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陀螺的魔力 1 掌控时间的愿望(1 / 1)

时间 [意]奎多·托内利 2778 字 1个月前

亚科博是个壮小子,是我的孙辈中最小的一个。他浑身透着使不完的劲儿,就像个小巨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18个月大的孩子。他好玩好动,对什么都很好奇,和这个年龄的所有小孩一样,什么都要拿到手中摆弄一下。这么大孩子的父母和其他长辈,通常会从玩具店买回各种多彩又昂贵的小玩意儿——很漂亮,设计得也很好——就为了促进孩子的好奇心,锻炼他们的动手能力。可亚科博通常只瞄一眼,或者不情愿地玩上几分钟,就又回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他会被最简单的东西吸引,喜欢收集各种瓶塞、瓶盖,从起泡酒的塞子到牛奶瓶的塑料盖儿。而且任何圆柱体的瓶子他都喜欢,比如他妈妈用的润肤乳瓶子。他还喜欢形状不规则的小东西,只要能变成陀螺就行。他会试来试去地找对称轴,锲而不舍地摆弄,直到让它们转起来为止,然后着迷一样地盯着这转动不倒的小东西。从他眼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成就十分骄傲。他会乐此不疲地重复这项操作十几次,并且因魔法每次都发生而安心,因世界服从于自己而满足。

周期运动的完美节律对成年人也有无法抵抗的魔力。尽管科学已经揭示了其中的很多秘密,也已经开展了很多次探月工程,可我们还是会沉醉于明月爬上夜空。就像亚科博看陀螺一样,我们也兴奋地看着这个奇妙的“陀螺”围着我们转,为月相周而复始的圆缺而着迷。

在我们灵魂深处,依然回**着人类祖先看日升日落、星辰显现、日夜交替时的惊叹。

规律运转的巨大天体催眠了我们几千年,直到几个世纪前,大众对其运动规律仍不明确。一切都早已被神化了,每种文化都为此创造出各自不同的传说,它们给同一个神起了许多不同的名字:埃及人称其为“拉”,希腊人称其为“阿波罗”,玛雅人称其为“伊特萨姆纳”。此神保证了光明的出现以及四季的更替,丰收或干旱也得看他是否发了善心。规律的雨水、大河泛滥留下的沃土,让整个部落繁荣起来。千万年来,每个农牧民族最可怕的噩梦都是太阳不再升起,日子进入无穷的黑暗。为了免除这种不幸,人们建起宏伟的庙宇,组织盛大的仪式。以献祭和仪轨崇拜掌管这节律的神祇,成了许多文明必做的维持这些周期之事。

当魔法被打破

自人类诞生之初,我们就在不断重复的规律中形成了时间感,威胁到这种完美规律的危险也会威胁到全人类的生存。于是,权力被赋予最懂历法的神职人员和占星师也就不是偶然,他们对于搞清这种规律性中隐藏的秘密最有见地。谁懂得了时间流逝的法则,谁就掌控了世界;谁能修正昼夜与四季交替不可察觉的微小偏差,谁就对人们有了巨大的控制力。

周而复始的循环是一种和谐和保证。先贤们掌握了天体运行的机密,能发现并调整时间的不规则性。他们通过周期性的历法修正来消除影响,还能预言日食、月食等不寻常的事件。他们能预言哪个夜晚月亮会突然失去光华,哪个白天太阳会黯然失色,黑暗似乎要吞噬整个世界。

精英的神秘力量由此诞生:他们掌权是因为他们懂得时间的法则。社会结构由他们去安排,因为他们让世界有了秩序——整个群体的生存都取决于此。

今天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一系列特殊情况将人置于一个复杂天体体系的中心。地球以大约1700千米/时的速度自转,同时带着自己的卫星——月球,以超过10万千米/时的速度绕着太阳公转。整个太阳系也围绕银河系中心的黑洞人马座A*运行在巨大的轨道上,速度非常快,达到85万千米/时,就算这样,太阳也要花2亿多年才能绕完银河系中心一圈。最后,整个银河系也在以大约200万千米/时的速度朝着一个物质密度很高的地方运动,那里有“巨引源”,由许多星系团组成,包括星系密集、距我们约6亿光年的夏普力超星系团。让事情变得更复杂的是,我们似乎正狂奔着撞向仙女座星系。

我们感知到时间有规则的节律,它近乎完美的周期性就来自这些复杂又精巧的奇妙“陀螺”。但相对于宇宙时间来说,我们所感知的时间可视为无穷小,而在这无穷小的时间内,我们所在的宇宙一隅也显得平静安宁。最早的时间观测记录不过就在几千年前,这对演变了数十亿年的宇宙系统来说不值一提。然而,我们的无知,以及一定程度的傲慢,让我们把在这一小部分中观察到的情况推广到全宇宙,以为时间的规则流动、让我们如此安心的周期循环是整个宇宙的特征。

事实并非如此:在湍流区域,有的地方一片混沌,有的地方到处发生巨大的灾难,据我们观察,还有的地方应该有整个恒星系在超新星爆发中化为乌有,还有些遥远的星系整个被活跃星系核毁灭,这些都比我们想象得常见。这些遥远的世界挑战着我们顺滑、连续、规则的时间观。

今天我们知道了,就算在太阳系中也很容易就能打破这微妙的平衡——如果月球比现在小得多,那地球的自转轴就不会如此稳定。我们那平静的月亮充当着一个巨大的陀螺仪,稳定着地球的自转轴,将其与公转轨道平面的夹角变化限制在微小的范围之内。这对地球气候带的形成,以及热带及温带稳定的季节更替有着决定意义,由此,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才得以发展,生态位才得以存续。如果月球比现在大得多,那地球上的潮汐就会更强,地球公转轨道也会受到更显著的干扰。这两种情况下,我们规则而有节律的时间观都会遭到严重动摇。

但几千年来我们都忽视了这一切。如果不是处于这个以迷人的周期节律为特征的宇宙角落,我们不会发展出共同的时间观。然而,我们沉湎于错觉,以为自己处于宇宙的中心,处在一个完美运转、永恒不变的体系的中心,因此,所有打破这种幻觉的事件都会让我们陷入深深的不安。

个体生命的时间

第一次看到乔尔乔内的作品时,我不禁屏住了呼吸。他是一位非常伟大的画家,却只给我们留下了极少的作品。他是我年轻时就最喜欢的画家之一,我在全世界的博物馆里寻找他的画作。佛罗伦萨皮蒂宫帕拉提纳画廊有一幅《人的三个时代》,站在这幅画前的感受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这幅古典而睿智的作品向我们表达了对人生苦短的思考。画中的三人其实是同一个人的少年、中年和老年,三人似乎在友好地交谈,极其自然的样子掩盖了相隔几十年却同时出现的荒谬。画面左边,风烛残年的疲惫老人朝着我们,坚定又痛苦的眼神刺穿画面,直击观者的瞳孔:“你觉得这事与你无关?你以为自己不是这画的一部分?”这是对一切虚荣的警告,它会在百年之后让另一位伟大画家备受煎熬地执着于此。

伦勃朗·凡·莱因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自画像,包括三十幅蚀刻版画、十二幅素描以及四十多幅油画,都由他自己保留,没有一幅流入从欧洲各地慕名而来的富豪客户之手。于是,今天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多么细致地记录时间的一去不复返:面部越来越松弛,眼神越来越迷茫,青筋暴露,皱纹难掩,忠实记录了生命的逐渐消弭。就这样,伦勃朗给我们留下了一系列伟大的自画像,它们就好像现在的“变脸”软件,能在几秒钟内将新生儿稚嫩的脸庞变成百岁老人饱经沧桑的面容。

觉得人生一点点过去,可能是最普遍的人类经验。它启发了每个时代的艺术家,持续至今,因为它提醒所有人:终有一死是人生最根本的特征。正如“伟大洛伦佐”在《诗集·十四行诗第四十二》中感叹的:“一切事物转瞬即逝,世间财富皆为过眼云烟,只有死亡永恒不变。”

对于人终有一死的清醒认识,会加剧对时间流逝的感觉。人越接近暮年,越觉得个体生命不同于周而复始的自然现象,它更像是分段的线段,从起点经过几个阶段之后突然或缓慢地结束,并且永远结束。过去的个体时间是从指缝中溜走的生命,无可挽回。

从这微妙的躁动中诞生出了伟大的事物:思想、哲学、宗教。由于害怕一切到头成为一场空,于是最有能力的个体便努力想创作出“不朽”的作品或做出让人铭记的壮举,以期流芳百世。几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依然欣赏的艺术杰作、最深刻的思想,都是这些有能力的个体恐惧的伟大果实。

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脆弱的凡人,在看似完美不变的大自然中度过短暂的一生,就像一枚棋子随时可能丧命。人类创造出的最美好事物都来自那个梦想:想让这短暂的旅程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很早以前,我们就将巨石围成圈或在黑暗的岩洞中画下一队动物,以此来挑战时间。为了与亘古不变的天体运行比高低,我们建起琼楼玉宇,发展出解释世界的理论。

由此诞生了哲学、艺术、科学,以及一个持续千年的信仰:死后还有来生。如果此世的生命结束后还能以其他形式继续存在,那么曾遭受的不公和痛苦就有机会弥补。这个世界的种种扭曲放到更大的框架中来看,也许就有了意义。宗教将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放到更广阔的画面中来缓解我们的痛苦,减轻我们的恐惧,这就是它安慰人心的力量。

以期待“来世”为基础,产生了许多伦理体系、行为准则、禁忌避讳,这些又构成了整个文明的特征。如果某种世界观能将个体生命纳入永恒,它便可获得定义社会规则、划分社会阶层所必需的权威,整个族群都要遵守这些规则和阶层划分。通过为我们生命中痛苦的流动带来秩序来让人摆脱人生到头一场空的恐惧,并以此为基础,方能建立一种秩序,去组织复杂的群体,实现伟大的成就。

陶罐和墓葬:“现在、过去、未来”的诞生

自远古就有的墓葬仪式,极好地证明了“现在、过去、未来”这种时间概念多么深地根植于我们现代人的内心。

墓穴和尸骨的发现,将我们带到遥远的文化中,虽然我们永远不可能完全重建这些文化的特征,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都为死后想象了一个未来。已有不可辩驳的证据表明,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在智人到达之前的数万年里就已有墓葬仪式。摆成胎儿姿势的骷髅、红赭石的痕迹、墓穴中的贝壳、花粉的残留物,都在向我们讲述着复杂的仪轨。在那个冰天雪地的欧洲,小型人类群落要将大部分力量用于每日的生存。寻找食物本就艰难,如果还要分一部分时间和力气出去用于下葬,就说明葬礼被赋予了极大的意义。它让集体更团结,集体哀悼等于约定了代际之间的支持:群体中的青壮年会保护老人、儿童等弱势者。

我们对这些仪式一无所知,不知道是否有巫师引领,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说话时是否还要发出声响或有节奏地摆动身体。不过,摆成胎儿姿势、涂上血色的骸骨让我们可以做出合理的猜测:这应该是让逝者重生的意思。死亡被认为只是一个阶段,刚刚离去的人会有一个未来,所以才要用丧服美化尸体,再配上一些小器具,帮助逝者面对新的生活。过去、现在、未来,传说和墓葬,这些形成了一个主体,最初的文明围绕它形成。这也可被认为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根本。

这种将时间组织成“过去、现在、未来”的新方式还有另一个实际标志:陶器的制作。烧制陶罐是古代史的一个里程碑,第一批容器的出现定义了人类进化的一个关键阶段:出现了发明容器来储水、保存食物的小部落,以一种新的方式安排他们周围的空间,这一变化是不可逆转的——可塑性强的黏土让他们可以造出“空间”,从而世界有了“内”“外”之分,“内”可容纳,可由空变满。

对空间的重新组织也带来了时间概念的巨变:内外之分打破了永恒的“现在”。以前人们只活在眼前:“反正食物多出来了,我们都吃了吧。”概念改变之后,未来成了重点,不能今天就把所有东西都消耗完,因为明天可能会需要。陶罐的出现即证明有部落在计划着未来。至今,我们仍然使用着过去、现在、未来这样的时间序列。

意大利语中的“tempo”(时间)和古希腊语中的“témno”(切分)、“témenos”(分隔)音近,而意大利语中的“attimo”(瞬间)则和“atomo”(原子)同源。一连串“瞬间”组成了现在,“瞬间”无谓长短;无数“原子”组成了万物,“原子”不可再分。而时间的微妙也没逃过古希腊圣贤的眼睛,他们用不同的词 ——Chrónos、Aión、Kairós、Eniautós—— 来 指 不同的时间。

Chrónos指不断逝去的“命时”,体现于阿那克西曼德所谓的“归源”:万物必将毁灭而复归于诞生之源,产生于“无限定”的各种存在都逃不过这一命运。Chrónos是我们的寿命之时、人生之时、历史发展之时。Aión是奥秘玄妙的“永时”,不生不灭,仿佛永恒地凝固在完美的一刻,也可表示“元力”,如赫拉克利特口中玩骰子的小男孩(1)。Kairós则是哲人所谓的“时机”,是Chrónos中突然显现的Aión,就像神之信使赫尔墨斯,稍纵即逝,无谓长短。Eniautós指年或时期,是Chrónos的度量,也可表示周期。

由此而来的哲学思考很快就被证明充满了陷阱和悖论。巴门尼德认为时间不过是一种幻觉,由变化而生,而存在是不变的,划分出“现在、过去、未来”很荒谬,因为现在只是一瞬,从定义上说就不属于时间的流动,而过去已经不在,未来尚未存在。柏拉图部分地解决了这一难题,他认为,只有在不完美、会腐坏的物质世界中,时间才是“过去、现在、未来”构成的序列,而在不变本质构成的理念世界中,只有永恒的“现在”。同样,亚里士多德也对此做了区分,认为天体的规律运行体现出周期性的时间,而在这时间之外还有永恒不变的“第一动力”,这个概念一直主导着西方思想,直到现代的开端。

第一个将时间归于意识的是基督教思想家希波的奥古斯丁。他说:“我的灵魂啊,我以你度量时间。”他质疑“过去、现在、未来”的真实性,因为过去已不存在,未来还未发生,而现在如果一直是现在,没有变成过去,那就不再是某个时间而是成了永恒。奥古斯丁认为时间并无本质,只是一系列意识状态:“时间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认为现在、过去、未来只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过去的现在是记忆,现在的现在是所见,未来的现在是期望。”

公元4世纪,奥古斯丁将时间归于意识,将其简化为灵魂的延伸,这预示了现代神经科学以诸多证据让我们意识到:人类明显能感知时间,这是物种存续不可缺少的工具。

(1).?“时间是一个玩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赫拉克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