。
天气渐渐地闷热起来,阴云密布,远远地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但是雨迟迟没有落下来。到了下午4点多,法官才领着检验人员来到现场。从王国维的衣袋中,找出了一封遗书,外面写着“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启”,打开后第一句便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
此十六字,给生者留下种种疑窦,成为80多年来其自沉之因久说纷纭又难有确论的“谜面”。有人说,他这个“辱”,为死殉清廷,效忠逊帝;也有人说,他这个“辱”,与他亲家罗振玉有些什么纠葛。但不管什么缘由,当时及后来的人,都认为不值得。而越来越多的人,更倾向从精神层面来理解这位哲学大师的逝去。
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的序言中写道:“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李泽厚分析王国维,认为他的自杀“倒是近代西方悲观主义和传统儒家挫败感的结合产物。”
王国维的长女王东明曾说:“父亲一生是个悲观的文人,他的死亦如他的诗有着孤寂之怆美—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两年后,清华研究院同仁请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碑文,他满含深情地写下:“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此种境界,成为众多学者一生笃信和坚守的信仰。
回避红尘是所长
王国维去世前,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他当时雇佣一辆人力车往颐和园方向走,行至半路时突然叫停,让其速速折回去。他心里惦念的,是几天前谢国桢及赵万里曾托付他,书写扇面两页。当时书写时,他将谢国桢的称呼,误写作兄。于是,王国维中途返回校园办公室,用墨笔将“兄”字改为“弟”字,然后再镇定地重新上路,来到颐和园自沉。
王国维为赵万里题写的扇面,为《玉山樵人诗》,里面有一句写玉山樵夫“回避红尘是所长”,诗句间,王国维的出世之志隐隐若现。“体素羸弱,性复忧郁”的王国维,对于“红尘”不见得是“所长”的,但的确一向是敏感而畏惧的。
早在“百日维新”和“诏废八股”之时,王国维就敏锐地预感到:“来日大难,非专门之学恐不能糊口。”1917年,俄国发生“十月革命”,看到“俄国覆亡”,王国维就认为“祸将及我”,中国“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
1919年,五四运动的热潮席卷全国,王国维也因上海掀起“三罢(罢课、罢工、罢市)”。而“心绪恶劣”,当时他一面告诫潜明、高明诸子,切莫参与青年学生的活动,一面致信友人罗振玉,说此次运动“有国际竞争,有政争,最可怕之社会运动恐亦有之……大乱将随之矣。”
在动**的时代里,自己和家人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这一直是王国维的“心事”。他觉察到自己的学术生命将不可避免地被时代摇动,但希望家人能够平稳地渡过这一切。虽然自己在国学上的造诣极高,王国维却没有让任何一个子女继承衣钵,而是让长子去考海关,次子去考邮政……
三种之境界
早在东文学社学习期间,王国维偶然间接触到了康德、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日本回国后,敏感多思的他深感人生之惑的众多与繁难,决心从哲学中寻找答案。
接受了先验论、唯意志论、悲观主义与超人学说等唯心主义哲学思想,王国维构建起了自己的思想体系。最为突出的是其对人生问题的看法。他从哲学转向文学,又从文学转向史学,不变的便是其解决人生问题的追求。而他所著的《人间词话》,堪称划时代的优秀之作。
《人间词话》开首即言:“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境界”是王国维的创造,而“探其本”,则离不开一个“真”字。他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谈到了治学经验,他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第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王国维学问深厚,却十分谦逊,从不妄加批判别人。王国维对此有自己的看法:“做学问的头一件事就是老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好对不知道的也装作知道。自有注释经书以来几千年了,可是被大家认为很容易懂得的《论语》,还有一些地方我不完全懂得。至于《易经》我不敢断定的,那就更多了。”
胡适晚年曾回忆王国维,说他“人很丑,样子真难看,但光读他的诗和词,以为他是个风流才子呢!”王攸欣说,“王国维的三境界说,只是他29岁时所体会的学术、人生境界,没有描述他达到的最高境界。”
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
每天早晨,王国维洗漱完,他的第二任妻子潘丽正便会帮他梳头。王东明记得有一次,母亲事情忙了,或者有什么事烦心,就嘀咕他说:“人家的辫子全剪了,你留着做什么?”王国维回答:“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自此,他的那条长辫子,一直伴随他到生命的终点。
1925年,清华国学院成立。当时的清华校长曹云祥邀请胡适担任研究院导师,被胡适坚决地辞谢了。胡适的理由十分客观:非第一流学者,不配做研究院的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去请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三位大师,方能把研究院办好。
后来,由于各种原因,清华聘请的四位导师是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和陈寅恪。这就是著名的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从此,王国维便拖着他的那条长辫子行走在清华园里,以其最独特的方式固守着自己的信仰。
同年,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年满16岁,举行了婚礼,从此,算是成人,应当多和有学问的人接近。于是,第二年的旧历三月一日,溥仪“降旨”,王国维成为南书房行走。原本失望于西方而寄情于东方文明的他,更是成了一个心仪祖制的皇权主义者,被称作“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王国维自沉昆明湖,溥仪事后赐其谥号为“忠悫”。
张慧剑说:“中国有三大天才皆死于水,此三人者,各可代表一千年之中国文艺史—第一千年为屈原,第二千年为李白,第三千年为王国维。”
王国维曾评说,《红楼梦》的精神,主要在于“示人以解脱之道”,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因此,他认为《红楼梦》里真正可以达到这种境界的,只有惜春、紫鹃和宝玉三人。
当王国维独自沉默地坐在偌大的颐和园里,望着前朝便在那里的昆明湖面时,显然没有找到自己的“解脱之道”。但是在那榴花盛开的端午时节,他一定想起了自沉汨罗江的屈原,2205年前那决绝地纵身一跃,成为他最终心向往之的生命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