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被称为新兴艺术之“父”,又“建设者”。所谓“塞尚以后”,就是“新兴艺术”的意思。因为新时代的艺术,是由他出发的。虽然有人疑议他究竟有没有那样伟大的价值,然一般的意见,总认为入二十世纪以后,不理解塞尚不能成为今日的艺术家。又以为新兴艺术的根柢托于塞尚艺术中,新兴艺术是塞尚艺术的必然的发展。关于这点的研究,非常深刻、繁复,现在不过简单介绍其人而已。
塞尚生于法兰西南部、离马赛港北方三里半的一小乡村中。文学家左拉少年时代也曾住在这地方。塞尚与左拉或许在小学校中是同学也未可知。塞尚是一个银行家的儿子。少年时依父亲的意思,入本地的法律学校。这期间他的生活如何,不甚明悉。一八六二年毕业后,他来到巴黎就专门研究绘画了。其学画的最初也与一般人同样,不抱定自己的主张,而到卢浮宫中去热心地模写中世意大利的格雷科(Greco),及威尼斯派诸家的作品。
《保罗·亚历克西斯在左拉家朗读》,塞尚,1870年。 传闻塞尚和左拉年少时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两人有深厚友谊,先到巴黎的左拉鼓励塞尚也前往巴黎发展。但在1886年,由于左拉以塞尚等人为原型创作的小说《杰作》(以画家失意自杀为结局),两人最终断交。
后来的主观强烈的塞尚作品中,显现一种忠实的古典的,而又不十分近于模仿的作风,其由来即在于此。研究中曾经归故乡一次,明年再来巴黎。与左拉交游,又因左拉的介绍而与印象派画家马奈时相往来。然这时候马奈还未发挥其印象派作风,故塞尚从他并没有受得什么影响。不过当时塞尚常常与他们一同出入于库尔贝的家中,因此受了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洗礼,是明确的事实。对于塞尚感化最深的,莫如毕沙罗。其色彩与调子中,都有毕沙罗的痕迹。倘然塞尚是倾向于唯物的科学主义的人,其与毕沙罗的关系就更深而不能忘却了;然塞尚不过在最初的时候蒙他人的扶助而已,后来终究独自走自己的路。最初的时候因为自己的路头还未分明,故有时到卢浮宫去模写,有时听毕沙罗的指示;然这等对于真正的主观强烈的塞尚艺术,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交涉。
他在千八百七十三年间,曾试行外光派的作风。千八百七十七年,出品于印象派展览会,曾为印象派将士之一。然而他在印象派那种世间的、激动的生活的团体中,非常不欢喜。巴黎艺术家的狂放傲慢的气质,尤为他所厌恶。于是塞尚渐渐与印象派的人们疏远起来。终于到了一千八百七十九年四十岁的时候,他独自默默地归故乡去。然而他自己的真的生活(“艺术史上开新纪元者”的他的生活)实现是从此开始的。塞尚于千八百八十二年,始将其所作《肖像》出品于沙龙(Salon)。起初当然没有人理睬他。然而他坚持自己的主张,反而嘲骂世间的名誉,说:“只要稍有头脑,谁都可做学院派(academic)的画家!什么美术院会员,什么年俸,什么名誉,都是为轻薄者、白痴者而设的!”于是他仍旧回到乡下的自己家里,或者笼闭在树荫里的霉气熏人的画室中,眺望“模特”老头子的颜面,或者闷闷地徘徊于郊野中,发疯似的凝视树木及远山,忽然地拿出他的龌龊的油画具来描写,完全变了“绘画狂”。然而他在这种变态生活中,全不受何种外界的妨碍,他的病的主观发出狂焰,而投入于对象中。于是可惊的“主观表出”就成功了。从这时候到他死的二十年间,他所作的作品甚多。有的单是风景,有的风景中配人物,还有优秀的肖像画与静物画。
塞尚是“新兴美术”的建设者。然而他的特色,他所给与现代的影响,很是全般的、根柢的、复杂的。要之,塞尚艺术的特色有五端:(一)色彩的特殊性,(二)团块(mass)的表现,(三)对于立体派的暗示,(四)主观主义化,(五)拉丁的情绪。绘画艺术本来是色的世界中的事,故除了色彩和光以外,实在没有可研究的东西。尤其是在德拉克洛瓦(浪漫派画家)以后的现代艺术上,色彩的研究非常置重。前述的印象派、新印象派,都是以这方面的追求为主旨的。塞尚也从其格雷科研究及其本质(乡土色与个性)上表现特殊的色彩的效果。他的特殊的色彩,是一种明快温暖而质量重实的沉静的浓绿色及带黑的青调子,即所谓“塞尚色”。他不像马奈地用白色,也不像莫奈地用黄褐色,凡枯寂的淡白色,他都不用,他爱用东洋画的墨色,尤其欢喜润泽的色调。他不像印象派画家地仅就“光”作说明的表现,而欢喜表出发光的色的本质及其重量。所以他的色彩表现,不像莫奈、毕沙罗,或曾经研究化的新印象派(点画派)地并列色条或色点在画布上,以表现发光的形体;而把色翻造为笨拙的重块。这就是所谓团块的表现。他对于物体,不看其轮廓,故不用线来表现。这倾向是与印象派同一的;然而他并不像印象派地把物体看作阴影的平面化,或看作色条的凑合,而最初就把物体看作色块,看作立体物。故他的表现,不是线,也不是点的集合,无论风景、人物,都当作“团块”而表现,在其静物画中,这一点尤其明显。要之,他的表现,统是有上述的特色的团块。而其团块,又不是平面放置的,而都是立体物,都是有三种延长——高、广、深的。如他自己所说,“圆球、圆锥、圆筒”的存在,各在一画面中依了深与广的顺序而要求明显的各自的位置。塞尚自己说:“绘画,必须使物象还元(1)为这圆球、圆锥、圆筒而表现。”所以他的色的团块,绝不仅是平面的团块,乃是有深度的立体的团块。他的所谓“绘画的volume(体积感)”,就是从这立体的感觉而来的。其对于新兴艺术的最大的贡献,也就是这立体感的暗示。尤其是新兴艺术中的立体派,完全可说是由他这表现法的更进的研究与扩充而来的。塞尚与立体派之间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在这立体感的一点上,有不可否定的必然的连锁关系存在着。
《有姜罐和茄子的静物》,塞尚,1894年。
然这种特殊色彩的、立体的、团块的、表现的volume,结果无非是塞尚自己的个性(强烈的自我性、主观性)的发现。所以为新兴艺术的基础的塞尚,当然是移行的时代的大势的一种象征。即因塞尚的特殊的人格的出现而时代的大势发生一屈折,新的纪元就从塞尚开始。所以塞尚的特殊的主观的人格,非常融浑,而对于现代有重大的意义。他犹如一种radium(镭),具有放射性,别的东西不能影响于他,而只有他能放射其影响于别的一切,用他自己的主观来使它们受“塞尚化”。所以他不像写实派的库尔贝或印象派诸家地用谦逊的态度来容受客观,而放射其自己于对象,使对象受他自己的感化。他的表现,能使物象还元于团块的volume。其方法也不外乎是用他的主观来归纳、统一,又单纯化。故从心理上探究起本质来,“塞尚艺术”可说是对象的主观主义化。这倾向正是新兴艺术的特色的先驱。然而塞尚终是生在南法兰西的暖和的树林中的一个艺术家,无论他的主观主义的倾向何1906年秋,塞尚外出作画时遇上了暴风雨,倒在路边,一辆马车把他送回了家。次日他又起来作画,直至支持不住为止,数天后辞世。塞尚曾说:“我一直在向大自然学习,而看起来我进步得很慢……但我老了,病了,我对自己发了誓,要死于作画。”等强烈,终免不了拉丁的emotionalism(主情主义)的色彩。他虽然曾经站在物质主义的立场,又曾为科学主义者,然而他绝不是接触着现代精神,而住在排斥一切梦幻与假定的、唯物的、纯粹直观的世界中的人。在这点上看来,他不但不接触时代、不与社会交涉而已,又是忌避时代与社会,而深深地躲在田园里的一个隐避者。他不是积极的现代人,乃是躲在“艺术”中“主观”中的逃避者。毕沙罗等,比较起塞尚来,实在是与现代当面而积极地在现代中生活的人,在这点上,可以看见塞尚与后来的立体派、未来派诸人的异点——然而我们亦不能因此而忘却了塞尚在现代艺术上的开辟的功勋。
有“火焰的画家”之称的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与后述的高更,同是后期印象派的元首塞尚的两胁侍。他是因主观燃烧而发狂自杀的、现代艺术白热期的代表的艺术家。梵高生于千八百五十三年,荷兰。他是一个牧师的儿子。他的血管中混着德意志人的血,又为宗教家的儿子,这等都是决定他运命的原由。起初他因为欢喜绘画,到巴黎来做商店的店员,然而他生来是热情的人,不宜于这等职务,常常被人驱逐,生活不得安宁。后来曾经到英国,当过关于基督教的教师,然不久就弃职归来。又到比利时去做传道师。做了两三年也就罢职,终于千八百八十一年回到父母的家乡。这三十余年间的生活,使他受了种种的世间苦的教训。他有时在炭坑中或工场中向民众说教,有时在神前虔敬地祈祷。他的本性中有热情燃烧着,又为从这热情发散出来的热烈的梦幻所驱迫,他对民众说教的时候,就选用绘画为手段。“只有艺术可以表现自己,只有艺术能对民众宣传真理!”为这感情所驱,他就猛然地向“艺术”突进。他一向认定艺术不是从人生上游离的,而是人生的血与热所迸出的结晶。所以他不把艺术当作憧憬的、陶醉的娱乐物,而视为自己心中的燃烧的火焰。他回到家乡之后,万事不管,只顾继续描画,把那地方的一切事物都描写。在他看来,绘画的表现与殉教者的说教同样性质。以后他走出故乡,漫游各地,度放浪的生活。千八百八十六年,重来巴黎,与高更、毕沙罗、修拉等相交游。从毕沙罗处受得线与色的影响,又从修拉处受得强明的线条排列的技巧的暗示。他的可怕的狂风一般的生涯,从此开始。他最热衷于绘画的时期,在于千八百八十七年至八十九年之间。在那时期中,他差不多每星期要产出四幅油画作品。然而那时候他的精神已变成发狂的状态,常常狂饮、长啸,感情发作的时候,任情在画布上涂抹。其代表作《向日葵》,是千八百八十八年二月,到法兰西南部的古都阿尔地方的时候所作的。他的狂热的心中,满满地吸收着太阳的光;看见了这好比宇宙回旋似的眩目的大黄花,他的灼热的心不期地鼓动起来,火焰似的爆发出来的,便是这作品。试看这幅画,非常激烈可怕,几乎使看者也要发狂!
这一年的秋天,他所敬爱的高更来访望他。梵高一见了高更,非常欢迎,就邀他同居。自此以后,他的狂病日渐增加。有一晚,梵高忽然拿了一把剃刀,向高更杀来。高更连忙逃避,幸免于难;梵高乱舞剃刀,割去了自己的耳朵。自此以后,他们两人就永远分别。梵高于其明年到阿尔附近的圣雷米地方养病,不见效果。千八百九十年,仍旧回到巴黎。他的兄弟为他担心,同他移居到巴黎北方的一个幽美的小村中。这地方很静僻,以前的画家柯罗、杜米埃(Daumier)、毕沙罗、塞尚等,都曾经在这里住过。但梵高终于在那一年的夏天,用手枪自杀,误中胸部,一时不死。在病院中过了几天,于七月二十九日气绝。
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谈到他画的向日葵:“这种画的特色会改变的,你看得越久,它就越显得丰富。还有,你知道,高更特别喜欢它们。他对我杂七杂八地说了一番,提到:‘那……它就是……那种花。’你知道,牡丹是让南的,蜀葵是科斯特的,但向日葵有几分是我自己的。”(让南和科斯特都是法国画家。)
梵高的作品,最知名的是前述的几幅“向日葵”。他是太阳渴慕者,向日葵是他的象征。所以现在他的墓地上,遍植着向日葵。“自画像”也是有名的作品。他的制作的特色,是主观的燃烧。塞尚曾经把对象(客观)主观化;到了梵高,则仅乎使对象主观化,使对象降服于主观,已不能满足;他竟要拿主观来烧尽对象。烧尽对象,就是烧尽他自己。所以他自己的生命的火,在三十七岁上就与对象一同烧尽了。